沛沛全篇按照朱熹章句集注共分为三十八章。孟子陈述了“春秋无义战”、“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等对后世影响深远的观点。
第一节
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
庄暴进见孟子,说:“我朝见宣王的时候,宣王给我说他喜爱音乐,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应答。” 接着问孟子道:“国君喜好音乐怎么样啊?”
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
孟子说,“宣王如果非常喜好音乐,那齐国恐怕就治理得很不错了!”
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
后来有一天,孟子拜见宣王时问道:“大王曾经告诉庄暴您喜爱音乐,有这回事吗?”
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
宣王听后脸色一变,惭愧地说:“我喜欢的不是先代帝王留下来的清静典雅的音乐,只不过是喜好当下世俗流行的音乐罢了。
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犹古之乐也。”
孟子说,“大王如果非常喜爱音乐,那齐国恐怕就会治理得很好了!在这件事上,现在流行的音乐与古代的雅乐差不多。”
曰:“可得闻与?”
宜王说:“可以把这些道理说给我听吗?”
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孟子说:“独自一个人听音乐的乐趣,和与别人一起听音乐的乐趣,哪一种更快乐些?”
曰:“不若与人。”
宣王说:“不如与他人一起听音乐更快乐。”
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孟子说:“和少数人一起听音乐的乐趣,与和多数人一起听音乐的乐趣,哪个更快乐?”
曰:“不若与众。”
宣王说:“不如与多数人一起听音乐更快乐。”
“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孟子说,“那就让我来为大王讲讲娱乐吧!假如大王在演奏音乐,百姓们听到大王鸣钟击鼓、吹萧奏笛的音声,都愁眉苦脸地相互诉苦说:‘我们大王喜爱音乐,为什么还让我们这么贫穷困苦呢?父亲和儿子不能相见,兄弟和妻儿分离流散。’假如大王在围猎,百姓们听到大王车马的喧嚣,见到旗帜的华丽,都愁眉苦脸地相互诉苦说:‘我们大王喜爱围猎,为什么还让我们这般贫穷困苦呢?父亲和儿子不能相见,兄弟和妻儿分离流散。’这没有别的原因,只是由于不与百姓一同娱乐的缘故。 假如大王在演奏音乐,百姓们听到大王鸣钟击鼓、吹萧奏笛的音声,都眉开眼笑地相互告诉说:‘我们大王大概没有疾病吧,要不怎么能奏乐呢?’假如大王在围猎,百姓们听到大王车马的喧嚣,见到旗帜的华丽,都眉开眼笑地相互告诉说:‘我们大王大概没有疾病吧,要不怎么能打猎呢?’这没有别的原因,是由于和民众一起娱乐的缘故。如果大王能和百姓同乐,就能受到民众的拥戴,称王天下了。”
第二节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
齐宣王问孟子说:“据说周文王的园林有七十里见方,有这事吗?”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孟子答道:“文献上是这么记载的。”
曰:“若是其大乎?”
宣王问:“真的有这么大吗?”
曰:“民犹以为小也。”
孟子说:“百姓还觉得小了呢。”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
宣王说:“我的园林四十里见方,百姓还觉得它大了,这是为什么呢?”
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孟子说:“周文王的园林方圆七十里,割草砍柴的可以去,捕鸟猎兽的可以去,这个园子周文王是与百姓共同享用的,百姓认为太小,不也是很自然的吗?我刚到齐国边境时,打听了齐国有哪些重要的禁令,才敢入境。我听说国都郊区有个四十里见方的园林,射杀了园中的麋鹿,就如同犯了杀人罪;这就像是在国中设下了一个方圆四十里的陷阱,百姓认为太大了,不也是很自然的吗?”
第三节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
齐宣王问道:“和邻国交往有什么讲究吗?”
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勾践事吴。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孟子回答说:“有的。只有有仁德的君主才能够以大国的身分侍奉小国,所以商汤侍奉过葛伯,周文王侍奉过昆夷。只有明智的君主才能够以小国的身分侍奉大国,所以周太王古公亶父侍奉过獯鬻族、越王勾践侍奉过吴王夫差。以大国身分侍奉小国的,是以天命为乐的人;以小国身分侍奉大国的,是敬畏天命的人。以天命为乐的人能够保有天下,敬畏天命的人能保有自己的国家。《诗经·周颂·我将》说:‘畏惧上天的威灵,国家因此才能够安定。’”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宣王说:“先生说得太好了!不过,我有个毛病,就是逞强好勇。”
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孟子说:“那就请大王不要喜爱小勇。有的人动辄按剑瞪眼说:‘他怎么敢抵挡我呢?’这只是匹夫之勇,只能与个人较量。大王请不要喜好这样的匹夫之勇!”《诗经·大雅·皇矣》说:‘周文王义愤激昂,发令调兵遣将,把侵略莒国的敌军阻挡,增强了周人的福祉,没有辜负天下百姓的期望。’这是周文王的勇。周文王一怒便使天下百姓都得到安定。”《尚书》说:‘上天降生了百姓,又替他们降生了君王,降生了老师,这些君王和老师的责任就是帮助上天来爱护老百姓。所以,天下四方的有罪者和无罪者,都由我来负责,普天之下有谁敢违背上天的意志起来作乱呢?’所以,只要有一人在天下横行霸道,周武王便认为是自己的耻辱。这是周武王的勇。周武王也是一怒便使天下百姓都得到安定。如今大王要是也做到一怒便使天下百姓都得到安定,那老百姓唯恐大王不喜好勇了啊。”
第四节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
齐宣王在自己的雪宫里接见孟子。宣王说:“贤德的人也会有这种享乐吗?”
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景公说,大戒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大师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徵招角招是也。其诗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孟子回答说:“有的。人们要是得不到这种享乐,就会埋怨他们的国君。得不到这种享乐就埋怨国君是不对的;可是作为百姓的君王不与民同乐也是不对的。国君以百姓的快乐为快乐,百姓也会以国君的快乐为快乐。国君以老百姓的忧愁为忧愁,老百姓也会以国君的忧愁为忧愁。以天下人的快乐为快乐,以天下人的忧愁为忧愁,这样还不能够使天下归服,还从来没有过。从前齐景公问晏子说:‘我想到转附、朝舞两座山去游览一下,然后沿着海岸向南行,一直到琅邪。我该怎样做才能够和古代圣贤君王的巡游相比呢?’晏子回答说:‘问得好呀!天子到诸侯国家去叫做巡狩。巡狩就是巡视各诸侯所守疆土。诸侯去朝见天子叫述职。述职就是报告在他职责内的工作。这些活动没有不是结合着政事进行的。春天查看耕种,补贴种粮不足的百姓;秋天里巡视收获情况,对歉收的农户给予补助。夏朝的谚语说:“我王不出来游历,我怎么能得到休息?我王不出来巡视,我怎么能得到救助?一游历一巡视,足以作为诸侯的法度。”现在就不同了,国君一出游就兴师动众,索取粮食。饥饿的人没有饭吃,劳苦的人得不到休息。大家侧目而视,怨声载道,违法乱纪的事情也就做出来了。这是放弃先王教导,虐害百姓,大吃大喝如流水。这种流连荒亡,诸侯也为之担忧。什么叫流连荒亡呢?从上游向下游的游玩乐而忘返叫做流;从下游向上游的游玩乐而忘返叫做连;打猎不知厌倦叫做荒;嗜酒不加节制叫做亡。古代圣贤君王既无流连的享乐,也无荒亡的行为。至于大王您的行为,只有您自己选择了。’齐景公听了晏子的话非常高兴,先在都城内作了充分的准备,然后驻扎在郊外,打开仓库赈济贫困的人。又召集乐官说:‘给我创作一些君臣同乐的乐曲!’这就是《徴招》、《角招》。其中的歌词说:‘制止君主的欲望有什么不对呢?’制止君主的物欲,正是爱护君主呀。”
第五节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
齐宣王问孟子说:“他人都建议我拆毁明堂,究竟是拆好还是不拆好呢?”
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王曰:“王政可得闻与?”
孟子回答说:“明堂是施行王政的殿堂。大王如果想施行王政,就请不要拆毁它吧。”宣王说:“关于王政说给我听听吗?”
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王曰:“善哉言乎!”
孟子回答说:“以前周文王治理岐山的时候,对耕田的人只抽九分之一的税,做官的人给予世代承袭俸禄,关卡和市场仅稽查而不征税,在湖泊里捕鱼没有禁令,对犯罪者处罚不牵连妻儿。年老没有妻子的人叫做鳏夫;年老没有丈夫的人叫做寡妇;年老没有儿女的人叫做独;年幼失去父亲的人叫做孤。这四种人是天下最穷苦无靠的人。文王实行仁政,一定要优先考虑到他们。《诗经·小雅·正月》说:‘富有的人过得不错,最可怜的是那些无依无靠的孤人。”宣王说:“说得好呀!”
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孟子说:“大王如果认为说得好,那为什么不这样施行呢?”宣王说:“我有个毛病,我喜爱钱财。”
对曰:“昔者公刘好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孟子说:“从前公刘也喜爱钱财。《诗经·大雅·公刘》说:‘收割粮食装满仓,备好充足的干粮,装进大大小小的口袋中。紧密团结争荣光,张弓带箭齐武装。盾戈斧铆拿手上,开始动身向前方。’所以,要做到留下的人仓里有积谷,出征的人囊橐里有干粮,这样军队才可以出发。大王如果喜爱钱财,能想到老百姓也喜爱钱财,这对施行王政有什么影响呢?”宣王说:“我还有个毛病,我喜爱女色。”
对曰:“昔者大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孟子回答说:“从前周太王也喜爱女色,非常宠爱他的妃子。《诗经·大雅·绵》说:‘周太王古公亶父,一大早驱驰快马。沿着西边的河岸,一直走到岐山下。带着妻子姜氏女,勘察地址建新居。’那个时候,没有找不到丈夫的女子,也没有找不到妻子的光棍。大王如果喜爱女色,也能满足老百姓这方面的需求,这对施行王政有什么影响呢?”
第六节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王曰:“弃之。”
孟子对齐宣王说:“如果大王您的一个臣子将妻子儿女托付给他的朋友照顾,自己出游楚国去了。等他回来的时候,他的妻子儿女却在挨饿受冻。对待这样的朋友,应该怎么办呢?”齐宣王说:“跟他绝交!”
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王曰:“已之。”
孟子说:“如果您的监狱官不能管理他的下属,那应该怎么办呢?”齐宣王说:“撤他的职!”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王顾左右而言他。
孟子又说:“如果一个国家不能治理好,那又该怎么办呢?”齐宣王左右张望,把话题扯到其他事情上去了。
第七节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
孟子拜见齐宣王,说:“我们平时说的历史悠久的国家,不是说这个国家有年代久远的树木,而是指有世代建立功勋的大臣。可大王您现在却没有亲信的大臣了,过去所任用的一些人,现在也都没有职位不知到哪里去了。”
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
齐宣王说:“我怎么才能识别出那些没有才能的人而不用他呢?”
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孟子回答说:“国君选用贤才,在不得已的时候,甚至会把原本地位低的提拔到地位高的人之上,把原本关系疏远的提拔到关系亲近的人之上,这种事能不慎重吗?因此,左右亲信都说某人贤能,不可轻信;众位大夫都说某人好,还是不可轻信;全国的人都说某人贤能,然后去考察他,发现他是真正的贤才,再任用他。左右亲信都说某人不行,不可轻信;众位大夫都说某人不行,还是不可轻信;全国的人都说某人不行,然后去考查他,发现他真不行,再罢免他。左右亲信都说某人该杀,不可轻信;众位大夫都说某人该杀,还是不可轻信;全国的人都说某人该杀,然后去考查他,发现他真该杀,再杀掉他。所以说,是全国人杀的他。这样做,才可以做老百姓的父母官。”
第八节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齐宣王问孟子:“商汤流放夏桀,武王讨伐商纣,有这些事吗?”孟子回答道:“文献上有这样的记载。”
曰:“臣弑其君,可乎?”
宣王问:“臣子杀掉他的君主,可以吗?”
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孟子说:“败坏仁的人叫贼,败坏义的人叫残;残、贼这样的人叫独夫。我只听说周武王杀了独夫商纣,没听说过他杀掉君主。
第九节
孟子见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斲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孟子拜见齐宣王,说:“建造大房子,就一定要让工匠去寻找大木料。工匠找到了大木料,大王就高兴,认为工匠很称职。木匠砍削木料,把木料砍小了,大王就发怒,认为木匠是不称职的。一个人从小学到了一种本领,长大了想运用它,大王却说:‘暂且放弃你所学的东西,按照我说的话去做’,那会怎么样呢?设想现在有块璞玉在这里,虽然价值万金,也必定要叫玉人来雕琢加工。至于治理国家,你却对学治天下术的说:‘暂且放弃你所学的东西,按照我说的话去做’,那么,这和非要玉匠(按您的方法)去雕琢玉石不可,有什么不同呢?”
第十节
齐人伐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齐国人攻打燕国,大获全胜。齐宣王问道:“有人劝我不要占领燕国,有人又劝我占领它。我觉得,以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去攻打一个同样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只用了五十天就打下来了,光凭人力是做不到的呀。如果我们不占领它,一定会遭到老天的惩罚。占领它,怎么样?”
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孟子回答说:“如果占领它而使燕国的老百姓高兴,那就占领它。古人就有这样做的,周武王便是。如果占领它而使燕国的老百姓不高兴,那就不要占领它。古人也有这样做的,周文王便是。以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去攻打同样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燕国的老百姓用饭筐装着饭,用酒壶盛着酒浆来欢迎大王您的军队,难道还会有别的用意吗?不过是不想再过水深火热的日子罢了。如果您让他们的生活过得更加痛苦,那他们也就会转而去求其他的出路了。”
第十一节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齐国人攻打燕国,占领了它。其他的诸侯国在谋划着要用救助燕国。齐宣王说:“有很多诸侯都在谋划着要来攻打我,该怎么办呢?”
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
孟子回答说:“我听说过,有凭借着方圆七十里的国土就统一天下的,商汤就是。却没有听过拥有千里疆土的国家害怕别国的。《尚书》说:‘商汤征伐,是从葛国开始。’天下人都信服汤。所以,当他向东方进军时,西边国家的老百姓便抱怨;当他向南方进军时,北边国家的老百姓便抱怨。都说:‘为什么把我们放到后面呢?’老百姓盼望他,就像久旱时盼望出现预示天将下雨的云霓一样。这是因为在征伐途中汤的军队一点也不惊扰百姓。做生意的照常做生意,种地的照常种地。只是诛杀那些暴虐的国君来抚慰百姓。就像天上下了及时雨一样,老百姓非常高兴。《尚书》说:‘等待我们的王,王一来,我们也就得救了!’
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如今,燕国的国君虐待老百姓,大王前去讨伐,燕国的老百姓以为您是要把他们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所以用饭筐装着饭,用酒壶盛着酒浆来欢迎您的军队。可您却杀死他们的父兄,抓走他们的子弟,毁坏他们的宗庙,抢走他们宝器,这怎么能够使他们容忍呢?天下的诸侯本来就畏惧齐国的强大,现在齐国的土地又扩大了一倍,还不施行仁政,这就必然会激起天下各国兴兵。大王您赶快发出命令,释放燕国老老小小的俘虏,停止运走燕国的宝器,再和燕国的各界人士商议,为他们选立一位国君,然后撤出军队,那还来得及阻止各国的兴兵。”
第十二节
邹与鲁拱。穆公问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
邹国与鲁国交战。邹穆公对孟子说:“这次交战中,我的官吏死了三十三个,百姓却没有一个为他们而牺牲的。如果杀了他们,人太多杀不了;不杀他们吧,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长官被杀而不去营救又实在可恨。到底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
孟子回答说:“灾荒的年月里,您的百姓,年老体弱的弃尸于山沟,年轻力壮的四处逃荒,差不多有上千人吧;而您的粮仓里堆满粮食,货库里装满财宝,官吏们却从来不向您报告百姓的情况,这是他们不关心老百姓并且还残害老百姓的表现。曾子说:‘要警惕啊,要警惕啊!你怎样对待别人,别人也会怎样对待你。’现在就是百姓报复他们的时候了。您就不要责怪他们了吧!只要您施行仁政,百姓自然就会亲近他们的长官,肯为他们的长官而牺牲了。”
第十三节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
滕文公问孟子:“滕国是一个小国,处在齐国和楚国两个大国之间。是归服齐国好呢,还是归服楚国好呢?”孟子回答说:“这种策略,不是我的力量所能解决的。如果您一定要我谈谈看法,那倒是只有另一个办法:把护城河挖深,把城墙筑坚固,与老百姓一起坚守它,宁可献出生命也不离去。做到了这样,那就可以有所作为了。”
第十四节
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吾甚恐。如之何则可?”
滕文公问道:“齐国要修筑薛城,我感到很害怕,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
孟子回答道:“从前,太王居住在邠地,狄人来侵犯,他便离开迁到岐山下居住。这不是因为他愿意在那里居住,而是迫不得已。君主如果能施行善政,后代子孙中必定会有称王于天下的。君子创立基业,传给后世,是为了可以世世代代继承下去。至于能否成功,那就由天决定了。您怎样对付齐国呢?只有努力推行善政罢了。”
第十五节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如之何则可?”
滕文公问孟子:“滕国是个小国,就算竭力去侍奉大国,也不能免除威胁,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君请择于斯二者。”
孟子回答道:“从前,周太王居住在邠地,狄人来侵犯。周太王拿皮裘丝绸送给狄人,不能免遭侵犯;拿好狗良马送给狄人,不能免遭侵犯;拿珠宝玉器送给狄人,还是不能免去他们的侵扰。于是太王召集邠地的父老,对他们说:‘狄人想要的是我们的土地。我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一个有德之人不拿用来养活人的东西害人。你们何必担心没有君主?我要离开这里了。’于是离开邠地,越过梁山,在岐山下建城邑定居下来。邠地的人说:‘这是个仁德之人,我们不能失去他啊。’追随他迁居的人,多得像赶集市一般。也有人说:‘土地是必须世世代代守护的基业,不是能自作主张的处理的,哪怕牺牲性命也不能舍弃它。’您可以在这两个办法中选一个。”
第十六节
鲁平公将出。嬖人臧仓者请曰:“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公曰:“将见孟子。”
鲁平公将要外出,他宠爱的近臣臧仓请示说:“平日您外出,一定要告知管事的臣下你所去的地方。现在车马都已备好了,可管事的臣下还不知道您要去哪里,我冒昧来请示一下。”鲁平公说:“要去见孟子。”
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君无见焉!”公曰:“诺。”
臧仓说:“这是为什么呢?您为什么要降低身份去见一个读书人呢?是认为孟子贤德吗?贤德之人的行为应该符合礼义,而孟子后来为母亲操办的丧事超过先前为父亲操办的丧事。君王还是不要见他的好。”鲁平公说:“好吧。”
乐正子入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是以不往见也。”
乐正子入宫见鲁平公,说:“君王为什么不去见孟轲了?”鲁平公说:“有人告诉我说:‘孟子后来为母亲操办的丧事超过先前为父亲操办的丧事。’所以我不去见他。”
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与?”曰:“否。谓棺椁衣衾之美也。”
乐正子说:“君王所所说的超过指的是什么?是说前面办父亲的丧事用士礼、后面办母亲的丧事用大夫礼?还是说前面设三鼎的供品祭父,后面设五鼎的供品祭母?”鲁平公说:“不是,我所说的是棺椁和寿衣的精美不同。”
曰:“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君,君是以不果来也。”
乐正子说:“这不叫超过,这是前后家境贫富不同而已。”后来乐正子见到孟子时说:“我告诉了君王,君王本来要来见你的,但有一个他宠爱的近臣臧仓阻止了他,鲁君因此没有来。”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孟子说:“一个行动,或许有人促进它;停止了,或许有人制止它。行动和停止,不是光凭人力所能决定的。我不能与鲁君相见,这是天意!臧仓那个人又怎能使我不与鲁君相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