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沛魏文帝,沛国谯(今安徽省亳州市)人,字子桓,魏武帝与武宣卞皇后之嫡长子。曹魏开国皇帝,黄初元年(西元二二〇年)至黄初七年(西元二二六年)在位。魏文帝文武双全,八岁能提笔为文,善骑射,好击剑,博览古今经传,通晓诸子百家学说。黄初元年正月,魏武帝逝世,继任丞相、魏王。後受汉禅登基。
《典论 · 论文》
沛沛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
沛沛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幹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瑒德琏、东平刘桢公幹,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自以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
沛沛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幹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瑒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至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
沛沛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闇于自见,谓己为贤。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
沛沛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沛沛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
沛沛融等已逝,唯幹著论,成一家言。
沛沛文人互相轻视,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傅毅和班固两人文才相当,不分高下,然而班固轻视傅毅,他在写给弟弟班超的信中说:“傅武仲因为能写文章当了兰台令史的官职,(但是却)下笔千言,不知所止。”大凡人总是善于看到自己的优点,然而文章不是只有一种体裁,很少有人各种体裁都擅长的,因此各人总是以自己所擅长的轻视别人所不擅长的,乡里俗话说:“家中有一把破扫帚,也会看它价值千金。”这是看不清自己的毛病啊。
沛沛当今的文人,(也不过)只有鲁人孔融孔文举、广陵人陈琳陈孔璋、山阳人王粲王仲宣、北海人徐幹徐伟长、陈留人阮瑀阮文瑜、汝南人应旸应德琏、东平人刘桢刘公幹等七人。这“七子”,于学问(可以说)是(兼收并蓄)没有什么遗漏的,于文辞是(自铸伟辞)没有借用别人的,(在文坛上)都各自像骐骥千里奔驰,并驾齐驱,要叫他们互相钦服,也实在是困难了。我审察自己(之才,以为有能力)以衡量别人,所以能够免于(文人相轻)这种拖累,而写作这篇论文。
沛沛王粲擅长于辞赋,徐幹(文章)不时有齐人的(舒缓)习气,然而也是与王粲相匹敌的。如王粲的《初征赋》、《登楼赋》、《槐赋》、《征思赋》,徐幹的《玄猿赋》、《漏卮赋》、《圆扇赋》、《橘赋》,虽是张衡、蔡邕也是超不过的。然而其他的文章,却不能与此相称。陈琳和阮瑀的章、表、书、记(几种体裁的文章)是当今特出的。应旸(文章)平和但(气势)不够雄壮,刘桢(文章气势)雄壮但(文理)不够细密。孔融风韵气度高雅超俗,有过人之处,然而不善立论,词采胜过说理,甚至于夹杂着玩笑戏弄之辞。至于说他所擅长的(体裁),是(可以归入)扬雄、班固一流的。
沛沛一般人看重古人,轻视今人,崇尚名声,不重实际,又有看不清自己的弊病,总以为自己贤能。大凡文章(用文辞表达内容)的本质是共同的,而具体(体裁和形式)的末节又是不同的,所以奏章、驳议适宜文雅,书信、论说适宜说理,铭文、诔文崇尚事实,诗歌、赋体应该华美。这四种科目文体不同,所以能文之士(常常)有所偏好;只有全才之人才能擅长各种体裁的文章。
沛沛文章是以“气”为主导的,气又有清气和浊气两种,不是可以出力气就能获得的。用音乐来作比喻,音乐的曲调节奏有同一的衡量标准,但是运气行声不会一样整齐,平时的技巧也有优劣之差,虽是父亲和兄长,也不能传授给儿子和弟弟。
沛沛文章是关系到治理国家的伟大功业,是可以流传后世而不朽的盛大事业。人的年龄寿夭有时间的限制,荣誉欢乐也只能终于一身,二者都终止于一定的期限,不能像文章那样永久流传,没有穷期。因此,古代的作者,投身于写作,把自己的思想意见表现在文章书籍中,就不必借史家的言辞,也不必托高官的权势,而声名自然能流传后世。所以周文王被囚禁,而推演出了《周易》,周公旦显达而制作了《礼》,(文王)不因困厄而不做事业,(周公)不因显达而更改志向。所以古人看轻一尺的碧玉而看重一寸的光阴,这是惧怕时间已经流逝过去罢了。多数人都不愿努力,贫穷的则害怕饥寒之迫,富贵的则沉湎于安逸之乐,于是只知经营眼前的事务,而放弃能流传千载的功业,太阳和月亮在天上流转移动,而人的身体状貌在地下日日衰老,忽然间就与万物一样变迁老死,这是有志之士痛心疾首的事啊!
沛沛孔融等人已经去世了,只有徐幹著有《中论》,成为一家之言。
沛沛《典论·论文》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部文学专论,作者曹丕即魏文帝。《典论》是他在建安后期为魏太子时所撰的一部政治、社会、道德、文化论集。全书由多篇专文组成。《论文》是其中的一篇《典论·论文》是魏文帝曹丕所写的二十篇文章之一,按照“子”书的形式写成,是曹丕关于国家大事一系列的问题的论文总集。但是很可惜,这二十篇文章到现在大多已经失散,只剩下残章断简。而幸运的是,《论文》由于被南朝的萧统选入了《昭明文选》而得以完整保留下来。
沛沛文章包括四部分内容。第一,它批评了“文人相轻”的陋习,指出那是“不自见之患”,提出应当“审己以度人”,才能避免此累。第二,评论了“今之文人”亦即建安“七子”在文学上的才力及不足,分析了不同文体的不同写作要求,说唯有“通才”才能兼备各体。第三,提出“文以气为主”的命题,说“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这里的“气”,实际上指的是作家的气质和个性。曹丕的这一观点,表明他对创作个性的重要性已有比较充分的认识。第四,论述了文学事业的社会功能,将它提到“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高度,又说“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都不如文章能传诸无穷。
《燕歌行(其一)》
沛沛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
沛沛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沛沛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沛沛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沛沛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沛沛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沛沛秋风萧瑟,天气清冷,草木凋落,白露凝霜。燕群辞归,天鹅南飞。思念出外远游的良人啊,我肝肠寸断。思虑冲冲,怀念故乡。君为何故,淹留他方。贱妾孤零零的空守闺房,忧愁的时候思念君子不能忘怀。不知不觉中珠泪下落,打湿了我的衣裳。拿过古琴,拨弄琴弦却发出丝丝哀怨。短歌轻吟,似续还断。皎洁的月光照着我的空床,星河沉沉向西流,忧心不寐夜漫长。牵牛织女远远的互相观望,你们究竟有什么罪过,被天河阻挡。
沛沛这是今存最早的一首完整的七言诗。它叙述了一位女子对丈夫的思念。笔致委婉,语言清丽,感情缠绵。
沛沛诗歌的开头展示了一幅秋色图:秋风萧瑟, 草木零落, 白露为霜,候鸟南飞……。这萧条的景色牵出思妇的怀人之情,映照出她内心的寂寞;最后几句以清冷的月色来渲染深闺的寂寞,以牵牛星与织女星的「限河梁」来表现思妇的哀怒,都获得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沛沛诗歌在描述思妇的内心活动时,笔法极尽曲折之妙。 比如, 先是写丈夫「思归恋故乡」;继而设想他为何「淹留寄他方」,迟迟不归;再转为写自己「忧来思君不敢忘」,整日里在相思中过活;苦闷极了,想借琴歌排遣,却又「短歌微吟不能长」,只好望月兴叹了。如此娓娓叙来,几经掩抑往复,写出了这位女子内心不绝如缕的柔情。
沛沛这首诗倣柏梁体,句句用韵,于平线的节奏中见摇曳之态。王夫之称此诗「倾情,倾度,倾声,古今无两」,虽是溢美之辞;但此诗实为叠韵歌行之祖,对后世七言歌行的创作有很大影响。
沛沛这是曹丕《燕歌行》二首中的第一首。《燕歌行》是一个乐府题目,属于《相和歌》中的《平调曲》,它和《齐讴行》、《吴趋行》相类,都是反映各自地区的生活,具有各自地区音乐特点的曲调。燕(Yān)是西周以至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国名,辖地约当今北京市以及河北北部、辽宁西南部等一带地区。这里是汉族和北部少数民族接界的地带,秦汉以来经常发生战争,因此历年统治者都要派重兵到这里戍守,当然那些与此相应的筑城、转输等各种摇役也就特别多了。拿最近的事实说,建安十二年曹操北伐乌桓的战争,就发生在这古燕国的北部今辽宁省兴城一带。反映这个地区战争徭役之苦的作品,早在秦朝就有「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骨相撑拄」的民歌,到汉代更有了著名的《饮马长城窟》。曹丕的《燕歌行》从思想内容上说就是对这种文学作品的继承与发展。郭茂倩《乐府诗集》引《乐府解题》说:「魏文帝‘秋风’‘别日’二曲言时序迁换,行役不归,妇人怨旷无所诉也。」又引《乐府广题》说:「燕,地名也。言良人从役于燕,而为此曲。」这样来理解作品的内容是正确的。《燕歌行》不见古辞,这个曲调可能就创始于曹丕。这篇作品反映的是秦汉以来四百年间的历史现象,同时也是他所亲处的建安时期的社会现实,表现了作者对下层人民疾苦的关心与同情。
沛沛「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开头三句写出了一片深秋的肃杀情景,为女主人公的出场作了准备。这里的形象有视觉的,有听觉的,有感觉的,它给人一种空旷、寂寞、衰落的感受。这种景和即将出场的女主人公的内心之情是一致的。这三句虽然还只是写景,还没有正面言情,可是我们已经感觉到情满于纸了。这种借写秋景以抒离别与怀远之情的方法,中国是有传统的。宋玉《九辨》中有:「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高临水兮送将归。」汉武帝的《秋风辞》说:「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从这里我们不仅可以看到《燕歌行》与它们思想感情上的连续性,而且还可以看到其中语言词汇上的直接袭用。但是这些到了曹丕笔下,却一切又都成为具有他个人独特思想面貌,独特艺术风格的东西了。这点我们后面再说。
沛沛「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在前面已经描写过的那个肃杀的秋风秋夜的场景上,我们的女主人公登台了:她愁云满面,孤寂而又深情地望着远方自言自语,她说:你离家已经这样久了,我思念你思念得柔肠寸断。我也可以想象得出你每天那种伤心失意的思念故乡的情景,可是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你这样长久地留在外面而不回来呢?慊慊:失意不平的样子。「慊慊思归恋故乡」是女主人公在想象她的丈夫在外面思念故乡的情景。这种写法是巧妙的,也是具体、细致的。一个人思念另一个人,其思想活动总有具体内容,或者回忆过去在一起的时光,或者憧憬日后见面的欢乐,或者关心牵挂对方目下在外边的生活,想象着他现在正在做什么,如此等等。这种借写被思念人的活动以突出思念者感情急切深沉的方法,早在《诗经》中就有,到了宋人柳永笔下更有所谓「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那就更加精采了。这种写法的好处是翻进一层,使人更加感到曲折、细致、具体。淹留:久留。「君何淹留寄他方?」这里有期待,有疑虑,同时也包含着无限的悬心。是什么原因使你至今还不能回来呢?是因为修筑繁忙?是因为战事紧急?是因为你生病了?受伤了?还是……那简直更不能想了。看,女主人公的心思多么沉重啊!
沛沛「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茕茕(qióngqióng):孤单,孤独寂寞的样子。不敢:谨虚客气的说法,实指不能、不会。这三句描写了女主人公在家中的生活情景:她独守空房,整天以思夫为事,常常泪落沾衣。这一方面表现了她生活上的孤苦无依和精神上的寂寞无聊;另一方面又表现了女主人公对她丈夫的无限忠诚与热爱。她的生活尽管这样凄凉孤苦,但是她除了想念丈夫,除了盼望着他的早日回归外,别无任何要求。
沛沛「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援:引,拿过来。清商:东汉以来在民间曲调基础上形成的一种新乐调。琴弦仅七,而有四调。曰慢宫,曰慢角,曰紧羽,曰清商。清商节极短促,音极细微,故云「不能长」。短歌:调类名,汉乐府有长歌行、短歌行,是根据「歌声有长短」(《乐府诗集》语)来区分的,大概是长歌多表现慷慨激昂的情怀,短歌多表现低回哀伤的思绪。女主人公在这秋月秋风的夜晚,愁怀难释,她取过瑶琴想弹一支清商曲,以遥寄自己难以言表的衷情,但是口中吟出的都是急促哀怨的短调,总也唱不成一曲柔曼动听的长歌。《礼记·乐记》云:「乐也者,情之不可变者也。」女主人公寂寞忧伤到了极点,即使她想弹别样的曲调,又怎么能弹得成呢?
沛沛「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女主人公伤心凄苦地怀念远人,她时而临风浩叹,时而抚琴低吟,旁徨徙倚,不知过了多久。月光透过帘栊照在她空荡荡的床上,她抬头仰望碧空,见银河已经西转,她这时才知道夜已经很深了。「夜未央」,在这里有两层含意,一层是说夜正深沉,我们的女主人公何时才能捱过这凄凉的漫漫长夜啊!另一层是象征的,是说战争和徭役无穷无尽,我们女主人公的这种人生苦难,就如同这漫漫黑夜,还长得很,还看不到个尽头呢!面对着这沉沉的夜空,仰望着这耿耿的星河,品味着这苦痛的人生,作为一个弱女子,我们的女主人公她又有什么办法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呢?这时,她的眼睛忽然落在了银河两侧的那几颗亮星上:啊!牛郎织女,我可怜的苦命的伙伴,你们到底有什么罪过才叫人家把你们这样地隔断在银河两边呢?牵牛、织女分别是天鹰和天琴星座的主星,这两颗星很早以来就被我国古代人民传说成一对受迫害,不能团聚的夫妻,这是家喻户晓,无人不知的事情。女主人公对牵牛织女所说的这两句如愤如怨,如惑如痴的话,既是对天上双星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同时也是对和自己命运相同的千百万被迫分离、不能团聚的男男女女们说的。这个声音是一种强烈的呼吁,是一种悲凉的控诉,是一种愤怒的抗议,它仿佛是响彻了当时的苍穹,而且在以后近两千年的封建社会里年年月月、时时刻刻都还可以听到它的响亮的回声。这样语涉双关,言有尽而余味无穷,低回而又响亮的结尾,是十分精采的。
沛沛作品表现的思想并不复杂,题材也不算特别新鲜,但是曹丕作为一个统治阶级的上层人物能关心这样一种涉及千家万户的事情,而在诗中寄予了如此深刻的同情,这是很可贵的。在艺术上他把抒情女主人公的感情、心理描绘得淋漓尽致,她雍容矜重,炽烈而又含蓄,急切而又端庄。作品把写景抒情、写人叙事,以及女主人公的那种自言自语,巧妙地融为一体,构成了一种千回百转、凄凉哀怨的风格。它的辞藻华美,也袭用了许多前人的东西,但这一切又象是完全出之于无心,而不带任何雕琢的痕迹。这是《燕歌行》的特点,也是曹丕诗歌区别于建安其他诗人的典型特征。曹丕是个政治家,但从他的作品中往往看不到其父曹操那种慷慨激扬以天下为己任的气概,也找不到其弟曹植那种积极上进志欲报效国家的思想。在他那里总象是有一种诉说不完的凄苦哀怨之情,而且他的言事抒情又常常爱用妇女的口吻,因此明代锺惺说他的诗「婉娈细秀,有公子气,有文人气」(《古诗归》)。清代陈祚明说他的诗「如西子捧心,俯首不言,而回眸动盻无非可怜之绪」(《采菽堂古诗选》)。《燕歌行》可以说是最能代表曹丕这种思想和艺术风格特征的作品。前人对这两首诗的评价是很高的,清代吴淇说:「风调极其苍凉,百十二字,首尾一笔不断,中间却具千曲百折,真杰构也。」(《六朝选诗定论》)王夫之说:「倾情倾度,倾色倾声,古今无两。从明月皎皎入第七解,一径酣谪。殆天授,非人力。」(《姜斋诗话》)
《燕歌行(其二)》
沛沛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
沛沛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
沛沛涕零雨面毁容颜,谁能怀忧独不叹?
沛沛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
沛沛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仰看星月观云间。
沛沛飞鸧晨鸣声可怜,留连顾怀不能存。
沛沛
沛沛分手之日容易,岂料相见之日如此难,山长路远,天各一方。想念他以致忧思聚集,却不敢说出口,为解相思之情,想托飘荡之浮云寄去问讯的书信,但浮云一去而不见踪影。整日以泪洗面,使得自己的容颜很快老去。百忧在心,谁能不独自感叹!唯有浅吟低唱怀人幽思的《燕歌行》来聊自宽解一下,可是欢愉难久,忧戚继之。夜深了,忧思煎熬难以入眠,只有披衣出去,徘徊于中庭。抬头看云间星绕月明,然而人却没有团圆。可怜晨雾中飞鸽发出阵阵鸣叫声,留恋徘徊不能慰存。
沛沛
沛沛《燕歌行》是一个乐府题目,属于《相和歌》中的《平调曲》,这个曲调以前没有过记载,因此据说就是曹丕开创的。曹丕的《燕歌行》有两首,是写妇女秋思,由他首创,所以后人多学他如此用燕歌行曲调做闺怨诗。
沛沛 曹丕《燕歌行》在诗史上久负盛名,但历来对其一“秋风萧瑟”篇分外垂青,而于此首却问津甚少。其实是双璧一对,两篇对观,更饶意味。
沛沛前篇从“霜飞木落”、“燕鹄南归”感物起兴。由时序涉及归鸟,再由鸟归而关联所思之人淹留他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曲曲道来。此首与其主题、情思相一,构思则另起炉灶,“唯抒情在己,弗待于物”(王夫之《姜斋诗话》),不假外物,直抒胸臆。
沛沛此篇人物一出场,几是脱口而出“别日何易会日难”,好像不加斟酌,其实含义复杂。结合前篇“念君客游多思肠”、“忧来思君不敢忘”,此句浸透思念之意,且“念”、“忧”至此翻覆而为困惑和感慨——“会日难”,即“会日何难”,承上“何”字而省。人生一世,生计羁绊,天各一方,时或有之。至于汉末动乱,“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曹植《七哀》)的现象,竟为寻常之事。对于钟于情的室中思妇则郁结为满腹牢骚哀怨。在上篇“念”、“思”之后,此首接手,不假思索,即道出心曲,此其一;其二,由眼前的“会日何难”,相见不易,滋生懊悔当初“别日何易”,分手匆匆,而“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情思;其三,昔日分手仓促,满意料相逢不远,岂料归期无望,这就反省出当今“相见不易”,“会日何难”之意。忧思与期望,失望与懊悔,哀怨与怅望融为一句,引发以下若许曲曲不尽之心绪,可谓“立片言以据要”,为一篇之关目,为通首之根源。次句“山川悠远路漫漫”,化用《古诗十九首》中“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句意。这是从空间的遥远申述上句“会日何难”之意。这和上篇以时令物候烘托思妇别离之久,用意相同,构思则异。这二句省透此诗主脑:“行役不归,佳人怨旷”(吴兢《乐府古题要解》),李商隐的名句“相见时难别亦难”即脱胎于此。
沛沛山长路远,天各一方,思妇独处,自然要“思君”,以至“郁陶”(yáo)——忧思聚集。“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为人之常情。怀此深忧,当须排遣、倾诉。可是,既“郁陶思君”,何以却“未敢言”?这句实与古辞《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仿佛。是说心思君,而君在千里之外,欲睹一面而未得,拳拳心曲,所思之人岂能得知。用曹丕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独孤茕,怀此百离。忧心孔疚,莫我能知”(《短歌行》)。“未敢言”,即不能言,与前篇“忧来思君不敢言”,措词取义相同。相见不得,相诉不能,而引起“鱼雁通书”、青鸟探看之意。“寄声浮云往不还”,有人以为是所寄问讯音书犹如飘荡之浮云,一去而不见踪影。徐斡《室思》其三也有同样的意思:“浮云何洋洋,愿因通我词。飘摇不可寄,徙倚徒相思。”这是把“浮云”质实看之。看下“伏枕不眠”云云,“浮云”似为虚拟——以比游子,那么此句就是向远方游子“寄声”,然而回音杳然,一无反响。旧传李陵《别诗》其一:“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涯。”唐人雍陶《七哀》:“君若无定云,妾作不动山。”取意相近。这里寄书游子却往而不还,聚集思妇不少的困惑和疑虑:是役者戎马倥偬,战事紧急;还是其戍未定,“靡使归聘(问)”;还是染疾;还是负伤……这种种焦思悬念,都注入这一句不愿明言之中。这时再回头看上句“未敢言”,则有多少不安忧虑隐伏其中。
沛沛这种无休止的巨大心理负荷不断加重,枯寂、失望,甚或绝望时或袭来,顿感青春消失,容颜无光。“涕零雨面毁容颜”就是抑郁忧伤心理的外现。此言忧郁令人老,下言忧思不解。“独(岂)不叹”,返照前“未敢言”。百忧在心,极需倾诉,却“未敢言”,欲吐还吞不能诉之,只是长吁短叹,其情之哀、忧之切、虑之深可见。二句合观,明知忧思伤人,却仍怀忧不减,此即“愿言思伯,甘心首疾”(《诗经·卫风·伯兮》)用意,不过那是任情直说,此二句则前抑后扬,情思波折,跌宕反衬而加倍写忧。从首句至此,从心理展现的角度,刻画出一个“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哀思衷肠无所倾诉的怨妇形象。
沛沛人如果遇到困扰,忧虑而感觉不安,理智上就需消除情绪的动荡,寻求心理平衡,苦闷才会消散。第七句的“展诗清歌”,是写思妇浅吟低唱怀人幽思的《燕歌行》,这是主人公聊自宽解的第一措施。可是,欢愉难久,忧戚继之。思苦歌伤,犹如前篇所言“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清商之琴音凄苦不堪,无丝竹相伴的清唱也格外凄冷。二者都是“乐往哀来”,忧上加忧,此之谓“举杯浇愁愁更愁”。
沛沛心怀深忧,多方排解不得,则辗转反侧而愁怀难释。“耿耿伏枕”一句,是说备受忧思失眠的煎熬。耿耿,犹言炯炯。至此点明长夜是怀人者最苦恼之时。这句不仅是上句“摧肺肝”的纷扰,也暗含一句潜台词——仍是“涕零雨面”的继续。这是化用《诗经·邶风·柏舟》“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句意。“不能眠”者,是因“怀忧”而又“哀来”。“披衣出户”漫步中庭,是思妇“聊自宽”的又一无可奈何的措施。步立踟蹰于溶溶月光中,思飞远方。这三句“不眠”——“出户”——“看月”递进而来,显明的层次表现夜时的延展流失。“仰看”句平静不露声息,但结合下句“飞鸧晨鸣”观之,“星汉西流”意已含裹其中。读者似乎可以想见,从思妇“仰看”的倩影,断续传来深深的吁叹声,因为那“谁能怀忧独不叹”的句子给人印象太深了。不仅如此,由她“仰看”明月,自然也会想到她会低头苦思,星绕月明,以见人缺。刘妙容.《宛转歌》有“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见吴均《续齐谐记》),即与此诗意同。这实际上不就是唐人所说的“情人怨遥夜,竟夕(整夜)起相思”吗?这层意思,从下句“飞鸧晨鸣”看,长夜破晓,飞动于晨雾中鸧鸟的阵阵鸣叫,那声音于彻夜未眠徘徊中庭的思妇逗起若许可感可叹的自怜之情,更为明白。“展诗清歌”——而吟唱难续,“步立”“仰望”——星月增悲,终然不能慰存。种种措施不能抚息苦苦之哀思,倒加重了孤栖自伤之情。
沛沛曹丕富于情感,是言情高手,善于表达细腻悱恻情思,而且喜用妇女口吻,形成柔肠宛转、掩映多姿的“女性美”风格。所以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说:“魏文帝诗如西子捧心,俯首不言,而回眸动盼,无非可怜之绪。”这首诗的一、三、四句,句内各有层次,如第四句满怀苦恼,又满带希望而“寄声”,却泥牛入海,“往而不还”,前者一展为一层,后者一收却藏住,顿挫波折间见出室思之熬煎,流动递进而加深情感。七、八两句之间也形成这种波折转藏效果;再则用了一连串否定句式:“未敢言”、“往不还”、“独不叹”、“不能眠”、“不能存”,形成希求排解而不能,再求排解又不能,情感起伏的波浪线,曲折流动,往复生姿,每往复一次,则深曲一层,形成情感上的层层涟漪。这种层次感和流动感二者的融合,就散发出微情动人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渗透力。有流动则变宕不定,有波折转藏层次,则“声欲止而情自流,绪相寻而言若绝”,而具丰神婉约,含蕴无穷的风味。
沛沛王夫之《船山古诗评选》把曹丕乐府比作“张乐于野,泠风善月”,也正是从“悲者形心静,哀者声必约”的微情动人、密意独往的角度评价的,施之此诗,更为中的。
沛沛保加利亚的瓦西列夫《情爱论》说“爱情的快乐如同人类所有的快乐一样,需要一定的刺激——愉快感的对立面”,《燕歌行》这类闺怨诗正体现了人的悲欢哀乐情感的两极性的一端。这种绵绵不尽的忧伤,对于平凡或是伟大人物,境遇坎坷还是顺利,都会或长或短、或轻或重在心灵深处际遇过,它或许是薄薄的“不思量”,但其结果都是深深的“自难忘”,因而在抒情诗为主的国度繁衍成为一个永恒的主题。保加利亚的瓦西列夫《情爱论》说“爱情的快乐如同人类所有的快乐一样,需要一定的刺激——愉快感的对立面”,《燕歌行》这类闺怨诗正体现了人的悲欢哀乐情感的两极性的一端。这种绵绵不尽的忧伤,对于平凡或是伟大人物,境遇坎坷还是顺利,都会或长或短、或轻或重在心灵深处际遇过,它或许是薄薄的“不思量”,但其结果都是深深的“自难忘”,因而在抒情诗为主的国度繁衍成为一个永恒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