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沛韩愈,字退之,唐代文学家、哲学家、思想家,河阳(今河南省孟州市)人,汉族,郡望河北昌黎,世称韩昌黎。晚年任吏部侍郎,又称韩吏部。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谥号“文”,又称韩文公。后人尊称他为“唐宋八大家”之首,与柳宗元并称“韩柳”,有“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之名。曾积极参加讨伐淮西叛藩吴元济的战争,任裴度的行军司马。思想上,韩愈崇奉儒学,力排佛老。著有《韩昌黎集》四十卷,《外集》十卷,《师说》等等。他提出的文道合一、气盛言宜、务去陈言、文从字顺等散文的写作理论,对后人很有指导意义。
《与于襄阳书》
沛沛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韩愈,谨奉书尚书阁下:
沛沛士之能享大名显当世者,莫不有先达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照后世者,亦莫不有后进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后焉。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须也,然而千百载乃一相遇焉;岂上之人无可援,下之人无可推欤?何其相须之殷,而相遇之疏也?其故在下之人负其能,不肯谄其上,上之人负其位,不肯顾其下,故高材多戚戚之穷,盛位无赫赫之光,是二人者之所为皆过也。未尝干之,不可谓上无其人;未尝求之,不可谓下无其人。愈之诵此言久矣,未尝敢以闻于人。
沛沛侧闻阁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独行,道方而事实,卷舒不随乎时,文武唯其所用,岂愈所谓其人哉?抑未闻后进之士,有遇知于左右,获礼于门下者,岂求之而未得耶?将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耶?何其宜闻而久不闻也!愈虽不才,其自处不敢后于恒人,阁下将求之而未得欤?古人有言:“请自隗始。”愈今者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是急,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焉,则非愈之所敢知也。世之龊龊者,既不足以语之,磊落奇伟之人,又不能听焉,则信乎命之穷也。
沛沛谨献旧所为文一十八首,如赐观览,亦足知其志之所存。愈恐惧再拜。
沛沛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韩愈,恭敬地把信呈给尚书阁下:
沛沛读书人能够享有大名声,显扬于当代,没有哪一个不是靠在天下有名望、地位显达的前辈替他引荐的。读书人能够把他的美好德行流传下来,照耀后代的,也没有哪一个不是靠在天下有名望的后辈给他做继承人的。没有人给他引荐,即使有美好的才华也不会显扬;没有人作继承人,即使有很好的功业、德行也不会流传。这两种人,未曾不是互相等待的,然而千百年才相逢一次。难道是居于上位的人中没有可以攀援的人,居于下位的人中没有值得举荐的人吗?为什么他们互相等待那样殷切,而相逢的机会却那样少呢?其原因在于居于下位的人倚仗自己的才华不肯巴结地位高的人请求引荐,居于上位的人倚仗自己的地位不肯照顾地位低的人。所以才学很高的人很多都为不得志而忧愁,地位高的人没有显耀的声誉。这两种人的行为都是错误的。没有去求取,就不能说上面没有引荐人;没有向下寻找,就不能说下面没有可以举荐的人。我思考这句话已经很久了,没有敢把这句话说给别人听。
沛沛我从旁听说阁下具有非凡的才能,不随波逐流、有独到的见识,行为方正做事实际,进退有度不随流俗,文武官员能量才任用。难道您就是我所说的那种人吗?然而没有听说过后辈有得到您的赏识和礼遇的,难道是您寻求而没能得到吗?还是您志在建功立业,而办事一心想报答君主,虽然遇到了可以推荐的人才,也没有空闲来以礼相待呢?为什么应该听到您推荐人才的事却久久没有听到呢?
沛沛我虽然没有才能,但要求自己却不敢落后于一般人。阁下将要寻求的人才还没能找到吗?古人说过:“请从我郭隗开始。”我现在只为早晚的柴米和雇仆人的费用着急,这些不过费阁下一顿早饭的费用就足够了。如果您说:“我志在建功立业,办事一心想报答君主,虽然遇到了可以推荐的人才,还没有空闲来以礼相待。”那就不是我敢去知道的了。世间那些拘谨小心的人,既不足以向他们告诉这些话,而胸怀坦白、才识卓越的人,又不听取我的话,那么就真的是我的命运很坏了!
沛沛恭敬地呈上我以前作的文章十八篇,如蒙您过目,也足以了解我的志向所在。
沛沛韩愈诚惶诚恐,再拜。
沛沛于襄阳,名頔,字允元,河南洛阳人,唐德宗贞元十四年(公元798年)九月以工部尚书为山东道节度使。由于做过襄阳大都督,故称于襄阳。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秋冬之际,韩愈被任命署理国子临四门博士,正式在京师做官。博士职乃是闲官,地位不高,很难施展抱负,为此,他给于襄阳写信请求引荐。此信以士欲进身场名、建功业须前辈援引,而前辈之功业盛名又须有为的后继者为之传扬为论点,入情入理。
《与陈给事书》
沛沛愈再拜:愈之获见于阁下有年矣,始者亦尝辱一言之誉。贫贱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继见,其后阁下位益尊,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则贤者不与;文日益有名,则同进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专之望,以不与者之心,而听忌者之说,由是阁下之庭,无愈之迹矣。
沛沛去年春,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温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属乎其言,若闵其穷也。退而喜也,以告于人。其后如东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继见,及其还也,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惧也,不敢复进。
沛沛今则释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来之不继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诛,无所逃避,不敢遂进,辄自疏其所以,并献近所为《复志赋》以下十首为一卷,卷有标轴,《送孟郊序》一首,生纸写,不加装饰,皆有揩字注字处,急于自解而谢,不能俟更写,阁下取其意而略其礼可也。愈恐惧再拜。
沛沛韩愈再拜:
沛沛我有幸同您认识已经好多年了,开始时也曾受到您一些称赞。后来由于我贫贱,为了生计而奔波,所以不能早晚经常拜见。此后,您的地位越来越尊贵,依附侍候在您门下的人一天天地增多。地位越来越尊贵,跟贫贱的人就会一天天地疏远间隔;伺候在六下的人一天天在增加,那么由于您喜欢的人多了,而对于旧友的情意也就不专了。我的品德修养方面没有加强,而所写的文章却一天比一天多出名。品德方面不完善,那么贤德的人就不会赞扬;文章越来越有名,那么我与同路求进的人就会妒忌。起初,您我由于经常不见面而疏远,以后又加上我对您感情不专的私下抱怨,而您又怀着不再赏识的情绪,并且听任妒忌者的闲话,由于这些原因,您的门庭之中,就没有我的足迹了。
沛沛去年春天,我也曾经去拜见过您一次。您面色温和,好像是接待新近结交的朋友;谈话连续不断,好像同情我穷困的处境。告辞回来,非常高兴,便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别人。此后,我回东京去接妻子儿女,又不能朝夕连续与您相见了。等我回来后,我又曾经拜访过您一次。您表情冷漠,好像不体察我个人的苦衷;沉默寡言,好像是不理会我的情意。告辞回来,心中恐惧,不敢再登门拜见。
沛沛现在我恍然大悟,非常懊悔,心里想:您那种冷漠的表情,是责怪我不常去拜见的缘故;谈话很少,就是暗示这种意思的缘故。对我性情愚钝的责怪,我是无法逃避的。我不敢马上去拜见您,就自己写信和分析陈述事情的缘由,同时献上近日写的《复志赋》等十篇文章作为一卷,卷有标签和轴。《送孟郊序》一文,用生纸写成,没有装饰,并且有涂改和加字的地方,因为我急于向您解释误会表示道歉,所以来不及重新誊写清楚。希望您接受我的心意,不计较我的礼节上的不周之处。
沛沛我诚惶诚恐,再拜。
沛沛《与陈给事书》是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写给陈给事的信笺。陈给事即陈京。韩文公早年与陈有旧,可后来,韩文公被贬去广东阳山县当县令,而陈京却因精通礼仪得到了皇帝的欣赏。韩文公经“落实政策”“平反昭雪”后回到京师,可这时的陈京却表现出相当的冷漠和寡言。韩文公陷入迷惘的境地,认为陈京是念旧情的,他对自己的漠然完全是对自己不勤于登门的抱怨。
沛沛韩愈在信中述写了与陈京交往和疏远的原因,历敷了与陈给事的见面情况,希望与对方恢复交往,代为引荐。信中处处体现其诚惶诚恐的心态;同时字里行间又透露出其不甘低眉之情。
沛沛韩氏论文素以整饬、谨严、生动形象著称于世。此篇《与陈给事书》,乃是一般的书信,但出自他的笔下,却委婉动情,不同凡响。
沛沛唐德宗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关中地区大旱,年成歉收,民间饥馑,韩愈上书奏请减免徭役租赋,因此得罪了权贵,由监察御史贬为阳山县令。陈给事却在这年得到了升迁。此年皇家准备举行祭祀大典,陈给事奏请祭祀必尊太祖,而且祖宗灵位的排列,以及参加祭祀人员的排列,都要分出尊卑长幼的先后次序,必须讲究礼仪。他因此得到皇帝的赞赏,自考功员外郎迁给事中,可谓宦海扬帆,春风得意。而韩愈却因爱民而被贬,极为苦闷,茫然若失。但他对仕途仍充满了幻想,希望能有人荐举,重返朝廷做官。所以他对这位备受皇帝欣赏的新迁给事中陈京,还抱有很大的希望。其实此信中并没有实质的内容,只是要同陈给事联络个人感情而已。然而文章的通篇围绕着一个“见”字,历敷了与陈给事的见面情况:上半篇从见说到不见,下半篇从不见说到要见。好像通幽曲径,峰回路转;如柳暗花明,若断若续。信中处处自贬自责,表现了韩愈诚惶诚恐的心态;同时在字里行间,又微微透露出其不甘低眉伏首的慷慨情态。
《争臣论》
沛沛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沛沛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不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土,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沛沛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沛沛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沛沛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
沛沛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乂,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馀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沛沛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
沛沛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沛沛有人在我这里问谏议大夫阳城:“他可以算是有道之士吗?他学问渊博见识广博,不用求教于人。按古人的道理行事,居住在晋地的偏远之处。晋地的百姓受到他德行的熏陶因此有几千人善良。有大臣听说了便举荐他,天子任命他为谏议大夫。人们都认为很光彩,阳子并没有喜色。待在这个位置上五年了,看他的德行如同还是在野一样。他岂是因富贵而偏移心志的人啊!”
沛沛韩愈我回答他道:“这就是《易经》的柔顺的恒卦所说的长久不变它的德操对男人是坏事啊。怎么能算得上是有道之士哦?在《易经·蛊》的上九卦中说:‘不侍奉王侯,使自己的情操高尚’。《蹇》的六二卦就说:‘国家的臣子处境艰险,不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是为了国家和君主啊。’这也是因为在不同的时段境况,而所遵循的道德标准不同。象《蛊》的上九卦,处在无所作为的境地,却要致力于并非自己力所能及的高尚事业;象《蹇》的六二卦,处在国家臣子的位子,却将不理国事作为高尚的心志,那么冒进的祸患就会产生,对为官不作为的现象的讽刺就会很多。这样的样板可不能作为标准,而且其过错的遗害终久难以消除的。如今阳先生在职不算不久了,了解天下的得失不可能不熟悉了,天子待他不可谓不是厚爱有加了,而他却未曾有一句涉及朝政的话,看待朝政的得失,就好像越国的人看待秦国人的胖瘦,轻飘飘在他的心里没有一点喜忧的感受。问他的官职,就说是谏议大夫;问他的俸禄,就说:‘下大夫级别的薪俸’;问他的职责,就说:‘我不知道啊’。有道之士,原本是这样的吗?而且我还听说:有官职的人,不称其职就离开;有进言责任的人,进言而无作用就离开。今天的阳先生认为他自己进言了吗?该进言而不言语,与不用他的进言而不离开,没有一样是值得肯定的。阳先生是为了俸禄而出仕吧?古人有话说:‘为官不是因为贫穷,而有的时候又是因为贫穷’,说的就是为了俸禄的官员。这种官员应当辞去尊贵的官职而呆在卑下的地位,离开富有处身贫穷,象那些守关打更的人一样就行了。孔子曾经做粮仓主管,曾经做六畜主管,都不敢耽误他的职守,必定说:‘统计停当了才算完啊’,必定说:‘牛羊生长好了才行啊’。象阳先生的俸禄,不是卑下和贫穷,这是非常明显的,却如此作为,他这样可以吗?”
沛沛有的人说:“不,不是这样的。阳先生不讽谏皇帝的原因,是作为臣子不做揭示他的君主的过错来得到名望的行为,所以虽然有谏有议论,让人不得而知啊。《书经》说:‘你有好谋划好的策略,就进到里面告诉你的君主,你在外面夸奖君主,说:‘这么好的谋划这么好的策略,只有我的君主的德行才想得出来。’阳先生的用心,也和这是一样的。”
沛沛韩愈我回应道:“如果阳先生的用心是这样,更让我迷惑的了。进去讽谏君主,出来不让人知道的臣子,是大臣宰相的事情,不是阳先生适合做的事。阳先生本来以百姓的身份隐居在蒿草棚之下,皇上奖赏他的行为适宜,提拔他到这个职位。官职以谏作为名称,完全应该有行动来尽他的职守,让全国各地和后代知道朝廷有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直言的臣子,天子有不误赏、顺遂地听从讽谏的美德。那些山林隐居的人士,听了便羡慕他,绑好衣带扎起头发打扮整齐,愿意来到朝廷申述他们的见解,致使我们的皇帝成为尧舜一样的贤帝,英明名声流芳万古。如同《书经》所说的,那么大臣宰相的事,不是阳先生所适合去做的。而阳先生的用心是要让君主讨厌听到自己的过错吧?是促使这种现象的发生啊。”
沛沛有的人说:“阳先生的不求闻名而人们宣扬他,不求被任用而君主任用他,是不得已而起来的。他坚守他的原则不变,为什么您责备他这么严厉呢?”
沛沛韩愈我说:“自古圣人贤士都没有有求于闻名、被任用。为当时的不平而忧患、为民众不得治理而忧患,按照他们的原则,是不敢独善其身,而一定要普救天下啊;勤劳不懈,到死才算结束。所以禹过家门不入,孔子来不及把座席坐暖又继续赶路游说列国,而墨子家烟囱都熏不黑长年累月奔波在外。这两为圣人一位贤士,岂会不知道自己的安逸是享乐吗?实在是敬畏上天寄托的责任同情百姓的困苦啊。上天授予某人贤能的才能,难道是使他自己优于旁人就完了吗?其实是要用他们补救这个世上的不足之处啊。耳目在身上的作用,耳朵是用来听而眼睛是用来看,听清楚那些是非,看清楚那些险和易,然后身体才得安宁啊。圣贤的人,就是那个时代的人们的耳目啊;那个时代的人们,就是圣贤的身体啊。而阳先生如果不贤能,就要受贤能的人役使来效力他的上级啊。如果他真的贤能,就本该敬畏天命而为人们的困苦忧愁,怎能好整以暇地自得安逸呢?”
沛沛有的人说:“我听说君子不喜欢强加于人,而且不揭发别人的阴私指责别人的过失来表现自己的直率。象先生这样的言论,直率是够直率的,不是损伤自己的德行而且浪费唇舌吗?喜欢和盘托出揭示别人的过错,国武子之所以在齐国被杀,先生也听说了吧?”
沛沛韩愈我说:“君子处在他的职位上,就想的是为他的职责而死;没有得到职位,就要想着说好他的言论来阐明他的道理。我是要阐明道理,不是来表现自己的直率而强加于人。而且国武子不能亲近获得善人的理解,只是喜欢在内乱的国家说出所有的言论,所以被杀。古书上说:‘只有善良的人能够接受所有的言论。’是说他们听了能够改正缺点。您告诉我说:‘阳先生可以算得上是有道之士。’现在虽然不能达到自己所认为的高度,阳先生难道不是一个善人吗?”
沛沛《争臣论》作者为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作品又名《诤臣论》。该文采取问答形式,在形成辩论过程中,逐步推出作者的观点。《争臣论》是一篇从当时的政治出发、有的放矢的重要论文,其中,评论的人是真人,事也是真事。韩愈本人直言不讳地发表了意见,表现了敢于面对现实、并且评论当时对于“所有者缺位”所形成的民风不振、朝政不清、税收下降、官员腐败等政治现状的进行政治建议。
沛沛《争臣论》在写法上采取问答的形式。
沛沛首先由对方发问,提出阳城是“有道之士”的看法,并且阐述其理由。尽管是发问,实际上是希望得到韩愈的认可。这就迫使韩愈不能不就什么是“有道之士”,什么是“争臣”作一番论证。
沛沛第一轮辩论后,对方其实已经势屈。势屈而不服,只有用狡辩的方式来应战了。认为阳城不是不谏议,而是不愿让君主负恶名,所以他虽有谏诤而外人不知。这个狡辩应该说是很难反驳的,因为在古代君主是神圣的,臣子确有不愿让君担恶名而匿其谏诤之迹,所谓朝回焚谏草,是为世俗传为美谈。论者企图以此而使韩愈语塞。但韩愈禀承的是原始儒家的政治原则,并不像一般人那样,把君主看得那样神圣。谏官之设,其前提就是君主会犯错误,所以作为谏官而隐瞒君主犯错误的事实,久而久之,就会使君主真以为自己是永远英明正确的。这种行为,其危害是显而易见的。阳城如果真像论者所说的那样,难道他是为了有意地让君主养成“恶闻其过”的危险习惯吗?
沛沛第二轮辩论后,胜负已成定局。但对方仍然可笑地负隅顽抗,甚至到最后提出了与开始的观点完全相矛盾的理由,企图让韩愈最后收回对阳城的批评,但这只能使自己越来越失去道义的立场。全文的整个论辩设计,确实颇为精彩。
沛沛韩愈怀着忧国忧民之心,针砭时弊,用四问四答的形式,对阳城其人其事进行真截了当的批评。以此为契机,阐明了他的“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的主张。这就是韩愈第一次提出“文以明道”的观点。这里的“道”,不言而喻,绝对不可能是儒家的空洞理论,而是怎样治理社会和如何解决现实中的问题。
《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
沛沛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
沛沛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
沛沛君歌声酸辞且苦,不能听终泪如雨。
沛沛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号。
沛沛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
沛沛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
沛沛昨者州前捶大鼓,嗣皇继圣登夔皋。
沛沛赦书一日行万里,罪从大辟皆除死。
沛沛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清朝班。
沛沛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轲只得移荆蛮。
沛沛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免捶楚尘埃间。
沛沛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
沛沛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
沛沛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
沛沛有酒不饮奈明何?
沛沛薄云四处飘散还不见银河,清风吹开云雾月光放清波。
沛沛沙滩里水平波息声影消失,斟杯美酒相劝请你唱支歌。
沛沛你的歌声酸楚歌辞也悲苦,没有听完热泪就纷纷下落。
沛沛洞庭湖水连天九疑山高峻,湖中的蛟龙出没猩鼯哀号。
沛沛九死一生到达这被贬官所,默默地幽居远地好像潜逃。
沛沛下床怕蛇咬吃饭又怕毒药,潮气与毒气相杂到处腥臊。
沛沛昨日州衙前忽然擂动大鼓,新皇继位要举用夔和皋陶。
沛沛大赦文书一日万里传四方,犯有死罪的一概免除死刑。
沛沛被贬谪的召回放逐的回朝,革除弊政要剪除朝中奸佞。
沛沛刺史提名赦免观察使扣压,命运坎坷衹能够迁调荒漠。
沛沛判司原本是小官不堪一提,未免跪地挨打有苦向谁说。
沛沛一起被贬谪的大都已回京,进身朝廷之路比登天难攀。
沛沛你的歌声暂且停止听我唱,我的歌声和你绝不是同科。
沛沛一年的明月今夜月色最好,人生由命又何必归怨其他,
沛沛有酒不饮怎对得天上明月?
沛沛此诗表达的是诗人对人生的感慨,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用「人生由命」的宿命观慰藉友人,并自我解嘲。开首四句,恰似序文,铺叙环境:清风明月,万籁俱寂;接着写张署所歌内容:叙述谪迁之苦,宦途险恶,令人落泪;最後写「我歌」,却衹写月色,人生有命,应藉月色开怀痛饮等等,故作旷达。明写张功曹谪迁赦回经历艰难,实则自述同病相怜之困苦。笔调近似散文,语言古朴,直陈其事。诗中写「君歌」「我歌」和衷共诉,尽致淋漓。全诗抑扬开阖,波澜曲折,音节多变,韵脚灵活,既雄浑恣肆,又宛转流畅,极好地表达了诗人感情的变化。
沛沛这首诗以近散文化的笔法,古朴的语言,直陈其事,主客互相吟诵诗句,一唱一和,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衷情互诉,洒脱疏放,别具一格。
沛沛诗里写了张署的「君歌」和作者的「我歌」。题为「赠张功曹」,却没有以「我歌」作为描写的重点,而是反客为主,把「君歌」作为主要内容,藉张署之口,浇诗人胸中之块垒。
沛沛诗的前四句描写八月十五日夜主客对饮的环境,如文的小序:碧空无云,清风明月,万籁俱寂。在这样的境界中,两个遭遇相同的朋友不禁举杯痛饮,慷慨悲歌。韩昌黎是一个很有抱负的人,在三十二岁的时候,曾表示过「报国心皎洁,念时涕汍澜」。他不仅有忧时报国之心,而且有改革政治的才干。贞元十九年(803年)天旱民饥,当时任监察御史的韩昌黎和张署,直言劝谏唐德宗减免关中徭赋,触怒权贵,两人同时被贬往南方,韩昌黎任阳山(今属广东)令,张署任临武(今属湖南)令。直至唐宪宗大赦天下时,他们仍不能回到中央任职。韩昌黎改官江陵府(今湖北江陵)法曹参军,张署改官江陵府功曹参军。得到改官的消息,韩昌黎心情很复杂,于是藉中秋之夜,对饮赋诗抒怀,并赠给同病相怜的张署。
沛沛诗的开头在描写月夜环境之后,用「一杯相属君当歌」一转,引出了张署的悲歌,是全诗的主要部分。诗人先写自己对张署「歌」的感受:说它声音酸楚,言辞悲苦,因而「不能听终泪如雨」,和盘托出二人心境相同,感动极深。
沛沛张署的歌,首先叙述了被贬南迁时经受的苦难,山高水阔,路途漫长,蛟龙出没,野兽悲号,地域荒僻,风波险恶。好不容易「十生九死到官所」,而到达贬所更是「幽居默默如藏逃」。接着又写南方偏远之地多毒蛇,「下床」都可畏,出门行走就更不敢了;且有一种蛊药之毒,随时可以制人死命,饮食要非常小心,还有那湿蛰腥臊的「海气」,也令人受不了。这一大段对自然环境的夸张描写,也是诗人当时政治境遇的真实写照。
沛沛上面对贬谪生活的描述,情调是感伤而低沉的,下面一转,而以欢欣鼓舞的激情,歌颂大赦令的颁行,文势波澜起伏。唐宪宗即位,大赦天下。诗中写那宣布赦书时的隆隆鼓声,那传送赦书时日行万里的情景,场面的热烈。节奏的欢快,都体现出诗人心情的欢愉。特别是大赦令宣布:「罪从大辟皆除死」,「迁者追回流者还」,这当然使韩、张二人感到回京有望。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写到这里,诗情又一转折,尽管大赦令写得明明白白,但由于「使家」的阻挠,他们仍然不能回朝廷任职。「坎轲只得移荆蛮」,「只得」二字,把那种既心有不满又无可奈何的心情,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地是「荆蛮」之地,职又是「判司」一类的小官,卑小到要常受长官「捶楚」的地步。面对这种境况,他们发出了深深的慨叹:「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天路幽险」,政治形势还是相当险恶的。
沛沛以上诗人通过张署之歌,倾吐了自己的坎坷不平,心中的郁职,写得形象具体,笔墨酣畅。诗人既已藉别人的酒杯浇了自己的块垒,不用再浪费笔墨直接出面抒发自己的感慨了,所以用「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一接一转,写出了自己的议论。仅写了三句:一是写此夜月色最好,照应题目的「八月十五」;二是写命运在天;三是写面对如此良夜应当开怀痛饮。表面看来这三句诗很平淡,实际上却是诗中最着力最精彩之笔。韩昌黎从切身遭遇中,深深感到宦海浮沉,祸福无常,自己很难掌握自己的命运。「人生由命非由他」,寄寓深沉的感慨,表面上归之于命,实际有许多难言的苦衷。八月十五的夜晚,明月如镜,悬在碧空蓝天,不开怀痛饮,就是辜负这美好的月色。再说,藉酒浇愁,还可以暂时忘却心头的烦恼。于是情绪由悲伤转向旷达。然而这不过是故作旷达而已。寥寥数语,似淡实浓,言近旨远,在欲说还休的背后,别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深意。从感情上说,由贬谪的悲伤到大赦的喜悦,又由喜悦坠入迁移「荆蛮」的怨愤,最后在无可奈何中故做旷达。抑扬开阖,转折变化,章法波澜曲折,有一唱三叹之妙。全诗换韵很多,韵脚灵活,音节起伏变化,很好地表现了感情的发展变化,使诗歌既雄浑恣肆又宛转流畅。从结构上说,首与尾用洒和明月先後照应,轻灵简炼,使结构完整,也加深了意境的苍凉。
《原毁》
沛沛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重以周,故不怠;轻以约,故人乐为善。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沛沛今之君子则不然,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吾常试之矣,常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懦者必说于色矣。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
沛沛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将有作于上者,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欤!
沛沛古代的君子,他要求自己严格而周密,他要求别人宽容而简约。严格而周密,所以不懈怠地进行道德修养;宽容而简少,所以人们乐于做好事。
沛沛听说古人中有个叫舜的,他的为人,是个仁义的人;寻求舜所以成为舜的道理,君子对自己要求说:「他是人,我也是人;他能做到这样,而我竟然不能做到这样!」早晨晚上都在思考,去掉那些不如舜的地方,仿效那些与舜相同的地方。听说古人中有个叫周公的,他的为人,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寻求周公所以为周公的道理,对自己要求:「他,是人,我也是人;他能够这样,而我却不能这样!」早晨晚上都在思考,去掉那些不如周公的地方,仿效那些像周公的地方。
沛沛舜,是大圣人,后世没有人能赶上他的。周公,是大圣人,后世(也)没有人能赶上他的;这人就说:「不如舜,不如周公,这是我的缺点。」这不就是对自己要求严格而全面吗?
沛沛他对别人呢,就说:「那个人,能有这些优点,这就够得称上是一个善良的人了;能擅长这些事,这就够得称上是一个有才艺的人了。」肯定他一个方面,而不苛求他别的方面;就他的现在表现看,不追究他的过去,提心吊胆地只怕那个人得不到做好事的益处。一件好事容易做到,一种技艺容易学会,(但)他对别人,却说:「能有这些,这就够了。」(又)说:「能擅长这些,这就够了。」(这)不就是要求别人宽容而减少吗?
沛沛现在的君子却不是这样,他要求别人全面,要求自己却很少。(对人要求)全面了,所以人们很难做好事;(对自己要求)少,所以自己的收获就少。自己没有什么优点,(却)说:「我有这点优点,这也就够了。」自己没有什么才能,(却)说:「我有这点技能,这也就够了。」对外欺骗别人,对内欺骗自己的良心,还没有一点收获就停止了,不也是要求自己的太低了吗?
沛沛他对别人,(就)说:「他虽然才能这样,(但)他的为人不值得称赞。他虽然擅长这些,(但)他的本领不值得称赞。」举出他的一点(进行批评),不考虑他其馀的十点(怎样),追究他过去(的错误),不考虑他的现在表现,提心吊胆地只怕他人有了名望,这不也是要求别人太全面了吗?
沛沛这就叫做不用一般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却用圣人那样高的标准要求别人,我看不出他是在尊重自己。
沛沛虽然如此,这样做的人有他的思想根源,那就是懒惰和嫉妒。懒惰的人不能修养品行,而嫉妒别人的人害怕别人进步。我不止一次的试验过,曾经试着对众人说:「某某是个好人,某某是个好人。」那些附和的人,一定是那个人的朋友;要不,就是他不接近的人,不同他有利害关系的人;要不,就是害怕他的人。如果不是这样,强硬的人一定毫不客气地说出反对的话,懦弱的人一定会从脸上表露出反对的颜色。又曾经对众人说:「某某不是好人,某某不是好人。」那些不附和的人,一定是那人的朋友;要不,就是他不接近的人,不和他有利害关系的人;要不,就是害怕他的人。如果不是这样,强硬的人一定会高兴地说出表示赞成的话,懦弱的人一定会从脸上表露出高兴的颜色。所以,事情办好了,诽谤也就跟着来了,声望提高了,诬蔑也随着来了。唉!读书人处在这个世上,希望名誉昭著,道德畅行,真难了。
沛沛身居高位而将要有作为的人,如果得到我所说的这些道理而牢记住它,大概他的国家差不多就可以治理好了吧。
沛沛《原毁》选自《昌黎先生集》,是唐代文学家韩愈创作的一篇古文。此文论述和探究毁谤产生的原因,文章先从正面开导,说明一个人应该如何正确对待自己和对待别人才符合君子之德、君子之风,然后将不合这个准则的行为拿来对照,最后指出其根源及危害性。全篇行文严肃而恳切,句式整齐中有变化,语言生动而形象,刻划当时士风,可谓入木三分。
沛沛文章抒发了作者个人的愤懑,但在不平之鸣中道出了一个真理:只有爱护人才,尊重人才,方能使人「乐于为善」。此文从「责己」、「待人」两个方面,进行古今对比,指出当时社会风气浇薄,毁谤滋多,并剖析其原因在于「怠」与「忌」。行文严肃而恳切,句式整齐有变化,语言生动形象,刻画入木三分。
沛沛第一段先说「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是「古之君子」的表现特征,也是这段的中心论点。责己、待人是论题并列的两个方面,论证也从此入手。首论「责己也重以周」。文章以一向被古人尊为圣君或圣贤的舜和周公为例,这就增强了说服力和可信性,因为取的是楷模,是无可非议的典范。但两人的情况又有所不同,前者取其「仁义」,后者取其「多才多艺」,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德才并举。古之君子去掉自身那些不如他们的缺点,努力符合他们所代表的道德行为规范,这正是责己重以周的表现。次谈「待人也轻以约」。于人「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这是对他人缺点的态度;而对他人的优点却唯恐其做了好事而得不到应有的利益。本来,做一件好事不难,具一技之长亦是易事,可是对他人来说,能做到这些亦足称善了,这正是待人轻以约的表现。以上是古之君子责己待人的正确态度,但对文章来说却非正题,而是陪衬,是客体,因为要探求谤毁之源的对象是「今之君子」的态度,那才是正题和主体。所以第二段马上转到对「今之君子」的表现的剖析上来。紧承上文,一个「则不然」即昭然揭示了「今之君子」的态度。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文章谈古之君子的态度时用的是「责己」、「待人」;而现在谈「今之君子」却作了一个颠倒,变在「责人」、「待己」。虽是一字之差,表现却恰好相反,同时也给论证提供了便利:只需点明其与古之君子的态度相悖即可。例如,对人的缺点,一个是「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一个是「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对人的优点,一个是「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一个是「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等等。最后得出结论:今之君子责人详、待己廉的实质是「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对自己比对普通人的要求还低,而对他人却拿圣人的标准来衡量。当然,这种人连对己也谈不上自尊,更何况他人了。行文至此,在充分摆事实、讲道理之后,突然用一评论句收束,简捷有力,而又见得跌宕有致,开合自如,诚非大手笔不能为之。最后一段用三句话,既交代了文章的写作目的,呼吁当权者纠正这股毁谤歪风,又语重心长、寄托了作者对国是的期望。
沛沛韩愈的议论文一般都具有结构严谨、说理透辟、逻辑严密的特点,《原毁》也不例外。文章的宗旨在于探索毁谤之根源,从古今君子之对比入手,先古后今,由正到反,最后揭示根源,间架细密,环环相扣,足见作者结构布局之匠心。文章最突出的特点还是对比和排比修辞手法的运用。通篇以古今君子相对比,比较他们对人对己态度的不同;而在描述古或今之君子的表现时,其对人对己的不同又构成一比;最后再以「某良士」、「某非良士」的一反一正的「试语」相对比,甚至把对比和一定的形象性描写结合起来,揭露的作用更鲜明尖锐。两个「责于己曰」、「早夜以思」等排比。
《原道》
沛沛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
沛沛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沛沛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
沛沛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沛沛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沛沛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静寂灭者。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沛沛帝之与王,其号名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 “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沛沛夫所谓先王之教育,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享。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
沛沛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沛沛博爱叫做“仁”,恰当地去实现“仁”就是“义”,沿着“仁义”之路前进便为“道”,使自己具备完美的修养,而不去依靠外界的力量就是“德”。仁和义是意义确定的名词,道和德是意义不确定的名词,所以道有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而德有吉德和凶德。
沛沛老子轻视仁义,并不是诋毁仁义,而是由于他的观念狭小。好比坐在里井看天的人,说天很小,其实天并不小。老子把小恩小惠认为仁,把谨小慎微认为义,他轻视仁义就是很自然的了。老子所说的道,是把他观念里的道当作道,不是我所说的道。他所说的德,是把他观念里的德当作德,不是我所说的德。凡是我所说的道德,都是结合仁和义说的,是天下的公论。老子所说的道德,是抛开了仁和义说的,只是他一个人的说法。
沛沛自从周道衰落,孔子去世以后,秦始皇焚烧诗书,黄老学说盛行于汉代,佛教盛行于晋、魏、梁、隋之间。那时谈论道德仁义的人,不归入杨朱学派,就归入墨翟学派;不归入道学,就归入佛学。归入了那一家,必然轻视另外一家。尊崇所归入的学派,就贬低所反对的学派;依附归入的学派,就污蔑反对的学派。唉!后世的人想知道仁义道德的学说,到底听从谁的呢?道家说:“孔子是我们老师的学生。”佛家也说:“孔子是我们老师的学生。”研究孔学的人,听惯了他们的话,乐于接受他们的荒诞言论而轻视自己,也说“我们的老师曾向他们学习”这一类话。不仅在口头说,而且又把它写在书上。唉!后世的人即使要想知道关于仁义道德的学说,又该向谁去请教呢?人们喜欢听怪诞的言论真是太过份了!他们不探求事情的起源,不考察事情的结果,只喜欢听怪诞的言论。
沛沛古代的人民只有四类,今天的人民有了六类。古代负有教育人民的任务的,只占四类中的一类,今天却有三类。务农的一家,要供应六家的粮食;务工的一家,要供应六家的器用;经商的一家,依靠他服务的有六家。又怎么能使人民不因穷困而去偷盗呢?
沛沛古时候,人民的灾害很多。有圣人出来,才教给人民以相生相养的生活方法,做他们的君王或老师。驱走那些蛇虫禽兽,把人们安顿在中原。天冷就教他们做衣裳,饿了就教他们种庄稼。栖息在树木上容易掉下来,住在洞穴里容易生病,于是就教导他们建造房屋。又教导他们做工匠,供应人民的生活用具;教导他们经营商业,调剂货物有无;发明医药,以拯救那些短命而死的人;制定葬埋祭祀的制度,以增进人与人之间的恩爱感情;制定礼节,以分别尊卑秩序;制作音乐,以宣泄人们心中的郁闷;制定政令,以督促那些怠惰懒散的人;制定刑罚,以铲除那些强暴之徒。因为有人弄虚作假,于是又制作符节、印玺、斗斛、秤尺,作为凭信。因为有争夺抢劫的事,于是设置了城池、盔甲、兵器来守卫家国。总之,灾害来了就设法防备;祸患将要发生,就及早预防。如今道家却说:“如果圣人不死,大盗就不会停止。只要砸烂斗斛、折断秤尺,人民就不会争夺了。”唉!这都是没有经过思考的话罢了。如果古代没有圣人,人类早就灭亡了。为什么呢?因为人们没有羽毛鳞甲以适应严寒酷暑,也没有强硬的爪牙来夺取食物。
沛沛因此说,君王,是发布命令的;臣子,是执行君王的命令并且实施到百姓身上的;百姓,是生产粮食、丝麻,制作器物,交流商品,来供奉在上统治的人的。君王不发布命令,就丧失了作为君王的权力;臣子不执行君王的命令并且实施到百姓身上,就失去了作为臣子的职责;百姓不生产粮食、丝麻、制作器物、交流商品来供应在上统治的人,就应该受到惩罚。如今佛家却说,一定要抛弃你们的君臣关系,消除你们的父子关系,禁止你们相生相养的办法,以便追求那些所谓清净寂灭的境界。唉呀!他们也幸而出生在三代之后,没有被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所贬斥。他们又不幸而没有出生在三代以前,没有受到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的教导。
沛沛五帝与三王,他们的名号虽然不同,但他们之所以成为圣人的原因是相同的。夏天穿葛衣,冬天穿皮衣,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这些事情虽然各不相同,但它们同样是人类的智慧。如今道家却说:“为什么不实行远古的无为而治呢?”这就好象怪人们在冬天穿皮衣:“为什么你不穿简便的葛衣呢”或者怪人们饿了要吃饭:“为什么不光喝水,岂不简单得多!”《礼记》说:“在古代,想要发扬他的光辉道德于天下的人,一定要先治理好他的国家;要治理好他的国家,一定要先整顿好他的家庭;要整顿好他的家庭,必须先进行自身的修养;要进行自我修养,必须先端正自己的思想;要端正自己的思想,必须先使自己具有诚意。”可见古人所谓正心和诚意,都是为了要有所作为。如今那些修心养性的人,却想抛开天下国家,灭绝天性,做儿子的不把他的父亲当作父亲,做臣子的不把他的君上当作君上,做百姓的不做他们该做的事。孔子作《春秋》,对于采用夷狄礼俗的诸侯,就把他们列入夷狄;对于采用中原礼俗的诸侯,就承认他们是中国人。《论语》说:“夷狄虽然有君主,还不如中国的没有君主。”《诗经》说:“夷狄应当攻击,荆舒应当惩罚。”如今,却尊崇夷礼之法,把它抬高到先王的政教之上,那么我们不是全都要沦为夷狄了?
沛沛我所谓先王的政教,是什么呢?就是博爱即称之为仁,合乎仁的行为即称为义。从仁义再向前进就是道。自身具有而不依赖外界的叫做德。讲仁义道德的书有《诗经》、《尚书》、《易经》和《春秋》。体现仁义道德的法式就是礼仪、音乐、刑法、政令。它们教育的人民是士、农、工、商,它们的伦理次序是君臣、父子、师友、宾主、兄弟、夫妇,它们的衣服是麻布丝绸,它们的居处是房屋,它们的食物是粮食、瓜果、蔬菜、鱼肉。它们作为理论是很容易明白的,它们作为教育是很容易推行的。所以,用它们来教育自己,就能和顺吉祥;用它们来对待别人,就能做到博爱公正;用它们来修养内心,就能平和而宁静;用它们来治理天下国家,就没有不适当的地方。因此,人活着就能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死了就是结束了自然的常态。祭天则天神降临,祭祖则祖先的灵魂来享用。有人问:“你这个道,是什么道呀?”我说:“这是我所说的道,不是刚才所说的道家和佛家的道。这个道是从尧传给舜,舜传给禹,禹传给汤,汤传给文王、武王、周公,文王、武王、周公传给孔子,孔子传给孟轲,孟轲死后,没有继承的人。只有荀卿和扬雄,从中选取过一些但选得不精,论述过一些但并不全面。从周公以上,继承的都是在上做君王的,所以儒道能够实行;从周公以下,继承的都是在下做臣子的,所以他们的学说能够流传。
沛沛那么,怎么办才能使儒道获得实行呢?我以为:不堵塞佛老之道,儒道就不得流传;不禁止佛老之道,儒道就不能推行。必须把和尚、道士还俗为民,烧掉佛经道书,把佛寺、道观变成平民的住宅。发扬先王之道作为治理天下的标准,使鳏寡孤独、残疾以及长年患病的人得到照料,这样做大约也就可以了!
沛沛《原道》是韩愈复古崇儒、攘斥佛老的代表作。隋唐时佛教盛行,儒学在思想学术界影响日渐衰微。韩愈在政治上排斥佛教的同时,又作此文,以维护儒学的基本观念,扫除佛教的思想影响。文中观点鲜明,有破有立,引证今古,从历史发展、社会生活等方面,层层剖析,驳斥佛老之非,论述儒学之是,归结到恢复古道、尊崇儒学的宗旨,是唐代古文的杰作。“原道”,即探求道之本。韩愈认定道的本原是儒家的“仁义道德”,他以继承道统、恢复儒道为己任,排斥“佛老”,抨击藩镇割据,要求加强君主集权,以缓解日益加深的社会矛盾。
沛沛
沛沛在《原道》中,韩愈开宗明义地提出了他对儒道的理解:“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为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以此为据,他批评了道家舍仁义而空谈道德的“道德”观。他回顾了先秦以来杨墨、佛老等异端思想侵害儒道,使仁义道德之说趋于混乱的历史,对儒道衰坏、佛老横行的现实深表忧虑。文章以上古以来社会历史的发展为证,表彰了圣人及其开创的儒道在历史发展中的巨大功绩,论证了儒家社会伦理学说的历史合理性,并以儒家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为对比,批评了佛老二家置天下国家于不顾的心性修养论的自私和悖理,揭示了它们对社会生产生活和纲常伦理的破坏作用,提出了“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的具体措施。
沛沛《原道》最引人注目之处,在于提出了一个“道统”的授受体系。韩愈在重申了儒家的社会伦理学说后,总结说:“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宋儒所乐道的“道统”的形态即由此而来。关于韩愈的“道统”说,《原道》最直接的打击对象是佛老,韩愈所要诛的“民”,也是士农工贾四民之外的佛老二民,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原道》的指责显然是不合适的。韩愈从国计民生的角度指责佛老破坏了社会的生产和生活,这种基于现实功利的批判无疑是有力的。唐代的僧道不纳赋税,不服徭役,所以逃丁避罪者,并集于寺观,“至武宗会昌灭佛时,官度僧尼已达二十六万多人”。
沛沛《原道》强调“君君臣臣”的等级秩序,还隐隐地将矛头指向了另一个强大的对手,藩镇。对于这一点,陈寅恪先生在他的文章中已经揭示。他认为,韩愈在文章中屡申“夷夏之大防”,其中实包含着对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局面的深忧,因为安史是“西胡杂种,藩镇又是胡族或胡化的汉人”。此说虽有理,似略显迂。相比之下,倒是蒋凡先生之说更为显明。《原道》中说:“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诛。”藩镇割据之地,朝廷政令不行,租赋不入,这样的乱臣贼子,正在可诛之列。只是由于当时藩镇势力正炽,才不得已以曲笔加以诛伐《原道》之作,实有着强烈的干预现实的用心。
《后十九日复上宰相书》
沛沛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沛沛向上书及所著文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惧不敢逃遁,不知所为,乃复敢自纳于不测之诛,以求毕其说,而请命于左右。
沛沛愈闻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将有介于其侧者,虽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若是者何哉?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
沛沛愈之强学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险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穷饿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声而疾呼矣,阁下其亦闻而见之矣,其将往而全之欤?抑将安而不救欤?有来言于阁下者曰:“有观溺于水而爇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终莫之救也。”阁下且以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动心者也。
沛沛或谓愈:“子言则然矣,宰相则知子矣,如时不可何?”愈窃谓之不知言者,诚其材能不足当吾贤相之举耳。若所谓时者,固在上位者之为耳,非天之所为也。前五六年时,宰相荐闻,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与今岂异时哉?且今节度、观察使、及防御、营田诸小使等,尚得自举判官,无间于已仕未仕者;况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进人者,或取于盗,或举于管库。今布衣虽贱,犹足以方于此。情隘辞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怜焉。
沛沛愈再拜。
沛沛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恭敬地再次禀告相公阁下:
沛沛前些日我曾呈上一封书信和所做的文章,等候您的指示已经十九天了,没有得到回音。我惶恐不安不敢离去,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于是我宁愿再次领受意想不到的责备,来要求陈述完我的意见,并向您请教。
沛沛我听说:陷入水火之中的人,求人帮忙免除灾难,并不因为那人和自己有父兄子弟一样的慈爱感情,才去呼喊他、指望他。而是希望在他旁边的人,即使与自己有怨恨,只要还不至于希望自己死去的,就要大声赶快呼喊,希望他施行仁义。那在他旁边的人,听见他的呼声和看见这种情形,也不会因为和他有父兄子弟一样的慈爱感情才去保全他的生命。即使与他有怨恨,只要还不至于希望他死去的人,就要拼命跑去用尽力气,弄湿手脚,烧焦毛发,救起他而不会去躲避。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是因为那情形确实危急,他的心情确实叫人可怜。
沛沛我努力学习,并且身体力行有好些年了。我没有考虑道路的艰险和平坦,一直前行没有停止过,以至于陷于穷困饥饿的水深火热中,那种情形既危险又急迫,我已经大声赶快呼喊了,阁下大概也听见和看见了,您是前来救我呢?还是安稳地坐着不来救呢?有人向您说:“有人看见被水淹和被火烧的人,虽然有可以救人的办法却始终没有去救。”阁下您认为他是个仁义君子吗?如果不这样认为,那么像我这样的人,也就是君子应该动心同情的了。
沛沛有人对我说:“你的话是对的,宰相是了解你的,只是时机不许可,怎么办呢?”我认为他不会讲话,实在是他的才能不值得我们贤明宰相的推荐罢了。至于所说的时机,本来就是处在上层地位的人所造成的,并不是上天安排的。前五六年时,宰相向上推荐,尚且有从平民中提拔的,这和今天难道时机不同吗?况且节度使、观察使和防御使、营田使等地位较低的官员,还能够自己荐举判官,而没有区分他已经做过官还是没有做过官的。何况是宰相,我们君主所尊敬的人,却能说“不可”吗?古时候推荐人才,有的从盗贼中选取,有的从管理仓库的人中推荐。今天我这个平民虽然地位低贱,但还是足够和这些人相比的。我的情况窘迫,言辞急切,不知道怎样斟酌才合适,只希望您稍微能施以爱惜人才的心。
沛沛韩愈再拜。
沛沛《后十九日复上宰相书》是韩愈上宰相书的第二封,信中以动人之笔,比喻自己处境艰难如同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试图以此来打动宰相。
沛沛在古代,一个地位低下的读书人,为了能进入仕途、获取更大的现实利益,有时必须走攀附权贵之路。年轻时候的韩愈中进士四年却一直不得仕进,所以他给当时的宰相写信,想以文章打动宰相,以求取到宰相的引荐和提拔。《后十九日复上宰相书》是韩愈写给宰相的第二封信,信中以动人之笔,比喻自己处境艰难如同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试图以此来打动宰相。文章紧扣“势”、“ 时”着笔,运用比喻、设问、反驳等手法,将个人的思想写得振振有辞,跌宕起伏。作者很讲究行文变化,尤其恳切的言辞将其迫切的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
沛沛本文既反映了封建统治下扼制人才的社会环境和人情冷暖,同时也展现了封建文人乞求仕进的窘态。
《后廿九日复上宰相书》
沛沛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沛沛愈闻周公之为辅相,其急于见贤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握其发。当是时,天下之贤才,皆以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皆以除去;四海皆已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皆以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皆已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风俗皆已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沾被者,皆已得宜;休徵嘉瑞,麟凤龟龙之属,皆已备至。而周公以圣人之才,凭叔父之亲,其所辅理承化之功,又尽章章如是。其所求进见之士,岂复有贤于周公者哉?不惟不贤于周公而已,岂复有贤于时百执事者哉?岂复有所计议,能补于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唯恐耳目有所不闻见,思虑有所未及,以负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设使其时辅理承化之功,未尽章章如是,而非圣人之才,而无叔父之亲,则将不暇食与沐矣,岂特吐哺握发,为勤而止哉?维其如是,故于今颂成王之德,而称周公之功不衰。
沛沛今阁下为辅相亦近耳。天下之贤才,岂尽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岂尽除去?四海岂尽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岂尽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岂尽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岂尽修理?风俗岂尽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沾被者,岂尽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岂尽备至?其所求进见之士,虽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执事,岂尽出其下哉?其所称说,岂尽无所补哉?今虽不能如周公吐哺握发,亦宜引而进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沛沛愈之待命,四十馀日矣。书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门而阍人辞焉。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复有周公之说焉,阁下其亦察之!古之士,三月不仕则相吊,故出疆必载质。然所以重于自进者,以其于周不可,则去之鲁;于鲁不可,则去之齐;于齐不可,则去之宋、之郑、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国,舍乎此,则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则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忧天下之心,则不能矣。
沛沛故愈每自进而不知愧焉。书亟上,足数及门,而不知止焉。宁独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贤之门下是惧,亦惟少垂察焉!渎冒威尊,惶恐无已!愈再拜。
沛沛三月十六日,前科乡贡进士韩愈,谨向宰相阁下再次叩拜进言:
沛沛我听说,周公担任辅佐君王的宰相时。他为了要急切地接见那些贤德之士,以致吃一餐饭的时间里,好几次吐出口中的饭菜,洗一次头,要好几次用手握住自己的头发。就在那个时候,天下的贤才,都已经被选拔任用了,奸诈邪恶、好进谗言、巧言献媚、欺上负恩之类的坏人,都已经清除出去了;四海之内都已经太平无事了:九夷、八蛮等居住在边远地区的部族也都来朝见进贡:天灾和那些不可预知的变故,以及昆虫草木的反常现象,都已经销声匿迹了;天下的所谓礼仪、音乐、刑法、政令等教化工具,都已经完备了;人们的风俗习惯都已经趋于朴实淳厚了;那些靠着风雨霜露的润泽才得以繁衍生长的动植物都已经是各得其所了;吉祥的徵兆,如麒麟、凤凰、灵龟、神龙之类的事物也尽皆出现了。而周公以他圣人的才智,凭借着身为天子叔父的至亲关系,他所辅佐君王、治理国家、秉承先王德治、教化百姓的功绩又都是如此卓越显著。那些请求进见周公的人,难道还有比周公更加贤能的吗?不仅仅是不能比周公更加贤能,他们中难道还有能够比当时周公手下各种各样办理具体事务的官吏们更加贤能的吗?难道他们还有什么谋略主张能够对周公的教化有所补益吗?然而周然而周公求贤还是如此之急切,唯恐自己的耳朵眼睛还有没听到没看到的,思虑有没涉及的地方,从而辜负了周成王托付他辅助治国的一番心意,得不到天下百姓的拥护。像周公这样的用心,假设他当时辅佐治理、秉承先王德治教化的功绩没有如此卓越显著,而他也没有圣人的才智,没有作为君王叔叔的至亲关系,那么,恐怕连吃饭、洗头的功夫都没有了,难道只是止于“吐哺握发”吗?正因为如此,所以直到今天,人们还不断地在歌颂成王的德行,而称道周公的功绩啊!
沛沛如今阁下做宰相也还不久,身份与周公也相近了。天下的贤才,难道都已荐举任用了吗?奸诈邪恶、好进谗言、巧言谄媚、欺君负恩这样的人,难道都已清除乾净了吗?四海之内难道都已太平无事了吗?各方荒远地区的异族,难道都已经朝贡了吗?天灾时祸、昆虫草木的怪异现象,难道都已绝迹了?天下的所谓礼仪、音乐、刑法、政令等进行教化的工具,难道都已完备了吗?社会风气习俗,难道都已朴实淳厚了吗?受风雨霜露滋养的动植物,难道都已得到了适宜的生存环境吗?吉祥的徵兆,诸如麒麟、凤凰、灵龟、神龙之类,难道都已出现了吗?那些请求进见的人,虽然算不上理想中的德才兼备,但是和执掌各方面政务的百官们相比较。难道他们全都在百官之下吗?他们所提出的、写出的议论。难道对朝廷一点补益也没有吗?今天虽然不能像周公那样为求贤而吐食、握发,也应该召见他们并加以推荐,考察他们的实际贤愚而决定辞退或任用,不应该不予理睬就算了吧?
沛沛我等待您的指示已经四十多天了。一再地奉上书信,而心意却未能得到您的了解体察。三次到达您的府门前,却都被守门人挡了回来。只是我生性愚笨迟钝,不知规避,所以才又有了关于周公的言论,阁下也能明察其中之意吧!古时候的士人,三个月不能出仕做官。便要相互慰问,所以他们离开本国而前往他国时,车上一定载着进见时用的礼品。然而他们重视自荐的原因,是因为如果在周朝不被任用,他们就前往鲁国;在鲁国不被任用,就前往齐国;在齐国不被任用,就前往宋国,前往郑国,前往秦国,前往楚国。如今天下只有一个天子,四海之内只有一个国家,舍掉这个国家,就只能去夷、狄蛮邦求仕了,是离开自己的祖国了。所以想要施展自己抱负主张的士人。如果不能被朝廷任用,就只有山林隐居一条路了。山林隐居,是士人中那些独善其身,从不为国计民生忧虑的人才能够安心接受的道路。如果还有为天下的事情担忧的心思,就不能安然隐居。所以我每次自荐都不知羞愧,一再上书,不断地登门而不知停止。不止如此,还惶惶不安地唯恐今后出仕不能出自像您这样的大贤的门下。希望您能对我稍加谅解。亵渎冒犯了您的尊严,心中惶恐不已。韩愈再拜。
沛沛《后廿九日复上宰相书》这是韩愈上宰相书的第三封。这封信与第二封信(《后十九日复上宰相书》)的自诉困穷、苦求哀怜有了很大的不同。通篇将周公与时相两两作对照。只用一二虚字,斡旋成文。直言无讳,而不犯嫌忌。末述再三上书之故,曲曲回护自己。气杰神旺、骨劲格高。
沛沛韩愈三次上书宰相,都是为了求仕途,但是三次都未果,还使他得了个“躁进”的名声,这样的经历对韩愈的求仕之心打击极大,以至于对功名前途有一种失望感,而且放弃了年底到吏部正常铨选授官的机会。
沛沛《后廿九日复上宰相书》虽为三上宰相书之一,但由于它写在二上宰相书未果之后,其写法和风格便与前二书大为不同。前两封书信因为初次自荐,所以尚显得冷静理性,带有投石问路性质,屡引经文并反复阐述经义说“长育人材”、“教育英材”为宰相之责,而“我”学统正而文才优秀,正堪造就,宰相当举我用我。不应以我“自进”为非。或者是改为陈情以感之,即用一比喻极言自家穷饿之状,大声疾呼,望宰相发仁爱之心施以援手。总体来说文风纡曲道来,风格近于平和。
沛沛但是《后廿九日复上宰相书》是第三书,是韩愈在引经以告、陈情以感都未奏效的情况下再次上书,当然是怨愤多于希翼,故文中挟怒带愤直击之,对宰相责以大义,侃侃而言,无不气壮辞直,突出表现了作者刚直不屈的天性。
沛沛当然,韩愈在书中“直击”宰相,并非使性乱道,而是高明地巧占地步,气盛法立。一是借周公来说理,二是说宰相事。文章开篇就摆出周公礼贤的事实,特以“周公”“辅相”“争于见贤”作关键词。一下子就树起了全文“立说”的顶梁柱。下面的议论即以此为基点展开。然后用周公在天下大治之时尚且礼贤下士为比照,来指责宰相在天下并未大治时对“所求进见之士”的默然不理,然后再用古今对比陈说自己何以“自进而不知愧”的原因。周公为儒家圣人、辅相典范,韩愈借他说宰相对“所求进见之士”不予“引而进之”为非,自然有力。
沛沛在这个过程中,韩愈以周公之事和宰相所为反复对说,自然引出对宰相在“求士”方面“不作为”的指责。对说的好处是将两种迥然不同的情况、行为摆在一起。构成鲜明对比,使得孰是孰非一目了然。由于“立说”高占地步,出言便理直气壮,许多想说但不便明说的话,就可以无所不言,文笔放得开,说得酣畅淋漓,以至不掩锋芒,几乎把一封求援信写成了一篇声讨书。两段文字皆用顿跌手法造成文势的开合,而造句方式大体相同,这与作者独特的修辞手法有关。细言之,则表现有三:
沛沛一、以周公之事和宰相所为反复对说,自然引出对宰相在“求士”方面“不作为”的指责。
沛沛对说的好处是将两种迥然不同的情况、行为摆在一起,构成鲜明对比,使得孰是孰非一目了然。韩愈言事抒怀常以对说手法行文,所作古文往往气盛言激,不但说事透彻,而且说得带劲,有一股撼动人心的力量。《后廿九日复上宰相书》的主体部分,就是说周公事,说宰相事,正说反说,两相对照,带出作者无限感慨,也显出文势的峥嵘峭直。诚如归有光所言:“文章正说一段议论,复换数字,反说一段,与上相对,作者但觉其精神,不觉其重叠,此文法之巧处。此篇是也。”(《文章指南·文集》)归氏所言,实已涉及此书行文如何对说的问题。所谓“复换数字”只是大而言之,具体讲则应顾及两段议论文字结构的特点。
沛沛二、对比作论,行文顿跌有致
沛沛两段文字皆用顿跌手法造成文势的开合,而造句方式大体相同。第一段说周公在天下大治时尚能礼贤下士,无论立意还是行文方式都对下段作对比议论有直接影响,故下笔不可苟且。作者考虑最多的,应是如何为下段痛责宰相预作布置。文章开篇就摆出周公礼贤的事实,树起了全文“立说”的顶梁柱。很明显,作者是怀着礼赞、向往和无限感慨的心态议论周公求贤之事的,故“笔锋常带感情”。对周公急于求贤的颂扬,并不直言其美,而是一再顿跌以凸显其伟大。所谓顿跌,就是行文中先说诸相关事,每说一事,略作停顿,最后跌出结论般的断。其妙处如江水奔流,因物受阻,暂为停流便使流速变快,由于不断蓄势,一旦夺路下跌,便有惊天动地的威力。文中“当是时”、“而周公以圣人之才”和“其所求进见之士”三小段即为三顿,着此三顿是为跌出周公急于求贤的伟大。这是第一段中大的顿跌。第一段行文还有小的顿跌,“不惟不贤于周公而已”以下四句即是,其中前三句实为三顿其词,后一长句对周公争于求贤的称美,是乘前三顿之势“跌”出来的。
沛沛行文顿跌有致,很容易带来文势的开合,韩愈不仅利用了这一特点,同时还用到其他手法。一是铺陈议论,展开来说,不断扩展议论空间,使得文势大开。一是陈说中,用相同的字构成众多的排比句,使得文章声势大增。试读第一段中九用“皆已”、三用“岂复有……哉”的两组排比句,我们就有事理奔凑,目不暇接、心不暇思和不断被某种力量撞击的感觉。作者选用的同一类字“皆已”、“岂复有……哉”,一从正面作完全肯定,一以反诘语气作肯定,本身就带有情感倾向,当同有此类字眼的排比句出现在文中时,就不但使得文势大开,还会造成情感的倾泻、文气的激荡。
沛沛第一段说理之妙还表现在另外两个地方。一即由周公急于求贤的举动说到“周公之心”,特意说到假设周公“而非圣人之才,而无叔父之亲”,他将更加努力求贤,“岂特吐哺捉发为勤而止哉”。这显然是为下面指责宰相怠于求贤预作准备,但却借进一步赞美周公的方式说出,来得巧妙、自然。二即本段文势的开合,既有大开大合,又有小开小合,甚至在合中又有开合。但无论怎样,有开必有合,故其文势跌荡,有抑扬顿挫之美,而无剽而不留之弊。像“如周公之心”至“称周公之功不衰”一小段,就属于大合中的小开合。其中“维其如是”以前数句可谓文势小开,后数句则为小合。
沛沛第二段说宰相事实际上言周公事反复对照。在叙说过程中,作者极尽铺陈作论,多使用排比句和反诘句式。原本一个“岂尽”二字就带有慨叹意味。加上连用11个以“岂尽”构成的句子一路追问到底,故第二段文字文气勃郁,其势则如连珠炮发,显出作者的激愤心情。作者将其“书亟上,足数及门而不知止”。都说成是为“忧天下之心”所迫,立论自高。而所谓“有忧天下之心”,实承上言“周公之心”而来,说得在理,且语气平和,接得自然,无刻意标举之嫌,用语不可谓不妙。文势宕开,行文大开大合、大合中有小开合,直吐心中不平之气。
沛沛三、高占地步,为“自进而不知愧”辩解,借以重申求荐之意。
沛沛高占地步,主要是借周公立说。周公急于求贤伟大,贤者“自进”自然可贵。书中第三段说“自进”不愧,即循此思路作论,故意在求人,却无卑谄之语。书中说“重于自进”的理由有三,一即“古之士”云云,是说自己当如“古之士”急于求仁;二即“以其于周不可”云云,是说今天“四海一国”,自己不可能像古人那样环游列国以求仕;三即“山林者”云云,是说自己“有忧天下之心”,不能遁人山林。三条理由,当以后者最为堂皇。作者将其“书亟上,足数及门而不知止”,都说成是为“忧天下之心”所迫,立论自高。而所谓“有忧天下之心”,实承上言“周公之心”而来,说得在理,且语气平和,接得自然,无刻意标举之嫌,用语不可谓不妙。
沛沛《后廿九日复上宰相书》还特别注意两段之间的承接语句。比如第一、二段之间“今阁下为辅相亦近耳”。这句话说得简略,却用意微妙。它不但能在两段文字之间起转折、过渡作用,还隐含作者对时相为官之时与周公相近而急于求贤远不如周公的不满。还比如,句中“为辅相亦近耳”数字,馀味曲包,简直无可取代。若将全句换为“今阁下如何”或“今阁下不然”,较韩愈用语之贴切、意味之深长,显然都大打折扣。后人评述说此书出语气盛言宜,正表现在这些地方。
沛沛在这篇文章里,韩愈用周公急于见贤而一食三吐哺一沐三握发的典故与当时宰相对待人才的冷淡态度作对比,尖锐讽刺了权贵们不重视任用人才的做法。表达了韩愈对当时不重视人才的社会现实的强烈愤慨,也表达了他为“兼济天下”而要求得到任用的迫切心情。
沛沛文章运用对比、排比、反问的句式,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全文有感而发,有的放矢,据理直言,言而无忌,情词激烈。从周公“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起笔,排比中有变化,整齐中见错落,颇能反映韩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的一贯风格。
《圬者王承福传》
沛沛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听其言,约而尽。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天宝之乱,发人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镘衣食,馀三十年。舍于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焉。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佣以偿之,有馀,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沛沛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与帛,必蚕织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小大,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择其易为而无愧者取焉。
沛沛嘻!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耶!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否而冒之者耶!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耶!将贵富难守,薄功而厚享之者耶!抑丰悴有时,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耶!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
沛沛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能也。
沛沛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耶?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予者,故予为之传而自鉴焉。
沛沛粉刷墙壁作为一种手艺,是卑贱而且辛苦的。有个人以这作为职业,样子却好像自在满意。听他讲的话,言词简明。意思却很透彻。问他,他说姓王,承福是他的名。祖祖辈辈是长安的农民。天宝年间发生安史之乱,抽调百姓当兵,他也被徵入伍,手持弓箭战斗了十三年,有官家授给他的勋级,但他却放弃官勋回到家乡来。由于丧失了田地,就靠拿着镘子维持生活过了三十多年。他寄居在街上的屋主家里,并付给相当的房租、伙食费。根据当时房租、伙食费的高低,来增减他粉刷墙壁的工价,归还给主人。有钱剩,就拿去给流落在道路上的残废、贫病、饥饿的人。
沛沛他又说:“粮食,是人们种植才长出来的。至于布匹丝绸,一定要靠养蚕、纺织才能制成。其他用来维持生活的物品,都是人们劳动之后才完备的,我都离不开它们。但是人们不可能样样都亲手去制造,最合适的做法是各人尽他的能力,相互协作来求得生存。所以,国君的责任是治理我们,使我们能够生存,而各种官吏的责任则是秉承国君的旨意来教化百姓。责任有大有小,只有各尽自己的能力去做,好像器皿的大小虽然不一,但是各有各的用途。如果光吃饭不做事,一定会有天降的灾祸。所以我一天也不敢丢下我泥镘子去游戏嬉戏。粉刷墙壁是比较容易掌握的技能,可以努力做好,又确实有成效,还能取得应有的报酬,虽然辛苦,却问心无愧,因此我心里十分坦然。力气容易用劲使出来,并且取得成效,脑子却难以勉强使它获得聪明。这样,幹体力活的人被人役使,用脑力的人役使人,也是应该的。我只是选择那种容易做而又问心无愧的活来取得报酬哩!
沛沛“唉!我拿着镘子到富贵人家幹活有许多年了。有的人家我只去过一次,再从那里经过,当年的房屋已经成为废墟了。有的我曾去过两次,三次,后来经过那里,也成为废墟了。向他们邻居打听,有的说:‘唉!他们家主人被判刑杀掉了。’有的说:‘原主人已经死了,他们的子孙不能守住遗产。’也有的说:‘人死了,财产都充公了。’我从这些情况来看,不正是光吃饭不做事遭到了天降的灾祸吗?不正是勉强自己去幹才智达不到的事,不选择与他的才能相称的事却要去充数据高位的结果吗?不正是多做了亏心事,明知不行,却勉强去做的结果吗?也可能是富贵难以保住,少贡献却多享受造成的结果吧!也许是富贵贫贱都有一定的时运,一来一去,不能经常保有吧?我的心怜悯这些人,所以选择力所能及的事情去幹。喜爱富贵,悲伤贫贱,我难道与一般人不同吗?”
沛沛他还说:“贡献大的人,他用来供养自己的东西多,妻室儿女都能由自己养活。我能力小,贡献少,没有妻室儿女是可以的。再则我是个幹体力活的人,如果成家而能力不足以养活妻室儿女,那么也够操心的了。一个人既要劳力,又要劳心,即使是圣人也不能做到啊!”
沛沛我听了他的话,起初还很疑惑不解,再进一步思考,觉得他这个人大概是个贤人,是那种所谓独善其身的人吧。但是我对他还是有些批评,觉得他为自己打算得太多,为别人打算太少,这难道是学了杨朱的学说吗?杨朱之学,是不肯拔自己一根毫毛去有利於天下,而王承福把有家当作劳心费力的事,不肯操点心来养活妻子儿女,难道会肯操劳心智为其他的人吗!但尽管如此,王承福比起世上那些一心唯恐得不到富贵,得到後又害怕失去的人,比那些为了满足生活上的欲望,以致贪婪奸邪无道以致丧命的人,又好上太多了。而且他的话对我多有警醒之处,所以我替他立传,用来作为自己的借鉴。
沛沛《圬者王承福传》是唐代文学家韩愈为一位名叫王承福的泥瓦匠做的传。王承福世代都是京都长安人,天宝之乱年间他打仗立了功勋,朝廷给他封功,他却没有接受,而是回到家乡做一名泥瓦匠。韩愈“听其言,约而尽”,进一步与他聊天,从他身上发现了许多独特的观点。
沛沛这是一篇很有特色的传记文,而其立意本在议论。韩愈还有《毛颖传》那样以“传”立题的文字,但毛颖本出于虚构,实际是暗喻毛笔;王承福却实有其人。这篇作品主要是以人传言,以言传人,即通过王承福来发表议论,又通过这些议论来表扬一种理想的人格。而王承福及其言论更和后面作者的评论相照应,所以作品表达的乃是作者自己的观点。这种写法也体现了韩愈在文体方面的创新。
沛沛文章主题从《孟子》“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观点演化而来。这本是当时人所习知的看法,但韩愈利用奇异的构想、生动的叙事把内容表达的趣味盎然。文章表扬“贱且劳”的传主那种漠视利欲、安贫乐道的精神,揭示“富贵”之人或尸位素餐、薄功厚飨,或贪邪无道、多行可愧而自取败亡的下场,造成鲜明的对比,表现鲜明的爱憎、褒贬态度,有激愤又有讽刺。其中一大段对于“富贵之家”近乎诅咒的议论,实际是韩愈在长安十几年所见所闻的总结,也是他经过多年人生历练取得的教训。当然,正因为王承福不过是作者的代言人,所以他的议论口吻不像是个“劳力者”,至于文章观念上的消极面也是很明显的。
沛沛文章前面略叙人物因缘,结尾点题,中间是他人替自己说话。这种方法让议论出自别人,作者成为旁观者,也是客观的评论者,从而增强了说服力,结构也显得抑扬错落,行文更有情致。
沛沛从结构来看,这篇传由四段构成。第一段叙述王承福的出身和经历;第二段由王承福自述他对社会分工的看法,以及他对“富贵之家”兴衰丰悴的感慨;第三段扔由王承福自述他的“独善其身”的处世哲学;第四段则是作者韩愈对王承福的评论,揭出写传的主旨所在。各段有明确的中心,言简意赅,语语相扣,一气而下。如第二段写“富贵之家”的败落衰亡,连用三个“或曰”和三个“非”如何如何,既是并列句,层次很分明,又是一句追一句,把王承福严重的所闻所见说的何等透彻,确是道出了封建社会的瘤疾。
《山石》
沛沛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沛沛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沛沛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沛沛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沛沛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沛沛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沛沛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沛沛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沛沛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
沛沛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沛沛山石峥嵘险峭,山路狭窄像羊肠,蝙蝠穿飞的黄昏,来到这座庙堂。
沛沛登上庙堂坐台阶,刚下透雨一场,经雨芭蕉枝粗叶大,山栀更肥壮。
沛沛僧人告诉我说,古壁佛画真堂皇,用火把照看,迷迷糊糊看不清爽。
沛沛为我铺好床席,又准备米饭菜汤,饭菜虽粗糙,却够填饱我的饥肠。
沛沛夜深清静好睡觉,百虫停止吵嚷,明月爬上了山头,清辉泻入门窗。
沛沛天明我独自离去,无法辨清路向,出入雾霭之中,我上下摸索踉跄。
沛沛山花鲜红涧水碧绿,光泽又艳繁,时见松栎粗大十围,郁郁又苍苍。
沛沛遇到涧流当道,光着脚板踏石淌,水声激激风飘飘,掀起我的衣裳。
沛沛人生在世能如此,也应自得其乐,何必受到约束,宛若被套上马缰?
沛沛唉呀,我那几个情投意合的伙伴,怎么能到年老,还不再返回故乡?
沛沛诗题为“山石”,但并非咏山石,而是一篇诗体的山水游记。此诗按时间顺序记叙了游览惠林寺的所见所感,描绘了从黄昏至入夜再到黎明的清幽景色,抒发了作者不愿为世俗羁绊的心情。记叙时由黄昏而深夜至天明,层次分明,环环相扣,前后照应,耐人寻味。前四句写黄昏到寺之所见,点出初夏景物;“僧言”四句,是写僧人的热情接待;“夜深”二句,写山寺之夜的清幽,留宿的惬意;“天明”六句,写凌晨辞去,一路所见所闻的晨景;“人生”四句,写对山中自然美,人情美的向往。“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促为人鞿”是全诗主旨。全诗颇显韩愈“以文为诗”的特色,其突出特点是运用了赋体的“铺采摛文”手法,气势遒劲,风格壮美,数为后人所称道。
沛沛题目「山石」不是本要专门抒发的内容,而是取首句的头两个字而已。这是一首记游诗,按时间地点依次写来,全诗可分四个部分。
沛沛第一部分从开头至「芭蕉叶大栀子肥」,写黄昏到寺所见景色。「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首句写寺外山石的错杂不平,道路的狭窄崎岖;次句写古寺的荒凉陈旧,到黄昏时众多的蝙蝠窜上飞下,纷纷攘攘。仅此两句,就把整个深山古寺的景色特征突现出来,使人如临其境。以下两句是入寺坐定后所见阶下景物:芭蕉叶子阔大,栀子果实肥硕,是新雨「足」后的特有景致,读之令人顿觉精神爽快。
沛沛第二部分从「僧言古壁佛画好」至「清月出岭光入扉」,写入寺后一夜的情景。这里一部分先写僧人的热情招待,先是主动地向客人介绍古壁佛画,兴致勃勃地擎着蜡烛引着客人前去观看。「稀」字既道出壁画的珍贵,也生动地显露出诗人的惊喜之情。接着写僧人的殷勤铺床置饭,「疏粝亦足饱我饥」,一见僧人生活的简朴,二见诗人对僧家招待的满意之情。后两句写夜深入睡,「百虫绝」从反面衬托出深山古庙虫鸣之盛,直到夜深之后才鸣声渐息。「清月出岭光入扉」,很有李白「床前明月光」诗句的意境,使人有无限静寂之感。
沛沛第三部分从「天明独去无道路」至「水声激激风吹衣」,写晨去的路上所见所感。雨后的深山,晨雾缭绕,曲径萦回,以至分不清道路,高低难行。一个「穷」字,写出诗人奔出雾区的喜悦。接下去描绘脱离雾区,在一片晴朗中所见到的秀丽山景:峭崖上红花一片,山涧下碧水清清,更有那挺拔粗壮的松、枥树时时跃入眼帘。「时见」二字看似平常,实有精确的含意,它表明这些松、枥树不是长在一处的,而是诗人在行进中时时见到的。如此便把景色拉开,使读者的意念像跟着诗人行走似的一路领略山中风情。下两句写新雨后的山涧,水流横溢,激溅奔泻,致使诗人脱去鞋子,提起裤管,小心翼翼地在溪流中移进。山风阵阵,牵衣动裳,使人有赏不尽的山、水、风、石的乐趣。这里景色丰富,境地清幽。所以诗写到此,很自然地引出最后一段。
沛沛第四部分从「人生如此自可乐」到最后,是抒写情怀。韩愈在长期的官场生活中,陟黜升沉,身不由己,满腔的愤懑不平,郁积难抒。故对眼前这种自由自在,不受人挟制的山水生活感到十分快乐和满足。从而希望和自己同道的「二三子」能一起来过这种清心适意的生活。这种痛恨官场、追求自由的思想在当时是有积极意义的。
沛沛这首诗看似平凡,实际有较高的艺术成就。突出的特点是巧妙地运用了赋体中「铺采摛文」的手法。所谓赋体的「铺采摛文」,就不是一般地叙事状物,而是在记叙的过程中兴会淋漓地、铺扬蹈厉地状写事物,绘景抒情,使之物相尽形,达到辗转生发的艺术效果。《山石》诗便是如此。无论是开头部分的黄昏到寺,还是其后的歇寺、离寺,先后按时间推移,把在这一段时间中的所做所为、所见所闻、交待得清清楚楚。而这些事都是日常的平凡之事(像入寺、坐阶、看画、铺床、睡觉、晨起登程等);客观之景(像大石、蝙蝠、芭蕉、栀子、月光、晨雾、山花、涧水、松枥等)就像一篇记事的日记一般,没什么奇特之处。然而诗人却在这些无甚奇特的事物中,洋溢着真挚之情,状写出美妙之景,从而生发出无限的诗意。如「黄昏到寺蝙蝠飞」,虽是一个很普通的现象,也无雕饰的词语,但却十分有力地烘托出深山古寺在黄昏中的气氛,使人如见古寺之荒凉,环境之沉寂。如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一种美妙的诗意。再如「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又是一幅多么优美的图画。水声激激,风扯衣衫,一位赤足的人在溪流中上下小心踏石过流,其神其态,其情其趣,使人对这幅充满诗意的「山涧行」的图画,产生无限生趣。这就是诗人「铺采摛文」笔法所升华出的功力。
沛沛这首诗为传统的纪游诗开拓了新领域,它汲取了山水游记的特点,按照行程的顺序逐层叙写游踪。然而却不像记流水账那样呆板乏味,其表现手法是巧妙的。此诗虽说是逐层叙写,仍经过严格的选择和经心的提炼。如从「黄昏到寺」到就寝之前,实际上的所经所见所闻所感当然很多,但摄入镜头的,却只有「蝙蝠飞」、「芭蕉叶大梔子肥」、寺僧陪看壁画和「铺床拂席置羹饭」等殷勤款待的情景,因为这体现了山中的自然美和人情美,跟「为人靰」的幕僚生活相对照,使诗人萌发了归耕或归隐的念头,是结尾「主题歌」所以形成的重要根据。关于夜宿和早行,所摄者也只是最能体现山野的自然美和自由生活的那些镜头,同样是结尾的主题歌所以形成的重要根据。
沛沛再说,按行程顺序叙写,也就是按时间顺序叙写,时间不同,天气的阴晴和光线的强弱也不同。这篇诗的突出特点,就在于诗人善于捕捉不同景物在特定时间、特定天气里所呈现的不同光感、不同湿度和不同色调。如用「新雨足」表明大地的一切刚经过雨水的滋润和洗涤;这才写主人公于苍茫暮色中赞赏「芭蕉叶大栀子肥」,而那芭蕉叶和栀子花也就带着它们在雨后日暮之时所特有的光感、湿度和色调呈现出来。写月而冠以「清」字,表明那是「新雨」之后的月儿。写朝景,新奇而多变。因为他不是写一般的朝景,而是写山中雨后的朝景。他先以「天明独去无道路」一句,总括了山中雨霁,地面潮湿,黎明之时,浓雾弥漫的特点,然后用「出入高下穷烟霏」一句,画出了雾中早行图。「烟霏」既「穷」,阳光普照,就看见涧水经雨而更深更碧,山花经雨而更红更亮。于是用「山红涧碧」加以概括。山红而涧碧,红碧相辉映,色彩已很明丽。但由于诗人敏锐地把握了雨后天晴,秋阳照耀下的山花、涧水所特有的光感、湿度和色调,因而感到光用「红」、「碧」还很不够,又用「纷烂漫」加以渲染,才把那「山红涧碧」的美景表现得鲜艳夺目。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沛沛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沛沛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沛沛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沛沛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沛沛早晨我把一篇谏书上奏给朝廷,晚上被贬官到路途遥远的潮州。
沛沛本想替皇上除去那些有害的事,哪里考虑衰朽之身还顾惜余生!
沛沛阴云笼罩着秦岭家乡可在何处?大雪拥塞蓝关马儿也不肯前行。
沛沛我知道你远道而来该另有心意,正好在瘴江边把我的尸骨收清。
沛沛《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是唐代文学家韩昌黎在贬谪潮州途中创作的一首七律。此诗抒发了作者内心郁愤以及前途未卜的感伤情绪。首联写因“一封(书)”而获罪被贬,“朝夕”而已,可知龙颜已大怒,一贬便离京城八千里之遥;颔联直书“除弊事”,申述自己忠而获罪和非罪远谪的愤慨;颈联即景抒情,既悲且壮;尾联抒英雄之志,表骨肉之情,悲痛凄楚,溢于言表。全诗熔叙事、写景、抒情为一炉,诗味浓郁,感情真切,对比鲜明,是韩诗七律中的精品。
沛沛诗人韩昌黎一生,以辟佛为己任。这首诗和《谏迎佛骨表》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
沛沛前四句写祸事缘起,冤屈之意毕见。首联直抒自己获罪被贬的原因。他很有气概地说,这个「罪」是自己主动招来的。就因那「一封书」之罪,所得的命运是「朝奏」而「夕贬」。且一贬就是八千里。但是既本着「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谏佛骨表》)的精神,则虽遭获严惩亦无怨悔。
沛沛三、四句直书「除弊事」,认为自己是正确的,申述了自己忠而获罪和非罪远谪的愤慨,富有胆识。尽管招来一场弥天大祸,他仍旧是「肯将衰朽惜残年」,且老而弥坚,使人如见到他的刚直不阿之态。五、六句就景抒情,情悲且壮。韩昌黎在一首哭女之作中写道:「以罪贬潮州刺史,乘驿赴任;其後家亦谴逐,小女道死,殡之层峰驿旁山下。」可知他当日仓猝先行,告别妻儿时的心情如何。昌黎为上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家何在」三字中,有他的血泪和愤怒。
沛沛后两联扣题目中的「至蓝关示侄孙湘」。作者远贬,严令启程,仓卒离家;而家人亦随之遣逐,随后赶来。当诗人行至蓝关时,侄孙韩湘赶到,妻子儿女,则不知尚在何处。作者在《女挐圹铭》中追述道:「愈既行,有司以罪人家不可留京师,迫遣之。女挐年十二,病在席。既惊痛与其父诀,又舆致走道撼顿,失食饮节,死于商南层峰驿。」了解这些情况,便知「颈联纯作景语」、「境界雄阔」之类的赏析并不确当。颈联上下句各含两个子句,前面的子句写眼前景,后面的子句即景抒情。「云横秦岭」,遮天蔽日,回顾长安,不知「家何在」?「雪拥蓝关」,前路险艰,严令限期赶到贬所,不奈「马不前」。
沛沛「云横」、「雪拥」,既是实景,又不无象征意义。「蓝关」形容关山险恶,归途渺渺,前途茫茫,「雪拥蓝关」语意双关,明写天气寒冷,暗写政治气候恶劣。「马不前」其实是人不前,三字中流露出作者英雄失落之悲,表现了诗人对亲人、对国都的眷顾与依恋。这句借景语言情思,诗人忠而获罪,远贬潮阳,抛妻别子而南行,心中是极其伤痛的。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表现昌黎被贬原因。这一联,景阔情悲,蕴涵深广,遂成千古名句。作者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上表言事的,如今自料此去必死,故对韩湘安排后事,以「好收吾骨」作给。在章法上,又照应第二联,故语虽悲酸,却悲中有壮,表现了「为除弊事」而「不惜残年」的坚强意志。
沛沛此两句一回顾,一前瞻。云横而不见家,亦不见长安:「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李太白《登金陵凤凰台》),何况天子在「九重」之上,更不能体恤下情。他此时不独系念家人,更多的是伤怀国事。「马不前」用古乐府:「驱马陟阴山,山高马不前」意。他立马蓝关,大雪寒天,联想到前路的艰险。「马不前」三字,露出英雄失路之悲。
沛沛结语沉痛而稳重。《左传·僖公三十二年》记老臣蹇叔哭师时有:「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之语,昌黎用其意,向姪孙从容交代后事,语意紧承第四句,进一步吐露了凄楚难言的激愤之情。
沛沛从思想上看,此诗与《谏佛骨表》,一诗一文,可称双璧,很能表现昌黎思想中进步的一面。就艺术上看,这首诗是韩诗七律中佳作。其特点诚如何焯所评「沉郁顿挫」,风格近似杜甫。沉郁指其风格的沉雄,感情的深厚抑郁,而顿挫是指其手法的髙妙:笔势纵横,开合动荡。如「朝奏」、「夕贬」、「九重天」、「路八千」等,对比鲜明,髙度概括。一上来就有高屋建瓴之势。三、四句用「流水对」,十四字形成一整体,紧紧承接上文,令人有浑然天成之感。五、六句跳开一笔,写景抒情,「云横雪拥」,境界雄阔。「横」状广度,「拥」状高度,二字皆下得极有力。故全诗大气磅礴,卷洪波巨澜于方寸,能产生撼动人心的力量。
沛沛此诗虽追步杜少陵,沉郁顿挫,苍凉悲壮,得少陵七律之神,但又有新创,能变化而自成面目,表现出昌黎以文为诗的特点。律诗有谨严的格律上的要求,而此诗仍能以「文章之法」行之,而且用得较好。好在虽有「文」的特点,如表现在直叙的方法上,虚词的运用上(「欲为」、「肯将」之类)等;同时亦有诗歌的特点,表现在形象的塑造上(特别是五、六一联,于苍凉的景色中有诗人自我的形象)和沉挚深厚的感情的抒发上。全诗叙事、写景、抒情熔为一炉,诗味浓郁,诗意醇厚。
《师说》
沛沛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沛沛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沛沛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沛沛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之。
沛沛古代求学的人一定有老师。老师,是(可以)依靠来传授道理、教授学业、解答疑难问题的。人不是生下来就懂得道理的,谁能没有疑惑?(有了)疑惑,如果不跟从老师(学习),那些成为疑难问题的,就最终不能理解了。生在我前面,他懂得道理本来就早于我,我(应该)跟从(他)把他当作老师;生在我后面,(如果)他懂得的道理也早于我,我(也应该)跟从(他)把他当作老师。我(是向他)学习道理啊,哪管他的生年比我早还是比我晚呢?因此,无论地位高低贵贱,无论年纪大小,道理存在的地方,就是老师存在的地方。
沛沛唉,(古代)从师(学习)的风尚不流传已经很久了,想要人没有疑惑难啊!古代的圣人,他们超出一般人很远,尚且跟从老师而请教;现在的一般人,他们(的才智)低于圣人很远,却以向老师学习为耻。因此圣人就更加圣明,愚人就更加愚昧。圣人之所以能成为圣人,愚人之所以能成为愚人,大概都出于这吧?(人们)爱他们的孩子,就选择老师来教他,(但是)对于他自己呢,却以跟从老师(学习)为可耻,真是糊涂啊!那些孩子们的老师,是教他们读书,(帮助他们)学习断句的,不是我所说的能传授那些道理,解答那些疑难问题的。(一方面)不通晓句读,(另一方面)不能解决疑惑,有的(句读)向老师学习,有的(疑惑)却不向老师学习;小的方面倒要学习,大的方面反而放弃(不学),我没看出那种人是明智的。巫医乐师和各种工匠这些人,不以互相学习为耻。士大夫这类人,(听到)称「老师」称「弟子」的,就成群聚在一起讥笑人家。问他们(为什么讥笑),就说:「他和他年龄差不多,道德学问也差不多,(以)地位低(的人为师),就觉得羞耻,(以)官职高(的人为师),就近乎谄媚了。」唉!(古代那种)跟从老师学习的风尚不能恢复,(从这些话里就)可以明白了。巫医乐师和各种工匠这些人,君子们不屑一提,现在他们的见识竟反而赶不上(这些人),真是令人奇怪啊!
沛沛圣人没有固定的老师。孔子曾以郯子、苌弘、师襄、老聃为师。郯子这些人,他们的贤能都比不上孔子。孔子说:「几个人一起走,(其中)一定有(可以当)我的老师(的人)。」因此学生不一定不如老师,老师不一定比学生贤能,听到的道理有早有晚,学问技艺各有专长,如此罢了。
沛沛李家的孩子蟠,年龄十七,喜欢古文,六经的经文和传文都普遍地学习了,不受时俗的拘束,向我学习。我赞许他能够遵行古人(从师)的途径,写这篇《师说》来赠送他。
沛沛《师说》作于唐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韩愈任四门博士时,这篇文章是韩愈写给他的学生李蟠的。《师说》是一篇说明教师的重要作用、从师学习的必要性以及择师的原则的论说文。此文抨击当时「士大夫之族」耻于从师的错误观念,倡导从师而学的风气,同时,也是对那些诽谤者的一个公开答复和严正的驳斥。作者表明任何人都可以作自己的老师,不应因地位贵贱或年龄差别,就不肯虚心学习。文末以孔子言行作证,申明求师重道是自古已然的做法,时人实不应背弃古道。
沛沛《师说》是韩愈的一篇著名议论文,有着卓越的见解和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在本篇议论文中,作者运用流利畅达的笔触,通过反复论辩,申明了为师的性质与作用,论述了从师的重要意义与正确原则,批评了当时普遍存在的不重师道的不良习俗。此文是为李蟠而作,实际上是借此抨击那些自恃门第高贵、不肯从师学习甚至讥笑别人从师的士大夫阶层,有着鲜明的针砭时弊的作用。作者表明任何人都可以做自己的老师,不应因地位贵贱或年龄差别,就不肯虚心学习。文末并以孔子言行作证,申明求师重道是自古已然的做法,时人实不应背弃古道。文章体现出非凡的勇气和斗争精神,也表现出作者不顾世俗独抒己见的精神,推动了乐于从师善于学习的社会风气。
沛沛这篇文章是针对门第观念影响下「耻学于师」的坏风气写的。中国古代的学校教育十分发达,从中央到地方都有官学。在唐代,魏晋以来的门阀制度仍有沿袭。贵族子弟都入弘文馆、崇文馆和国子学。他们无论学业如何,都可以为官。因此,在当时士大夫阶层中,普遍存在着尊「家法」而鄙师的心理。由此可见,韩愈作《师说》并大张旗鼓地宣扬自己的观点,是难能可贵的。
沛沛实际上,可以把《师说》看作是韩愈提倡「古文」的一个庄严宣言。六朝以来,骈文盛行,写文章不重视思想内容,讲求对偶声韵和词句华丽,尽管也产生了一些艺术成就很高的作品,却导致了文学创作中浮靡之风的泛滥。这种风气,直到中唐仍流行不衰。在唐代,韩愈不是第一个提倡「古文」的人,却是一个集大成者。他无论在文学理论还是在创作实践上,都有力地促成了「古文运动」的兴起与发展,主张「文以载道」,并且培养了大批有志于古文创作的年轻人。
《幽兰操》
沛沛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沛沛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沛沛今天之旋,其曷为然。
沛沛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沛沛雪霜贸贸,荠麦之茂。
沛沛子如不伤,我不尔觏。
沛沛荠麦之茂,荠麦之有。
沛沛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沛沛兰花开时,在远处仍能闻到它的幽幽清香;如果人们不去采摘兰花却好像它仍然佩戴在身上,对兰花本身有什么损伤呢?正是因为美好的东西具有感染力啊!今日的变故,并非我的过错。我常年行走四方,看到隆冬严寒时,荠麦却正开始茂盛地生长,一派生机盎然,既然荠麦能无畏寒冬,那么不利的环境对我又有什么影响呢?荠麦在寒冬生长茂盛的特性,是它所特有的。君子在世间所遇到的困难,也是他所可以克服的。一个君子是能处于不利的环境而保持他的志向和德行操守的啊。
沛沛古诗《幽兰操》,是精擅琴艺的孔圣人自感生未逢时的绝世作品。唐代著名诗人韩愈曾作同名作品,以唱和孔子。全诗只有短短的六十四个字,却韵味十足,汲取了史诗与英雄传说的浩渺气质,带着兰花冷漠的美艳,但又说着人生的变动和永恒。
《应科目时与人书》
沛沛月日,愈再拜:
沛沛天池之滨,大江之濆,曰有怪物焉,盖非常鳞凡介之品汇匹俦也。其得水,变化风雨,上下于天不难也;其不及水,盖寻常尺寸之间耳。无高山大陵旷途绝险为之关隔世,然其穷涸不能自致乎水,为?獭之笑者,盖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穷而运转之,盖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也。然是物也,负其异于众也,且曰烂死于沙泥,吾宁乐之?若俯首帖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今又有有力者当其前矣,聊试仰首一鸣号焉。庸讵知有力者不哀其穷,而忘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而转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鸣号之者,亦命也。愈今者实有类于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说焉。阁下其亦怜察之!
沛沛某月某日,韩愈再拜(书信用语,表示自谦):
沛沛天池的边上,大江的水边,传说:有怪物存在,大概不是平常鱼类水兽等动物可以比得上的。它得了水,就能呼风唤雨,上天下地都很容易。如果得不到水,也就是寻常所见的那种形状,不用广阔险峻的高山土丘就能把它困住。然而它在没有水的时候,不能自己造出水来。它们十次有八九次被獱獭(一般的水兽)之流嘲笑。如果碰到有力量的人,可怜它们的窘境而把它们运输转移(到有水的地方),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这种怪物,报负和一般东西不同,它会说:“就算烂死在沙泥里,我也高兴。如果俯首帖耳,摇尾乞怜,不是我的志向。”因此有能力帮它的人遇到他们,熟视无睹,就像没看见一般。他的死活,我们也无从知道了。
沛沛如今又有一个有能力的人走到它的面前,姑且试着抬头鸣叫一声(因为有能力的人已经对他们习惯而视而不见了),哪里知道有能力的人不可怜它的窘境,而忘记了举手之劳,把它转移到水里边?别人可怜它,是它的命。别人不可怜它,也是它的命。知道生死有命还鸣号求助的,也是它的命。我(韩愈)如今确实有点类似于它,所以不顾自己的浅陋,而写下这些话,希望阁下您垂怜并理解我!
沛沛《应科目时与人书》作于贞元九年(公元793年)。韩愈以进士出身参加博学宏词科考试时写给韦舍人的信,目的是希望能帮他做些宣传,以扩大影响。但并不直言其事,而是通过生动的比喻,巧妙地把自己的处境、心性、要求和对方的身份、作用,深刻具体地表现了出来。行文气势磅薄,曲折多变;态度不卑不亢,很有分寸。
沛沛该书信全篇托物喻志,譬喻到底,文末一句点出自己,乃是要旨。但波兴浪作,层层深入揭示主题。全文可分四个层次。第一层首先点出“怪物”,气质不凡,富有才能,然而处境困窘,急需援引。此所以为怪物的缘由,在于不俗,其不俗之处有三:生活处所不凡,南冥天池,影射了要津之地;素质不凡,非一般鳞甲属类所能比,若有一定条件能够变化风云,驰骋天宇;欲愿不凡,不甘心于囿于困,才能压抑不展,更不愿受俗人戏虐。笔锋一转,希盼援引,即可“转运之”,而这只不过是举手蹬足之劳。这既为转入下文做过渡,又巧妙地流露了怪物的心态。继而用一“然”字转入第二层次,点明怪物的骨气。言辞卑中有亢,情则恳切,希望得到同情和援助。但有力者明明看到而熟视无睹,一味责怪则仍不能达到目的,因此用死活不可预料的哀叹做了回旋,俾使进一步打动对方,于是下面的“鸣号”也顺理成章了。第三层还是从怪物入手,它具有为展翅鹏飞而不断希求援引的韧性,它仰首号鸣,怀有希望,确是委婉哀切,刺心的悲鸣。这虽告以穷困,仍与摇尾者相异,为了表露真诚的心迹,接用三个不同可能的“命运安排”来加深,似乎是做最后的诉说了,感情弥见深沉和凄切。行文至此,作者把怪物的品行和内心世界充分表达出来了,然而这仅是一种譬喻,其题旨还在于最后层次,即托物喻志,寄寓了怀才不遇的悲愤和亟望援引的希望,实际上也反映了在封建时代有识之士往往受困,才华得不到施展的严峻现实。
沛沛作者毕竟生活在那个时代,只有在一定地位上才能施展济世抱负,走援引之路也不得不然,再说作为一个长期受封建儒家思想的熏陶,不愿屈膝与急切求援引的内心矛盾也可以理解的,对于那种穷通利达,戚戚于心,也应从历史时代上来加以掂量了。文章在艺术上值得称道的是,借助于形象生动的譬喻、委婉含蓄的语言和结构上的曲折回荡等手段表达了主题。比如,信中的“怪物”指的是作者本人,而能解救它的“有力者”指的是能举荐人才的显贵,文章写怪物和有力者的关系,其实是在暗示人才与显贵的关系。怪物周围有水的时候,“变化风雨,上下于天不难也”。但是如果离开水,那就没有什么作为了,这是暗指人才遇上困境而不能施展抱负。有力者有能力救怪物,而且是“一举手、一投足之劳”,可见人才能否被举荐,只在显贵们的一念之间。除此之外,该书信虽是写给当时韦舍人的求荐信,但作者下笔不是直接陈述自己的过人才华,也不是赞赏对方的推贤举能,而是借类似庄子寓言的风格与色彩以言志这一别出心裁的方式,熔书信体与寓言于一炉,写法新奇。全文托物寓意,含蓄深沉,字里行间自有一种自命非凡的倔强和慷慨凛然的气概。
《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二首(其一)》
沛沛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沛沛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沛沛京城大道上空丝雨纷纷,它像酥油般细密而滋润,远望草色依稀连成一片,近看时却显得稀疏零星。这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远胜过绿柳满城的春末。
沛沛《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是唐代诗人韩愈写给张籍的两首七言绝句,是作者的经典作品之一。这是第一首,也是广为流传的一首,通过细致入微的观察,描写了长安初春小雨的优美景色,写景清丽,表达了对春天来临时生机蓬勃景象的敏感以及由此而引发的欣悦之情,以引逗好友走出家门,去感受早春的信息。
沛沛诗人运用简朴的文字 ,就常见的“小雨”和“草色”,描绘出了早春的独特景色,诗的风格清新自然,简直是口语化的。看似平淡,实则是绝不平淡的。韩愈自己说:“艰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淡”(《送无本师归范阳》)。他的“平淡”是来之不易的。
沛沛首句点出初春小雨,以“润如酥”来形容它的细滑润泽,准确地捕捉到了它的特点。造句清新优美。与杜甫的“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有异曲同工之妙。
沛沛第二句紧承首句,写草沾雨后的景色。以远看似有 ,近看却无 ,描画出了初春小草沾雨后的朦胧景象。写出了春草刚刚发芽时,若有若无,稀疏,矮小的特点。这一句是全篇中的绝妙佳句。早春二月,在长安,冬天未过,春天还未来临。但若是下过一番小雨后,第二天,春天就来了,最初的春草芽儿就冒出来了,作者远远望去,朦朦胧胧,仿佛有一片极淡极淡的青青之色,这是早春的草色。看着它,作者心里顿时充满欣欣然的生意。可是当作者带着无限喜悦之情走近去看个仔细,地上是稀稀朗朗的极为纤细的芽,却反而看不清什么颜色了。诗人像一位高明的水墨画家,挥洒着他的妙笔,隐隐泛出了那一抹青青之痕,便是早春的草色。这句“草色遥看近却无”,真可谓兼摄远近,空处传神。
沛沛这设色的背景,是那落在天街上的纤细小雨。透过雨丝遥望草色,更给早春草色增添了一层朦胧美。而小雨又滋润如酥,受了这样的滋润,那草色自然是新的;又有这样的背景来衬托,那草色自然也美了。
沛沛接下来的第三、四句是对初春景色大加赞美:“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这两句意思是说:早春的小雨和草色是一年春光中最美的东西,远远超过了烟柳满城的衰落的晚春景色。写春景的诗,在唐诗中,多取明媚的晚春,这首诗却取早春咏叹,认为早春比晚春景色优胜,别出心裁。前两句体察景物之精细已经令人称赞,后两句如骑兵骤至更在人意料之外。在最后,诗人还来个对比:“绝胜烟柳满皇都”。诗人认为初春草色比那满城处处烟柳的景色不知要胜过多少倍。这是一种心理状态。严冬方尽、余寒犹厉,突然看到这美妙的草色,心头不由得又惊又喜。因为,“遥看近却无”的草色,是早春时节特有的,它象征着大地春回、万象更新的欣欣生意而烟柳已经是“杨柳堆烟”时候,何况“满”城皆是,不稀罕了。到了暮春三月,色彩浓重,反倒不那么惹作者喜爱了。像这样运用对比手法,与一般不同,这是一种加倍写法,为了突出春色的特征。
沛沛这首诗刻画细腻,造句优美,构思新颖,给人一种早春时节湿润、舒适和清新之美感,既咏早春,又能摄早春之魂,给人以无穷的美感趣味,甚至是绘画所不能及的。诗人没有彩笔,但他用诗的语言描绘出极难描摹的色彩——一种淡素的、似有却无的色彩。如果没有锐利深细的观察力和高超的诗笔,便不可能把早春的自然美提炼为艺术美。表达作者充满对春天的热爱和赞美之情。
《春雪》
沛沛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
沛沛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沛沛新年都已来到,但还看不到芬芳的鲜花,到二月,才惊喜地发现有小草冒出了新芽。
沛沛白雪也嫌春色来得太晚了,所以有意化作花儿在庭院树间穿飞。
沛沛这首诗构思新颖,联想奇妙。首句写人们在漫漫寒冬中久盼春色的焦急心情。一个“都”字,透露出这种急切的心情。第二句中,“惊”字最宜玩味,它写出了人们在焦急的期待中终于见到“春色”萌芽而新奇、惊讶、欣喜的神情,十分传神。诗句表达了这样一种感情:虽然春色姗姗来迟,但毕竟就要来了。三、四句表面是说有雪无花,实际是说白雪比人更等不住,穿树飞花作春色。这实际是诗人期盼春天,在自然界还没有春色时幻化出的一片春色,富有浓烈的浪漫主义色彩。
沛沛首句中“新年”即阴历正月初一,这天前后是立春,所以标志着春天的到来。新年都还没有芬芳的鲜花,就使得在漫漫寒冬中久盼春色的人们分外焦急。一个“都”字,流露出这种急切的心情。第二句“二月初惊见草芽”,说二月亦无花,但话是从侧面来说的,感情就不是纯粹的叹惜、遗憾。“惊”字最值玩味。它写出了诗人在焦急的期待中终于见到“春色”的萌芽的惊喜神情。此外,“惊”字状出摆脱冬寒后新奇、惊讶、欣喜的心情。这一“初”字,含有春来过晚、花开太迟的遗憾、惋惜和不满的情绪。韩愈在《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中曾写道:“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诗人对“草芽”似乎特别多情,也就是因为他从草芽看到了春的消息。从章法上看,前句“未有芳华”,一抑;后句“初见草芽”,一扬,跌宕有致,波澜起伏。
沛沛三、四两句表面上是说有雪而无花,实际感情却是:人倒还能等待来迟的春色,从二月的草芽中看到春天的身影,但白雪却等不住了,竟然纷纷扬扬,穿树飞花,自己装点出了一派春色。真正的春色(百花盛开)未来,固然不免令人感到有些遗憾,但这穿树飞花的春雪也照样给人以春的气息。诗人对春雪飞花主要不是惆怅、遗憾,而是充满了欣喜。一个盼望着春天的诗人,如果自然界还没有春色,他就可以幻化出一片春色来。这就是三、四两句的妙处,它富有浓烈的浪漫主义色彩,可谓神来之笔。“却嫌”、“故穿”,把春雪刻画得美好而有灵性。
沛沛此诗于常景中翻出新意,工巧奇警,独具风采。
《晚春二首(其一)》
沛沛草木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沛沛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沛沛春天不久就将归去,花草树木想方设法挽留春天,一是争奇斗艳,人间万紫千红。
沛沛可怜杨花榆钱,没有艳丽姿色,只知漫天飞舞,好似片片雪花。
沛沛这是一首写暮春景物的七绝。此诗运用拟人的修辞手法,通过描写花草树木得知春天不久就要归去,于是各逞姿色,争芳斗艳,欲将春天留住,就连那本来没有任何姿色的杨花、榆荚也不甘示弱,好像雪花随风飞舞,加入了留春的行列。全诗表达了诗人惜春的思想感情,同时也蕴含应抓住时机,乘时而进,创造美好未来之意。
沛沛这是一首描绘暮春景色的七绝。虽然诗只是写百卉千花争奇斗艳的常景,但写得工巧奇特,别开生面。诗人不写百花稀落、暮春凋零,却写草木留春而呈万紫千红的动人情景。诗人体物入微,发前人未得之秘,反一般诗人晚春迟暮之感,摹花草灿烂之情状,展晚春满目之风采。寥寥几笔,便展示出满眼风光,令人耳目一新的景象。
沛沛此诗熔景与理于一炉,在景物描写中蕴含着人生哲理:诗人通过“草木”有“知”、惜春争艳的场景描写,反映的其实是自己对春天大好风光的珍惜之情。面对晚春景象,诗人一反常见的惜春伤感之情,变被动感受为主观参与,情绪乐观向上,很有新意。“杨花榆荚”不因“无才思”而藏拙,不畏“班门弄斧”之讥,避短用长,争鸣争放,为“晚春”添色。正是“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红楼梦》林黛玉《葬花吟》),这勇气非常可爱。这就给人以启示:一个人“无才思”并不可怕,要紧的是珍惜光阴,不失时机,“春光”是不负“杨花榆荚”这样的有心人的。
沛沛此诗题一作“游城南晚春”,可知所写乃春游郊外所见。仅就描写暮春景色而言,此诗可谓有情有趣,亦不落俗套。诗人全用拟人手法,糅人与花于一体,不说人之惜春,而说草树亦知春将不久,因而百花争艳,各呈芳菲。凑热闹的还有朴素无华的杨花榆荚,像飞雪一般漫天遍野地飘舞。人言草木无情,诗偏说它们有知,能“知”能“解”还能“斗”,而且还有“才思”高下有无之分。想象之奇,实为诗中所罕见。这是此诗明白有趣之处,堪称平中翻新,颇富奇趣。
沛沛然而“无才思”三字颇怪异,遂引起后人诸多猜测。或谓劝人勤学,不要像杨花那样白首无成;或谓隐喻人之无才,作不出好文章;或言有所讽喻;或言赞赏杨花虽无芳华,却有情趣和勇气。如果说此诗真有寓意,就应当是其中所含的一种生活哲理。从韩愈生平为人来看,他既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宗师,又是力矫元和轻熟诗风的奇险诗派的开山人物,颇具胆力。他能欣赏“杨花榆荚”的勇气。此处或并非存心托讽,而是观杨花飞舞而忽有所感触,随寄一点幽默的情趣。诗的妙处也在这里。
沛沛此诗之寓意,见仁见智,不同的人生阅历和心绪可能有不同的领悟。
《晚春二首(其二)》
沛沛谁收春色将归去,慢绿妖红半不存。
沛沛榆荚只能随柳絮,等闲撩乱走空园。
沛沛
《杂说 · 其一 · 龙说》
沛沛龙嘘气成云,云固弗灵于龙也。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薄日月,伏光景,感震电,神变化,水下土,汩陵谷,云亦灵怪矣哉!
沛沛云,龙之所能使为灵也;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失其所凭依,信不可欤!
沛沛异哉!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易》曰:“云从龙。”既曰:龙,云从之矣。
沛沛龙吐出的气形成云,云本来不比龙灵异。但是龙乘着这股云气,可以在茫茫的太空中四处遨游,接近日月,遮蔽它的光芒,震撼起雷电,变化神奇莫测,雨水降落在大地,使得山谷沉沦。这云也是很神奇灵异的呢!
沛沛云,是龙的能力使它有灵异的。至于龙的灵异,却不是云的能力使它这样子的。但是龙没有云,就不能显示出它的灵异。失去它所凭借的云,实在是不行的啊。多么奇怪啊,龙所凭借依靠的,正是它自己造成的云。《周易》说:“云跟随着龙。”那么既然叫做龙,就应该有云跟随着它啊!
沛沛这是一篇杂文,以龙和云的关系来说明君臣之间必须相互依赖,贤臣不可没有圣君,圣君也须依靠贤臣。写作目的在于提醒君主重用贤臣。但文章写得很含蓄委婉,其真正用意在文中始终没有明确点出。
沛沛文章仅百余字,但波澜起伏,富于变化。
沛沛“杂说”是一种随感性的议论文,内容、形式都比较自由。《韩昌黎集》中有杂说四篇,本篇是第一篇,又称《龙说》。
沛沛全篇以云龙作比喻,有五层意义:龙嘘气生云;龙得云则变化无穷;龙失云则毫无神异;云的有无全靠龙自己创造;真正的龙一定人有云跟从。全文主旨大概是鼓励有志之士要自己创造出可以施展抱负的有利条件。
沛沛在《昌黎集》卷十一《杂著》中收有《杂说》四篇,这是一组随笔性的短论,本文是其中的第一篇。
《杂说四 · 马说》
沛沛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沛沛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沛沛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沛沛世上有了伯乐,然后才会有千里马。千里马经常有,可是伯乐却不会经常有。因此即使有千里马,也只能在仆役的手里受屈辱,和普通的马并列死在马厩里,不能以千里马著称。
沛沛一匹日行千里的马,一顿有时能吃一石食。喂马的人不懂得要根据它的食量多加饲料来喂养它。这样的马即使有日行千里的能力,却吃不饱,力气不足,它的才能和好的素质也就不能表现出来,想要和一般的马一样尚且办不到,又怎么能要求它日行千里呢?
沛沛鞭策它,却不按照正确的方法,喂养它,又不足以使它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听它嘶叫却不能通晓它的意思。反而拿着鞭子走到它跟前时,说:「天下没有千里马!」唉!难道果真没有千里马吗?恐怕是他们真不识得千里马吧!
沛沛《杂说》又名《马说》,是唐代文学家韩愈的一篇借物寓意的杂文,属论说文体,原为韩愈所作《韩愈文选》中《杂说》的第四篇,「马说」这个标题为后人所加。此文作于贞元十一年至十六年间(公元795元—公元800元)。「说」是「谈谈」的意思,是古代一种议论文体裁。这篇文章以马为喻,谈的是人才问题,表达了作者对统治者不能识别人才、不重视人才、埋没人才的强烈愤慨。
沛沛《马说》是一篇说理文,似寓言而实非寓言,用比喻说理却并未把所持的论点正面说穿,没有把个人意见强加给读者。通过形象思维来描述千里马的遭遇,提出事实,省却了讲大道理的笔墨,作者利用了古汉语中虚词(语助词、感叹词和连接词),体现出一唱三叹的滋味和意境。伯乐的典故几次被韩愈引用(见韩愈所作的《为人求荐书》及《送温处士赴河阳序》),可见韩愈命运的坎坷。
沛沛《马说》的第一句是大前提:「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这个命题不合逻辑。因为存在决定意识,伯乐善相马的知识和经验,必须从社会上(或说自然界)存在着大量的千里马身上取得,然后逐渐总结出来的。所以有人认为韩愈这句话是本末倒置,是唯心主义的。从唯物主义原则来看,这句话是错误的。韩愈把它作为语言,却是发人深省的警句,是名言。因为世上有伯乐这种知识和本领的人太少。于是作者在下文正面点明主旨,把千里马的无限委屈倾诉出来。正由于「伯乐不常有」,不少的千里马不仅找不到一个好的牧马人,而是「祇辱于奴隶人之手」,受无知小人的腌气。这些宝马死于槽枥之间,其遭遇不幸、结局悲惨。没有把这些马当做千里马,千里马的死也是毫无所谓的了。「不以千里称也」,包含着这样的意思:连同情它们的人都没有,更谈不上对千里马的死表示遗憾、惋惜和悔恨痛心了。从文章表面看,作者说得透彻,却有很多辛酸痛楚还没有吐露,看似奔放,实则内涵丰富。 作者刻画「食马者」与千里马之间的矛盾,两相对照,既写出千里马的抑郁不平,也写出不识真才者的愚昧专横。千里马在无人给它创造有利的客观条件时,有时欲一展所长却有力无处使,最后到了无力可使的程度,连一匹普通马也比不上,实现不了日行千里的功能,因此待遇也就比不上一匹「常马」。受辱和屈死也就不足为奇,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了。由于食马者的原因,千里马不能恪尽职守,还会受到责难和惩罚,往往被痛打一顿在待遇上也就越加糟糕(食之不能尽其材)。表面看「食马者」不是伯乐,不懂马语,却蕴涵着怀才不遇的人面对那些愚昧专横的统治者就是申诉也无用这一层意思。 文章写到这里,作者还觉得不够,又接着用「鸣之而不能通其意」,从「人」的方面再做深入一层的刻画。使文章生动深刻,也表现出作者的愤激。作者并没有立即谴责这种不识马的「人」,反而让他面对着千里马不懂装懂,还说「天下无马」。意思是说,这样的「人」在主观动机方面还是不错的,他并非不想选拔人才,并非没有求贤用贤之心,无奈贤人贤才太「少」了。明明是「人」的主观上出了问题,却把这种局面的形成推给客观条件的不如意、不理想。眼前就是一匹千里马,食马者却对着千里马发出了「天下无马」的慨叹,认为这不过是一匹连常马也不如的马。这是作者的讽刺。文章写至此处,作者立即点明主题,用呜呼!其真无马邪(yé)?其真不知马也!结束,把「无马」和「不知马」这一矛盾形成一个高潮。这是韩愈凝聚浓缩手法的结果。
《柳子厚墓志铭》
沛沛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沛沛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沛沛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
沛沛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沛沛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徵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沛沛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籍,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沛沛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沛沛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沛沛子厚,名叫宗元。七世祖柳庆,做过北魏的侍中,被封为济阴公。高伯祖柳奭,做过唐朝的宰相,同褚遂良、韩瑗都得罪了武后,在高宗时被处死。父亲叫柳镇,为了侍奉母亲,放弃了太常博士的官位,请求到江南做县令。后来因为他不肯向权贵献媚,丢了御史的官职。直到那位权贵死了,才又被任命为侍御史。人们都说他刚毅正直,与他交往的都是当时名人。
沛沛子厚少年时就很精明聪敏,没有不明白通晓的事。赶上他父亲在世时,他虽然很年轻,但已经成才,能够考取为进士,突出地显露出才华,大家都说柳家有能扬名显姓的后人了。后来又通过博学宏词科的考试,被授为集贤殿的官职。他才能出众,方正勇敢,发表议论时能引证今古事例为依据,精通经史诸子典籍,议论时才华横溢,滔滔不绝,常常使在座的人折服。因此名声轰动,一时之间人们都敬慕而希望与他交往。那些公卿贵人争着想让他成为自己的门生,异口同声地推荐赞誉他。
沛沛贞元十九年,子厚由蓝田县尉调任监察御史。顺宗即位,又升为礼部员外郎。逢遇当权人获罪,他也被按例贬出京城当刺史,还未到任,又被依例贬为永州司马。身处清闲之地,自己更加刻苦为学,专心诵读,写作诗文,文笔汪洋恣肆,雄厚凝练,像无边的海水那样精深博大。而他自己则纵情于山水之间。
沛沛元和年间,他曾经与同案人一起奉召回到京师,又一起被遣出做刺史,子厚分在柳州。到任之后,他慨叹道:“这里难道不值得做出政绩吗?”于是按照当地的风俗,为柳州制订了教谕和禁令,全州百姓都顺从并信赖他。当地习惯于用儿女做抵押向人借钱,约定如果不能按时赎回,等到利息与本金相等时,债主就把人质没收做奴婢。子厚为此替借债人想方设法,都让他们把子女赎了回来;那些特别穷困没有能力赎回的,就让债主记下子女当佣工的工钱,到应得的工钱足够抵消债务时,就让债主归还被抵押的人质。观察使把这个办法推广到别的州县,到一年后,免除奴婢身份回家的将近一千人。衡山、湘水以南准备考进士的人,就把子厚当做老师,那些经过子厚亲自讲授和指点的人所写的文章,全都可以看得出是合乎规范的。
沛沛他被召回京师又再次被遣出做刺史时,中山人刘梦得禹锡也在被遣之列,应当去播州。子厚流着泪说:“播州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地方,况且梦得有老母在堂,我不忍心看到梦得处境困窘,他没有办法把这事告诉他的老母;况且绝没有母子一同前往的道理。”向朝廷请求,并准备呈递奏章,情愿拿柳州换播州,表示即使因此再度获罪,死也无憾。正遇上有人把梦得的情况告知了皇上,梦得因此改任连州刺史。呜呼!士人到了穷境时,才看得出他的节操和义气!一些人,平日街坊居处互相仰慕讨好,一些吃喝玩乐来往频繁,夸夸其谈,强作笑脸,互相表示愿居对方之下,手握手作出掏肝挖肺之状给对方看,指着天日流泪,发誓不论生死谁都不背弃朋友,简直像真的一样可信。一旦遇到小小的利害冲突,仅仅像头发丝般细小,便翻脸不认人,朋友落入陷阱,也不伸一下手去救,反而借机推挤他,再往下扔石头,到处都是这样的人啊!这应该是连那些禽兽和野蛮人都不忍心干的,而那些人却自以为得计。他们听到子厚的高尚风节,也应该觉得有点惭愧了!
沛沛子厚从前年轻时,勇于帮助别人,不看重和爱惜自己,认为功名事业可以一蹴而就,所以受到牵连而被贬斥。贬谪后,又没有熟识而有力量有地位的人推荐与引进,所以最后死在荒僻的边远之地,才干不能为世间所用,抱负不能在当时施展。如果子厚当时在御史台、尚书省做官时,能谨慎约束自己,已像在司马时、刺史时那样,也自然不会被贬官了;贬官后,如果有人能够推举他,将一定会再次被任用,不至穷困潦倒。然而若是子厚被贬斥的时间不久,穷困的处境未达到极点,虽然能够在官场中出人投地,但他的文学辞章一定不能这样地下功夫,以致于像今天这样一定流传后世,这是毫无疑问的。即使让子厚实现他的愿望,一度官至将相,拿那个换这个,何者为得,何者为失?一定有能辨别它的人。
沛沛子厚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初八去世,终年四十七岁;在十五年七月初十安葬在万年县他祖先墓地的旁边。子厚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周六,才四岁;小的叫周七,是子厚去世后才出生的。两个女儿,都还小。他的灵柩能够回乡安葬,费用都是观察使河东人裴行立先生付出的。行立先生为人有气节,重信用,与子厚是朋友,子厚对他也很尽心尽力,最后竟仰赖他的力量办理了后事。把子厚安葬到万年县墓地的,是他的表弟卢遵。卢遵是涿州人,性情谨慎,做学问永不满足;自从子厚被贬斥之后,卢遵就跟随他和他家住在一起,直到他去世也没有离开;既送子厚归葬,又准备安排料理子厚的家属,可以称得上是有始有终的人了。
沛沛铭文说:“这是子厚的幽室,既牢固又安适,对子厚的子孙会有好处。”
沛沛此文是韩愈于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在袁州任刺史时所作。韩愈和柳宗元同是唐代古文运动中桴鼓相应的领袖。私交甚深,友情笃厚。柳宗元卒于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韩愈写过不少哀悼和纪念文字,这是其中较有代表性的一篇。文章综括柳宗元的家世、生平、交友、文章,着重论述其治柳政绩和文学风义。韩愈赞扬宗元的政治才能,称颂其勇于为人,急朋友之难的美德和刻苦自励的精神。对他长期迁谪的坎坷遭遇,满掬同情之泪。然而对于宗元早年参加王叔文集团,企图改革政治的行为,却极为之讳,措词隐约,表现了作者的对时代政治漩涡的无奈之举。文中,韩愈肯定了柳宗元文学上的卓越成就,并揭示出柳文愤世嫉俗之情及其现实意义。全文写得酣姿淋漓,顿挫盘郁,乃韩愈至性至情之所发。
沛沛墓志铭,是古代文体的一种,刻石纳入墓内或墓旁,表示对死者的纪念,以便后人稽考。文章通常分两部分,前一部分是序文,叙述死者的姓氏、爵里、世系和生平事迹;后一部分是铭文,缀以韵语,表示对死者的悼念和颂赞。这一篇墓志铭的铭文极短,是一种变格。
沛沛从全文中可看出两个比较含蓄之处:其一是暗示做人与做文的关系。其二是做人与做官的关系。合二为一,也就是要以人品为本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对于这个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尤其是儒文化中的核心问题,韩愈的态度是相当客观的,他特别敬重柳宗元的为人,所以本文也就一直围绕着“人的品质”这个关键问题演进、发展,尽管自然段落较多,但上述中心思想却是脉络清晰,贯彻始终的。
沛沛此文之所以脍炙人口,千载流传而不衰,就是因为作者在文章里浸透和倾注了丰沛的情感。由此,愤激之笔频出,不平之鸣屡见,行文之中自然而然地打破了传统碑志文的形式,形成了夹叙夹议、议论横生、深沉蕴藉、诚挚委婉的特殊风格韵味。这一特点即便在最后一段铭文之处,也是非常明显的。铭文自古用四言韵文连缀而成,大都用来概括前面所述之事。可是韩愈却有意识地只写了三句有韵角却失体例的奇句单行,便就此搁笔。这难道仅仅是出于改革文体的考虑吗?如果后人能够理解到柳宗元对孱弱幼子的眷恋之心,那么韩愈这三句铭辞,也就是对死者最恰如其分,也最能使死者安息的话了。
沛沛作为文体之一的墓志铭自有其体例,例如前需追述墓主先代,后需交代身后安厝及子女情况,这都是为名人写墓志时不可省的笔墨。在写此类文章时,能积极利用体例,又不完全受它的限制方为上策。此文先述子厚先世,重在表现其刚直的节操风骨。后写裴行立、卢遵二人对子厚后事安排和家属抚恤的尽心尽力,表现他们生死不变的友情,这些都可与墓主风概相映照,而使全文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沈德潜评语说:“噫郁苍凉,墓志中千秋绝唱!”对此文概括得颇为到位。
《洞庭湖阻风赠张十一署》
沛沛十月阴气盛,北风无时休。
沛沛苍茫洞庭岸,与子维双舟。
沛沛雾雨晦争泄,波涛怒相投。
沛沛犬鸡断四听,粮绝谁与谋。
沛沛相去不容步,险如碍山丘。
沛沛清谈可以饱,梦想接无由。
沛沛男女喧左右,饥啼但啾啾。
沛沛非怀北归兴,何用胜羁愁。
沛沛云外有白日,寒光自悠悠。
沛沛能令暂开霁,过是吾无求。
沛沛十月的时候冷锋极盛大,北风的吹拂完全没停休。
沛沛在这苍茫的洞庭湖岸边,你我相傍分别系着小舟。
沛沛此时雾雨晦暗争着落下,湖面波涛怒击如同对投。
沛沛小舟四周的鸡犬难鸣吠,你我船上的粮绝无处谋。
沛沛想要移步也不能成功啊,险像好似被阻碍着山丘。
沛沛现在清谈虽可驱散饿感,平生梦想却是来之无由。
沛沛左右的男女们都在喧哗,有的还因饥饿哭声啾啾。
沛沛想到如非那北归的吸引,怎会羁留此地忍受忧愁。
沛沛但看着天上云外的白日,射出的寒光却自在悠悠。
沛沛若此刻暂能停雨见晴天,这就已是我无上的祈求。
沛沛《洞庭湖阻风赠张十一署》,是由唐代著名诗人、文学家韩愈所作的一首五言古体长诗,凡十韵,二十句。公元八百零五年(唐德宗永贞元年),韩愈接到唐廷调令,由阳山令移职江陵法曹,是年由阳山开始出发,至十月到达洞庭湖岸,适遇风浪,不得前行,与同行的张署避风浪于小舟之上。韩愈见景生情,思及于己,并联系个人遭遇而作此诗。在此诗中,韩愈通过对洞庭湖上风浪和周边环境的描写,借助为风浪所阻洞庭湖的羁愁,用暗喻的手法表现出了对个人遭遇的不满情绪,“写得不即不离,自具神妙”(蒋抱玄语)。后收入《韩愈集》、《全唐诗》中。
《石鼓歌》
沛沛张生手持石鼓文,劝我试作石鼓歌。
沛沛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
沛沛周纲凌迟四海沸,宣王愤起挥天戈。
沛沛大开明堂受朝贺,诸侯剑佩鸣相磨。
沛沛蒐于岐阳骋雄俊,万里禽兽皆遮罗。
沛沛镌功勒成告万世,凿石作鼓隳嵯峨。
沛沛从臣才艺咸第一,拣选撰刻留山阿。
沛沛雨淋日炙野火燎,鬼物守护烦撝呵。
沛沛公从何处得纸本,毫发尽备无差讹。
沛沛辞严义密读难晓,字体不类隶与蝌。
沛沛年深岂免有缺画,快剑斫断生蛟鼍。
沛沛鸾翔凤翥众仙下,珊瑚碧树交枝柯。
沛沛金绳铁索锁钮壮,古鼎跃水龙腾梭。
沛沛陋儒编诗不收入,二雅褊迫无委蛇。
沛沛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遗羲娥。
沛沛嗟余好古生苦晚,对此涕泪双滂沱。
沛沛忆昔初蒙博士征,其年始改称元和。
沛沛故人从军在右辅,为我度量掘臼科。
沛沛濯冠沐浴告祭酒,如此至宝存岂多。
沛沛毡包席裹可立致,十鼓只载数骆驼。
沛沛荐诸太庙比郜鼎,光價岂止百倍过。
沛沛圣恩若许留太学,诸生讲解得切磋。
沛沛观经鸿都尚填咽,坐见举国来奔波。
沛沛剜苔剔藓露节角,安置妥帖平不颇。
沛沛大厦深檐与盖覆,经历久远期无陀。
沛沛中朝大官老于事,讵肯感激徒媕婀。
沛沛牧童敲火牛砺角,谁复着手为摩挲。
沛沛日销月铄就埋没,六年西顾空吟哦。
沛沛羲之俗书趁姿媚,数纸尚可博白鹅。
沛沛继周八代争战罢,无人收拾理则那。
沛沛方今太平日无事,柄任儒术崇丘轲。
沛沛安能以此上论列,愿借辩口如悬河。
沛沛石鼓之歌止于此,呜呼吾意其蹉跎。
沛沛张生手拿周朝石鼓文的拓本,劝我写一首咏赞它的石鼓歌。
沛沛少陵太白才华盖世但都作古,薄才之人面对石鼓无可奈何。
沛沛周朝政治衰败全国动荡不安,周宣王发愤起兵挥起了天戈。
沛沛庆功之时大开明堂接受朝贺,诸侯接踵而至剑佩叮当撞磨。
沛沛宣王田猎驰骋岐阳多么英俊,四方禽兽无处躲藏都被网罗。
沛沛为把英雄功业刻石扬名万世,凿山石雕石鼓毁坏高山嵯峨。
沛沛随从之臣才艺都是世上第一,挑选优秀撰写刻石放在山坡。
沛沛任凭长年雨打日晒野火焚烧,仗着鬼神守护石鼓永不湮没。
沛沛你从哪裏得来这拓本的底稿?丝毫都很完备一点也无差错。
沛沛言辞严谨内容奥密难于理解,字体不像隶书蝌文自成一格。
沛沛年代久远难免受损笔画残缺,仍像得剑斩断活生生的蛟鼍。
沛沛字迹有如鸾凤翔飞众仙飘逸,笔画恰似珊瑚碧树枝柯交错。
沛沛苍劲钩连像金绳铁索穿锁钮,浑然又像织梭化龙九鼎沦没。
沛沛浅见儒士编纂诗经却不收入,大雅小雅内容狭窄并不壮阔。
沛沛孙子周遊未到秦地无知难怪,采诗不全像取星宿却漏羲娥。
沛沛啊我虽好古却苦于生得太晚,对着石鼓文我哭得涕泪滂沱。
沛沛想当年我蒙召做国子监博士,那年正改纪元年号称着元和。
沛沛我的朋友在凤翔府任职从事,曾经为我设计挖掘石鼓坑窝。
沛沛我刷帽沐浴禀告国子监祭酒:“如此至宝文物世上能存幾多?
沛沛只要包毡裹席就能立即运到,十个石鼓运载只需幾匹骆驼。
沛沛进献太庙把它比作文物郜鼎,那声價百倍于郜鼎岂是太过?
沛沛皇恩浩荡如果准许留在太学,诸生就能钻研解说一起切蹉。
沛沛汉朝时鸿都门观经尚且拥塞,将会看见全国上下为此奔波。
沛沛剜剔藓苔泥尘露出文字棱角,把它放得平平稳稳不偏不颇。
沛沛高楼大厦深檐厚瓦把它覆盖,经历久远不受意外损坏伤挫。”
沛沛朝中的大官个个都老于世故,他们空无主见岂肯感奋奔波?
沛沛牧童在鼓上敲火牛用它磨角,谁能再用手把这个宝物抚摸?
沛沛长年累月风化销铄将被埋没。六年来向西遥望我空叹吟哦!
沛沛王羲之书法时俗趁機显秀媚,书写数张还可换回一群白鹅。
沛沛继周之後八代争战已经结束,至今无人收拾整理又可奈何?
沛沛如今正是天下太平国泰民安,皇上重视儒术推崇孔丘孟轲。
沛沛怎么纔能把此事向皇帝建议,愿借善辩之人发挥口若悬河。
沛沛石鼓歌写到这裏就算结束吧,哎呀我的意愿大概会是白说!
沛沛此诗从石鼓的起源到论述它的價值,其创作目的是呼吁朝廷予以重视与保护。开头四句是总起,自谦没有李杜之才,不敢作歌。「周纲」十二句是追叙石鼓来历久远。「公从」十句是叙石鼓的文字和字体及其保留的價值。「陋儒」六句是叙怀疑《诗经》不收石鼓文,乃是孔子的粗心。「忆昔」十八句,是叙发现石鼓的经过和建议留置太学。「中朝」十句是叙当局不纳诗人建议,叹惜石鼓文物的废除。最後六句,希望在尊崇儒学的时代,能把石鼓移置太学。
沛沛全诗表达了诗人对古代文物的珍视之情,同时对朝中重臣和「陋儒」们进行了无情的嘲讽。章法整齐、辞严义密,音韵铿锵,诗人在描绘石鼓文书法的妙处时,运用了多種比喻,进行淋漓尽致的渲染,颇有感染力。
沛沛对石鼓的出土,在韩昌黎之前,杜少陵在《李潮八分小篆歌》中带过一笔,此後韦苏州虽写过一首《石鼓歌》,但因缺少热情和略乏文采,恐怕在《韦苏州集》中也属下乘之作。只是他诗中「乃是宣王之臣史籀作」一句,倒开启了鼓属何代的千年聚讼之门。及至韩昌黎的这首力作问世,纔使石鼓之「光價」在後人心目中大大地增强和提高了。今天上距昌黎作歌又过去一千多年,十面石鼓尽管已无完字,但仍作为一级文物陈列在故宫博物院裏,这不得不归功于昌黎的呼号之力。
沛沛开头四句明白如话,点出了写作的缘起。这四句中,「石鼓」二字凡三见,似乎平淡拖沓,其实不然。韩昌黎开创以文为诗的先河,不避同字且不避同式,正是古文的惯习。这裏「劝」字下得十分精当,它省去了诗人幾多犹豫的潜台词与推诿的闲笔墨,具有一字九鼎之效。昌黎曏来自负于「金石刻画臣能为」(李义山《韩碑》),但对此却自惭才疏,那么石鼓文的深奥难懂也就不言而喻了。
沛沛从「周纲陵迟四海沸」到「鬼物守护烦撝呵」为一段。前十句是诗人想象周宣王中兴王室、临御海内以及驰逐围猎、勒石铭功的图景。用了「沸」「愤」「大」「骋」「万里」「万世」等词,极状场面的壮阔和气派的雄伟。韩昌黎之所以承袭韦苏州繫年的说法,是有深刻的历史原因的。唐朝自安史之乱後,皇权受到极大的削弱,藩镇割據,宦官专权,外族侵凌,大臣猜忌,各種社会矛盾的激化,使李唐王朝迅速走向衰落。宪宗登基後采取铲藩镇、抑宦官的政策,使朝政出现了中兴之兆。诗人看到了历史的相似之处,因而在歌颂周宣王雄才大略的同时,自然融进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在宪宗即位之初平定剑南节度使刘辟後,韩昌黎即写过一首热情洋溢的《元和圣德诗》,对嗣皇的英明果断备加赞扬。所以《石鼓歌》的这段描写正传达出了诗人切望重振颓纲以臻于尊王攘夷的郅治局面的心声。「雨淋日炙野火燎」二句,是承上启下的关键。把石鼓流传千年而历尽的劫难浓缩在七字之中,这是略写。诗人认为石鼓得以完好保存,如果没有鬼神呵护是不可想象的,仅此而言,石鼓本身就已是稀世珍宝,又遑论其他无算的文物價值呢。寥寥两笔便为下文的切入阐发作好了铺垫。往下十四句是专对石鼓文作具体描述的。文辞的深奥,字体的朴茂,都使「好古」的博士先生心荡神怡美不胜收。即使剥蚀斑驳,他也会忍不住地赞叹一番。在那些古拙的字迹间,诗人任凭审美意识纵情驰骋:夭娇流美的线条,多像鸾凤翔舞,雲君来下;交互牵掣的点画,又使人仿佛置身于珊瑚丛生的龙宫水府。笔力的雄健,使他想到金绳铁索的劲挺;笔势的飞动,似乎只有用禹鼎出水龙梭离壁纔能传其神韵原本静止的书迹都化成了活泼的形象,他不禁沉浸在美的超然享受之中了。美感的获得与否,取决于审美体验的深浅程度,尽管韩昌黎断未见过「鸾翔凤翥众仙下」,但现实生活中的百鸟和鸣和万舞翩跹却并不少见。常人或许只能以平常的语言道出,而诗人却善于用浪漫的想象把常景编织成一幅雲诡波谲的图画。对于石鼓文,韩昌黎并没有满足于正面的描写,他痛斥陋儒,深憾孔子,无非是想获得烘雲托月的效果。後人不明乎此,因而有胶柱鼓瑟的责难,如宋·洪景卢《容斋随笔·卷四》云:「文士为文,有矜夸过实,虽韩文公不能免。如《石鼓歌》极道宣王之事,伟矣,至云:‘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遗羲娥。陋儒编诗不收入,二雅褊迫无委蛇。’是谓三百篇皆如星宿,独此诗如日月也。今世所传石鼓之词尚在,岂能出《吉日》《车攻》之右?安知非经圣人所删乎?」但只需看看韩诗中「读难晓」、「得切磋」之句就可知道,诗人这樣说不过是艺术的夸张,所谓恨之越深,爱之越切,如此而已。这一段是全诗的精华,原因在于它驾驭形象思维,把豐富的审美感受传递给读者,使之受到强烈的感染。
沛沛「嗟予好古生苦晚」以下直到结尾为最後一段。这段结合诗人自己的身世之感,既有追述,又有夹议,但更多的是流露出隐隐的惆怅和深深的惋惜。韩昌黎在文学上以「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进学解》)为己任,为了力矫时弊,他纔主张崇古。因此他竭力称扬石鼓文,也应是这个文学宗旨的组成部分。他身居博士,「职是训诂」(《元和圣德诗》),把保护石鼓看作是应负的责任。为此,托故人度量坎坑,为安置作好了准备,又戒斋沐浴郑重其事地报告上司,本以为安置「至宝」是瞬息可办的举手之劳。然而无情的现实把他美好的愿望击得粉碎——那班尸位素餐的老爷关心的只是陞官发财,他们对区区石鼓是丝毫不会「感激」(激动)的。在这裏,一个「老」字生动地勾画出那種麻木不仁的昏聩神情。眼看石鼓仍继续其日销月蚀而归于沦灭的厄运,诗人真是忧思如焚。虽说目下标榜儒术,但據理力争恐怕还是于事无补,歌到这儿,韩昌黎不禁心灰意冷,喟然长叹。这一段写得苍凉沉鬱,使人觉得诗人不仅在哀叹石鼓的不幸,而且简直是在嗟叹寒儒的卑微。为了反衬现实的荒诞,诗人还运用了两个典故,显得格外深刻而有力。第一个是蔡伯喈。後汉熹平四年(西元一七五年),灵帝不满于当时文字使用的混乱,特命蔡伯喈与堂溪典等正定六经文字,由蔡书丹上石,刻成後置于鸿都门前,每日前来观看的车辆,使街道为之阻塞。第二个是王羲之。东晋王右军喜鹅颈之转,见山阴道士所养群鹅而爱之,道士因索写《道德经》一部,举群相赠。蔡王二人都是书圣,但前者擅隶书而後者工楷则,这两種比石鼓文晚起得多的书体尚且如此风光,那么当局的冷落石鼓,到底于心何忍。用典之妙,起到了振聋发聩的效果。
沛沛这首长诗一韵到底,如长河直贯而下,波澜老成。诗中又多用响字虚词,铿锵激越,朗吟上口,便觉有一股鬱勃之气喷薄于字裏行间。如果用「驱驾气势,若掀雷走电,撑决于天地之垠」(辛良史《唐才子传·韩愈》)的赞语来评價这首歌行,自然会觉得绝非虚誉。
《祭十二郎文》
沛沛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沛沛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沛沛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沛沛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沛沛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沛沛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沛沛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极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乎。其然乎?其不然乎?
沛沛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沛沛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沛沛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沛沛某年、某月、某日,叔父韩愈在听说你去世后的第七天,才得以含着哀痛向你表达诚意,并派建中在远方备办了应时的鲜美食品作为祭品,告慰你十二郎的灵位:
沛沛唉,我自幼丧父,等到大了,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模样,只有依靠兄嫂抚养。哥哥正当中年时就因与犯罪的宰相关系密切而受牵连被贬为韶州刺史,次年死于贬所。我和你都还小,跟随嫂嫂把灵柩送回河阳老家安葬。随后又和你到江南谋生,孤苦伶丁,也未曾一天分开过。我上面本来有三个哥哥,都不幸早死。继承先父的后代,在孙子辈里只有你,在儿子辈里只有我。韩家子孙两代各剩一人,孤孤单单。嫂子曾经抚摸着你的头对我说:“韩氏两代,就只有你们两个了!”那时你比我更小,当然记不得了;我当时虽然能够记事,但也还不能体会她话中的悲凉啊!
沛沛我十九岁时,初次来到京城参加考试。四年以后,才回去看你。又过了四年,我去河阳凭吊祖先的坟墓,碰上你护送嫂嫂的灵柩来安葬。又过了两年,我在汴州辅佐董丞相,你来探望我,留下住了一年,你请求回去接妻子儿女。第二年,董丞相去世,我离开汴州,你没能来成。这一年,我在徐州辅佐军务,派去接你的人刚动身,我就被免职,你又没来成。我想,你跟我在东边的汴州、徐州,也是客居,不可能久住;从长远考虑,还不如我回到家乡,等在那里安下家再接你来。唉!谁能料到你竟突然离我而死呢?当初,我和你都年轻,总以为虽然暂时分别,终究会长久在一起的。因此我离开你而旅居长安,以寻求微薄的俸禄。假如真的知道会这样,即使让我做高官厚禄的公卿宰相,我也不愿因此离开你一天而去赴任啊!
沛沛去年,孟东野到你那里去时,我写给你的信中说:“我年纪还不到四十岁,但视力模糊,头发花白,牙齿松动。想起各位父兄,都在健康强壮的盛年早早去世,像我这样衰弱的人,难道还能长活在世上吗?我不能离开(职守),你又不肯来,恐怕我早晚一死,你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忧伤。”谁能料到年轻的却先死了,而年老的反而还活着,强壮的早早死去,而衰弱的反而还活在人间呢?
沛沛唉!是真的这样呢?还是在做梦呢?还是这传来的消息不可靠呢?如果是真的,那么我哥哥有(那么)美好的品德反而早早地绝后了呢?你(那么)纯正聪明反而不能承受他的恩泽呢?难道年轻强壮的反而要早早死去,年老衰弱的却应活在世上吗?实在不敢把它当作真的啊!如果是梦,传来的噩耗不是真的,可是东野的来信,耿兰的报丧,却又为什么在我身边呢?啊!大概是真的了!我哥哥有美好的品德竟然早早地失去后代,你纯正聪明,本来是应该继承家业的,现在却不能承受你父亲的恩泽了。这正是所谓苍天确实难以揣测,而神意实在难以知道了!也就是所谓天理不可推求,而寿命的长短无法预知啊!
沛沛虽然这样,我从今年以来,花白的头发,全要变白了,松动的牙齿,也像要脱落了,身体越来越衰弱,精神也越来越差了,过不了多久就要随你死去了。如果死后有知,那么我们又能分离多久呢?如果我死后无知,那么我也不能悲痛多少时间了,而(死后)不悲痛的时间却是无穷无尽的。
沛沛你的儿子才十岁,我的儿子才五岁,年轻强壮的尚不能保全,像这么大的孩子,又怎么能希望他们成人立业呢?啊,悲痛啊,真是悲痛!
沛沛你去年来信说:“近来得了软脚病,时常(发作)疼得厉害。”我说:“这种病,江南人常常得。”没有当作值得忧虑的事。唉,(谁知道)竟然会因此而丧了命呢?还是由于别的病而导致这样的不幸呢?
沛沛你的信是六月十七日写的。东野说你是六月二日死的,耿兰报丧时没有说日期。大概是东野的使者不知道向你的家人问明日期,而耿兰报丧竟不知道应该告诉日期?还是东野给我写信时,才去问使者,使者胡乱说个日期应付呢?是这样呢?还是不是这样呢?
沛沛现在我派建中来祭奠你,安慰你的孩子和你的乳母。他们有粮食能够守丧到丧期终了,就等到丧期结束后再把他们接来;如果不能守到丧期终了,我就马上接来。剩下的奴婢,叫他们一起守丧。如果我有能力迁葬,最后一定把你安葬在祖坟旁,这样以后,才算了却我的心愿。
沛沛唉,你患病我不知道时间,你去世我不知道日子,活着的时候不能住在一起互相照顾,死的时候没有抚尸痛哭,入殓时没在棺前守灵,下棺入葬时又没有亲临你的墓穴。我的行为辜负了神明,才使你这么早死去,我对上不孝,对下不慈,既不能与你相互照顾着生活,又不能和你一块死去。一个在天涯,一个在地角。你活着的时候不能和我形影相依,死后魂灵也不在我的梦中显现,这都是我造成的灾难,又能抱怨谁呢?天哪,(我的悲痛)哪里有尽头呢?从今以后,我已经没有心思奔忙在世上了!还是回到老家去置办几顷地,度过我的余年。教养我的儿子和你的儿子,希望他们成才;抚养我的女儿和你的女儿,等到她们出嫁,(我的心愿)如此而已。
沛沛唉!话有说完的时候,而哀痛之情却不能终止,你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悲哀啊!希望享用祭品吧!
沛沛《祭十二郎文》是唐代文学家韩愈的一篇对其侄十二郎的祭文。文章既没有铺排,也没有张扬,作者善于融抒情于叙事之中,在对身世、家常、生活遭际朴实的叙述中,表现出对兄嫂及侄儿深切的怀念和痛惜,一往情深,感人肺腑。
沛沛整体赏析
沛沛作者把抒情与叙事结合在一起,联系家庭、身世和生活琐事,反复抒写他对亡侄的无限哀痛之情。同时,也饱含着自己凄楚的宦海沉浮的人生感慨。全文以向死者诉说的口吻写成,哀家族之凋落,哀己身之未老先衰,哀死者之早夭,疑天理疑神明,疑生死之数,乃至疑后嗣之成立,极写内心的辛酸悲痛。文章语意反复而一气贯注,最能体现在特定情景下散文的优长,具有浓厚的抒情色彩。
沛沛韩愈写此文的目的不在于称颂死者,而在于倾诉自己的痛悼之情,寄托自己的哀思。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强调骨肉亲情关系。作者与老成,名为叔侄,情同手足,“两世一身,形单影只”。老成先逝,子女幼小,更显得家族凋零,振兴无望。这在注重门庭家道的古代,引起韩愈的切肤之痛是理所当然的。二是突出老成之死实出意外。老成比作者年少而体强,却“强者夭而病者全”;老成得的不过是一种常见的软脚病,作者本来不以为意,毫无精神准备,因而对老成的遽死追悔莫及,意外的打击使他极为悲痛。三是表达作者自身宦海沉浮之苦和对人生无常之感,并以此深化亲情。
分段赏析
沛沛祭文全文共分四段,第一段重在叙述韩门两代,只有“我”与侄儿两人,所谓“两世一身,形单影只”,身世之戚苦,及对嫂嫂的深切感念;第二、三段重在痛惜与侄儿的暂别竟成永别,及侄儿的夭折;第四段是对侄儿病情的推测,沉痛的自责,后事的安排,及无处诉说、没有边际的不可遏制的伤痛。文、情前后紧相呼应,浑然一体。结构精巧,层层推进,环环相扣,而又步步深入,随着叙述的展开,作者沉痛的情感波涛,也一浪高似一浪。使人读完全篇,不能不掩卷叹息,为作者因失相依为命的侄儿所遭受到的深切的精神悲痛,潸然泪下,并得到一种美的享受。
沛沛祭文开头几句,叙述了“我”听到侄儿去世后,准备祭墓的经过。接着转入身世的叙述和悲叹:“我”从小失去了父亲,依靠着哥哥、嫂嫂的抚养,而哥哥又在中年殁于南方。年纪幼小的“我”与你,在孤苦零丁中没有一天不在一起。韩愈三岁丧父,十一岁前,韩愈随兄韩会在京师。大历十二年(777年),韩会被贬为韶州刺史,韩愈随兄到韶州(今广东韶关)。韩愈回到故乡后,适逢中原战乱,遂到江南宣城避难,这就是祭文中所说的“又与汝就食江南”。
沛沛自“承先人后者”至“亦未知其言之悲也”这一小段,是写得很感人的一段。字里行间,流露出形单影只的凄苦之情,及对他的嫂子的无限感念。前面那一段铺叙家世,为颠沛流离中的嫂嫂的话“韩氏两世,惟此而已”,增加了浓重的感伤之情,及无限的分量,因为在封建社会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以说是天经地义的事,通过嫂嫂的两句话,把嫂嫂当时的悲伤、期待、焦虑之情,活画了出来,并使人感受到两句话中凝集着多么深厚的感情力量。
沛沛从“吾年十九”至段末,叙述了韩愈在十九岁以后至侄儿殁去之前的经过。
沛沛祭文第二段开头几句是倒叙,叙述自己为什么愿意离别形影相依的侄儿的原因。自“诚知其如此”起,笔锋一转,直至段末,是韩愈为此而悲痛、失悔,还有得到侄儿死去的消息后,将信将疑的复杂情绪,以及为此而发出的深挚的慨叹。写得跌宕有致,情思深沉,感人至深。这一大段可分几个层次。第一个层次着意在痛悔自己的去取。接着痛悔,又深入一层,回叙自己父兄的早死,和侄儿本来有可能多在一起呆些日子,共享天伦之乐,却失去了这样的机会。
沛沛在这一小段中,为了说明自己身体的病弱,一连用了三个“而”字,“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不仅加重了语气,读起来铿锵有力,而且反衬并强调了本段末提出的问题,加强了作者的失痛感。
沛沛接着思绪又深入一步,以将信将疑的口气描绘了自己内心感到的无穷的惶惑:这不可能是真的,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准是传的信不确切。可是东野的来信、耿兰(奴仆名)的报告又怎么放在“我”的身边呢?在这一段对于内心惶惑的叙述中,作者对侄儿之死所引起的情感的剧烈震荡,不仅为结尾的天命无常的慨叹加重了分量,而且为下段的痛悔准备了心理条件,使下段的责备、失悔、哀惜、慨叹,语语仿佛从肺腑中沛然流出,使悲伤的情感逐步达到高潮。
沛沛自“汝去年书云”起,至文末,包含几个小段:一是用回叙的手法,推测侄儿得病的原因,及去世的日期;二是对于侄儿后事、家务的安排;三是表示自己“无意于人世”的沉痛的心迹;最后则是深切的寄哀。
沛沛在这一小段中,作者通过对侄儿的生、病、死、葬料理不到的沉痛自责,表现了失去侄儿后的痛惜之情,哀思深挚,读之使人回肠荡气,不能不为之悲戚不已。这是这篇祭文在情感力量上所达到的又一高潮。
沛沛祭文接着述说了在经过这次精神上的打击之后,“我”已无意于留恋人间富贵,只求在伊、颍河(皆在今河南境内)旁买上几顷地,把“我”的和你的儿子养大,希望他们成人,把我的和你的女儿养大,嫁出去,也就罢了。通过对自己心灰意冷的描述,又进一步加深了已有的哀痛。既属叙事,又是抒情。以“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的问句为结束,更进一步扩展和加深了作者的哀思。明知死后无知,还要如此提问,就使作者更加伤痛不已。“尚飨”,是祭文中常用的结束语,意谓请你来享受这祭品吧。
艺术手法
沛沛本文一反传统祭文以铺排郡望、藻饰官阶、历叙生平、歌功颂德为主的固定模式,主要记家常琐事,表现自己与死者的密切关系,抒写难以抑止的悲哀,表达刻骨铭心的骨肉亲情。形式上则破骈为散,采用自由多变的散体。这种自由化的写作形式,使作者如同与死者对话,边诉边泣,吞吐呜咽,交织着悔恨、悲痛、自责之情,因而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沛沛这篇祭文强烈的感情力量,能如此深刻地感染读者,也得力于作者高超的语言文字技巧。它全用散文句调和平易晓畅的家常生活语言,长长短短,错错落落,奇偶骈散,参差骈散,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得不止;疑问、感叹、陈述等各种句式,反复、重叠、排比、呼告等多种修辞手法,任意调遣,全依感情的需要。再加之作者取与死者促膝谈心的形式,呼“汝”唤“你”,似乎死者也能听到“我”的声音,显得异常自然而真切。这样全文就形成了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语言气势和令人如闻咳謦的感情氛围。
沛沛作者采用与死者对话的方式,边诉边泣,吞吐呜咽,交织着悔恨、悲痛、自责等种种感情,似在生者和死者之间作无穷无尽的长谈。如写闻讣的情景,从“其信然邪”到“未可以为信也”,再到“其信然矣”,语句重叠,表现其惊疑无定的心理状态。末尾“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一段,多用排句,情绪激宕,一气呵成。这一切又都从肺腑中流出,因而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祭鳄鱼文》
沛沛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以与鳄鱼食,而告之曰:
沛沛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泽,罔绳擉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后王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况潮岭海之间,去京师万里哉?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亦固其所。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况禹迹所揜,扬州之近地,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
沛沛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旱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抗拒,争为长雄。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伈见见,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耶?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辩。
沛沛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沛沛某年某月某日,潮州刺史韩愈派遣部下军事衙推秦济,把羊一头、猪一头,投入恶溪的潭水中,送给鳄鱼吃,同时又警告它:古时候的帝王拥有天下后,放火焚烧山岭和泽地的草木,用绳索去网捉、用利刃去刺杀,以除灭虫、蛇等那些给人民带来危害的可恶动物,并把它们驱逐到四海之外去。到了后世,帝王的德行威望不够,不能统治远方,于是,长江、汉水之间的大片土地只得放弃给东南各族;更何况潮州地处五岭和南海之间,离京城有万里之遥呢!鳄鱼之所以潜伏、生息在此地,也就很自然了。
沛沛当今天子继承了大唐帝位,神明圣伟,仁慈英武,四海之外,天地四方之内,都在他的安抚统辖之下;更何况潮州是大禹足迹所到过的地方,是古代扬州的地域,是刺史、县令治理的地区,又是交纳贡品、赋税以供应皇上祭天地、祭祖宗、祭神灵的地方呢?鳄鱼,你是不可以同刺史一起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
沛沛刺史受天子之命,镇守这块土地,治理这里的民众,而鳄鱼竟敢不安分守己地呆在溪潭水中,却占据一方吞食民众的牲畜、熊、猪、鹿、獐、来养肥自己的身体、繁衍自己的后代;又胆敢与刺史抗衡,争当统领一方的英雄;刺史虽然软弱无能,又怎么肯向鳄鱼低头屈服,胆怯害怕,给治理百姓的官吏丢脸,并在此地苟且偷安呢!而且刺史是奉天子的命令来这里当官的,他势必不得不与鳄鱼争辩明白。
沛沛鳄鱼如果能够知道,你就听刺史我说:潮州这地方,大海在它的南面,大至鲸、鹏,小至虾、蟹,没有不在大海里归宿藏身,生活取食的,鳄鱼早上从潮州出发,晚上就能到达大海。现在,刺史与鳄鱼约定:至多三天,务必率领那批丑类南迁到大海去,以躲避天子任命的地方官;三天办不到,就放宽到五天;五天办不到,就放宽到七天;七天还办不到,这就表明最终不肯迁移了。这就是不把刺史放在眼里,不肯听他的话;不然的话,就是鳄鱼愚蠢顽固,虽然刺史已经有言在先,但还是听不进,不理解。凡对天子任命的官吏傲慢无礼,不听他的话,不肯迁移躲避,以及愚蠢顽固而又残害民众的牲畜,都应该处死。刺史就要挑选有才幹有技能的官吏和民众,操起强硬的弓弩,安上有毒的箭镞,来同鳄鱼作战,一定要把鳄鱼全部杀尽才肯罢手。你们可不要后悔啊!
沛沛《祭鳄鱼文》是唐代文学家韩愈创作的一篇散文。因鳄鱼为害,作此文劝戒鳄鱼搬迁,实则鞭笞当时祸国殃民的藩镇大帅,贪官污吏。这篇文章文意虽是为民除害,但仍是一篇条达、顿挫,宽紧相济,气雄势深的文章。
沛沛文章开头在点明韩愈以潮州刺史身分派遣下属致祭之后,第一段先回顾漫长的历史,拿先王和后王对比,以阐明鳄鱼得以长期肆虐的原因。古代的圣王统治天下,放火焚烧山野草泽,用绳网利刃来消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但是后王德薄,不能统治远方,连江汉之间都放弃了,何况潮州处在五岭和南海之间,距离京师有万里之遥的地方。所以鳄鱼在这里潜伏、繁殖,自然也就是它活动的场所了。先王能为民除害,后王则不能。驱逐鳄鱼,追根穷源,先归咎于后王,这是很有胆识的。对安史之乱以来的唐王朝,韩愈虽不敢直斥,但寓意讽谏,确有空谷传音之妙。再从行文上来看,这是故意放宽一步,为下文蓄势,将合先开,欲擒故纵,这是古文家常用的笔法。
沛沛第二段陡然折笔回锋,展开堂堂之阵:以今非昔比晓喻之,以大唐天子、刺史、县令、天地、宗庙、百神震慑之。这就使鳄鱼完全丧失了得以肆虐的依据。“况禹迹所揖”以下,语意更进一步,字字跃动,蝉联如贯珠,显得雄辩有力。直到推出“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才揭出一篇之纲。譬如登泰山,攀“紧十八盘”,南天门始赫然在目,以前的“阶崇万级”,均为此铺垫。如果说在这以前是从天子的角度上昭告鳄鱼的话,那么在这以下就是从刺史的职责上阐发议论了:“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鳄鱼岂敢与刺史抗拒。刺史是受天子之命而来,抗拒刺史就是抗拒天子。对鳄鱼而言,抗拒刺史,将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这是不言而喻的;就刺史而言,为民除害,是其职责。退一步说,即使刺史弩弱,也不肯屈服于鳄鱼,矫矫者岂能听之任之。故“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反复晓喻,这就不是“不教而诛”了。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段文字里,韩愈顺便给那些在恶势力面前吓得魂不附体的人给予有力的讽刺,意在言外,耐人寻味。
沛沛在待之以礼、晓之以理之后,接踵而来的就是凌之以威、绳之以法了。第三段以“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开头,正式堂而皇之地宣布了驱逐鳄鱼的命令。为鳄鱼指出去路,限定了时间,限期也是宽之又宽,做到仁至义尽。但是,如果七日内不能迁徙,文笔又陡起层叠而下:“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这段判决文字写得极为严正,十分果决、犀利。最后落到“杀”字上,使正义之力大大变强。更有甚者,不仅要杀,而且要斩尽杀绝。诛杀的方法,也写得明明白白,以示有绝对的把握。那些“为民物害者”,对此必会心惊胆战。结尾“其无悔”只有三字,戛然而止,尤见峭劲。韩愈有言“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书》)从他这篇文章来看,确实表现了这一特点。
沛沛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这在韩愈的文章中是说得一清二楚的。既然鳄鱼无知,韩愈的写作目的有何,“好游戏”(清·李光地《榕村语录·卷五》)的韩愈,无非是在借题发挥而已。在指责鳄鱼的背后,有比鳄鱼更为凶残的丑类在。安史之乱以来那些拥兵割据的藩镇大帅,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更为祸国殃民。所以这篇貌似“游戏文字”的文章,显然寓有鲜明的主题,它因小见大;发人深思,有着严峻的现实意义。
《获麟解》
沛沛麟之为灵,昭昭也。咏于《诗》,书于《春秋》,杂出于传记百家之书,虽妇人小子皆知其为祥也。
沛沛然麟之为物,不畜于家,不恒有于天下。其为形也不类,非若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然则虽有麟,不可知其为麟也。
沛沛角者吾知其为牛,鬣者吾知其为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为犬豕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则其谓之不祥也亦宜。虽然,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麟为圣人出也。圣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为不祥也。
沛沛又曰:“麟之所以为麟者,以德不以形。”若麟之出不待圣人,则谓之不祥也亦宜。
沛沛麟是象徵灵异、祥瑞的动物,是显而易见的。在《诗经》中被歌颂过,在《春秋》中也有记载,传记百家之书也夹杂着记述。即使妇女儿童也知道它是吉祥之物。
沛沛但是麟是野生动物,不被家庭所豢养,自然界也不常有。它的外形什么也不像,不像马、牛、犬、猪、豺狼、麋鹿那样。既然这样,即使有麟,人们也不认识它是麟啊。
沛沛有角的我知道它是牛,有鬃毛的我知道它是马,犬猪豺狼麋鹿,我知道它们是犬猪豺狼麋鹿,只有麟没法认得。不认得,那么人们说它不祥也就很自然了。虽然这样,有麟出现,就必然有圣人在世谋政,麟是因为圣人才现形于世。圣人一定能认识麟。麟终究并非不祥之物啊。
沛沛又听说:麟之所以被称作麟,是按照德而不是按照外形。假若麟自行出现,而没有圣人在世能够认得,那么说它不吉祥也是合适的。
沛沛《获麟解》是唐代文学家韩愈的作品。韩愈在文中以麒麟自喻,他认为麒麟之所以称为仁兽,是由于出现在圣人在位的时候;如果不等待圣人在位的时候而出现,就会称为不祥之兽了。他借此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的感慨。文章曲折反复,富于变化,姑显得波澜起伏而寓意深远。
沛沛《获麟解》中作者以麟设喻,说明了自己的为人及出仕的时机和意图,感慨卓有才识之士不为封建统治者所用,寄托了怀才不遇的一腔怨愤。
沛沛据《春秋》和《左传》所写:鲁哀公“十四年春,西狩于大野,叔孙氏之车子钮商获麟,以为不祥,以赐虞人。仲尼观之,曰:‘麟也。’然后取之”。麟。即麒麟,古人以之作为象徵仁人和吉祥的动物。麒麟历来被人们视作祥兽,而作者却另闢蹊径,认为其长相奇特,也可“谓之不详”。他认为麒麟之所以被视作吉祥的象徵,是因为出现在圣人在位的时候;如果它出现时没有圣人在位,那么就可以说它是不祥之物。
沛沛韩愈抓住“祥”与“不祥”、“知”与“不知”这两对对立的字眼作眼目,在行文过程中通过这两对词语的转换,抒发了自己的不平之鸣,表现了自我的自怜自重而又自怨自艾的意绪。细咀此文,方能在含蓄与委婉的笔调中看到悲愤。作者意在说明如果没有圣人当道,即便出现了像麒麟一般罕见的杰出人才,恐怕也只能孤愤一世,自怨自艾。作者以麒麟自喻,说明了自己的品行和出仕的意图,感慨卓有才学之士不为封建的统治者所重用。寄托了怀才不遇的怨愤。
沛沛作者由“祥”说入“不祥”,并以“不祥”立论,强调麒麟作为灵兽具有的象徵意义远大于本身,做足文章,反复辩论,乃有其寄托。作者抒发怀才不遇。不为圣主所知,才是文章的真意。文章短小,不满二百字,而抑扬开合,变化转折,似有长篇之势。
沛沛文章虽短,曲折甚多.层层转折,表意颇为含蓄委婉。几反几复之中。使论述的观点更为明确、深入。文章越短越曲折变化。
《讳辩》
沛沛愈与李贺书,劝贺举进士。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听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辞,皇甫湜曰:“若不明白,子与贺且得罪。”愈曰:“然”。
沛沛《律》曰:“二名不偏讳。”释之者曰:谓若言“征”不称“在”,言“在”不称“征”是也。《律》曰:“不讳嫌名。”释之者曰:谓若“禹”与 “雨”,“邱”与“蓲”之类是也。今贺父名晋肃,贺举进士,为犯“二名律”乎?为犯“嫌名律”乎?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沛沛夫讳始于何时?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欤?周公作诗不讳,孔子不偏讳二名,《春秋》不讥不讳嫌名,康王钊之孙实为昭王,曾参之父名皙,曾子不讳“昔”。周之时有骐期,汉之时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讳?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将不讳其嫌者乎?汉讳武帝名彻为“通”,不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也;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今上章及诏,不闻讳“浒”、“势”、“秉”。“机”也。惟宦者宫妾,乃不敢言“谕”及 “机”,以为触犯。士君子言语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于经,质之于律,稽之以国家之典,贺举进士为可耶,为不可耶?
沛沛凡事父母得如曾参,可以无讥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今世之士,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而讳亲之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参卒不可胜;胜周公、孔子、曾参,乃比于宦者宫妾:则是宦者宫妾之孝于其亲,贤于周公、孔子、曾参者耶?
沛沛我写信给李贺,劝他参加进士科的考试。李贺如去参加进士科考试就会考中,所以和他争名的人就攻击这件事情,说:“李贺父亲名晋肃,李贺不参加进士科的考试才是对的,劝他考进士的人是不对的。”听到这种议论的人没有仔细想,就异口同声,跟着附和。皇甫湜对我说:“如果不把这件事说清楚,你和李贺将要蒙受坏名声。”我说:“是这样的”。
沛沛《礼记》上的规定说:“名字的两个字不必都避讳。”解释的人说:“孔子的母亲名‘征在’,这是说如果说‘征’就不说‘在’,说到‘在’就不说‘征’。”《礼记》上的规定又说:“不避讳声音相近的字。”解释的人说:“说的是像‘禹’和‘雨’、‘丘’和‘蓲’之类的字就是这样。”现在李贺的父亲名晋肃,李贺去参加进士科的考试,是违犯了名字的两个字不必都避讳的规定呢?还是违犯了声音相近的字不避讳的规定呢?父亲的名字叫晋肃,儿子就不能参加进士科的考试,假如父亲名“仁”,儿子就不能做人吗?
沛沛避讳这个规定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制定礼法制度来教化天下的人,不就是周公、孔子吗?周公作诗不避讳,孔子对人名的两个字也不都避讳,《春秋》也不讥讽不避讳人名声音相近的字。周康王钊的孙子,实际上就是昭王。曾参的父亲名晳,曾参不避讳“昔”字。周朝时有个人叫骐期,汉朝时有个人叫杜度,他们的儿子应怎样避讳?是为了避讳和名字声音相近的字,就连他们的姓也避讳了呢,还是不避讳和名字声音相近的字呢?汉朝避讳武帝的名,把“彻”改为“通”,但没有听说为避讳把车辙的“辙”改作别的字。避讳吕后的名,把“雉”叫做“野鸡”,可没有听说为避讳把治天下的“治”改作别的字。现在上奏章和下诏谕,没有听说避讳“浒”、“势”、“秉”和“饥”字。只有宦官宫妾才不敢说“谕”字和“机”字,认为说了就是触犯皇上。君子著书做事,应该遵守什么礼法呢?现在考察经典,查对规定,考核前代避讳的规定,李贺参加进士科的考试,是可以呢?还是不可以呢?
沛沛凡是侍奉父母,能做到像曾参那样,就能不被人指责了。做人能像周公、孔子那样,也可以说是到顶点了。现在世上的一些人,不去努力学习曾参、周公、孔子的品行,而要在避讳父母名字的事情上,却一定要超过曾参、周公、孔子,这也可以看出他们是糊涂的。周公、孔子、曾参,毕竟是不可能超过的。在避讳上超过了周公、孔子、曾参,就只能和宦官、宫妾一样了。那么这些宦官、宫妾对父母的孝顺,能比周公、孔子、曾参还好吗?
沛沛《讳辩》是唐代文学家韩愈的一篇议论文。当时的著名诗人李贺因避父亲的名讳而不能参加进士科考,像其他读书人那样取得功名,以致前途受到影响。韩愈对此十分愤慨,于是写下这篇文章来论述此事,表达他反对将“避讳”搞得太泛滥的主张。
沛沛文章第一段明确地交待了作者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李贺的父亲名晋肃,李贺怕触犯名讳,不去考取进士。韩愈热心于培养和推荐有才华的青年,曾经写信给李贺,劝他去应考,与李贺争名的人恣意毁谤,说:“李贺的父亲名晋肃,李贺不参加进士考试是正确的,劝他去考试的人是不对的。”听到这种议论的人不加思索,便随声附和。一时间形成了是非不清,不利于韩愈的舆论。正如皇甫湜所说:“如果不把这件事分辨清楚,您和李贺将蒙受坏名声。”正是为了批驳这种毁谤,韩愈才写了这篇文章。
沛沛文章在扼要交代写作的原因之后,先引律,后引经,再引国家之典。层层辩驳,深刻而透彻,最后以幽默的笔调,指出那些“毁之者”只不过是自比于宦官宫妾,一点也不是士君子光明正大的行为。在文章的写法上,作者不作正面的结论,只是在引经据典之后,用一连串的反诘句对“毁之者”提出质问,步步紧逼,气势夺人,具有极强的威慑力量。
沛沛文章第三段再引国家之典,即查考古今有关“名讳”的记载,驳斥“毁之者”。文章这一部分所记事实非常丰富,又文字精炼,几乎每一个记叙都需详加阐述。这些记叙博古通今,既有“周公作诗不讳”,“孔子不偏讳二名”,“《春秋》不讥不讳嫌名”,周康王钊之子不讳同音字“昭”,曾参不讳“晳”的同音字“昔”,“汉讳武帝名‘彻’为‘通’,不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讳吕后‘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等等前朝的记载;又有“今上章及诏,不闻讳‘浒’、‘势’、‘秉’、‘机’也。惟宦官宫妾不敢言‘谕’及‘机’,以为触犯’”的记载。既有正面地记叙,又有机智地反问:“汉之时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讳?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将不讳其嫌者乎?”通过这些无可辩驳的事实,谁是谁非已经很明确了,这时,韩愈用“贺举进士为可邪?为不可邪?”二句再一次质问“毁之者”,结论自问自明,却又去诘问对方,这把本来已确定的思想表现得更加鲜明、强烈。
沛沛文章最后一段以“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今世之士,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而讳亲之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这几句幽默的讽刺笔调,斥责那些“毁之者”。凡是侍奉父母能够象曾参那样,就可以不受到指责了。做人能够象周公、孔子,也可以说到顶了。但是不致力学习曾参、周公、孔子的品行,却在避讳亲人的名字这件事情上一定要超过曾参、周公、孔子的人和宦官宫妾一样是不明智的。
沛沛《讳辩》写作很有特点,正如《古文观止》所评论的那样:“前分律、经、典三段,后尾抱前,婉畅显快,反反复复,如大海回风,一波未平,一波复起,尽是设疑两可之辞,待智者自择。此别是一种文法。”
《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
沛沛五岳祭秩皆三公,四方环镇嵩当中。
沛沛火维地荒足妖怪,天假神柄专其雄。
沛沛喷云泄雾藏半腹,虽有绝顶谁能穷。
沛沛我来正逢秋雨节,阴气晦昧无清风。
沛沛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
沛沛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
沛沛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
沛沛森然魄动下马拜,松柏一径趋灵宫。
沛沛粉墙丹柱动光彩,鬼物图画填青红。
沛沛升阶伛偻荐脯酒,欲以菲薄明其衷。
沛沛庙令老人识神意,睢盱侦伺能鞠躬。
沛沛手持杯珓导我掷,云此最吉余难同。
沛沛窜逐蛮荒幸不死,衣食才足甘长终。
沛沛侯王将相望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
沛沛夜投佛寺上高阁,星月掩映云瞳胧。
沛沛猿鸣钟动不知曙,杲杲寒日生于东。
沛沛祭五岳典礼如同祭祀三公,五岳中四山环绕嵩山居中。
沛沛衡山地处荒远多妖魔鬼怪,上天授权南岳神赫赫称雄。
沛沛半山腰喷泄云雾迷迷茫茫,虽然有绝顶谁能登上顶峰。
沛沛我来这里正逢秋雨绵绵时,天气阴暗没有半点儿清风。
沛沛心里默默祈祷仿佛有应验,岂非为人正直能感应灵通?
沛沛片刻云雾扫去显出众峰峦,抬头仰望山峰突兀插云空。
沛沛紫盖峰绵延连接着天柱峰,石廪山起伏不平连着祝融。
沛沛严森险峻惊心动魄下马拜,沿着松柏小径直奔神灵宫。
沛沛粉色墙映衬红柱光彩夺目,壁柱上鬼怪图画或青或红。
沛沛登上台阶弯腰奉献上酒肉,想借菲薄祭品表示心虔衷。
沛沛主管神庙老人能领会神意,凝视窥察连连地为我鞠躬。
沛沛手持杯蛟教导我掷占方法,说此卜兆最吉他人难相同。
沛沛我被放逐蛮荒能侥幸不死,衣食足甘愿在此至死而终。
沛沛做侯王将相的欲望早断绝,神纵使赐福于我也难成功。
沛沛此夜投宿佛寺住在高阁上,星月交辉掩映山间雾朦胧。
沛沛猿猴啼时钟响不觉到天亮,东方一轮寒日冉冉升高空。
沛沛此诗叙写作者谒祭衡山庙神、占卜吉凶和投宿庙寺等情况,抒发对仕途坎坷的不满情怀。全诗融写景、叙事、抒情于一体,然章法井然,境界开阔,色彩浓重,古朴苍劲,且一韵到底,一气呵成,给人一种清新开阔的美感。
沛沛作为文学体裁之一的诗歌,是客观的现实生活在诗人头脑中反映的产物。由于客观现实和诗人境遇的不同,诗歌的艺术风格也有变化。《衡岳》和《山石》虽是出自同一手笔,且是同类题材的作品,但两者风格明显有别。《山石》写得清丽飘逸,而此诗则写得凝炼典重。
沛沛诗人通过仰望衡岳诸峰、谒祭衡岳庙神、占卜仕途吉凶和投宿庙寺高阁等情况的叙写,抒发个人的深沉感慨,一方面为自己投身蛮荒之地终于活着北归而庆幸,一方面对仕途坎坷表示愤懑不平,实际上也是对最高统治者的一种抗议。
沛沛开篇六句写望岳。起笔超拔,用语不凡,突出南岳在当时众山中的崇高地位,引出远道来访的原因。“我来”以下八句写登山。来到山里,秋雨连绵,阴晦迷蒙;等到上山时,突然云开雨霁,群峰毕现。整段以秋空阴晴多变为背景,衬托出远近诸峰突兀环立,雄奇壮观,景象阔大,气势雄伟。“潜心默祷若有应”句,借衡岳有灵,引起下段祭神问天的心愿。“森然”以下十四句写谒庙,乃全诗的核心。韩愈游南岳,虽不离赏玩名山景色,但更主要的还是想通过祭神问天,申诉无人理解、无处倾吐的悒郁情怀。在叙写所见、所感时,肃穆之中含诙谐之语,涉笔成趣。最后四句写夜宿佛寺。身遭贬谪,却一觉酣睡到天明,以旷达写郁闷,笔力遒劲。末句“寒日”,呼应“秋雨”、“阴气”。全篇章法井然。
沛沛这首诗的思想价值虽不高,艺术表现上却有特色。全篇写景、叙事、抒情,融为一体,境界开阔,色彩浓重,语言古朴苍劲,叙述自由灵活。篇幅不短,而能一韵到底,一气呵成。双句末尾多用三平调,少数收尾用“平仄平”,音节铿锵有力,重而不浮,颇具声势。
《进学解》
沛沛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登崇畯良。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爬罗剔抉,刮垢磨光。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沛沛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矻矻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抵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沈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沛沛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馀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宏,逃谗于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相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已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
沛沛国子先生早上走进太学,召集学生们站立在学舍下面,教导他们说:“学业由于勤奋而专精,由于玩乐而荒废;德行由于独立思考而有所成就,由于因循随俗而败坏。当今圣君与贤臣相遇合,各种法律全部实施。除去凶恶奸邪之人,提拔优秀人才。具备一点优点的人全部被录取,拥有一种才艺的人没有不被任用的。选拔优秀人才,培养造就人才。只有才行不高的侥幸被选拔,绝无才行优秀者不蒙提举。诸位学生只要担心学业不能精进,不要担心主管部门官吏不够英明;只要担心德行不能有所成就,不要担心主管部门官吏不公正。”
沛沛话没有说完,有人在行列里笑道:“先生在欺骗我们吧?我侍奉先生,到现在已经很多年了。先生嘴里不断地诵读六经的文章,两手不停地翻阅着诸子百家的书籍。对史书类典籍必定总结掌握其纲要,对论说类典籍必定探寻其深奥隐微之意。广泛学习,务求有所收获,不论是无关紧要的,还是意义重大的都不舍弃;点燃灯烛夜以继日地学习,常常勤劳不懈年复一年的读书学习。先生的学习可以说勤奋了。
沛沛抵制、批驳异端邪说,排斥佛教与道家的学说,弥补儒学的缺漏,阐发精深微妙的义理。探寻那些久已失传的古代儒家学说,独自广泛地钻研和继承它们。指导异端学说就像防堵纵横奔流的各条川河,引导它们东注大海;挽救儒家学说就像挽回已经倒下的宏大波澜。先生您对于儒家,可以说是有功劳了。
沛沛心神沉浸在古代典籍的书香里,仔细地品尝咀嚼其中精华,写起文章来,书卷堆满了家屋。向上效法法虞、夏时代的典章,深远博大得无边无际;周代的诰书和殷代的《盘庚》,多么艰涩拗口难读;《春秋》的语言精练准确,《左传》的文辞铺张夸饰;《易经》变化奇妙而有法则,《诗经》思想端正而辞采华美;往下一直到《庄子》、《离骚》,《史记》;扬雄、司马相如的创作,同样巧妙但曲调各异。先生的文章可以说是内容宏大而外表气势奔放,波澜壮阔。
沛沛先生少年时代就开始懂得学习,敢于实践,长大之后精通礼法,举止行为都合适得体。先生的做人,可以说是完美的了。
沛沛可是在朝廷上不能被人们信任,在私下里得不到朋友的帮助。进退两难,一举一动都受到指责。刚当上御史就被贬到南方边远地区。做了三年博士,职务闲散表现不出治理的成绩。您的命运与仇敌相合,不时遭受失败。冬天气候还算暖和的日子里,您的儿女们哭着喊冷;年成丰收而您的夫人却仍为食粮不足而啼说饥饿。您自己的头顶秃了,牙齿缺了,这样一直到死,有什么好处呢?不知道想想这些,倒反而来教导别人干什么呢?”
沛沛国子先生说:“唉,你到前面来!要知道那些大的木材做屋梁,小的木材做瓦椽,做斗栱,短椽的,做门臼、门橛、门闩、门柱的,都量材使用,各适其宜而建成房屋,这是工匠的技巧啊。贵重的地榆、朱砂,天麻、龙芝,车前草、马屁菌,坏鼓的皮,全都收集,储藏齐备,等到需用的时候就没有遗缺的,这是医师的高明之处啊。提拔人材,公正贤明,选用人才,态度公正。灵巧的人和拙笨的人都得引进,有的人谦和而成为美好,有的人豪放而成为杰出,比较各人的短处,衡量各人长处,按照他们的才能品格分配适当的职务,这是宰相的方法啊!从前孟轲爱好辩论,孔子之道得以阐明,他游历的车迹周遍天下,最后在奔走中老去。荀况恪守正道,发扬光大宏伟的理论,因为逃避谗言到了楚国,被废黜而死在兰陵。这两位大儒,说出话来成为经典,一举一动成为法则,出类拔萃,德行功业足以载入圣人之行列,可是他们在世上的遭遇是怎样呢?现在你们的先生学习虽然勤劳却不能顺手道统,言论虽然不少却不切合要旨,文章虽然写得出奇却无益于实用,行为虽然有修养却并没有突出于一般人的表现,尚且每月浪费国家的俸钱,每年消耗仓库里的粮食;儿子不懂得耕地,妻子不懂得织布;出门乘着车马,后面跟着仆人,安安稳稳地坐着吃饭。局局促促地按常规行事,眼光狭窄地在旧书里盗窃陈言,东抄西袭。然而圣明的君主不加处罚,也没有为宰相大臣所斥逐,难道不幸运么?有所举动就遭到毁谤,名誉也跟着大了起来。被放置在闲散的位置上,实在是恰如其份的。至于度量财物的有无,计较品级的高低,忘记了自己有多大才能、多少份量和什么相称,指摘官长上司的缺点,这就等于所说的责问工匠的为什么不用小木桩做柱子,批评医师的用菖蒲延年益寿,却想引进他的猪苓啊!
沛沛《进学解》是元和七、八年间韩昌黎任国子博士时所作,出自《韩昌黎全集》假托向学生训话,勉励他们在学业、德行方面取得进步,学生提出质问,他再进行解释,故名“进学解”,借以抒发自己怀才不遇、仕途蹭蹬的牢骚。名言“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即出于此文。
沛沛文章分三段。第一段是国子先生勉励生徒的话。大意谓方今圣主贤臣,励精图治,注意选拔和造就人才。故诸生只须在「业」和「行」两方面刻苦努力,便不愁不被录用,无须担忧用人部门的不明不公。「业」指学业,读书、作文都属于「业」。「行」指为人行事,所谓「立言」即发表重要见解也属于「行」。韩昌黎认为这二者是主观修养的重要方面。例如他曾作《五箴》以儆戒自己。其中《游箴》感叹自己少年时学习的劲头和精力很足,而如今年岁大了,便不如少时了;痛心地说:「呜呼余乎!其无知乎!君子之弃,而小人之归乎?」可见他始终念念不忘学业之重。又《行箴》要求自己的言行合乎正义,认为这样做了,便虽死犹生。还说「思而斯得」,要求自己一言一行都须认真思考。可见《进学解》中关于「业」和「行」的教诲都不是泛泛之语,而确是韩昌黎所执著的立身处世之大端。
沛沛第二段是生徒对上述教诲提出质问。大意谓先生的「业」、「行」均很有成就,却遭际坎坷,则业精行成又有何用呢?先说先生为学非常勤勉,六经诸子无不熟读精研,叙事之文必记其要略,论说之文必究其深义,夜以继日,孜孜不倦;次说先生批判佛、老,力挽狂澜,大有功于儒道;再说先生博取先秦西汉诸家文字之长,写作古文已得心应手;最后说先生敢作敢为,通晓治道,为人处事,可谓有成。这四个方面,一、三相当于「业」,二、四相当于「行」。验之韩昌黎其他诗文,可知这里生徒所说实际上是韩昌黎的自我评价。以学而言,他曾说自己「究穷于经传史记百家之说」,「凡自唐虞以来,编简所存……奇辞奥旨,靡不通达」(《上兵部李侍郎书》),并能穷究奥妙,达于出神入化之境。以文而言,他以「文书自传道,不仗史笔垂」(《寄崔二十六立之》)自许,欲以古文明道,传世不朽。以捍卫儒道而言,他说道统久已不传,即使荀子、扬雄也还有小疵,隐然以上继孟子、振兴儒学自期(见《原道》等文)。以为人行事而言,他自称「矫矫亢亢,恶圆喜方,羞为奸欺,不忍害伤」(《送穷文》),即坚持原则,正直不苟;又颇自负其政治才干,青年时便说己潜究天下形势得失,欲进之于君相(见《答崔立之书》)。这些评价,虽有的受到后人讥评,如有人批评他儒道不纯,但大体说来,他在这几方面确实都相当有成绩。可是其遭遇并不顺遂。下文生徒所说「跋前踬后,动辄得咎」云云,就是概述其坎坷困窘之状。他青年时本以为功名唾手可得,然而经四次进士试方才及第,其后三次于吏部调试,都未能得官,只得走投靠方镇为幕僚的道路。至三十五岁时才被授以四门博士(其地位低于国子博士)之职。次年为监察御史,同年冬即贬为连州阳山(今属广东)县令。三年后始召回长安,任国子博士。当时宪宗新即位,讨平夏州、剑南藩镇叛乱,显示出中兴气象。可是韩昌黎愈并未能展其怀抱,却困于谗方诽谤,次年即不得不要求离开长安,到洛阳任东都的国子博士。其后曾任河南县令、尚书省职方员外郎之职,至元和七年四十五岁时又因事黜为国子博士。生徒所谓「三为博士,冗不见治」,即指一为四门博士、两为国子博士而言。冗,闲散之意。博士被视为闲官。不见治,不能表现其治政之才。「头童齿豁」,也是真实情况的写照。韩昌黎早衰,三十五岁时已自叹齿落发白,作《进学解》时更已发秃力羸,只剩下十来个牙齿在那里摇摇欲坠了。仕途失意和体力衰退,使他愤慨而悲哀。生徒的这一大段话,其实正是他「不平而鸣」,借以一吐其胸中块垒而已。
沛沛第三段是先生回答生徒的话。先以工匠、医师为喻,说明「宰相之方」在于用人能兼收并蓄,量才录用。次说孟轲、荀况乃圣人之徒,尚且不遇于世;则自己被投闲置散,也没有什么可抱怨。最后说若还不知止足,不自量力,岂不等于是要求宰相以小材充大用吗?这里说自己「学虽勤而不繇其统」云云,显然不是韩昌黎的由衷之言,实际上是反语泄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是说自己动辄遭受诽谤,而同时却名声益彰。这就更有讽刺意味了。这里所谓「名」,主要是指写作和传授「古文」的名声。其《五箴·知名箴》就说过,由于自己文章写得好,又好为人师(其实是宣传「古文」理论),因而招致怨恨。《答刘正夫书》也说:「愈不幸独有接后辈名,名之所存,谤之所归也。」据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说,韩昌黎就是因「奋不顾流俗」,作《师说》,教后学,而遭受谤言,不得不匆匆忙忙离开长安的。至于说孟、荀不遇云云,看来是归之于运命,借以自慰;实际上也包含着对于古往今来此种不合理社会现象的愤慨。他看到不论是历史上还是现实生活中,总是「贤者少,不肖者多」,而贤者总是坎坷不遇,甚至无以自存,不贤者却「比肩青紫」,「志满气得」。他愤慨地问:「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均见《与崔群书》)这正是封建时代比较正直的知识分子常有的感慨。可贵的是韩昌黎并未因此而同流合污。他说:「小人君子,其心不同。唯乖于时,乃与天通。」(《送穷文》)决心坚持操守,宁可穷于当时,也要追求「百世不磨」的声名。
沛沛《进学解》表现了封建时代正直而有才华、有抱负的知识分子的苦闷,批判了不合理的社会现象,具有典型意义,故而传诵不绝。此外,第二段中谈古文写作一节,可供了解其古文理论和文学好尚,也值得注意。其所举取法对象止于西汉,那是因东汉以后文章骈偶成分渐多,与古文家崇尚散体的主张不合之故。所举除儒家经典外,尚有子书《庄子》、史书《史记》以及《楚辞》和司马相如、扬雄的赋、杂文等。这数家作品往往雄深宏伟,奇崛不凡,韩昌黎好尚正在于此。他曾称屈原、孟子、太史公、司马长卿、扬子雲为「古之豪杰之士」(《答崔立之书》)。这与古文运动前期某些论者片面地将「道」与文学的审美特性对立起来,以至鄙视屈原、宋玉以下作家是很不相同的。
沛沛《进学解》以问答形式抒发不遇之感,此种写法古已有之。西汉东方朔作《答客难》,扬雄仿之而作《解嘲》,其后继作者甚多。但《进学解》仍能给人以新鲜感。这与它善于出没变化有关。如第二段先大段铺写先生之能,浩瀚奔放;再以寥寥数语写其不遇之状,语气强烈。其间自然形成大幅度的转折,而全段总的气势是酣畅淋漓的。第三段则平和谦退,似乎火气消尽;而细味之下,又感到有辛酸、无奈、愤懑、嘲讽种种情绪包孕其中,其文气与第二段形成对比。又如通篇使人悲慨,使人深思,但有的地方又似有谐趣。如先生谆谆教诲,态度庄重,而生徒却以嬉笑对之;先生为说服生徒,不得不痛自贬抑,甚至自称盗窃陈编。这些地方见出先生实处于被动,而具有滑稽意味。总之,全文结构虽简单,但其内在的气势、意趣却多变化,耐咀嚼。它之所以使人感到新鲜,又与其语言的形象、新颖有关。如以「口不绝吟」、「手不停披」状先生之勤学,以「踵常途之促促,窥陈编以盗窃」形容其碌碌无为,以「爬罗剔抉,刮垢磨光」写选拔培育人才等等,不但化抽象为具体,而且其形象都自出机杼。此外,《进学解》文体系沿袭扬雄《解嘲》,采押韵的赋体,又大量使用整齐排比的句式,读来声韵铿锵,琅琅上口,也增加了其艺术的魅力。
《送孟东野序》
沛沛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鸣者也。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敓,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沛沛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夔弗能以文辞鸣,又自假于《韶》以鸣。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伊尹鸣殷,周公鸣周。凡载于《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臧孙辰、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昚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秦之兴,李斯鸣之。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鸣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词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将天丑其德,莫之顾耶?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沛沛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耶?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耶?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沛沛大概各种东西不能处于平静就会发出声音。草木本来是没有声响的,风吹动它,它就发出声响。水本来是没有声响的,风激荡它,它就发出声响。水浪跳跃,是有东西在阻遏水势,水流快速,是有东西阻塞了它。水沸腾了,是有东西在烧它。钟、磐一类乐器本来是没有声音的,有人敲击它就会发出声响。人在言论上也是这样,有了不可抑制的感情然后才表达出来,他们歌唱是有了思念的感情,他们痛哭是有所怀念。凡是从口中发出来成为声音的,大概都是有不平的原因吧!
沛沛音乐,是由在心里郁结的情感然后向外发泄出来的,它常常借用那些发音最好的东西来发出声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种乐器,是各种器物中发音最好的。自然界对于时令的变化也是这样,选择那些发音最好的东西借以发出声音。所以用鸟声表示春天,用雷声表示夏天,用虫声表示秋天,用风声表示冬天,四季的推移变化,那必定是有不得平静的原因吧!
沛沛对于人来说也是这样。人的声音的精华是语言,文辞对于语言来说,又是其中的精华,尤其要选择善于用文辞发音的人,来借他们发音。在唐尧、虞舜时代,咎陶、夏禹是最善于用文辞发音的,就借他们来发出时代的声音。夔不能用文辞发音,自己就借着《韶》乐来发音。夏朝时,太康的五个弟弟用他们的歌来发音。伊尹为商朝发出了声音,周公为周朝发出了声音。凡是记载在《诗经》、《尚书》等六经上的文辞,都是文辞中发音发得最好的。周朝衰落时,孔子一班人发出了声音,他们的声音宏大而且传得长远。《论语》说:“上天要让孔子成为宣扬教化的人。”难道不是真的吗?周朝末期,庄周用他广大无边的文辞来发出声音。楚,是一个大国,到了灭亡时屈原用楚辞来发出声音。臧孙辰、孟轲、荀卿用儒道学说来发出声音。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昚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一类人,都用他们各自的学说来发出声音。秦朝兴起时,李斯用文辞来发出声音。汉朝时,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等是最善于用文辞发出声音的。这以下到魏、晋两朝,用文辞发出声音的人都赶不上古代,但也从来没有中断过。就其中好的来说,他们用文辞发出的声音清丽而浮华,节奏频繁而急促,语言放荡而哀婉,思想松弛而放纵,他们作的文章,杂乱而没有法度。这大概是上天认为他们德行不好而不肯照顾他们吧!为什么不让发音最好的人来发出声音呢?
沛沛唐朝得到天下以后,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都是用他们的才能、用文辞来发出声音的。那些活在世上晚于他们的人中间,孟郊开始用他的诗来发出声音。他的诗超过魏晋的作品,其中精妙的已经赶得上古代作品,其它作品也逐渐接近汉朝作品的水平了。同我一起交游的人中,李翱和张籍是其中突出的。这三个人用文辞发出声音的确是很好的,但是不知道上天要使他们的声音和谐,而使他们为国家的兴盛发出声音呢?还是要使他们穷困饥饿、心情悲伤愁苦,让他们为自己的不幸发出声音呢?这三个人的命运,就决定于上天了。他们身居高位,有什么可高兴呢,身居下位,又有什么可悲哀呢!东野这次到江南去任职,好像心里放不开似的,所以我讲了命运由上天决定的道理来安慰他。
沛沛《送孟东野序》是唐代文学家韩愈为孟郊去江南就任溧阳县尉而作的一篇赠序。全文主要针对孟郊“善鸣”而终生困顿的遭遇进行论述,作者表面上说这是由天意决定的,实则是一种委婉其辞的含蓄表达,是指斥当时的社会和统治者不重视人才,而不是在宣扬迷信。文章屡用排比句式,抑扬顿挫,波澜层叠,气势奔放;而立论卓异不凡,寓意深刻,是议论文中的佳制。
沛沛文章内容共分四段:
沛沛第一段,论述“物不平则鸣”的道理。从草木、水受外力的激动而发出声音,论及人的言论、歌、哭,都是因为有所不平的缘故。
沛沛第二段,列举自然界多种现象论证“不平则鸣”的观点。例如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种乐器,就是最善于发出声音的东西;而上天则用鸟鸣、雷鸣、虫鸣、风声来告诉人一年四季的推移。这就为下文阐述“人也亦然”打下论证的基础。
沛沛第三段,论证人也如此,不平则鸣。文章承接上文,从自然界论及人类社会,从唐虞、夏、商、周、春秋、战国、秦、汉、魏晋,南北朝一直谈到隋、唐,列举了众多的历史人物的事迹,论证了“物不得其平则鸣”的论点。
沛沛第四段,从唐朝的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一直说到孟郊、李翱、张籍,认为他们都是善于用诗文来抒发情怀的人。作者发问:孟郊、李翱、张籍三人的优秀诗文,不知是上天要使他们的声音和谐来歌颂国家的兴盛,还是要使他们穷困饥饿、心情忧愁,而为自己的不幸悲歌?最终点明题旨:“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借以抒发对孟郊怀才不遇的感慨。
沛沛文章运用比兴手法,从“物不平则鸣”,写到“人不平则鸣”。全序仅篇末用少量笔墨直接点到孟郊,其他内容都凭空结撰,出人意外,但又紧紧围绕孟郊其人其事而设,言在彼而意在此,因而并不显得空疏游离,体现了布局谋篇上的独到造诣。历数各个朝代善鸣者时,句式极错综变化之能事,清人刘海峰评为“雄奇创辟,横绝古今”。
沛沛韩愈首先着重分析了“鸣”的产生原因,从自然界的草木金石、风雨雷电之类到人类社会中的三皇五帝、至圣先贤,作者一口气用了三十八个“鸣”字,其中文笔千变万化,议论恣肆纵横,恰如清代吴调侯、吴楚材所评,是“如龙之变化,屈伸于天,更不能逐鳞逐爪观之。”韩愈在此以泼墨之法述古编新、竭力铺陈的用意就在于要以本文“不平则鸣”的中心论点去对孟郊进行一次思想上、心理上的说服、启发,因而这其中包含这样几层意思:一是不要认为自己不该“鸣”,认为今日之不幸均因“鸣”字而起;二是“鸣”乃天性,想不“鸣”也难做到,不如当个“鸣之善也者”,三是为世所用则“鸣”“国家之盛”,为世所疾则“自鸣其不幸”,两者无不可。总而言之,韩愈以古今万物为例,说明的正是一个极普通但却很重要的道理,即为人不能不“鸣”,为文人更不可不善“鸣”,至于“幸”与“不幸”,在“上”还是在“下”,那就不必强求了。依此看来,韩愈在此文中所阐发的理论基本上还是没有超出儒家“穷达”之说的范围。
沛沛在分析了“鸣”的产生原因之后,韩愈又从“鸣”的“善”与“不善”入手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作者涉及三代,论述百家,以“鸣”字为经线,用旁逸侧出之笔,突兀峥嵘之法。时抑时扬地表达出自己对历代名人雅士的评价。韩愈把从唐、虞、夏、商到魏、晋、隋、唐的历史时期划为三个阶段。认为周以前及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是盛世之言;周衰后的孔子至西汉的司马迁也是“善呜者也”,但属衰世之音;至于魏晋之后则“鸣者不及于古”,纯属乱世之音了。这种厚古薄今的论调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一是出于反对六朝以来骈文占统治地位的反常现象的考虑,再是对于魏晋以降志士仁人愈发地“不得其鸣”之现状的极大义愤。
沛沛由此,韩愈就在末尾一段里以正大的议论,闪烁变化的语言向孟郊表示出了自己的真实看法,即:温故可以知新,从上古至今众多人物的遭遇就可以懂得,立身处世的关键是毋以胜败得失论英雄。一个人只要敢“鸣”,只要善“鸣”也就足够了。至于幸与不幸,遇与不遇,在上位还是处下位等等则一概不足论。更何况贤才不被知遇实为古今通例,本无可悲之处,如此,则“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就可以达到一种不悲而乐且幸,“鸣”之而已矣的最高境界了。
沛沛对于“鸣不及于古”,其中“善者”,韩愈以“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衰,其志弘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作出评说。但对于怎样“鸣”才算是“至善”,韩愈却一字未提,反以“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作了反问。为什么三代两汉各种人物都可以“鸣”而且评之为善,到了魏晋以后却一落千丈了呢。作者以“天怒其德”作口实,此含糊其辞之法也。其本意显然是在指出乱世之中大批人才被埋没、被轻视的事实。由此也就讲明了“不及于古”的真正原因,并流露出对历代当权者压抑、摧残人才的强烈的不满情绪。
沛沛全篇紧紧扣住一个“鸣”字进行论述,其中“鸣”字出现三十八次,句法变换二十九回,声调顿挫之处更是层出不穷。明代茅坤论及此文时说:“以一‘鸣’字成文,乃独倡机轴,命世笔力也。前此唯《汉书》叙萧何追韩信,用数十‘亡’字。”既指出了连用一字贯穿全文的先例,又给予此文以高度的评价。韩愈在这篇赠序中溯古论今,独辟蹊径,反复以古人之鸣与今人之鸣相比较,于论述之中寄托感慨,在叙说之中有讽刺,达到了奇而不诡,收放自如,波澜迭起,令人击节的阅读效果,体现出变化多端,格调高奇,深刻雄健,气象万千的行文风格。
《送李愿归盘谷序》
沛沛太行之阳有盘谷。盘谷之闲,泉甘而土肥,草木藂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闲,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友人李愿居之。
沛沛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峻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慧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沛沛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而不肖何如也!”
沛沛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土,可以稼。盘之泉,可濯可沿。盘之阻,谁争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
沛沛太行山的南面有个(山谷叫)盘谷。盘谷那地方,泉水甘甜,土地肥沃,草木繁茂,居民很少。有人说:“因为盘谷盘绕在两山之间,所以名叫‘盘’。”也有人说:“这个山谷位置幽僻而地势险阻,是隐者所盘旋的地方(所以叫‘盘’。)”我的朋友李愿住在这里。
沛沛李愿说:“人被称为大丈夫的情况,我知道了。(一种情况是:)在朝廷上,(他)任免百官,辅佐天子发布政令;在朝廷外,就树起旗帜,陈设弓箭,卫兵在前喝道,侍从塞满道路,仆役们拿着他所需物品,夹道奔驰。(他)高兴起来就随意赏赐,发起怒来就任意处罚。才能出众的人聚集他的跟前,说古道今赞誉他的大德,他听入耳中而不厌烦。(他的家妓)眉毛弯曲,面颊丰满,声音清脆,体态轻盈,外貌秀丽,内心聪慧,(跳起舞来)轻薄的衣襟飘然而动,长长的衣袖遮掩面容。(他的)白粉搽脸,青黛画眉的姬妾,在排列的房屋中清闲地住着,自恃美丽,妒忌别的姬妾得宠;争着比美,求取他的怜爱。(这就是)被天子宠遇赏识、掌握了当代权力的大丈夫的所作所为。我并非讨厌这些而躲避这种情况,这是命中注定的,是不能侥幸得到的。
沛沛(另一种情况是:他)居住在穷荒山野的地方,可以登高望远,可以整日坐在繁茂的树下,可以用清泉洗涤以自我洁净。从山上采来的水果,甜美可食:从水中钓来的鱼虾,鲜嫩可口。作息没有定时,只求安定舒适。与其当面受到称赞,哪里比得上背后不受毁谤;与其身体受到享乐,哪里比得上心中没有忧虑。不受官职的约束,也不受刑罚的惩处。既不了解国家的治乱,也不打听官吏的升降。(这就是)不被时代赏识的大丈夫的所作所为,我就去做这样的事。
沛沛(还有一种人,他)在达官显贵的门下侍候,在通往权势的路上奔走,想举脚走路又不敢走,想开口说话又不敢说,处于污浊卑下的地位而不觉得羞耻,触犯了刑法就要被诛杀,希望有获得成功的万分之一的机会,直到老死而后停止(追求)。这样的人在为人方面是好还是不好呢?”
沛沛昌黎韩愈听了李愿的话,认为他讲得有气魄,与他斟上酒,并为他作了一首歌,歌词说:“盘谷之中,是您的府宫。盘谷的土,可以种禾黍。盘谷的泉,可以洗涤,可以溯沿。盘谷险阻,谁会争您的住所?盘谷曲折幽深,空阔广大可以容身;盘谷环绕弯曲,往前走却回到了原处。盘谷快乐啊,快乐无央;虎豹远离啊,蛟龙躲藏;鬼神守护啊,禁绝不祥。有吃有喝啊,长寿安康;没有不满足的事啊,还有什么奢望?给我的车轴加油啊,用饲料喂饱我的马,跟随您到盘谷去啊,终我一生要在那里自由自在地游逛。”
沛沛《送李愿归盘谷序》是唐代文学家韩愈写给友人李愿的一篇赠序。韩愈长期以来没有得到朝廷的重用,他在送李愿回盘谷隐居之时写下这篇文章,借以倾吐他的不平之气,并表达他羡慕友人隐居生活的思想感情。
沛沛韩愈从贞元二年(公元786年)十八岁到京师求仕,直到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三十四岁,才被授以四门博士。在这十几年中,仕途一直不顺利。他四次参加考试,直到贞元八年(公元792年),才登进士第;但以后连续三次参加吏部博学宏词考试,均未中选,因此没有授予官职。他求仕心切,于贞元十一年(公元795年)春,连续三次上书宰相,要求仕进,均被置之不理。不得已先后在汴州、徐州幕府中任职,郁郁不得志。到了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又赴京师求仕。韩愈求仕,不只是为了求得衣食,更重要的是为了实现救世的志愿。他在《与卫中行书》中说:“僕之心或不为此(指饮食衣服)汲汲也,其所不忘于仕进者,亦将小行乎其志耳。”这篇《送李愿归盘谷序》就是他在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三十三岁时又到京师后写的。当时,他求官未遂,心情郁闷,满腹牢骚。因此在这篇文章中流露出了不遇之叹,不平之鸣。
沛沛本文写于唐德宗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韩愈来长安求官,一直未能如愿。他心情沉重,牢骚满腹,借写这篇临别赠言来吐露他的抑郁心情,表达他对官场丑恶的憎恨和对隐居生活的向往。文章主旨,是通过对李愿归隐盘谷的议论间接表现出来的。
沛沛首段简洁叙述盘谷环境之美以及得名由来。接下来三个段落忽开异境,假借李愿之口,生动地描述了三种人的行为和处世态度:声威赫赫的显贵、高洁不污的隐士和卑污谄媚的官迷。通过对这三种人所作所为的刻意描摹,表明了作者对这三种人的抑扬取舍。最后,作者作歌肯定李愿的说法,在对隐士的赞美之中,讽刺当时昏暗的政治、骄奢的权贵和趋炎附势之徒。
沛沛文章写得颇有特色。首先,叙述角度富于变化。作者采用多角度方法反复表现自己的观点:第一部分以简练的笔墨叙写了盘谷之美及得名的由来。第二部分借李愿之口,用两宾夹一主的手法写三种人的作为和生活:一种是高官权臣,声势显赫,穷奢极欲;一种是隐居之士,洁身自好,无毁无忧;一种是钻营之徒,趋炎附势,行为可鄙。这是文章的主体部分,看似叙述李愿言论,实含作者强烈感情。第三部分,先用“壮之”赞美李愿的话,表明“愿之言”即“愈之意”;再以“歌”词极言盘谷之美、隐居之乐和向往之情,以第一人称口气直接表明自己的观点与态度,使整个内容表达委婉曲折,一唱三叹,体现了作者的巧妙构思。
沛沛其次,在文体上,采用散体与歌赋韵文相结合的方式,恣肆挥洒,不拘一格。首段全用散体。中间部分以散驭骈,既有骈赋的章法,又有散文的气韵。句末用韵,长短错落,富有节奏感。骈散兼用而又能浑然一体,显示了高超的艺术技巧。
《送杨少尹序》
沛沛昔疏广、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辞位而去,于时公卿设供张,祖道都门外,车数百两,道路观者多叹息泣下,共言其贤。汉史既传其事,而后世工画者又图其迹,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国子司业杨君巨源,方以能诗训后进,一旦以年满七十,亦白丞相去归其乡。世常说古今人不相及,今杨与二疏其意岂异也?
沛沛予忝在公卿后,遇病不能出,不知杨侯去时,城门外送者几人?车几两?马几匹?道旁观者亦有叹息知其为贤以否?而太史氏又能张大其事为传继二疏踪迹否?不落莫否?见今世无工画者,而画与不画固不论也。然吾闻杨侯之去,丞相有爱而惜之者,白以为其都少尹,不绝其禄,又为歌诗以劝之,京师之长于诗者,亦属而和之。又不知当时二疏之去,有是事否?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沛沛中世士大夫以官为家,罢则无所于归。杨侯始冠,举于其乡,歌《鹿鸣》而来也。今之归,指其树曰:“某树吾先人之所种也,某水某邱吾童子时所钓游也。”乡人莫不加敬,诫子孙以杨侯不去其乡为法。古之所谓“乡先生没而可祭于社”者,其在斯人欤,其在斯人欤!
沛沛古时候疏广、疏受叔侄二人,因为年老,同一天辞掉职位离去。当时,朝廷中的公卿摆设宴席,在京都门外为他们饯行,车驾有数百辆之多;道路上旁观的,有很多人为之感叹并流下了眼泪,无不称赞他们贤明。汉代的史书既记载了他们的事迹,而后世擅长绘画的人,又画下了他们的形象,到今天依然光彩照人,清清楚楚的仿佛是前不久发生的事情。
沛沛国子监司业杨巨源,正以他善于写诗来教育学生,一旦到了七十岁,也禀白丞相离职回归他的故乡。世上常说古时的人和现今的人是不能并论的,而今杨巨源与疏氏二人,他们的思想难道有什么差异吗?
沛沛我攀附于公卿之末,恰逢生病不能出去送行。不知道杨少尹走的时候,都城门外送行的有多少人?车有多少辆?马有多少匹?道边的旁观者,也有为他的行为感叹,知道他是贤者的,还是没有呢?而史官能不能铺张渲染他的事迹,写成传记以做为疏氏二人的事迹的继续呢?不会冷落寂寞吧?我看到现在世上没有擅长绘画的,而画还是不画,也就不必考虑了!
沛沛然而我听说杨侯的辞归,丞相中有敬重而怜惜他的,奏明皇上任命他为其故乡河中府的少尹,以便不断绝他的俸禄;又亲自写诗来慰勉他。京城中擅长写诗的人,也作诗来应和。又不知道古时候疏氏二人的归乡,有这样的事吗?古人与今人相同还是不同,不得而知啊!
沛沛中古以后的士大夫,往往依靠官俸来养家,罢官之后就无归宿之处。杨侯刚成年,便在他的家乡被荐举,参加了《鹿鸣》宴而来到朝廷的。现在回到故乡,指着乡间的树说:“那些树是我的先人种的。”“那条溪流,那座山丘,是我小时候钓鱼、游戏的地方。”故乡的人没有不对他表示敬意的,人们告诫子孙要以杨侯不舍弃故土的美德做为榜样。古人所谓“乡先生”,逝去之后能够在乡里社庙中享受祭祀的,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吧?
沛沛《送杨少尹序》是韩愈所作的一篇赠序。杨少尹(少尹是官名),名巨源,字景山,以能诗称。唐贞元五年进士。长庆中,年七十,致仕归。朝官作诗送行,时文公为吏部侍郎,为之序。
沛沛妙在一起引事来陪,以下同不同,两两相形,不惟文有律,亦且有情。至相形处,妙不说煞,全从“遇病不能出”句生来。古人行文,纯用虚托,不肯用一实写,乃自占地步,不滥夸人处,不徒善作波澜已也。《辑注》评:突引二疏作陪,又将自己病不能送,偷插一笔,顿觉溪山重叠,烟雨迷离。末段偏从杨君归乡,追思童时事,并把没后可祭,就乡人心中写出,纯是空中楼阁,宛如逼真情景。文章巧妙,莫逾此法,昌黎尤长,所以冠乎八家。时文则金正希多有。学者即此四首,可悟一切矣。
《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
沛沛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夫冀北马多天下。伯乐虽善知马,安能空其郡邪?解之者曰:“吾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伯乐知马,遇其良,辄取之,群无留良焉。苟无良,虽谓无马,不为虚语矣。”
沛沛东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温生。大夫乌公,以鈇钺镇河阳之三月,以石生为才,以礼为罗,罗而致之幕下。未数月也,以温生为才,于是以石生为媒,以礼为罗,又罗而致之幕下。东都虽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自居守河南尹,以及百司之执事,与吾辈二县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咨而处焉?士大夫之去位而巷处者,谁与嬉游?小子后生,于何考德而问业焉?缙绅之东西行过是都者,无所礼于其庐。若是而称曰:“大夫乌公一镇河阳,而东都处士之庐无人焉。”岂不可也?
沛沛夫南面而听天下,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与将耳。相为天子得人于朝廷,将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求内外无治,不可得也。愈縻于兹,不能自引去,资二生以待老。今皆为有力者夺之,其何能无介然于怀邪?生既至,拜公于军门,其为吾以前所称,为天下贺;以后所称,为吾致私怨于尽取也。留守相公首为四韵诗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沛沛伯乐一走过冀北的郊野,马群就空了。那冀北的马在天下是最多的,伯乐虽然擅于相马,又怎么能够使马群为之一空呢?解释的人说:“我所说的空,不是没有马,是没有好马。伯乐识马,遇到好马就把它挑了去,马群中没有留下好马了。假如没有好马了。即使说没有马,也不是虚夸的话。”
沛沛东都洛阳,本来是士大夫的冀北,怀有才能,深深隐居而不愿为官换取俸禄的人,洛水北岸的叫石生,洛水南岸的叫温生。大夫乌公,凭着天子赐给的斧月镇守河阳的第三个月,认为石生是人才,以礼为工具,将他罗致到幕府之下。没有几个月的工夫,又认为温生是人才,于是让石生作介绍人,以礼为工具,又将温生罗致到幕府之下。纵然东都确实有很多才能出众的人,早晨挑走一人,选拔其中最优秀的,晚上挑走一人,选拔其中最优秀的,那么从东都留守,河南府尹,到各部门的主管官员,以及我们两县的大夫,政事有不顺利之处,事情有疑惑不解之处,又到哪里去咨询从而妥善处理呢?士大夫辞去官位而闲居里巷的人,同谁去交游呢?年轻的后辈,到哪里去考察道德,询问学业呢?东西往来,经过东都的官员,也不能在他们的居处以礼仪拜访他们了。人们以这样的情况而称赞说:“大夫乌公一镇守河阳,东部处士的茅庐中竟没有人了!”难道不可以吗?
沛沛天子治理天下,他所托重和依靠的人,只是宰相和将军罢了。宰相在朝廷为天子求贤人,将军在幕府为天子求得谋士和武将,这样,设想内外得不到治理,是不可能的了。我羁留此地,不能自己退而离去,想靠石生,温生的帮助直到告老归去。现在他们都被有权力的人夺去了,我怎么能不耿耿于怀呢?温生到了那里之后,在军门拜见乌公时,请以我前面说的关于宰相将军选拔人才的话,替天下道贺;请把我后面说的关于把我对他选尽东都贤人的私怨告诉他。
沛沛《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由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所写的一篇序文,该文与《送石处士序》为姐妹篇,主要赞扬了温处士出众的才能和乌大夫善于识人、用人的德才,表达了为朝廷得到人才而欣慰以及自己失友的惋惜心情。
沛沛文章从取士立论。开头一段以喻起,开笔奇突。由于说的是对事物的识别问题,所以再三从主从关系上强调伯乐对于千里马之极端重要。这里“马群遂空”的“空”是文章的关节,统摄全文,直贯篇末。无论高度赞扬乌重胤,还是激赏温造,都是从这个“空”字生发开去。冀北是天下产马最多的地方,伯乐即使善于识马,也不能说使那里的马群都空了。如果“马”的概念是一半的马,“空”字就说不通了,但是伯乐善于相马的着眼点,在于选择良马。“吾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经过对“马”这一概念的补充解释,“空”的疑难就迎刃而解了。文章的警策,一开始就在立论的回澜曲波上显示出来。
沛沛第二段紧扣上段的比喻顺势而下。东都洛阳,人才荟萃,这是士大夫的冀北。“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水南北有石、温二生。“市”字用得甚妙,扣“马”甚紧,那么谁是识人的伯乐。那就是乌重胤。他在短短的时间内就把石、温二生罗致在幕下。所谓“伯乐知马,遇其良,辄取之”是也。可在作者的主观感受里,这几个月的时间距离,一下变成了朝暮之间的事。而排比句法的重复和短促节奏,更使人有紧迫之感。乌重胤求贤若渴,取之唯恐不尽;而地方上人才缺乏,又不能不使人为之担心。所以紧接着发出一连串的问题。这一连串的问题,愈是写得言之有理,持之有故,就愈能映衬温、石二人才能的出众。由于做足了文章,水到渠成,所以“东都处士之庐无人”这一断语也就如前段冀北马遂空一样为人所首肯。
沛沛文章的中心既然在于乌公之取士,所以第三段又推开一步,进而阐明了求治与得人的密切关系。乌重胤之唯贤是举,正是为国求治。如此颂美,就显得堂堂正正,无阿好谄谀之嫌。文章写到这里,似乎已经神完气足,但是馀波回荡,在颂美过后紧接着又以怨词出之,抱怨石、温二人被有力者夺取,不能不耿耿于怀。从字面上看,似乎有“颂”有“怨”,但实际上这只是虚托之笔、映衬之法。怨是假怨,颂是真颂。因为“隐”与“仕”乃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恃才能深藏而不市”,根本不能与在节度使哪里运筹帷幄相提并论。说到底,还是“为天下贺”;至于“私怨”,那只是怨他“尽取”而已,盖亦以怨为颂者也。
沛沛结尾补充说明:东都留守郑馀庆赋诗歌颂这件事,因而写了这篇文章,收束到题目上的“序”字。
《送石处士序》
沛沛河阳军节度、御史大夫乌公,为节度之三月,求士于从事之贤者。有荐石先生者。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瀍、谷之间,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饭一盂,蔬一盘。人与之钱,则辞;请与出游,未尝以事免;劝之仕,不应。坐一室,左右图书。与之语道理,辨古今事当否,论人高下,事后当成败,若河决下流而东注;若驷马驾轻车就熟路,而王良、造父为之先后也;若烛照、数计而龟卜也。”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无求于人,其肯为某来邪?”从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为国,不私于家。方今寇聚于恒,师还其疆,农不耕收,财粟殚亡。吾所处地,归输之涂,治法征谋,宜有所出。先生仁且勇。若以义请而强委重焉,其何说之辞?”于是撰书词,具马币,卜日以受使者,求先生之庐而请焉。
沛沛先生不告于妻子,不谋于朋友,冠带出见客,拜受书礼于门内。宵则沐浴,戒行李,载书册,问道所由,告行于常所来往。晨则毕至,张上东门外。酒三行,且起,有执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义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决去就。为先生别。”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处何常,惟义之归。遂以为先生寿。”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无变其初,无务富其家而饥其师,无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无昧于谄言,惟先生是听,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宠命。”又祝曰:“使先生无图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先生起拜祝辞曰:“敢不敬蚤夜以求从祝规。”于是东都之人士咸知大夫与先生果能相与以有成也。遂各为歌诗六韵,遣愈为之序云。
沛沛河阳军节度使、御史大夫乌大人,做节度史三个月,向手下贤能的人们征求贤士。有人举荐石先生,乌大人说:“石先生怎么样?”回答说:“石先生居住在嵩邙山、瀍谷河之间,冬天一件皮衣,夏天一件麻布衣服;吃的吗,一天吃一盆饭、一盘蔬菜。别人给他钱,就谢绝;请他一起出游,没有找借口拒绝的;劝他当官,便不理睬;坐的只有一间房间,左右全是图书。跟他谈道论理,辩论古今的事物的得失,评论人物的高下,事后成败与否,就如同河流决堤向下游奔流注入东海,就如同四匹马驾驶着轻车走熟路,而历史著名驾御高手王良、造父也与他不相上下啊,听了他的话就如同明烛高照一样地亮堂、就如同数目计算了一样清楚并且可以预卜未来。”乌大夫说:“石先生有志于隐居自在到老,不求于人,他肯为我来当官吗?”手下的人说:“大夫您文武全才忠孝具备,为国家求才,不是为自家私利。当今反寇聚集在恒地,敌军环视着边境,农田无法耕种没有收成,钱财粮草殆尽,我们所处的地方,是回归中原运输的要道,治理的方略征讨的谋划,应该有适当的人来出谋划策。先生您仁义并且勇敢,如果凭仁义邀请他并坚决委以重任,他能有什么托词拒绝?”于是撰写邀请函,准备好车马和礼物,占卜选择好吉日交给使者,找到石先生的住处拜请他。
沛沛石先生没有告诉妻儿,没有与朋友商量,戴好帽子系好衣带正装接见客人,在家里拜受聘书和礼物。晚上就沐浴更衣,准备好行装,书籍装上马车,问清楚道路,与经常来往的朋友告别。清晨他们就全到了,在东门外布置好饯行仪式,酒过三巡将要起身的时候,有人拿着酒杯说:“乌大夫的确能够凭义理选取人才,先生您的确按照道理给自己责任,决定去留。为先生您饯行了。”有又人敬酒祝愿说:“凡是辞官上任离别相处又有什么长久不变的呢?惟有不变的是以道义作为依归。这就为先生乾杯。”又有人敬酒祝愿道:“愿先生让乌大夫不要改变初衷,不要为了自家富裕而使军队饥饿,不要(内心)甘愿忍受佞人而表面上尊敬正直人士,不要被谗言蒙昧,只听先生的,因此能有成就,确保天子的宠信和任命。”又有人祝愿道:“希望先生不要在乌大夫那图谋利益,而为自身的私利方便图谋。”石先生起身拜谢道:“怎敢不日夜敬忠职守来做到遵从你们的祝愿和规劝!”于是东都的人士,都知道乌大夫和石先生果然能够互相合作而有所成就。便各自做十二句的诗歌,让我为这做序。
沛沛《送石处士序》是韩愈于唐元和五年(公元810年)六月所作。石处士名洪,有才德而不做官。文章的结构仅为两段:上段写乌公与从事讨论求贤之事,透出石处士其人。下段写处士的应聘与众人的饯行。重点在一个“义”字上。
沛沛本文为送石处士赴任而写,《送石处士序》的主旨一为阐明石处士此次出仕不违初衷,为行其所当行;二为借此时机,对他作一些规诫,并且通过此事对节度使乌公也含蓄地有所规诫。韩愈主要就是在这两层上作文章。但从表面上看,文章却无处不在赞扬处士的“惟义之归”与乌公的“求士为国”,赞之正所以规之、励之也。最终目的是鼓吹选用贤才,并鼓励贤才“以道自任”,为国出力。
沛沛文章的结构仅为两段,却通过明暗两条线来体现:上段记叙乌公和从呈的对话,通过几问几答,表现出石处士的品德才学。表面上写乌公与从呈讨论求贤之事,实则由两人之间的问答,体现出石处士其人。笔法活络,控御自如。既赞处士之贤,同时也赞乌公之能知贤、求贤。双方的共同点在一个“义”字上,并以此“义”解众人对处士出仕之疑。下段写饯别宴席上东都士人的祝辞和石处士的答辞,实际上是韩愈对乌公和石处士的期望。明写处士的应聘与众人的饯行;写其应聘之果,赴行之速,却可以看出行事自有决断,与前面写其议论古今人物之当、料事成败之神颇能呼应,让我们感到此人果非常人。规劝处士与乌公的话,则通过送行者口中各各道出,委婉而得体。
《送穷文》
沛沛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主人使奴星结柳作车,缚草为船,载糗舆粻,牛系轭下,引帆上樯。三揖穷鬼而告之曰:“闻子行有日矣,鄙人不敢问所涂,窃具船与车,备载糗粻,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子饭一盂,子啜一觞,携朋挚俦,去故就新,驾尘风,与电争先,子无底滞之尤,我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
沛沛屏息潜听,如闻音声,若啸若啼,砉敥嘎嘤,毛发尽竖,竦肩缩颈,疑有而无,久乃可明,若有言者曰:“吾与子居,四十年馀,子在孩提,吾不子愚,子学子耕,求官与名,惟子是从,不变于初。门神户灵,我叱我呵,包羞诡随,志不在他。子迁南荒,热烁湿蒸,我非其乡,百鬼欺陵。太学四年,朝齑暮盐,唯我保汝,人皆汝嫌。自初及终,未始背汝,心无异谋,口绝行语,于何听闻,云我当去?是必夫子信谗,有间于予也。我鬼非人,安用车船,鼻嗅臭香,糗粻可捐。单独一身,谁为朋俦,子苟备知,可数已不?子能尽言,可谓圣智,情状既露,敢不回避。”
沛沛主人应之曰:“予以吾为真不知也耶!子之朋俦,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各有主张,私立名字,捩手覆羹,转喉触讳,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皆子之志也。——其名曰智穷:矫矫亢亢,恶园喜方,羞为奸欺,不忍伤害;其次名曰学穷:傲数与名,摘抉杳微,高挹群言,执神之机;又其次曰文穷: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时施,祗以自嬉;又其次曰命穷:影与行殊,而丑心妍,利居众后,责在人先;又其次曰交穷:磨肌戛骨,吐出心肝,企足以待,寘我仇怨。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人莫能间,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驱去复还。”
沛沛言未毕,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顿脚,失笑相顾。徐谓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为,驱我令去,小黠大痴。人生一世,其久几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于时,乃与天通。携持琬琰,易一羊皮,饫于肥甘,慕彼糠糜。天下知子,谁过于予。虽遭斥逐,不忍于疏,谓予不信,请质诗书。”
沛沛主人于是垂头丧气,上手称谢,烧车与船,延之上座。
沛沛元和六年正月三十日,主人让名叫星的仆人结扎柳条为车,捆草为船,装上干粮,套好牛车,升起帆船,向穷鬼三次作揖并对他们说:“听说你们即将起程,不敢问你们要走哪条路,悄悄准备了车船,装了干粮,今天是吉时良辰,去哪里都是吉利的。请你们吃一顿饭,喝一杯酒,带领你们的朋友伙伴,离开旧寓去住新的住所,车扬尘,风鼓帆,比电光还迅速。你不至长久住在这里长久怨恨,我有资助送行的情谊,你们是否打算马上就走呢?”
沛沛屏气细听,好像听到一种如咏似泣细碎不清的声音,让人不禁毛发都竖起来了,耸肩缩脖。那声音似有似无,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听分明。似乎有人说:“我和你相伴已经有四十年了。你在幼年时,我没有嫌弃你的幼稚无知,你读书耕田,求官职与功名,我始终跟随你,不改初衷。门户的神灵,呵我叱我,我忍受屈辱包涵容忍,心仍然专注于你,从没有想到别处去。你贬官广东,那里气候潮湿蒸闷,不是我的乡土,所以各种鬼都来欺负我。你在太学任国子博士那四年间,下饭的早餐是切碎的菜、晚餐是一把盐,只有我在保护你,别人都嫌弃你。从当初到如今,我不曾离开你,心里没有去别处的打算,嘴里也没有说过要走的话,你从哪里听到传闻,说我即将离去?一定是先生听信了谗言,存心和我疏远。我是鬼而不是人,哪里用得着车船,只需用鼻子嗅闻食物的气味便可果腹,干粮也是舍弃不带的。我孤身一人,谁是我的朋友伙伴?你如果全都知道,可否一一加以数说?你如果全都说出来,那就可称为圣人智者;真实情况既已揭露,我敢不躲开吗?”
沛沛主人回答说:“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你的伙伴,不是六也不是四,居十去掉五,满七减去二,各有主张,自有名字,使我动手就惹祸,一说话就触犯忌讳。凡是能使我面目可憎、语言乏味的,都是你们的主意。其一名叫智穷:刚强高尚,厌恶圆滑而喜欢正直,耻于做奸诈之事,不忍心伤害别人;其二名叫学穷:轻视术数名物一类学问,探究幽深微妙的道理,摄取各家学说,掌握精神要领;其三名叫文穷:不只擅长一种技巧,文章怪怪奇奇,不能在当时实施,只能用以自娱;其四名叫命穷:影子和体形不一样,脸丑心美,牟利退居人后,负责争于人先;其五名叫交穷:待朋友忠心耿耿,倾吐肺腑,抬起脚后跟站立盼望对方的到来,对方却把我视为仇敌。这五种穷鬼,是我的五种祸患。你们使我忍饥受冻,惹得别人起讹传造讥讽,你们能使我感到迷惑,而不是别人的离间所能办到的。早上悔恨我的行为,傍晚却又恢复故态。你们卑劣无耻地纠缠我,刚把你们赶走转眼又回到我身边。”
沛沛话没说完,五鬼就一起张眼吐舌,跳跃翻滚,拍手顿脚,互相瞧着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慢慢地对主人说:“你们知道我们的名字和我们的全部作为了,驱赶我们让我们走,实在是小聪明大糊涂。人生一辈子,有多长久?我们替你树立名声,可以流传百世。小人和君子,他们的心意是不同的。只要不趋时适俗,才和天理相通。携持美玉,却只换一张羊皮;吃饱了美好的食物,倒羡慕那糠粥,这世上理解你的人,谁能超过我们呢?你虽然遭到贬斥,我们也不忍心疏远你,如果你不相信我们的话,请你从《诗》《书》等经典中找到答案。”
沛沛主人于是垂头丧气,拱手称谢,把那柳条编的车、草扎的船烧掉,请穷鬼在贵客的座位上坐下。
沛沛正月初五送穷,是汉族民间一种很有特色的岁时风俗。其意就是祭送穷鬼(穷神)。穷鬼,又称“穷子”。据宋陈元靓《岁时广记》引《文宗备问》记载:“颛顼高辛时,宫中生一子,不着完衣,宫中号称穷子。其后正月晦死,宫中葬之,相谓曰‘今日送穷子’”。相传穷鬼乃颛顼之子。他身材羸弱矮小,性喜穿破衣烂衫,喝稀饭。即使将新衣服给他,他也扯破或用火烧出洞以后才穿,因此“宫中号为穷子”。
沛沛本文写于唐宪宗元和六年(公元811年)春,时韩愈四十五岁,任河南令。韩愈在经历了一番坎坷之后,终于官运亨通。唐德宗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三十五岁的韩愈被擢为四门博士,翌年又拜监察御史。虽然不久被贬阳山令,但元和三年(公元808年)被召还国子博士,分司东都,改真博士,升河南令。
沛沛然而,《送穷文》却把作者一肚皮的牢骚發泄得淋漓尽致。这一篇寓庄于谐的妙文,主人翁(韩愈)认为被五个穷鬼缠身,这五个穷鬼分别是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五个穷鬼跟着他,使他一生困顿。因此主人翁决心要把五个穷鬼送走,不料穷鬼的回答却诙谐有趣,他告诉主人翁,这五个穷鬼忠心耿耿的跟着他,虽然让他不合于世,但却能帮助他获得百世千秋的英名。韩愈写“送穷”,实则是“留穷”。韩愈以诙诡之笔抒发了抑郁不得志的愤慨,留下了这篇千古奇幻之文。 自嘲的笔调,戏剧性的对白,诙谐的风格,奠定了《送穷文》的文学成就并使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沛沛初看韩愈的文章似乎难以理解,坚持看下来之后,发现竟然如此情切、如此贴近自己的生活。于是不忍释手,每看一篇都感叹良久。
沛沛韩文公的仁慈善良、为国为民的大爱精神让千年后的进人再一次深深感动。
沛沛然而韩公这样的一位才子和清官却过着一种颠沛流离,过着并非惬意的生活。
沛沛《送穷文》便是韩愈发自内心的自白。何为穷?穷鬼的过半共有五个,“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这五穷各司其职,掌管韩公的命运。主人应之曰:“子以吾为真不知也耶!子之朋俦,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各有主张,私立名字,捩手覆羹,转喉触讳,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皆子之志也。——其名曰智穷:矫矫亢亢,恶园喜方,羞为奸欺,不忍害伤;其次名曰学穷:傲数与名,摘抉杳微,高挹群言,执神之机;又其次曰文穷: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时施,祗以自嬉;又其次曰命穷:影与行殊,面丑心妍,利居众后,责在人先;又其次曰交穷:磨肌戛骨,吐出心肝,企足以待,寘我仇怨。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人莫能间,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驱去复还。”
沛沛五鬼如苍蝇般无耻追逐,像没有廉耻的狗一般跟随韩公,还告诉韩公徐谓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为,驱我令去,小黠大痴。人生一世,其久几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于时,乃与天通。携持琬琰,易一羊皮,饫于肥甘,慕彼糠糜。天下知子,谁过于予。虽遭斥逐,不忍子疏,谓予不信,请质诗书。”主人于是垂头丧气,上手称谢,烧车与船,延之上座。
沛沛意思是:人的一辈子,能活多久呢?我们使您树立了名声,千秋百代也不会磨灭。小人和君子,他们的志向是不一样的,君子虽然不舍于当世的潮流,却跟天意相通……
沛沛从这篇文章我看到了一位品德高尚,然而又充满坎坷的唐人。从看古文里看到了别人也见到自己,没有生活的磨难彼岸难以理解生命的真实面目。但是困难不应该太多,也不应太久,因为每一次的磨难都是人生的一笔财富,是智慧的积累,如果没有将之化为力量和勇气去战胜内心的痛苦,那么就白吃饭,白吃苦了。
沛沛韩愈在字里行间体现出来的内心世界机器丰富,有对国对民的担忧、有对自己怀才不遇的孤独感、也有对身世之不幸的哀叹、也有对社会丑陋面目的批判……看到百代宗师的韩愈生于忧患的一生。他实际上真正为自己生活过的时间又有多少呢?
沛沛活在今天的我们,是多么幸福。只要有理想、有目标,就会有人支持和扶助,想想也是,生活在以和平为主题的社会,为什么不怀着感恩的心生活,过着古人无法实现的理想生活。
《送董邵南游河北序》
沛沛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董生举进士,屡不得志于有司,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沛沛夫以子之不遇时,苟慕义强仁者皆爱惜焉。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沛沛吾因子有所感矣。为我吊望诸君之墓,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为我谢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沛沛燕赵之地古来就有许多用悲壮的歌声抒发内心悲愤的人。董先生来长安应进士科考试,连续多年不被主考官赏识,空有学识才干,忧郁地到(河北)这个地方去。我知道您一定会有所遇合受到赏识的。董先生要努力啊。
沛沛说起来像您这样不走运的,如果是仰慕正义、力行仁道的人都会珍惜的,更何况燕赵之士出于他们的本性呢!可我曾听说风气随着教化而改变,我怎么能知道那里现在的风气跟古时说的有什么不同呢?姑且凭您这次的前往测定一下吧。董先生要努力啊。
沛沛我由您的事有所感想。请替我凭吊望诸君的墓,并且留心观察一下当地的集市,还有过去(像高渐离一类)屠狗的人吗?替我向他们致意:“当今圣上英明,赶快出来做官为国效力吧。”
沛沛唐宪宗元和年间,安徽寿县的董邵南到长安应进士举,屡试不第,准备投靠河北的藩镇。韩愈一直主张全国“大一统”,反对地方分裂主义。董与韩交谊甚厚,知董“怀抱利器”,往投河北,“必有合”然而这对韩来讲,是一种“从贼”;可董又“不得志于有司”,也正由于此,韩提笔写下了这篇赠序。序文中对董少南怀才不遇深表同情,而又不赞成他投之藩镇,所以序中隐含有规劝之意。该作品通过对于朋友考不取进士到河北去做官,作序相送。
沛沛文章一上来就先赞美河北“多感慨慷慨悲歌之士”;接着即叙述董生“怀抱利器”而“不得志于有关部门”,因而要到河北去,“我知道他一定有合的”,这很有点为董生预贺的味道。
沛沛文章表面上一直是送董生游河北。首段先说此行一定“有合”,是陪笔。在赞美河北时有意识地埋伏了一个“古”字。作者特意在“古”字后面用了一个“称”,使“古”隐藏其中,不那么引人注目。“古称”云云,即历史上如何如何。历史上说,“燕赵多感慨悲歌之士”,现在或许还是那样,或许已不是那样了。后文用一个“然”突转,将笔锋从“古称”移向现实,现实怎样,不言而喻了。由此可见,文章写“古”正是为了衬“今”,为下文写“今”蓄势。
沛沛第二段指出古今风俗不同,故此行未必“有合”,虽不明说而主旨已露。当时的藩镇为了壮大自己的势力,竞引豪杰相助。董生到河北去,“合”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他将会受到藩镇的重用。果如此,这也证明了“现在”的燕赵“不同于古人所说”,作者没有明确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含蓄感慨说:董先生要努力啊。这里应当是“好自为的”研究,鼓励他们不可以“从贼”的。
沛沛第三段借用乐毅和高渐离之事,喻示董邵南生不逢时,请替我凭吊一下望诸君(乐毅)的墓,是提醒董生应妥善处理他和唐王朝的关系。作者借原燕国大将乐毅被迫逃到赵国去的故事,来暗示董生。“为我吊望诸君之墓”,是提醒董生应妥善处理他和唐王朝的关系。还进一步照应前面的“古”字,委托他到燕市上去看看还有没有高渐离那样的“屠狗者”;如果有的话,就劝其入朝廷效忠。连河北的“屠狗者”都要劝他入朝,则对董生投奔河北依附藩镇之举所抱态度也就不言而喻了。
沛沛此外,全文在赞扬董生“隐居行义”的同时,也对“刺史不能荐”表示遗憾。这位董生隐居了一段时间,大约不安于“天子不闻名声,爵禄不及门”的现状,终于主动出山了,选择了去河北投靠藩镇。对于董生的“郁郁不得志”,韩愈自然是抱有一定的同情的。
沛沛全文措辞深婉,意在言外,虽仅百馀字,但一波三折,起伏跌宕。虽是一篇送行的文章,但送之正是为了留之,微情妙旨,全寄于笔墨之外。
《青青水中蒲三首》
沛沛【其一】
沛沛青青水中蒲,下有一双鱼。
沛沛君今上陇去,我在与谁居。
沛沛【其二】
沛沛青青水中蒲,长在水中居。
沛沛寄语浮萍草,相随我不如。
沛沛【其三】
沛沛青青水中蒲,叶短不出水。
沛沛妇人不下堂,行子在万里。
沛沛【其一】
沛沛青青的水中蒲草萋萋,鱼儿成双成对,在水中香蒲下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您如今要上陇州去,谁跟我在一起呢?
沛沛【其二】
沛沛蒲草青青,长期生活在水里,哪及浮萍可以自由自在地随水漂流,我亦不能如浮萍般相随君去。
沛沛这两首乐府诗写于贞元九年(公元793年),是韩愈青年时代的作品。这是具有同一主题的组诗——思妇之歌,是寄给他的妻子卢氏的。两首诗一脉贯通,相互联系。随着行子刚离家门及远去,思妇的离情别绪也由初蕴到浓重,而后与日俱增,一层深于一层,全诗就在感情高潮中戛然而止,馀韵无穷。本组诗语言上「炼藻绘入平淡」,「篇法祖毛诗,语调则汉魏歌行耳」(朱彝尊),体裁为「代内人答」(陈沆),极为独特。
《题张十一旅舍三咏榴花》
沛沛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沛沛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青苔落绛英。
沛沛
沛沛《题张十一旅舍三咏榴花》是韩愈的一首诗,试问有力批判了统治者的不识人才以及诗人和作者都怀才不遇的愤懑。
沛沛这首诗开头两句点明时令,寥寥数语就勾画出了五月里石榴花开时的繁茂烂漫景象,尤其“照眼明”三字,生动传神。诗人即写了花,也写了看花人的愉快心情。后两句点明地点,这是生长在偏僻地方的石榴,没人去攀折损害他的花枝,殷红的石榴花繁多地落在青苔上,红青相衬,画面十分优美,使人觉得几多可爱和惋惜。其实诗人正是爱其无游人来赏,爱其满地“青苔”“绛英”,倘有人来赏,则车辙马蹄践踏得不堪了,还不如任其花开花落、果熟果烂,来得自然。委婉表达俩诗人孤独的心境。
沛沛张十一是作者的一位好朋友,作者做此诗时张十一和他都被贬谪,诗人有感作诗前两句写景,后两句抒情。作者并不直接来写景,而是通过人的感觉,侧面烘托出榴花的绚烂多姿。但花开的再美又能如何,还不是寂寞无声落,诗人叹息花开无人来赏,亦即暗喻朋友满腹才华,却被统治者贬谪于穷乡僻壤,无法施展,“颠倒”二字更是有力批判了统治者的不识人才以及诗人和作者都怀才不遇的愤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