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沛南朝梁诗人,字仲言,东海郯(今山东省兰陵县长城镇)人。何承天曾孙,宋员外郎何翼孙,齐太尉中军参军何询子。八岁能赋诗,弱冠州举秀才。梁武帝天监中,起家奉朝请,历官诸王参军、记室,兼尚书水部郎,後人称“何记室”或“何水部”。善诗文,诗与阴铿齐名,世号“阴何”;文与刘孝绰并重于世,时称“何刘”。其诗善於写景,工於炼字。为杜甫所推许,有集八卷,今失传,明人辑有《何记室集》一卷。

《下方山》

沛沛寒鸟树间响,落星川际浮。
沛沛繁霜白晓岸,苦雾黑晨流。
沛沛鳞鳞逆去水,弥弥急还舟。
沛沛望乡行复立,瞻途近更修。
沛沛谁能百里地,萦绕千端愁。
沛沛

沛沛方山,在今江苏省江宁县东南,秦淮河东岸。四面等方,孤绝耸立,故名方山。又名天印山。相传即秦始皇凿断金陵山以疏通淮水处。六朝时,方山为交通要道,商旅云集,也是离别送行的重要渡口。谢灵运有《邻里相送方山诗》,李善注引《丹阳郡图经》曰:「旧扬州有四津,方山为东,石头为西。」这首诗写的就是作者在冬天早晨从方山渡口乘舟归乡的情景。
沛沛诗人这次回家,大概是因为遭遇了什么不幸的事,心情显得格外沉重和急切。他侵晨就急匆匆地赶到方山渡口,所见所闻,很是令人抑郁伤感。寒冷的冬天,树叶大概都凋落了,寒鸟在光秃秃的树枝间跳来跳去,发出悲切的叫声。稀拉拉的几颗星星映落在秦淮河中,随波浮荡,闪射着微弱的光。白皑皑繁霜遍地,黑沉沉浓雾漫江,一切景物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隐隐约约,依稀可辨。
沛沛作者的心情也和这黑暗的早晨一样沉重。在我国古典诗文中,「繁霜」、「苦雾」都是用作悲伤忧郁的象征的。在何逊前后,如《诗经·小雅·正月》:「正月繁霜,我心忧伤。」曹植《洛神赋》:「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张华《杂诗三首》其一:「繁霜降当夕,悲风中夜兴。」刘孝绰《古意送沈宏》诗:「空使兰膏夜,炯炯对繁霜。」都是如此。用「苦雾」者,如鲍照《舞鹤赋》:「严严苦雾,皎皎悲泉。」萧统《锦带书十二月启》:「严风极冷,苦雾添寒。」梁元帝萧绎《骢马驱》诗:「朔方寒气重,胡关饶苦雾。」杨素《出塞二首》其二:「交河明月夜,阴山苦雾辰。」亦莫不如此。开头四句,作者描写霜晨景物可谓细緻入微,有声有色。「寒鸟」、「落星」、「繁霜」、「苦雾」,景象凄清,很好地烘托出人物的复杂感情。而五、六两句,写主人公逆水行舟,匆忙归乡,用「鳞鳞」、「弥弥」两组叠字,正状其心潮的不平静。作者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向家乡走去,他远望家乡,走走停停,离家越来越近了,近乡情更怯,反而思绪万千,愁肠翻滚,是吉是凶,实难预卜。或许是精神负担太重了,或许是长途跋涉走累了,脚步渐渐地放慢了,也愈加沉重了,这通往家乡的最后一段路反而觉得漫长了。最后四句,将作者归途渐近、未到之顷的微妙而复杂的心情逼真地刻画出来。
沛沛这首诗具有很高的艺术性。作者将寻常情,眼前景,妙手写来,波澜层生,加之整首诗对偶工巧,连用叠字,更增添了一层合谐的形式美。陆时雍说:「何逊诗语语实际,了无滞色。其探景每入幽微,语气悠柔,读之殊不尽缠绵之致。」(《诗镜总论》)陈祚明亦曰:「何仲言诗经营匠心,惟取神会。生乎骈丽之时,摆脱填缀之习;清机自引,天怀独流,状景必幽,吐情能尽。」(《采菽堂古诗选·卷二十六》)移二家之说评此诗,殆相去不远。

《与胡兴安夜别》

沛沛居人行转轼,客子暂维舟。
沛沛念此一筵笑,分为两地愁。
沛沛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
沛沛方抱新离恨,独守故园秋。
沛沛

沛沛这首诗到底是作者送别胡兴安还是自己出行而留赠前来送别的胡兴安,各人说法不同。有人认为这是一首留别诗,因为何逊作品中留别诗较多,有的诗题就和这首诗标题格式相近,如《与苏九德别诗》、《临行与故游夜别》、《与崔录事别兼叙携手诗》等等。这些标题的共同之处,是略去主语(我),直截用连词“与”引出告别的对象,而後再用“别”字点出诗意,《与胡兴安夜别》也正是这样写的,这大概是诗人的一种习惯写法吧。
沛沛这首诗以对举开头,一句写“居人”——送行者,即胡兴安;一句写“客子”——行者,即诗人自己。轼,车前横木,代指车;行转轼,将要回车。维舟,系上船。“居人”将“客子”送到江边,客子登舟,船虽然还系在岸边,但马上就要起航了;“居人”的车夫自然也要作回车的准备,“别”已在眼前了!这两句十个字,简捷而生动地白描出一幅将别未别、两情依依的水边送别图,包含了极其丰富的情节,极其难以言传的深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何仲言诗经营匠心,惟取神会”。确非虚语。别时如此,别後会怎样呢?三四两句即沿着这一思路,回答这一问题。不过妙在第三句先作一兜转,从时间上说是回到别前的酒宴,从情绪上说则仍是席中的欢声笑语。但这只是一种陪衬,意在反跌出下一句。因为“一筵”之後,就将分为“两地”,所以“笑”只是短暂的,“愁”才是难尽的,是彼此的真情。诗至此,已是一首颇有馀味的小诗了。正如韦应物《答王卿送别》“去马嘶春草,归人立夕阳。元知数日别,要使两情伤”,其情境、格调,和这首诗的前四句很相似。但是,何逊没有就此搁笔,第一,诗题中的“夜”字还没有点出;第二,前面说了“两地愁”,对方的愁情如何,虽不便代言,但自己的愁,自己对朋友的思念,还有让朋友了解的必要。这样,诗人又写了四句。“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前句细腻,後句空旷,放在一起便是一幅颇有层次的水边夜色图。这二句点出了“夜别”,还照应了“维舟”二字,不过更深一层的意思还在于景中寓情,景中有人,若与前四句结合起来,便不难构成冷月寒江一孤舟,人自伤心水自流的境界。那寂寞的情怀,失落的迷惘惆怅,自在不言之中,真是“情词宛转,浅语俱深”,无怪它早已被人列为何诗的佳句了。最後二句是悬想自己回家後的感情:“方抱新离恨,独守故园秋”,离恨犹在,故园独守,那是倍感孤寂的。如此思愁难遣,则友情之可贵,友人在心中的位置,是不须明说的了。
沛沛此诗的一二句是两面分写,三四句将两面合写,五至八句尽吐己之羁愁离恨,前两层皆为此蓄势,其重点在第三层,抒发对送者的日后思念之情。这种人已分、思不断、愁更深的深情绵邈的诗句,那友人读之,其情如何?这更是诗的馀情、馀韵了。陆时雍在《诗镜总论》中所谓的“何之难摹,难其韵也”,正道出了何诗的又一个特色。

《临行与故游夜别》

沛沛历稔共追随,一旦辞群匹。
沛沛复如东注水,未有西归日。
沛沛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
沛沛相悲各罢酒,何时同促膝?
沛沛

沛沛此篇《艺文类聚·卷二十九》、《文苑英华·卷二百八十六》均题作《从镇江州与游故别》,余冠英选注《汉魏六朝诗选》、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北京大学中国文学史教研室选注《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等,均误作《从政江州与故游别》。
沛沛考何逊从镇江州,共有两次:第一次在天监九年(公元510年)旧历六月,建安王萧伟出为都督江州诸军事、镇南将军、江州(今江西九江)刺史,何逊仍从掌书记。第二次在天监十六年(公元517年)旧历六月,庐陵王萧续出为江州剌史,何逊以记室复随府江州。不久即去世。
沛沛据诗意推测,此诗当作于第一次从镇江州时。全诗极力渲染与朋友离别时依恋难舍的情景,深婉动人。
沛沛建安王萧伟礼贤下士,“由是四方游士、当世知名者,莫不毕至。”伟又穿凿园林,穷极雕丽,“每与宾客游其中”(《梁书·萧伟传》)。天监六年(公元507年),何逊迁建安王水曹行参军,兼任记室,深得萧伟信任,日与游宴。今从镇江州,将与故游离别,自然无限惆怅。故开头两句便说:“历稔共追随,一旦辞群匹。”“历稔”,多年也。“群匹”,即指故游诸人。共事多年,追随左右,情好谊笃,不忍遽别。
沛沛时萧伟任扬州刺史(治所在今南京),何逊亦在刺史幕中。南京濒临长江。长江之水西天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正如古乐府《长歌行》所吟咏的那样:“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诗人不禁睹物起兴,发出深沉的喟叹:“复如东注水,未有西归日”。这尚是虚拟。
沛沛而眼前实景更是伤人怀抱:室外夜色深沉,雨声淅沥。酷热的夏夜,如果来一阵滂沱暴雨,带来些许凉意,或许可以冲刷掉离人的愁思,减轻一点人们的痛苦。却偏偏不是!这缠绵夜雨,点点滴滴,打在人踪寂寥的空阶之上,“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一个“空”字,增加了无限凄凉。而室内灯光朦胧,离筵草草,三杯两盏淡酒,怎抵它离恨别愁!促膝话别,彻夜不眠,完全忘记了时间,曙光暗淡了灯光,方知东方之既白。
沛沛一个“晓”字,潜藏着无限离别深情。叶矫然说:“何仲言体物写景,造微入妙,佳句实开唐人三昧。”(《龙性堂诗话·初集》)而“夜雨”两句,正是这样的佳句。茫茫夜色,点点细雨,淡淡灯光,给这故游夜别的场面笼罩上一片浓重的感伤色彩。难怪陆时雍评此二句曰:“惨甚!闲闲两语,景色自成。”又曰:“‘林密户稍阴,草滋苔欲暗’,细写得幽;‘薄云岩际出,残月波中上’,轻写得妙;‘解缆及朝风,落帆依暝浦’,平写得帖;‘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深写得苦。此皆直绘物情,不烦妆点。”(《古诗镜·卷二十二》)故游不堪离恨苦,更何况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离别在即,于是面面相觑,悲不自胜,不禁为之罢席。
沛沛“相悲各罢酒,何时同促膝?”“同”字照应首句的“共”字,缠绵悱恻。而以设问作结,进一步抒发了“盛会难再”的深沉感慨,使人产生无限遐想。
沛沛何逊的诗,题材比较狭窄,多为赠答酬唱、送别伤离之作。而他的可贵之处,是很少无病呻吟。像这首诗写离别,将寻常情事,眼前景物,信手拈来,自然清新,且情景交融,颇为动人,前後照应,耐人寻味。特别是“夜雨”两句,更是脍炙人口。唐人郑谷《文昌寓直》诗云:“何逊空阶夜雨平,朝来交直雨新晴。”于此可见其影响之深。

《入西塞示南府同僚》

沛沛露清晓风冷,天曙江晃爽。
沛沛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
沛沛黯黯连嶂阴,骚骚急沫响。
沛沛回楂急碍浪,群飞争戏广。
沛沛伊余本羁客,重暌复心赏。
沛沛望乡虽一路,怀归成二想。
沛沛在昔爱名山,自知欢独往。
沛沛情游乃落魄,得性随怡养。
沛沛年事以蹉跎,生平任浩荡。
沛沛方还让夷路,谁知羡鱼网?
沛沛

沛沛西塞山,在今湖北省黄石市东长江南岸。《水经注·江水三》云:“江之右岸有黄石山,水经其北,即黄石矶也。……山连延江侧,东山偏高,谓之西塞。”《读史方舆纪要·卷七十六》云:“西塞山,(大冶)县东北九十里,连武昌县界,孙策击黄祖、刘毅攻桓玄,皆破之于此山之右。”南府,尚书省之别称。魏晋以降,尚书省恒在内廷之南,故称南府,亦称南省。据《梁书》本传载,何逊曾为安西将军安成王萧秀参军事,兼尚书水部郎。天监十三年(公元514年)春正月,萧秀复出为安西将军、都督郢司霍三州诸军事、郢州刺史。郢州治所,即在今湖北武汉市武昌,逊随府郢州,得入西塞,遂作诗以赠南府同僚。

沛沛此诗前八句极力渲染西塞附近奇丽的山水景观。早春薄明时节,天气清冷,晨露沾地,晓风刺面,曙色洒落在江面上,波光粼粼,忽明忽暗。两岸山岩耸立,中间江流湍急,读者从唐代韦应物“势从千里奔,直入江中断。岚横秋塞雄,地束惊流满”(《西塞山》)的描写中,可以想见西塞形势的险峻和长江一泻千里的气势。白云从山岩间蒸腾而出,残月随波涛而上下摇荡(顺便说一下,这里的“初月”似为“残月”之误。初月者,新月也,而拂晓是看不到新月的。故杜甫《初月》诗云:“微升古塞外,已隐暮云端。”是在晚而不是晓。只有在阴历每月的下旬,黎明时能看到残月),仰望远处,重峦叠嶂,晨昏朦影,笼罩在霭霭晨曦之中;俯视脚底,盘涡谷转,渨灅濆瀑,发出雷鸣般的声音,小小木筏在惊涛骇浪中颠簸,无数禽鸟在江面上戏游飞翔。诗人所见完全是一幅惊心动魄的景象。
沛沛这种惊心动魄的景象,使诗人思绪翻滚,浮想联翩。那“回楂急碍浪”的场面,会使他想到险恶的官场;那“群飞侣浴,戏广浮深”(木华《海赋》)的禽鸟之乐,自然会引起他对“天空任鸟飞”的无限憧憬。何逊是在梁武帝萧衍疏远他以后才入安成王幕府的。他觉得混迹官场,羁旅行役,是违背他的初衷的。这种倦游欲归的心情,他在许多诗里都表白过。如《赠族人秣陵兄弟》云:“游宦疲年事,来往厌江滨。”《与崔录事别兼叙携手》云:“我本倦游客,心念似悬旌。”在《夕望江桥示萧咨议杨建康江主簿》诗中更明确表示:“予念返渔樵。”他所心爱的,是游名山,归田园。但现在官身不自由,又随府郢州,回望故乡,怀归又成泡影。《诗·小雅·四牡》云:“岂不怀归,王事靡盬,我心伤悲。”而今年事蹉跎,故交零落,生平落魄,何必恋恋仕途而自缚,不如适性遂志以归隐。“得性随怡养”,正是诗人的心愿。也是六朝时期知识分子追求的目标。“得性”二字,几乎成了同时人的口头禅。你看!梁昭明太子萧统说:“轻荡游观,非予所耽。得性行乐,从好山南。”(《七契》)梁简文帝萧纲说:“禀识康歌,昆虫得性。”(《菩提树颂》)梁元帝萧绎说:“既追随而得性,实燕处而超然。”(《玄览赋》)对何逊极为赏识的沈约也说:“草木不夭,昆虫得性。”(《齐故安陆昭王碑》)任昉在《答何徵君》诗中说得更明白:“散诞羁鞿外,拘束名教里。得性千乘同,山林无朝市。”这些都反映出当时人们对于个性自由的一种向往。最后两句更表示了作者欲辞官归隐的衷曲。“让夷”,典出《国语·鲁语上》:“(臧)文仲曰:‘贤者急病而让夷,居官者当事不避难,在位者恤民之患,是以国家无违。在上不恤下,居官而惰,非事君也。’”诗人是说:倦游怀归虽不能实现,但我的隐衷又有谁能理解呢?
沛沛在何逊集中,这首诗算不得上乘之作,因袭的成分较多。它的突出特色是在善于描摹自然景物。陆时雍评曰:“起四语物色诗情,一丝不隔,是为妙手。”(《古诗镜·卷二十二》)至于“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两句,自从被杜甫在《宿江边阁》诗中化用为“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以后,更是脍炙人口,流传千古。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极力称赞杜甫的这两句诗:“何仲言诗,尚在实处摹景。此用前人成句,只换转一二字间,便觉点睛欲飞。”杨万里则认为“出、上二字胜矣”(《诚斋诗话》)。倡导神韵说的王渔洋则称何诗为“佳句”,讥杜甫“偷其语”而有“伧气”,甚至愤愤然曰:“论者乃谓青出于蓝,瞽人道黑白,聋者辨宫徵,可笑也。”(《带经堂诗话·卷二》)其实,何诗写的是晓景,杜诗写的是晚景,各臻其妙,似不必妄加轩轾。

《慈姥矶》

沛沛暮烟起遥岸,斜日照安流。
沛沛一同心赏夕,暂解去乡忧。
沛沛野岸平沙合,连山远雾浮。
沛沛客悲不自已,江上望归舟。
沛沛

沛沛这是一首写思乡之情的诗。作者辞家出门,有友人送至矶下,时值傍晚,夕阳的馀辉洒在平静的江水上,作者和友人一同欣赏着这令人陶醉的山水画图,似乎暂时忘却了离乡的悲愁。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送他的友人就要乘舟回去了。他望着远去的船儿,但见滔滔江水,漫漫沙滩,和那峻峭的崖壁连接成一片,两岸的层峦叠嶂笼罩在沉沉暮霭之中。面对这无穷的大自然,客居异乡的游子眼睛湿润了,一切都变得模糊了。他呆呆地望着友人远去的归舟,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
沛沛所以沈德潜《古诗源·卷十三》云:“己不能归,而望他舟之归,情事黯然。”这是最令人难堪的了。沈德潜《古诗源·卷十二》又云:“水部名句极多,然渐入近体。”像这首诗的五、六两句“野岸平沙合,连山远雾浮”就是传诵千古的名句。杜甫的《秋野五首·其四》中“远岸秋沙白,连山晚照红”即脱胎于此。“野岸平沙合”是近景,“连山远雾浮”是远景,写景状物,细微贴切,对仗工整,声韵合谐。特别是“合”字、“浮”字,用得极为精当,可谓形象传神。这也是何逊常用的句法,如《春夕早泊和刘咨议落日望水》诗云:“草光天际合,霞影水中浮。”而就整首诗的声律格调而论,已俨然唐律了。难怪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说:“五言律,阴铿、何逊、庾信、徐陵已开其体。”

《日夕富阳浦口和朗公》

沛沛客心愁日暮,徙倚空望归。
沛沛山烟涵树色,江水映霞晖。
沛沛独鹤凌空逝,双凫出浪飞。
沛沛故乡千馀里,兹夕寒无衣。
沛沛

沛沛唐代诗人孟浩然曾在浙江上游建德江(新安江的一段)上,作过《宿建德江》诗:“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首诗言情写景,历来为人称道,但似乎还未见有人指出:在此之前,南朝诗人何逊,在同一条江的下游富春江畔,面对着同样苍茫的暮色,作过一首情意相同的诗。这首诗,就是《日夕富阳浦口和朗公诗》。
沛沛首句“客心愁日暮”,起调平稳,而包笼颇大。诗人作客他乡,愁思满腹,虽归心似箭,然归期难卜,唯有在江边目断归舟,留连徘徊而已。时已黄昏,烟霭四起,在山间弥漫,将树色吞没。面对如此景象,使人不能不产生“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崔颢《黄鹤楼》)的慨叹。是以“客心”一句,实使“山烟”一句不呼自来,所谓因情生景是也。但是,诗人眼前虽不得归,归期却未必无望,所以他的内心,也不尽是悲凉。“山烟”一句色调太暗沉,于是“江水映霞晖”,诗意又振起。黄昏的江面,放眼四顾,没有比那翻光倒影、绚烂多彩的晚霞,更引人注意了。这晚霞一及江面,一江流动着的,便似乎不是水,而是万匹锦绣。这一句色调明丽鲜亮,正是诗人心中希望的象征。“独鹤”二句的两两相对,机杼又与上二句相同。独鹤凌空,形单影只,则使人生一身飘泊之悲;双凫出浪,相亲相近,则使人生夫妇相聚、举家团圆的向往。不过,这二句与上二句对比手法虽同,但笔致一阔大、一灵动,其趣亦不相同,而分别可喜可玩。诗最后以离乡千里,天寒无衣,凄然作结,回应到首句,则全诗成一浑然整体矣。
沛沛这首诗,写景流丽,言情婉转,不作艳词丽句,能以本色见佳。尤其是其中间四句,对仗精切,音调谐婉,缀句连篇,宛如唐律,是全诗最胜之处。即此一斑,亦可知老杜“苦学阴何”之语,实非虚谈,若何逊之诗,真有可学之处。

《赠王左丞》

沛沛櫩外莺啼罢,园里日光斜。
沛沛游鱼乱水叶,轻燕逐风花。
沛沛长墟上寒霭,晓树没归霞。
沛沛九华暮已隐,抱郁徒交加。
沛沛

《赠诸游旧》

沛沛弱操不能植,薄伎竞无依。
沛沛浅智终已矣,令名安可希。
沛沛扰扰从役倦,屑屑身事微。
沛沛少壮轻年月,迟暮惜光辉。
沛沛一涂今未是,万绪昨如非。
沛沛新知虽已乐,旧爱尽暌违。
沛沛望乡空引领,极目泪沾衣。
沛沛旅客长憔悴,春物自芳菲。
沛沛岸花临水发,江燕绕樯飞。
沛沛无由下征帆,独与暮潮归。
沛沛懦弱不堪扶植,缺少技能无所依傍。
沛沛既然才疏智浅,又怎能希求美名远扬?
沛沛纷纷扰扰的宦游生活已让人厌倦,纠缠不清的都是琐屑之事。
沛沛年轻时轻抛岁月,到老来才珍惜光阴。
沛沛仕途至今没有走通,千头万绪也今是昨非。
沛沛新朋虽然带来快乐,旧爱却已远隔久违。
沛沛只能空自举目望乡,不觉热泪沾衣。
沛沛旅途上的人永远憔悴,春天万物自然芳菲。
沛沛岸边的花临水而开,江上燕饶着船桅飞。
沛沛何不登上征帆顺流而下,独与晚潮返回故乡。

沛沛按《梁书·武帝纪》载,天监十六年(公元517年)旧历六月戊申,以庐陵王萧续为江州刺史。而诗云“春物自芳菲”,当是春天,自非炎夏六月也。据《梁书》、《南史》何逊传,逊在建安王萧伟幕府掌记室事,天监九年(公元510年)旧历六月,萧伟出为江州刺史,逊从镇江州,犹掌书记。后被举荐给梁武帝萧衍,与吴均俱得宠幸。后稍失意,武帝遂云:“吴均不均,何逊不逊。未若吾有朱异,信则异矣!”从此便疏远了他。后逊迁安西将军、安成王萧秀参军事,兼尚书水部郎。不久即因母亲去世而离职归家服丧。而安成王萧秀进安西将军有两次:一在天监七年(公元508年)秋八月,一在天监十三年(公元514年)春正月。据诗意推测,疑当为天监十三年春,萧秀复出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郢司霍三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郢州刺史之时。何逊因被梁武帝疏远,故情绪低落,转而思归。
沛沛这首诗可分两大部分。前十句为第一部分,感叹自己才疏智浅,游宦无成。何逊虽年少成名,但遭梁武帝疏远,对他来说,不能不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慨叹自己天生孱弱,不堪造就,缺乏一技之长,不能被人重用。既然才疏智浅,就不能希求美名远扬。自己干的都是一些琐碎细事,终日碌碌无为,纷纷扰扰的游宦生活已使他感到厌倦。年少无知,轻掷岁月倒也罢了,而今老大,始感光阴之宝贵,亦悟仕途之误人。“一涂今未是,万绪昨如非”,这是作者历经仕途坎坷后的经验之谈。“一涂”,同“一途”,即指仕途。谢朓《酬王晋安德元》诗云:“怅望一途阻,参差百虑依。”亦同此意,但态度没有如此决绝。误落尘网中,一去几十年。正如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说的那样:“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于是作者想到了归隐。
沛沛后十句为第二部分,抒发了作者的思乡念旧之情。“新知虽已乐”是虚,是官场中的客套话。而“旧爱尽暌违”是实,是作者的心里话。这里的“旧爱”,主要指的是家乡的老朋友。扰扰游宦子,尽别故乡人。正如潘岳在《闲居赋序》中说的:“太夫人在堂,有羸老之疾,尚何能违膝下色养,而屑屑从斗筲之役乎?”于是,他引领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不禁泪洒衣襟了。但官身不自由,思归不能归,所以说“望乡空引领”。一个“空”字,多少惆怅,多少伤感!长期的游宦生活与折磨人的思乡之苦,使作者形容憔悴,这与争芳斗妍的春草春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春物自芳菲”,有着两层含意:一是大好春光自是大自然的赐予,与作者是不相干的;一是心情恶劣的作者,无心欣赏这大好春色,一任春花春草自芳菲。一个“自”字,就把孤独苦闷的“旅客”——作者自己,与花香鸟语的大好春天对立起来。这使读者们想起了大诗人杜甫《蜀相》中的两句诗:“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这“自”字、“空”字的用法,说不定是受了何逊诗的启发。但大自然终是有情的。两岸鲜花有意,临水盛开,以悦人情致;江上春燕恋人,绕船飞翔,似惹人乡思。这即目所见,更加触动了作者的乡愁。于是他幻想乘船顺流而下,独与暮潮东归。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说“无由”,真是无可奈何!何逊赴任郢州(今湖北武昌)在西,而他的故乡东海郯(今山东郯城西)及其久居的京都建康(今江苏南京)在东,随长江落潮正可归去,故云“独与暮潮归”。作者《渡连圻二首》其二云:“暮潮还入浦,夕鸟飞向家。触目皆乡思,何时见狭邪?”难怪诗人面对暮潮是那么一往情深了。但“潮归人不归”(刘长卿《和州送人归复郢》),滚滚东去的暮潮只好把诗人的乡思带回去了。结尾给人留下无穷的回味。读者读罢诗,仿佛也体味到了诗人那刻骨的乡愁和凄苦的心情。
沛沛何逊这首诗,整个调子是低沉凄苦的。而独独“岸花临水发,江燕绕樯飞”两句,写得色彩斑斓,生机盎然,似与整首诗的情调不很合谐。所以张玉谷认为这二句是写“想象归乡一路水程之景”(《古诗赏析》)。这流传千古的名句,更牵动了后世许多诗人的心。南朝陈张正见特写了一首《赋得岸花临水发》的诗:“奇树满春洲,落蕊映江浮。影间莲花石,光涵濯锦流。漾色随桃水,飘香入桂舟。别有仙潭菊,含芳独向秋。”那情调和何逊的这首诗自是大不相同了。杜甫《发潭州》诗亦云:“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宋代范温极力称赞这两句诗“亦极绮丽,其摹写景物,意自亲切,所以妙绝古今。”(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话》引《诗眼》)可是他不知道诗圣杜甫正是从何逊那里“偷”来的。这大概就是黄庭坚所说的“点铁成金”、“夺胎换骨”吧。殊不知何逊的这两句诗原本就是闪闪发光的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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