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沛陶渊明,字元亮(又一说名潜,字渊明),号五柳先生,私谥靖节,东晋末期南朝宋初期诗人、文学家、辞赋家、散文家。汉族,东晋浔阳柴桑人。曾做过几年小官,后辞官回家,从此隐居,田园生活是陶渊明诗的主要题材,相关作品有《饮酒》、《归园田居》、《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归去来兮辞》等。

《五柳先生传》

沛沛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
沛沛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沛沛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极其言,兹若人之俦乎?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沛沛不知道五柳先生是什么地方的人,也不清楚他的姓字。因为住宅旁边有五棵柳树,就把这个作为号了。他安安静静,很少说话,也不羡慕荣华利禄。他喜欢读书,不在一字一句的解释上过分深究;每当对书中的内容有所领会的时候,就会髙兴得连饭也忘了喫。他生性喜爱喝酒,家里穷经常没有酒喝。亲戚朋友知道他这种境况,有时摆了酒席叫他去喝。他去喝酒就喝个尽兴,希望一定喝醉;喝醉了就回家,竟然说走就走。简陋的居室里空空荡荡,遮挡不住严寒和烈日,粗布短衣上打满了补丁,盛饭的篮子和饮水的水瓢里经常是空的,可是他还是安然自得。常常写文章来自娱自乐,也稍微透露出他的志趣。他从不把得失放在心上,从此过完自己的一生。
沛沛赞语说:黔娄的妻子曾经说过:「不为贫贱而忧愁,不热衷于发财做官。这话大概说的是五柳先生这一类的人吧?一边喝酒一边作诗,因为自己抱定的志向而感到无比的快乐。不知道他是无怀氏时代的人呢?还是葛天氏时代的人呢?

沛沛《五柳先生传》是东晋田园派创始人陶渊明代表作之一,是陶渊明自传散文(存争议)。在文中表明其三大志趣,一是读书,二是饮酒,三是写文章,塑造了一个真实的自我,表现了卓然不群的髙尚品格,透露出强烈的人格个性之美。

沛沛这篇文章可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正文。第二部分是赞语。
沛沛正文部分又可分为四小节。第一节自开头至「因以为号焉」,交代「五柳先生」号的由来,开篇点题。「先生不知何许人也」,文章开头第一句,卽把这位先生排除在名门望族之外,不仅不知他的出身和籍贯,「亦不详其姓字」,五柳先生是一位隐姓埋名的人。晋代是很讲究门第的,而五柳先生竟与这种风气背道而驰,这就暗示五柳先生是一位隐士。「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就这样随便地取了一个字号。五柳先生不仅隐姓埋名,而且根本就不重视姓字,用庄子的话说,「名者,实之宾也」,本就无关紧要。但他看中五柳树的原因也许五柳先生宅边并无桃李,衹有这么几棵柳树,这与後面所写「环堵萧然」是一致的。五柳先生的房屋简陋,生活贫穷,这五柳树带一点清静、淡雅、简朴的色彩。以五柳为号也就显示了五柳先生的性格。
沛沛第二节自「闲补少言」至「欣然忘食」,写五柳先生的禀性志趣。接着写五柳先生的生活、性格。「闲静少言,不慕荣利」,这是五柳先生最突出的地方。闲静少言是五柳先生的外在表现,不慕荣利,纔是五柳先生的真实面貌。因为不追求荣利,五柳先生就无须奔忙,不用烦躁,自然也就闲,也就静,用不着喋喋不休。但这种闲静少言,并不等于五柳先生没有志趣。但这一节主要是写其「好读书」而善读书。但五柳先生「好读书,不求甚解」,不求甚解就与五柳先生的「不慕荣利」有关。五柳先生读书的目的,是一种求知的满足,精神的享受,所以「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这表明了五柳先生是一位有知识的人,和那个时代的社会对他的限制和迫害。
沛沛第三节自「性嗜洒」至「不吝情去留」,写「五柳先生」的饮酒嗜好。作者强调他的嗜洒是出于天性,而非门阀之士的放荡纵酒,自我麻醉。但嗜洒与家贫又是矛盾的,他不慕荣利,不能摆脱贫困,便「不能常得」到酒。这说明他不因嗜酒而失节。至于亲友请他喫酒,他却毫无拘束,一去卽饮,一醉方休,又反映了他的坦率与认真,并没有当时所谓名士的虚伪与矫情。饮酒是他在那种时代环境里使自己得到解脱的一种方法。
沛沛第四节自「环堵萧然」至「以此自终」,写「五柳先生」的安贫与著文。他虽然居室破漏,衣食不足,但却安然自得。这正是他安贫乐道的表现。而「常著文章自娱」,不入尘网,则是他读书「每有会意」的结果。并且,「忘怀得失」又是他「不慕荣利」的性格使然。这些既与前文相照应,又收束了全篇。
沛沛对五柳先生的生活、志趣作了叙述以後,第二部分文章结尾也仿史家笔法,加个赞语。这个赞语的实质就是黔娄之妻的两句话:「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这两句话与前面写到的「不慕荣利」相照应,这是五柳先生最大的特点和优点。陶渊明正是通过五柳先生「颇示己志」,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文章最後有两句设问的话:「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既表达了他对上古社会淳朴风尚的向往之情,又说明他是一位有着美好现想的隐士。同时也是对世风日卜的黑暗现实的针砭与嘲讽。

《停云诗》

沛沛【其一】
沛沛霭霭停云,蒙蒙时雨。
沛沛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沛沛静寄东轩,春醪独抚。
沛沛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沛沛【其二】
沛沛停云霭霭,时雨蒙蒙。
沛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沛沛有酒有酒,闲饮东窗。
沛沛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沛沛【其三】
沛沛东园之树,枝条载荣。
沛沛竞用新好,以怡余情。
沛沛人亦有言:日月于征。
沛沛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沛沛【其四】
沛沛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沛沛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沛沛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沛沛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沛沛《停云》这首诗,是为思念亲友而作。酒樽里盛满了澄清的新酒,后园内排列着初绽的鲜花,可是我美好的愿望不能实现,叹息无奈,忧愁充满我的胸怀。
沛沛【其一】
沛沛阴云密密布空中,春雨绵绵意迷蒙。
沛沛举目四顾昏沉色,路途阻断水纵横。
沛沛东轩寂寞独自坐,春酒一杯还自奉。
沛沛良朋好友在远方,翘首久候心落空。
沛沛【其二】
沛沛空中阴云聚不散,春雨迷蒙似云烟。
沛沛举目四顾昏沉色,水阻途断客不前。
沛沛幸赖家中有新酒,自饮东窗聊慰闲。
沛沛思念好友在远方,舟车不通难相见。
沛沛【其三】
沛沛东园之内树成行,枝繁叶茂花纷芳。
沛沛春树春花展新姿,使我神情顿清朗。
沛沛平时常听人们言,日月如梭走时光。
沛沛安得好友促膝谈,共诉平生情意长。
沛沛【其四】
沛沛鸟儿轻轻展翅飞,落我庭前树梢头。
沛沛收敛翅膀悠闲态,呜声婉转相唱酬。
沛沛世上岂无他人伴,与君情意实难丢。
沛沛思念良朋不得见,无可奈何恨悠悠。

沛沛《停云》是东晋诗人陶渊明的作品。此诗分四章,其主旨正如序中所言,“思亲友也。”诗中运用比兴的手法和复沓的章法,通过对自然环境的烘托描写,和不能与好友饮酒畅谈的感慨,充分抒发了诗人对好友的深切思念之情。同时,诗中“八表同昏”“平路伊阻”“平陆成江”等诗句也暗含了作者对时世的担忧。

沛沛此诗从首句中摘取二字为题,题目与诗的内容无关。这首诗的内容,就是序中所说“思亲友也”。诗中运用比兴的手法和复沓的章法,通过对自然环境的烘托描写,和不能与好友饮酒畅谈的感慨,充分抒发了诗人对好友的深切思念之情。
沛沛诗歌全篇贯穿了陶渊明因不能和友人共享美好的抱恨之意,这充分表现了诗人对友人的一片热肠,和希望与友人共享美好的深情。无论是“良朋悠邈,搔首延儜”的烦急,还是“愿言怀人,舟车靡从”的无奈,无论是“安得促席,说彼平生”的愿望,还是“岂无他人,念子寔多”的担忧,无不尽显诗人的火热心肠和深情厚意。
沛沛正因为对友人的一片热肠和一往情深,而使诗人陷入寂寞孤独:“竞用新好,以怡余情。”——始发新芽的东园之树,都竞相用发着嫩芽的枝叶让我快慰,这正是因寂寞孤独而生幻觉,或聊以自慰。因为寂寞孤独,诗人才羡慕那“翩翩飞鸟”的“好声相和”,而益发“抱恨”了。
沛沛诗中“八表同昏”等诗句,表面看是写天气,而用夏天雷雨前或冬天雪前的景象来形容春季的天色,似乎形容过量,显然,这里是暗喻国政时局被封建贵族、军阀争夺中央政权而搞得天昏地暗,暗寓着诗人关怀世难的忧心。

《和郭主簿二首(其一)》

沛沛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
沛沛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
沛沛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
沛沛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
沛沛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
沛沛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
沛沛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
沛沛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
沛沛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
沛沛堂前林木郁葱葱,仲夏积蓄清凉荫。
沛沛季候南风阵阵来,旋风吹开我衣襟。
沛沛离开官场操闲业,终日读书与弹琴。
沛沛园中蔬菜用不尽,往年陈谷存至今。
沛沛经营生活总有限,超过需求非所钦。
沛沛我自春秫酿美酒,酒熟自斟还自饮。
沛沛幼子玩耍在身边,咿哑学语未正音。
沛沛生活淳真又欢乐,功名富贵似浮云。
沛沛遥望白云去悠悠,深深怀念古圣人。

沛沛《和郭主簿二首》是晋宋时期大诗人陶渊明的组诗作品。这是第一首诗,作于仲夏之季,诗中以轻松愉快的笔触描述了诗人的闲适生活,充分展示了闲适自足的乐趣,表达了诗人安贫乐道,恬淡自甘的心境。全诗格调卓奇豪放。

沛沛郭主簿,事迹不详,主簿,州县主管薄书一类的官,应当是诗人的朋友。该诗是与郭主簿相唱和的诗。
沛沛该诗通过对仲夏时节,诗人闲适生活的描述,表达了诗人安贫乐道,恬淡自甘的心境。诗的前四句写景,堂前林木茂盛,所以虽时至仲夏,堂上仍很清凉。南风不时吹来,拂动着我的衣襟。这几句把诗人在炎热的仲夏,坐在阴凉的堂前,悠闲舒适的情态刻画出来。
沛沛此诗作年众说纷纭,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根据其《命子》、《责子》二诗推算,系于义熙四年(公元408年)渊明四十四岁时作,较为可信。在此之前,陶渊明从二十九岁起,因“亲老家贫”,“耕织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缾无储粟”(《归去来辞序》),曾几度出仕,最后一次是义熙元年(公元405年)四十一岁时出任彭泽令,在官八十馀日,因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即日解绶去职。”(萧统《陶渊明传》)。在这十三年间,东晋内乱迭起,到处腥风血雨,官场腐败,人心险恶,世风伪诈,哀鸿遍野。处在这样动乱、黑暗的时代,庶族出身、家道中衰的陶渊明,虽然有过“猛志逸四海”,“大济于苍生”的宏图壮志,结果也必然是“有志不获骋”(《杂诗》之二)。于是,他便归隐浔阳,开始了躬耕田园的生活。《和郭主簿》就是他归家二年后所作。这一首描写了夏日乡居的淳朴、悠闲生活,表现出摆脱官场牢笼之后那种轻松自得、怀安知足的乐趣。
沛沛此诗最大的特点是平淡冲和,意境浑成,令人感到淳真亲切、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通篇展现的都是人们习见熟知的日常生活,“情真景真,事真意真。”(陈绎曾《诗谱》)虽如叙家常,然皆一一从胸中流出,毫无矫揉造作的痕迹,因而使人倍感亲切。无论写景、叙事、抒情,都无不紧扣一个“乐”字。你看,堂前夏木荫荫,南风(凯风)清凉习习,这是乡村景物之乐;既无公衙之役,又无车马之喧,杜门谢客,读书弹琴,起卧自由,这是精神生活之乐;园地蔬菜有馀,往年存粮犹储,维持生活之需其实有限,够吃即可,过分的富足并非诗人所钦羡,这是物质满足之乐;有粘稻舂捣酿酒,诗人尽可自斟自酌,比起官场玉液琼浆的虚伪应酬,更见淳朴实惠,这是嗜好满足之乐;与妻室儿女团聚,尤其有小儿子不时偎倚嬉戏身边,那呀呀学语的神态,真是天真可爱,这是天伦之乐。有此数乐,即可忘却那些仕宦富贵及其乌烟瘴气,这又是隐逸恬淡之乐。总之,景是乐景,事皆乐事,则情趣之乐不言而喻;这就构成了情景交融,物我浑成的意境。诗人襟怀坦率,无隐避,无虚浮,无夸张,纯以淳朴的真情动人。读者仿佛随着诗人的笔端走进那宁静、清幽的村庄,领略那繁木林荫之下凉风吹襟的惬意,聆听那朗朗的书声和悠然的琴韵,看到小康和谐的农家、自斟自酌的酒翁和那父子嬉戏的乐趣,并体会到诗人那返朴归真、陶然自得的心态。
沛沛这首诗用的是白描手法和本色无华的语言。全诗未用典故,不施藻绘,既无比兴对偶,亦未渲染铺张,只用疏淡自然的笔调精炼地勾勒,形象却十分生动鲜明。正如唐顺之所评:“陶彭泽未尝较音律,雕文句,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何则?其本色高也。”(《答茅鹿门知县》)当然,这种“本色高”,并非率尔脱口而成,乃是千锤百炼之后,落尽芬华,方可归于本色自然。所谓“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元好问《论诗绝句》)只有“大匠运斤”,才能无斧凿痕迹。本色无华,并非质木浅陋。试看首二句写景,未用丽词奇语,但着一平常“贮”字,就仿佛仲夏清幽凉爽的林荫下贮存了一瓮清泉,伸手可掬一般,则平淡中有醇味,朴素中见奇趣。又如“卧起弄书琴”,“弄”字本亦寻常,但用在此处,却微妙地写出了那种悠然自得、逍遥无拘的乐趣,而又与上句“闲业”相应。再有,全诗虽未用比兴,几乎都是写实,但从意象上看,那蔼蔼的林荫,清凉的凯风,悠悠的白云,再联系结尾的“怀古”(怀念古人不慕名利的高尚行迹,亦自申己志),不可能与诗人那纯真的品格,坦荡的襟怀,高洁的节操,全无相关、全无象征之类的联系。这正是不工而工的艺术化境之奥妙所在。所以苏东坡评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与苏辙书》)刘克庄说它“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的系灼见。

《四时》

沛沛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
沛沛秋月扬明晖,冬岭秀寒松。
沛沛隆冬过去,一泓春水溢满了田野和水泽夏天的云变幻莫测,大多如奇峰骤起,千姿万态秋月朗照,明亮的月光下,一切景物都蒙上了一层迷离的色彩,冬日高岭上一棵严寒中青松展现出勃勃生机。

《己酉岁九月九日》

沛沛靡靡秋已夕,凄凄风露交。
沛沛蔓草不复荣,园木空自凋。
沛沛清气澄馀滓,杳然天界高。
沛沛哀蝉无留响,丛雁鸣云霄。
沛沛万化相寻绎,人生岂不劳?
沛沛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
沛沛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
沛沛千载非所知,聊以永今朝。
沛沛衰颓零落秋已晚,寒露凄风相缭绕。蔓草稀疏渐枯萎,园中林木空自凋。清澄空气无尘埃,天宇茫茫愈显高。悲切蝉鸣已绝响,成行大雁啼云霄。万物更替常变化,人生怎能不辛劳!自古有生即有死,念此心中似煎熬。如何方可舒心意,饮酒自能乐陶陶。千年之事无需知,姑且行乐尽今朝。

沛沛《己酉岁九月九日》是东晋时期陶渊明所作,本诗通过前八句的对于九月九日重阳节暮秋的景物描写,来抒发作者感时悲逝之情。

沛沛本诗章法平简,前八句写景,后八句抒情。然而由于诗人的高超朴真,前后之间丝毫没有隔离之感,而是浑然一体,一样的自然洒脱。陶渊明写秋,可谓一绝。
沛沛这首诗是义熙五年(公元409年)重阳节作,前八句“靡靡秋已夕,凄凄风露交。蔓草不复荣,园木空自凋。清气澄馀滓,杳然天界高。哀蝉无留响,丛雁鸣云霄”描写时景。
沛沛第一、二句“靡靡秋已夕,凄凄风露交。”写的是九月已是暮秋,凄凉的风露交相来到。“靡靡”,渐渐的意思。用这“靡靡”与下“凄凄”两个细声叠词,似乎也传出了深秋特殊的气息,这两句是概括描写,点明秋天将尽,风霜时下,定下凄清寒凉的基调。
沛沛下两句写园林,“蔓草不复荣,园木空自凋。”有顽强生命力的蔓草也不再生长了,园中树木也纷纷凋零,这见出秋气摧败零落的厉害,“空自”,含有无可如何之意。这二句是凄凄风露交的结果之一,是前二句的续写,也是对自身生命价值的悲悼。
沛沛再两句写天空,“清气澄馀滓,杳然天界高。”抬眼望去,只见清凉的秋风澄净了空气中本已不多的尘埃,天界显得多么高远,正所谓天高气爽啊!是包含了天色和心理感觉两个方面,这“杳然天界高”中就显出了目接秋空时那种新鲜感、那种精神的超旷感。这二句着重写静,得力于作者炼字之功,犹如“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鸟瞬欢新节,泠风送馀善”之类一样清新,只是格调显得凄凉一些。
沛沛下面两句写“群动”,“哀蝉无留响,丛雁鸣云霄。”秋末有似哀鸣的几声蝉叫已然尽绝了,众雁早在云霄列阵,已然呜叫着从北方迁而来。这一息一鸣,把节序的变迁表现得更强烈了,那嘹唳的雁声又最能引发人的悲凉意绪。这二句是写动,述时光消逝得快;又借蝉雁哀鸣,写作者的哀感。这三个层次的描写,空间的变化、感觉的变化,历历分明。
沛沛后面八句“万化相寻绎,人生岂不劳?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千载非所知,聊以永今朝”是感想。
沛沛“万化相寻绎,人生岂不劳?”“万化”,万物的变化。“寻绎”,连续不断。万物演化变迁,那是循环往复的,有死有生,有生有死;人生在世亦复如此,岂能不劳累呢?这是指上面所写的那些变化。于是自然联想到人生。人生没有不忧劳的。正如后来欧阳修所说,“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自然易于衰老了。万事万物都在生生灭灭,人也如此,人的生命总有终结的一天,死生的大哀曾纠缠过每一个有理智的人。陶渊明也不例外;何况今天是重阳节,这是个吉利的日子,九月九象征长久,这就更能激起他的忧生之嗟了。
沛沛下面他说:“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这个“焦”字把那无可名状的痛苦表达出来了。然而,万物变迁,自古皆有灭亡,想念起来心中有如焦焚。写到这里可以说他的心情是极不平静,但他又是个通达的人,他不会像阮籍那样作穷途之哭的,他是有控制自己情绪的精神支柱,委运任化,顺乎自然。
沛沛最后他写道:“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千载非所知,聊以永今朝。”他说:有什么可以使我称心呢?没有啊!所以,姑且饮此浊酒吧,饮酒之中可暂得快乐千年的变化不是我所能了解的,还是来歌咏(永)今朝吧。执着于“今朝”,把握这可以把握的实在的人生。最后二句意谓恢复到千载之前的淳真社会已然不可料想,那么,只有欢度今朝,自我完善了。这样他就可以做到“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这里他似乎是在“借酒浇愁”,但并不怎么勉强。重阳节的习俗就是喝酒,这个应节的举动正好作了他消解万古愁的冲剂。

《归去来兮辞》

沛沛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沛沛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沛沛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沛沛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沛沛【序文】
沛沛我家贫穷,耕田植桑不足以供自己生活。孩子很多,米缸裏没有剩馀的粮食,赖以维持生计的本领我还没有找到。亲友大都劝我去做官,我心裏也有这个念头,可是求官缺少门路。正赶上出使到外地的事情,地方大吏以爱惜人才为美德,叔父也因为我家境贫苦(替我设法),我就被委任到小县做官。那时社会上动荡不安,心裏惧怕到远处当官。彭泽县离家一百里,公田收获的粮食,足够造酒饮用,所以就请求去那里。等到过了一些日子,便产生了留恋故园的怀乡感情。那是为什么?本性任其自然,这是勉强不得的;饥寒虽是急需解决的问题,但是违背本意去做官,身心都感痛苦。过去为官做事,都是为了吃饭而役使自己。于是惆怅感慨,心情激动不平,深深有愧於平生的志愿。仍然希望看到这一茬庄稼成熟,便收拾行装连夜离去。不久,嫁到程家的妹妹在武昌去世,去吊丧的心情像骏马奔驰一樣急迫,自己请求免去官职。自立秋第二个月到冬天,在职共八十多天。因辞官而顺遂了心愿,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归去来兮》。乙巳年(晋安帝义熙元年)十一月。 【正文】
沛沛回去吧!田园都将要荒芜了,为什么不回去呢?既然自己的心灵被躯壳所役使,那为什么悲愁失意?我明悟过去的错误已不可挽回,但明白未發生的事尚可补救。我确实入了迷途,但不算太远,已觉悟如今的选择是正确的,而曾经的行为才是迷途。船在水面轻轻地飘荡着前进,轻快前行,风轻飘飞舞,吹起了衣袂翩翩。我向行人询问前面的路,遗憾的是天刚刚放亮。
沛沛终於看到了自己的家,心中欣喜,奔跑过去。家僮欢快地迎接我,幼儿们守候在门庭等待。院子里的小路快要荒芜了,松菊还长在那里。我带着幼儿们进入屋室,早有清酿溢满了酒樽。我端起酒壶酒杯自斟自饮,看看院子裏的树木,觉得很愉快;倚着南窗寄托傲然自得的心情,觉得住在简陋的小屋里也非常舒服。天天到院子里走走,自成一种乐趣,小园的门经常地关闭,拄着拐杖出去走走,随时随地休息,时时抬头望着远方。云气自然而然的从山里冒出,倦飞的小鸟也知道飞回巢中;阳光黯淡,太阳快落下去了,手抚孤松徘徊。
沛沛回来呀!我要跟世俗之人断绝交游。世事与我所想的相违背,还能努力探求什么呢?以亲人间的知心话为愉悦,以弹琴读书为乐来消除忧愁。农夫告诉我春天到了,西边田野里要开始耕种了。有时叫上一辆有帷的小车,有时划过一艘小船。有时经过幽深曲折的山谷,有时走过高低不平的山路。草木茂盛,水流细微。羡慕自然界的万物一到春天便及时生长茂盛,感叹自己的一生行将结束。
沛沛算了吧!活在世上还能有多久,为什么不放下心来任其自然地生死?为什么心神不定,想要到哪裏去?富贵不是我所求,修成神仙是没有希望的。趁着春天美好的时光,独自外出。有时放下手杖,拿起农具除草培土;登上东边的高岗放声呼啸,傍着清清的溪流吟诵诗篇。姑且顺其自然走完生命的路程,抱定乐安天命的主意,还有什么可犹疑的呢!

沛沛“归去来兮”就是“归去”,“来”和“兮”都是语助词,无义。辞,在汉代往往与赋并称为“辞赋”,源于“楚辞”,是一种抒情赋,同样讲究文字与韵节。全文描述了作者在回乡路上和到家后的情形,并设想日后的隐居生活,从而表达了作者对当时官场的厌恶和对农村生活的向往。另一方面,也流露出诗人的一种“乐天知命”的消极思想。

沛沛这篇辞体抒情诗,不仅是渊明一生转折点的标志,亦是中国文学史上表现归隐意识的创作之高峰。全文描述了作者在回乡路上和到家后的情形,并设想日后的隐居生活,从而表达了作者对当时官场的厌恶和对农村生活的向往。另一方面,也流露出诗人的一种“乐天知命”的消极思想。
沛沛辞前有序,是一篇优秀的小品文。从“余家贫”到“故便求之”这上半幅,略述自己因家贫而出仕的曲折经历。其中“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及“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写出过去出仕时一度真实有过的欣然向往,足见诗人天性之坦诚。从“及少日”到“乙巳岁十一月也”这后半幅,写出自己决意弃官归田的原因。“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是弃官的根本原因。几经出仕,诗人深知为“口腹自役”而出仕,即是丧失自我,“深愧平生之志”。因此,“饥冻虽切”,也决不愿再“违己交病”。语言虽然和婉,意志却是坚如金石,义无反顾。至于因妹丧而“自免去职”,衹是一表面原因。序是对前半生道路的省思。辞则是渊明在脱离官场之际,对新生活的想象和向往。
沛沛“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起二句无异对自己的当头棒喝,正表现人生之大彻大悟。在诗人的深层意识中,田园,是人类生命的根,自由生活的象征。田园将芜,意味着根的失落,自由的失落。归去来兮,是田园的召唤。也是诗人本性的召唤。“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是说自己使心为身所驱役,既然自作自受,那又何必怅惘而独自悲戚呢。过去的让它过去就是了。诗人的人生态度是坚实的。“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过去不可挽回,未来则可把握,出仕已错,归隐未晚。这一“悟”、一“知”、一“觉”,显示着诗人把握了自己,获得了新生。“舟遥遥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此四句写诗人想像取道水陆,日夜兼程归去时的满心喜悦。舟之轻扬,风之吹衣,见得弃官之如释重负。晨光熹微,恨不见路,则见出还家之归心似箭。这是出了樊笼向自由的奔赴呵。连陆行问道于行人,那小事也真实可喜。
沛沛“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一望见家门,高兴得奔跑,四十一岁的诗人,仍是这样的天真。僮仆欢喜地相迎,那是因为诗人视之为“人子”而“善遇之”(萧统《陶渊明传》)。孩儿们迎候于门,那是因为爹爹从此与他们在一起。从这番隆重欢迎的安排中,已隐然可见诗人妻子之形象。“其妻翟氏亦能安勤苦,与其同志”(出处同上)。在欢呼雀跃的孩子们的背后,是她怡静喜悦的微笑。“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望见隐居时常踏的小径已然荒凉,诗人心头乍然涌上了对误入仕途的悔意;只是那傲然于荒径中的松菊,又使诗人欣慰于自己本性的犹存。携幼入室,见得妻子理家抚幼,能干贤淑。那有酒盈樽,分明是妻子之一片温情。多么温馨的家庭,这是归隐的保证。“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饮酒开怀,陋室易安,写出诗人之知足长乐。斜视庭柯,傲倚南窗,则写诗人之孤介傲岸。

《归园田居(其一)》

沛沛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沛沛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沛沛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沛沛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沛沛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沛沛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沛沛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沛沛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沛沛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沛沛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沛沛少小时就没有随俗气韵,自己的天性是热爱自然。
沛沛偶失足落入了仕途罗网,转眼间离田园已十馀年。
沛沛笼中鸟常依恋往日山林,池里鱼向往着从前深渊。
沛沛我愿在南野际开垦荒地,保持着拙朴性归耕田园。
沛沛绕房宅方圆有十馀亩地,还有那茅屋草舍八九间。
沛沛榆柳树荫盖着房屋后檐,争春的桃与李列满院前。
沛沛远处的邻村舍依稀可见,村落里飘荡着袅袅炊烟。
沛沛深巷中传来了几声狗吠,桑树顶有雄鸡不停啼唤。
沛沛庭院内没有那尘杂干扰,静室里有的是安适悠闲。
沛沛久困于樊笼里毫无自由,我今日总算又归返林山。

沛沛此诗是东晋末期南朝宋初期大诗人陶渊明创作的组诗《归园田居五首》的第一首。全诗从对官场生活的强烈厌倦,写到田园风光的美好动人,农村生活的舒心愉快,流露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心情,表达了对自然和自由的热爱。

沛沛《归园田居》诗意图陶渊明因无法忍受官场的污浊与世俗的束缚,坚决地辞官归隐,躬耕田园。脱离仕途的那种轻松之感,返回自然的那种欣悦之情,还有清静的田园、淳朴的交往、躬耕的体验,使得这组诗成为杰出的田园诗章。
沛沛此为第一首诗,主要是以追悔开始,以庆幸结束,追悔自己「误落尘网」、「久在樊笼」的压抑与痛苦,庆幸自己终「归园田」、复「返自然」的惬意与欢欣,真切表达了诗人对污浊官场的厌恶,对山林隐居生活的无限向往与怡然陶醉。
沛沛「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所谓「适俗韵」无非是逢迎世俗、周旋应酬、钻营取巧的那种情态、那种本领,这是诗人从来就未曾学会的东西。作为一个真诚率直的人,其本性与淳朴的乡村、宁静的自然,似乎有一种内在的共通之处,所以「爱丘山」。前二句表露了作者清高孤傲、与世不合的性格,看破官场后,执意离开,对官场黑暗的不满和绝望。为全诗定下一个基调,同时又是一个伏笔,它是诗人进入官场却终于辞官归田的根本原因。
沛沛「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人生常不得已。作为一个官宦人家的子弟,步入仕途乃是通常的选择;作为一个熟读儒家经书、欲在社会中寻求成功的知识分子,也必须进入社会的权力组织;便是为了供养家小、维持较舒适的日常生活,也需要做官。所以不能不违逆自己的「韵」和「性」,奔波于官场。回头想起来,那是误入歧途,误入了束缚人性而又肮脏无聊的世俗之网。「一去三十年」,当是「十三年」之误。从陶渊明开始做官到最终归隐,正好是十三年。这一句看来不过是平实的纪述,但仔细体味,却有深意。诗人对田园,就像对一位情谊深厚的老朋友似地叹息道:「呵,这一别就是十三年了!」心中无限感慨,无限眷恋,但写来仍是隐藏不露。
沛沛「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虽是「误入尘网」,却是情性未移。这两句集中描写做官时的心情,从上文转接下来,语气顺畅,毫无阻隔。因为连用两个相似的比喻,又是对仗句式,便强化了厌倦旧生活、向往新生活的情绪。
沛沛「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守拙」回应「少无适俗韵」——因为不懂得钻营取巧,不如抱守自己的愚拙,无须勉强混迹于俗世;「归园田」回应「性本爱丘山」——既有此天性,便循此天性,使这人生自然舒展,得其所好。开始所写的冲突,在这里得到了解决。
沛沛「方宅十馀亩,草屋八九间」,是简笔的勾勒,以此显出主人生活的简朴。但虽无雕梁画栋之堂皇宏丽,却有榆树柳树的绿荫笼罩于屋后,桃花李花竞艳于堂前,素淡与绚丽交掩成趣。
沛沛「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暧暧,是模糊不清的样子,村落相隔很远,所以显得模糊,就像国画家画远景时,往往也是淡淡勾上几笔水墨一样。依依,形容炊烟轻柔而缓慢地向上飘升。这两句所描写的景致,给人以平静安详的感觉,好像这世界不受任何力量的干扰。
沛沛「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一下子将这幅美好的田园画活起来了。这二句套用汉乐府《鸡鸣》「鸡鸣高树颠,狗吠深宫中」而稍加变化。但诗人绝无用典炫博的意思,不过是信手拈来。他不写虫吟鸟唱,却写了极为平常的鸡鸣狗吠,因为这鸡犬之声相闻,才最富有农村环境的特征,和整个画面也最为和谐统一。隐隐之中,是否也渗透了《老子》所谓「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民老死不相往来」的理想社会观念,那也难说。单从诗境本身来看,这二笔是不可缺少的。它恰当地表现出农村的生活气息,又丝毫不破坏那一片和平的意境,没有喧嚣和烦躁之感。以此比较王籍的名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那种为人传诵的所谓「以动写静」的笔法,未免太强调、太吃力。
沛沛「户庭无尘杂,虚室有馀闲。」尘杂是指尘俗杂事,虚室就是静室。既是做官,总不免有许多自己不愿干的蠢事,许多无聊应酬吧。如今可是全都摆脱了,在虚静的居所里生活得很悠闲。不过,最令作者愉快的,倒不在这悠闲,而在于从此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沛沛「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自然,既是指自然的环境,又是指顺适本性、无所扭曲的生活。这两句再次同开头「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相呼应,同时又是点题之笔,揭示出《归园田居》的主旨。但这一呼应与点题,丝毫不觉勉强。全诗从对官场生活的强烈厌倦,写到田园风光的美好动人,新生活的愉快,一种如释重负的心情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这样的结尾,既是用笔精细,又是顺理成章。
沛沛这首诗最突出的是写景———描写园田风光运用白描手法远近景相交,有声有色;其次,诗中多处运用对偶句,如:「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还有对比手法的运用,将「尘网」「樊笼」与「园田居」对比,从而突出诗人对官场的厌恶、对自然的热爱;再有语言明白清新,几如白话,质朴无华。这首诗呈现出一个完整的意境,诗的语言完全为呈现这意境服务,不求表面的好看,于是诗便显得自然。总之,这是经过艺术追求、艺术努力而达到的自然。

《归园田居(其三)》

沛沛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沛沛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沛沛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沛沛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沛沛南山下田野里种植豆子,结果是草茂盛豆苗疏稀。
沛沛清晨起下田地铲除杂草,暮色降披月光扛锄回去。
沛沛狭窄的小路上草木丛生,傍晚时有露水沾湿我衣。
沛沛身上衣沾湿了并不可惜,只愿我不违背归隐心意。

沛沛此诗是晋末宋初大诗人陶渊明创作的组诗《归园田居》五首的第三首。这首诗十分细腻、生动地描写了诗人对农田劳动生活的体验。作品既因运用典故而使诗句的含蕴更为深远,又不因运用典故而使诗句失去真淳的情意,风格清淡而又不失典雅,洋溢着诗人心情的愉快和对归隐的自豪。

沛沛这首「种豆南山下」八句短章,在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四十个字的小空间里,表达出了深刻的思想内容,描写了诗人隐居之后躬耕劳动的情景。
沛沛这首诗共分为两层,前四句为第一层,反映了作者躬耕劳动的生活,暗用杨恽诗意。
沛沛「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此二句化用了杨恽的「田彼南山,芜秽不治」,是对其劳作情况做总体交待,先指明耕种的是「豆」,再说劳作的地点在「南山下」,五个寻常字,将事情叙说得非常清楚。诗人毕竟是「少学琴书」,士人出身,躬耕田亩缺乏经验,「草盛豆苗稀」的劳动后果,也就不足为怪了。
沛沛「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可怜的劳动成果并没使诗人灰心丧气,牢骚满腹。这两句写出了他勤勤恳恳,乐此不疲地从清早到夜晚,躬身垄亩铲锄荒草的状貌。它体现了中华民族自古以来的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精神。
沛沛后四句是此诗的第二层,抒写的则是作者经过生活的磨励和对社会与人生深刻思索之后,对真善美理想的执着追求和与现实社会污浊官场的决裂。
沛沛「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通过道窄草深,夕露沾衣的具体细节描绘,显示出了从事农业劳动的艰苦。诗人身体力行终日劳作在田野,所以他深深地体验到了农业劳动的艰辛,它绝不像那些脱离劳动的文人墨客所描写的那般轻松潇洒。但是作者仍不辞劳苦,继续坚持下去,正像他在《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诗中所说:「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
沛沛「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对于诗人来说,人生的道路只有两条任他选择:一条是出仕做官,有俸禄保证其生活,可是必须违心地与世俗同流合污;另一条是归隐田园,靠躬耕劳动维持生存,这样可以做到任性存真坚持操守。当他辞去彭泽县令解绶印归田之际,就已经做出了抉择,宁可肉体受苦,也要保持心灵的纯洁。他坚决走上了归隐之路。为了不违背躬耕隐居的理想愿望,农活再苦再累也不惧,那么「夕露沾衣」就更不足为「惜」了。这种思想已经成了他心中牢不可破的坚定信念,这首诗结尾两句,可谓全篇的诗眼,一经它的点化,篇中醇厚的旨意便和盘现出。
沛沛在这首诗中陶渊明却勇敢地反对了传统观念,冲破了陈旧的精神枷锁,毅然地告别官场,辞去了彭泽县令,不做劳心治人的「君子」;决然地返回家园,心甘情愿地扛起了锄头,辛勤地躬耕垄亩,偏要做个劳力的「小人」。这等无畏的精神,美好的人格,高尚的境界,赢得了后世多少人的称赞、钦佩乃至效倣。

《拟挽歌辞三首》

沛沛【其一】
沛沛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沛沛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沛沛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沛沛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
沛沛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
沛沛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沛沛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沛沛【其二】
沛沛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
沛沛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
沛沛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
沛沛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
沛沛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
沛沛一朝出门去,归来良未央。
沛沛【其三】
沛沛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沛沛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沛沛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
沛沛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沛沛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沛沛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沛沛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沛沛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沛沛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沛沛【其一】
沛沛人命有生必有死,早终不算生命短。
沛沛昨晚生存在世上,今晨命丧赴黄泉。
沛沛游魂飘散在何处?枯稿屍身存木棺。
沛沛娇儿找父伤心啼,好友痛哭灵柩前。
沛沛死去不知得与失,哪还会有是非感?
沛沛千秋万岁身后事,荣辱怎能记心间?
沛沛衹恨今生在世时,饮酒不足太遗憾。
沛沛【其二】
沛沛生前贫困无酒饮,今日奠酒盛满觞。
沛沛春酒清香浮泡沫,何时能再得品尝!
沛沛佳肴满案摆面前,亲友痛哭在我旁。
沛沛想要发言口无声,想要睁眼目无光。
沛沛往日安寝在高堂,如今长眠荒草乡。
沛沛一朝归葬出门去,想再归来没指望。
沛沛【其三】
沛沛茫茫荒野草枯黄,萧瑟秋风抖白杨。
沛沛已是寒霜九月中。亲人送我远郊葬。
沛沛四周寂寞无人烟,坟墓高高甚凄凉。
沛沛马为仰天长悲鸣,风为萧瑟作哀响。
沛沛墓穴已闭成幽暗,永远不能见曙光。
沛沛永远不能见曙光,贤达同样此下场。
沛沛刚才送葬那些人,各自还家入其房。
沛沛亲戚或许还悲哀,他人早忘已欢唱。
沛沛死去还有何话讲,寄托此身在山冈。

沛沛这组组诗作品是诗人假设自己死后的情况,表达了自己对生死的看法,又安慰亲友不必过于悲伤。第一首诗是说死后收殓的情况,描述儿女朋友痛哭。诗人豁达地说死后便没有荣誉与羞辱,只觉得酒还未喝够便死了,有些遗憾。第二首诗是写出殡前的祭祀。诗人描述亲人的哀伤,自己虽感到不能饮酒的遗憾,但已为离开家园而有些黯然。第三首诗是写下葬的情形。诗人对下葬后的幽冥世界不猜测,也认为贤达也不能逃避死亡,与当时追求神仙得道的风气迥异。全诗艺术构思极有新意,以形象化的语言设想自己离开人世之后发生的主客观情状,表现了诗人对生死极其坦然的态度,显示了他极其明彻达观的思想。

沛沛陶诗一大特点,便是他怎么想就怎么说,基本上是直陈其事的「赋」笔,运用比兴手法的地方是不多的。故造语虽浅而涵义实深,虽出之平淡而实有至理,看似不讲求写作技巧而更得自然之趣。这就是苏轼所说的「似枯而实腴」。而这三首挽歌诗又极有新意。魏晋人侈尚清谈,多言生死。但贤如王羲之,尚不免有「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之叹;而真正能勘破生死关者,在当时恐怕只有陶渊明一人而已。如他在《形影神·神释》诗的结尾处说:「纵浪大化中,不忧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意思说人生居天地之间如纵身大浪,沉浮无主,而自己却应以「不忧亦不惧」处之。这已是非常难得了。而对于生与死,他竟持一种极坦率的态度,认为「到了该死的时候就任其死去好了,何必再多所顾虑!」这同陶渊明在早些时候所写的《归去来辞》结尾处所说的「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实际是一个意思。
沛沛这种勘破生死关的达观思想,虽说难得,但在一个人身体健康、并能用理智来思辨问题时这样说,还是比较容易的。等到大病临身,自知必不久于人世,仍能明智地认识到这一点,并以半开玩笑的方式(如说「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写成自挽诗,这就远非一般人所能企及了。
沛沛第一首开宗明义,说明人有生必有死,即使死得早也不算短命。这是贯穿此三诗的主旨,也是作者对生死观的中心思想。然后接下去具体写从生到死,只要一停止呼吸,便已名登鬼录。从诗的具体描写看,作者是懂得人死气绝就再无知觉的道理的,是知道没有什么所谓灵魂之类的,所以他说:「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只剩下一具尸体纳入空棺而已。以下「娇儿」、「良友」二句,乃是根据生前的生活经验,设想自己死后孩子和好友仍有割不断的感情。「得失」四句乃是作者大彻大悟之言,只要人一断气,一切了无所知,身后荣辱,当然也大可不必计较了。最后二句虽近诙谐,却见出渊明本性。他平生俯仰无愧怍,毕生遗憾只在于家里太穷,嗜酒不能常得。此是纪实,未必用典。不过陶既以酒与身后得失荣辱相提并论,似仍有所本。盖西晋时张翰有云:「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见《晋书·文苑》本传)与此诗命意正复相近似。
沛沛此三诗前后衔接,用的是不明显的顶针续麻手法。第一首以「饮酒不得足」为结语,第二首即从「在昔无酒饮」写起。而诗意却由入殓写到受奠,过渡得极自然,毫无针线痕迹。「湛」训没,训深,训厚,训多(有的注本训澄,训清,似未确),这里的「湛空觞」指觞中盛满了酒。「今但湛空觞」者,意思说生前酒觞常空,现在灵前虽然觞中盛满了酒,却只能任其摆在那里了。「春醪」,指春天新酿熟的酒。一般新酒,大抵于秋收后开始酝酿,第二年春天便可饮用。「浮蚁」,酒的表面泛起一层泡沫,如蚁浮于上,语出张衡《南都赋》。这里说春酒虽好,已是来年的事,自己再也尝不到了。「肴案」四句,正面写死者受奠。「昔在」四句,预言葬后情状,但这时还未到殡葬之期。因「一朝出门去」是指不久的将来,言一旦棺柩出门就再也回不来了,可见这第二首还没有写到出殡送葬。末句是说这次出门之后,再想回家,只怕要等到无穷无尽之日了。一本作「归来夜未央」,意指自己想再回家,而地下长夜无穷,永无见天日的机会了。亦通。
沛沛从三诗的艺术成就看,第三首写得最好,故萧统《文选》只选了第三首。此首通篇写送殡下葬过程,而突出写了送葬者。「荒草」二句既承前篇,又写出基地背景,为下文烘托出凄惨气氛。「严霜」句点明季节,「送我」句直写送葬情状。「四面」二句写墓地实况,说明自己也只能与鬼为邻了。然后一句写「马」,一句写「风」,把送葬沿途景物都描绘出来,虽仅点到而止,却历历如画。然后以「幽室」二句作一小结,说明圹坑一闭,人鬼殊途,正与第二首末句相呼应。但以上只是写殡葬时种种现象,作者还没有把真正的生死观表现得透彻充分,于是把「千年」句重复了一次,接着正面点出「贤达无奈何」这一层意思。盖不论贤士达人,对有生必有死的自然规律总是无能为力的。这并非消极,而实是因勘得破看得透而总结出来的。而一篇最精彩处,全在最後六句。「向来」犹言「刚才」。刚才来送殡的人,一俟棺入穴中,幽室永闭,便自然而然地纷纷散去,各自回家。这与上文写死者从此永不能回家又遥相对照。「亲戚」二句,是识透人生真谛之后提炼出来的话。家人亲眷,因为跟自己有血缘关系,可能想到死者还有点儿难过;而那些同自己关系不深的人则早已把死者忘掉,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论语·述而篇》:「子于是日哭,则不歌。」这是说孔子如果某一天参加了别人的丧礼,为悼念死者而哭泣过,那么他在这一天里面就一定不唱歌。这不但由于思想感情一时转不过来,而且刚哭完死者便又高兴地唱起歌来,也未免太不近人情。其实孔子这样做,还是一个有教养的人诉诸理性的表现;如果是一般人,为人送葬不过是礼节性的周旋应酬,从感情上说,他本没有什么悲伤,只要葬礼一毕,自然可以歌唱了。陶渊明是看透了世俗人情的,所以他反用《论语》之意,爽性直截了当地把一般人的表现从思想到行动都如实地写了出来,这才是作者思想上的真正达观而毫无矫饰的地方。陶之可贵处亦正在此。而且在作者的人生观中还是有着唯物的思想因素的,所以他在此诗的最后两句写道:「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大意是,人死之后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把尸体托付给大自然,使它即将化为尘埃,同山脚下的泥土一样。这在佛教轮回观念大为流行的晋宋之交,实在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唯物观点。
沛沛至于前面说的此三首陶诗极有新意,是指其艺术构思而言的。在陶渊明之前,贤如孔孟,达如老庄,还没有一个人从死者本身的角度来设想离开人世之后有哪些主客观方面的情状发生;而陶渊明不但这样设想了,并且把它们一一用形象化的语言写成了诗,其创新的程度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当然,艺术上的创新还要以思想上的明彻达观为基础。没有陶渊明这样高水平修养的人,是无法构想出如此新奇而真实、既是现实主义的又是浪漫主义的作品来的。

《杂诗十二首》

沛沛【其一】
沛沛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沛沛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沛沛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沛沛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沛沛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沛沛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沛沛【其二】
沛沛白日沦西河,素月出东岭。
沛沛遥遥万里晖,荡荡空中景。
沛沛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
沛沛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
沛沛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
沛沛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
沛沛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沛沛【其三】
沛沛荣华难久居,盛衰不可量。
沛沛昔为叁春蕖,今作秋莲房。
沛沛严霜结野草,枯悴未遽央。
沛沛日月还复周,我去不再阳。
沛沛眷眷往昔时,忆此断人肠。
沛沛【其四】
沛沛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
沛沛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
沛沛觞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
沛沛缓带尽欢娱,起晚眠常早。
沛沛孰若当世时,冰炭满怀抱。
沛沛百年归丘垄,用此空名道!
沛沛【其五】
沛沛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
沛沛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
沛沛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
沛沛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
沛沛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
沛沛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
沛沛前涂当几许,未知止泊处。
沛沛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
沛沛【其六】
沛沛昔闻长者言,掩耳每不喜。
沛沛奈何五十年,忽已亲此事。
沛沛求我盛年欢,一毫无复意。
沛沛去去转欲速,此生岂再值。
沛沛倾家持作乐,竟此岁月驶。
沛沛有子不留金,何用身后置!
沛沛【其七】
沛沛日月不肯迟,四时相催迫。
沛沛寒风拂枯条,落叶掩长陌。
沛沛弱质与运颓,玄发早已白。
沛沛素标插人头,前途渐就窄。
沛沛家为逆旅舍,我如当去客。
沛沛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
沛沛【其八】
沛沛代耕本非望,所业在田桑。
沛沛躬亲未曾替,寒馁常糟糠。
沛沛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
沛沛御冬足大布,粗絺以应阳。
沛沛正尔不能得,哀哉亦可伤!
沛沛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
沛沛理也可奈何!且为陶一觞。
沛沛【其九】
沛沛遥遥从羁役,一心处两端。
沛沛掩泪汛东逝,顺流追时迁。
沛沛日没星与昴,势翳西山颠。
沛沛萧条隔天涯,惆怅念常餐。
沛沛慷慨思南归,路遐无由缘。
沛沛关梁难亏替,绝音寄斯篇。
沛沛【其十】
沛沛闲居执荡志,时驶不可稽。
沛沛驱役无停息,轩裳逝东崖。
沛沛沈阴拟薰麝,寒气激我怀。
沛沛岁月有常御,我来淹已弥。
沛沛慷慨忆绸缪,此情久已离。
沛沛荏苒经十载,暂为人所羁。
沛沛庭宇翳馀木,倏忽日月亏。
沛沛【其十一】
沛沛我行未云远,回顾惨风凉。
沛沛春燕应节起,高飞拂尘梁。
沛沛边雁悲无所,代谢归北乡。
沛沛离昆鸣清池,涉暑经秋霜。
沛沛愁人难为辞,遥遥春夜长。
沛沛【其十二】
沛沛袅袅松标崖,婉娈柔童子。
沛沛年始叁五间,乔柯何可倚。
沛沛养色含精气,粲然有心理。
沛沛

沛沛杂诗十二首,由东晋田园诗人陶渊明所做的咏怀诗。表现了作者归隐后有志难骋的政治苦闷,抒发了自己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洁人格。
沛沛时间在交替,日沦月出。「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这是一个生命无法与之相比的无穷大的宇宙,也是一个象生命一样美丽而飘渺的虚空。「风来」、「夜中’两句中两个触觉意象把生命与巨大的空间分离,限定在一个点上——房户、枕席;「气变」与「不眠」两句中「易」和「永」在无限的时间运行过程与静止的这一「夕」之间拉开了距离,前者迁化不已,此时已非彼时,后者却因主观情感的悲凄、焦躁而凝定不动,从而凸现了此「夕」对生命的体验与感受。
沛沛诗歌的七、八两句在诗中总括前六句描绘的景象,以「悟」和「知」引入到下面的抒怀,起承上启下的作用。
沛沛诗歌的后六句解析:生命是孤独的,不仅「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连生命须臾不可脱离的时间也无情地抛弃了它,自顾自地奔向前方,把人播种在时间田野上的愿望连根拔走。「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人生的好戏还未正式开场,时间的舞台已匆匆撤走了,增加生命密度与质量的愿望也将落空,焉能不「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呢!

《桃花源记》

沛沛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沛沛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沛沛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沛沛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沛沛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沛沛东晋太元年间,武陵郡有个人以打渔为生。一天,他顺着溪水行船,忘记了路程的远近。忽然遇到一片桃花林,生长在溪水的两岸,长达几百步,中间没有别的树,花草鲜嫩美丽,落花纷纷的散在地上。渔人对此(眼前的景色)感到十分诧异,继续往前行船,想走到林子的尽头。
沛沛桃林的尽头就是溪水的发源地,于是便出现一座山,山上有个小洞口,洞里仿佛有点光亮。于是他下了船,从洞口进去了。起初洞口很狭窄,仅容一人通过。又走了几十步,突然变得开阔明亮了。(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平坦宽广的土地,一排排整齐的房舍。还有肥沃的田地、美丽的池沼,桑树竹林之类的。田间小路交错相通,鸡鸣狗叫到处可以听到。人们在田野里来来往往耕种劳作,男女的穿戴跟桃花源以外的世人完全一样。老人和小孩们个个都安适愉快,自得其乐。
沛沛村里的人看到渔人,感到非常惊讶,问他是从哪儿来的。渔人详细地做了回答。村里有人就邀请他到自己家里去(做客)。设酒杀鸡做饭来款待他。村里的人听说来了这么一个人,就都来打听消息。他们自己说他们的祖先为了躲避秦时的战乱,领着妻子儿女和乡邻来到这个与人世隔绝的地方,不再出去,因而跟外面的人断绝了来往。他们问渔人现在是什么朝代,他们竟然不知道有过汉朝,更不必说魏晋两朝了。渔人把自己知道的事一一详尽地告诉了他们,听完以后,他们都感叹惋惜。其余的人各自又把渔人请到自己家中,都拿出酒饭来款待他。渔人停留了几天,向村里人告辞离开。村里的人对他说:“我们这个地方不值得对外面的人说啊!”
沛沛渔人出来以后,找到了他的船,就顺着旧路回去,处处都做了标记。到了郡城,到太守那里去,报告了这番经历。太守立即派人跟着他去,寻找以前所做的标记,终于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到通往桃花源的路了。
沛沛南阳人刘子骥是个志向高洁的隐士,听到这件事后,高兴地计划前往。但没有实现,不久因病去世了。此后就再也没有问桃花源路的人了。

沛沛本文选自《陶渊明集》,是陶渊明的代表作之一,也是《桃花源诗》的序言。借武陵渔人行踪这一线索,把现实和理想境界联系起来,通过对桃花源的安宁和乐、自由平等生活的描绘,表现了作者追求美好生活的理想和对现实社会的不满。

沛沛《桃花源记》通过对桃花源的安宁和乐、自由平等生活的描绘,表现了作者追求美好生活的理想和对现实生活的不满。
沛沛陶渊明作诗,擅长白描,文体省净,语出自然。《桃花源记》也具有这种艺术风格。它虽是虚构的世外仙境,但由于采用写实手法,虚景实写,给人以真实感,仿佛实有其人,真有其事。全文以武陵渔人行踪为线索,像小说一样描述了溪行捕鱼、桃源仙境、重寻迷路三段故事。第一段以“忘”、“忽逢”、“甚异”、“欲穷”四个相承续的词语生动揭示出武陵渔人一连串的心理活动。“忘”字写其一心捕鱼,无意于计路程远近,又暗示所行已远。其专注于一而忘其余的精神状态,与“徐行不记山深浅”的妙境相似。“忽逢”与“甚异”相照应,写其意外见到桃花林的惊异神情,又突出了桃花林的绝美景色。“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两句,乃写景妙笔,色彩绚丽,景色优美,仿佛有阵阵清香从笔端溢出,造语工丽而又如信手拈来。第二段先以数语描述发现仙境经过。“林尽水源,便得一山”,点明已至幽迥之地;“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暗示定非寻常去处。渔人的搜寻目光、急切心情也映带出来。及至通过小口狭道,写到“豁然开朗”,又深有柳暗花明的韵致。进入桃源仙境之后,先将土地、屋舍、良田、美池、桑竹、阡陌、鸡鸣犬吠诸景一一写来,所见所闻,历历在目。然后由远而近,由景及人,描述桃源人物的往来种作、衣着装束和怡然自乐的生活,勾出一幅理想的田园生活图景。最后写桃源人见到渔人的情景,由“大惊”而“问所从来”,由热情款待到临别叮嘱,写得情真意切,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第三段先写渔人在沿着来路返回途中“处处志之”,暗示其有意重来。“诣太守,说如此”,写其违背桃源人“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叮嘱。太守遣人随往的“不复得路”和刘子骥的规往不果,都是着意安排的情节,明写仙境难寻,暗写桃源人不愿“外人”重来。对桃源仙境,世俗之人寻访无着也不再问津了,而陶渊明自己却从来没有停止过追求,在《桃花源诗》的结尾处就剖露了“愿言蹑轻风,高举寻吾契”的心愿。他以桃花源人为志趣相合的契友,热切期望与之共同生活于桃花源中。
沛沛陶渊明成功地运用了虚景实写的手法,使人感受到桃源仙境是一个真实的存在,显示出高超的叙事写景的艺术才能。但《桃花源记》的艺术成就和魅力绝不仅限于此,陶渊明也不仅仅是企望人们确认其为真实的存在。所以,在虚景实写的同时,又实中有虚,有意留下几处似无非无,似有非有,使人费尽猜想也无从寻求答案的话题。桃源人的叮嘱和故事结尾安排的“不复得路”、“规往未果”等情节,虚虚实实,徜恍迷离,便是这些话题中最堪寻味之笔。它所暗示于世人的是似在人间非在人间,不是人间胜似人间,只可于无意中得之而不可于有意中求之,似乎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有着某种微妙的内在联系。这虚渺灵奥之区始终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世人是难以揭晓的。它的开而复闭,渔人的得而复失,是陶渊明有意留下的千古之谜,“惹得诗人说到今”。可是,他又在《桃花源诗》中透露了一点消息,说“一朝敞神界”之所以“旋复还幽蔽”,乃是因为“淳薄既异源”!原来桃源民风淳厚,人间世风浇薄,惟恐“使武陵太守至焉,化为争夺之场”(苏轼《和桃花源诗序》),玷污了这块化外的净土,即使像刘子骥那样的人间高尚之士,也得不到一睹仙境的机缘。
沛沛《桃花源记》的故事和其他仙境故事有相似之处,描写了一个美好的世外仙界。不过应当强调的是,陶渊明所提供的理想模式有其特殊之处:在那里生活着的其实是普普通通的人,一群避难的人,而不是神仙,只是比世人多保留了天性的真淳而已;他们的和平、宁静、幸福,都是通过自己的劳动取得的。古代的许多仙话,描绘的是长生和财宝,桃花源里既没有长生也没有财宝,只有一片农耕的景象。陶渊明归隐之初想到的还只是个人的进退清浊,写《桃花源记》时已经不限于个人,而想到整个社会的出路和广大人民的幸福。陶渊明迈出这一步与多年的躬耕和贫困的生活体验有关。虽然桃花源只是空想,只是作者理想当中的社会,但是能提出这个空想是难能可贵的。
沛沛此文艺术构思精巧,借武陵渔人行踪这一线索,把现实和理想境界联系起来。采用虚写、实写相结合手法,也是其一个特点。增添了神秘感。语言生动简练、隽永,看似轻描淡写,但其中的描写使得景物历历在目,令人神往。文章有详有略,中心突出。

《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

沛沛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
沛沛顾盼莫谁知,荆扉昼常闭。
沛沛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
沛沛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
沛沛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
沛沛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
沛沛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
沛沛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
沛沛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
沛沛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
沛沛隐居茅舍掩行迹,远与尘世相隔绝。
沛沛无人知晓来眷顾,白天柴门常关闭。
沛沛年终寒风正凄冷,天空阴暗整日雪。
沛沛侧耳倾听无声响,放眼户外已皎洁。
沛沛劲峭寒气侵襟袖,粗茶淡饭常空设。
沛沛房中空荡显凄凉,竟无一事可欢悦。
沛沛千年古书皆阅览,时时读见古义烈。
沛沛高尚德操不敢攀,只想守穷为气节。
沛沛坦途大道若不走,隐居躬耕岂算拙?
沛沛我寄深意在言外,志趣相合谁识别!

沛沛《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是晋宋之际文学家陶渊明创作的一首五言诗。此诗借赠堂弟陶敬远以自抒情怀,用了许多笔墨写作者自己在衡门之下饥寒交迫的苦况,发出了“了无一可悦”的慨叹,但作者仍表示决心躬耕固穷节。全诗前半叙事写景,后半议论,事写得很简洁,景写得传神入化,议论很多,而俱以情渗透其中,且把悲愤沉痛和坚强变成闲淡乐观和诙谐,深具深厚醇美之意境和松柏劲直之气节。

沛沛陶渊明不是对于世事无所动心的人,但处在当时东晋统治阶级自相争夺严重的险恶环境中,他只能强作忘情,自求解脱。解脱之道,是守儒家的固穷之节,融道家的居高观世之情,但又不取儒家的迂腐,道家的泯没是非。
沛沛“寝迹”四句,写自己隐居家中,销声匿迹,与世隔绝,四顾没有知己,只好白天把“荆扉”长闭。“寝迹衡门”,并不是渊明本怀消极,是被黑暗世局迫成的。“邈与世绝”,实际是“绝”不了的;“邈”更难说,安帝就被禁近在咫尺的寻阳。复杂的情怀,坚苦的节操,“莫谁知”倒是真的,就诗篇来说,只把敬远除外。这四句转折颇多。起四句叙事,接下去四句写景。景有“凄凄”之风,“翳翳”之雪。“凄凄”来自“岁暮”,“翳翳”由于“经日”,轻淡中字字贴实。四句中由风引起雪,写雪是重点,故风只一句,雪有三句。“倾耳”二句,千古传诵。其妙处在轻淡之至,不但全无雕刻之迹,并且也无雕刻之意,落笔自然而兴象精微,声色俱到而痕迹全消,不见“工”之“工”,较后人一意铺张和雕刻,能以少许胜多许。“劲气”四句,紧承风雪叙事:写寒气侵衣,饮食不足,屋宇空洞萧条,没有什么可娱悦的。一“劲”字备见凛冽之状;“谢屡设”三字,以婉曲诙谐之笔写穷困,尤饶达观情趣;“了无”撇扫之词,承上启下。“历览”八句,议论作结:屋内外一片严寒(暗包政治气候),事无“可悦”,唯一的排遣和安慰,只有借读“千载书”,学习古代高人志士的“遗烈”;“遗烈”两字,偶露激情。“高操”两句,又出以诙谐,掩抑激情。有人说这是讽刺当时受桓玄下诏褒扬的假“高士”皇甫希之之流,实际上还包含作者不愿为司马氏与桓氏的争夺而去殉“臣节”的意思;假高、愚忠,俱不屑为。“固穷”自守,本无以此鸣高之意,故自嘲此节为“谬得”。诙谐中表现了坚贞与超脱的结合,正是前面说的对于儒道精神很好的取舍与结合:是非不昧,节行不辱,而又不出于迂拘。仕进的“平津”既不愿再走,那么困守“衡门”,就不自嫌其“拙”了;不说“高”,又说“拙”,正是高一等,超一等。“寄意”二句,才写到赠诗敬远的事,说“寄意”于“言外”,只有敬远能辨别此心“契合”之道,归结诗题,又露感慨。黄文焕《陶诗析义》说这八句,转折变化,如“层波迭浪”,庶几近之;但更应该说这“层波迭浪”表面上竟能呈现为一片宁静的涟漪。
沛沛孔子说过“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事实上固守其穷决非易事。陶渊明在诗中坦率地说自己是“谬得固穷节”,论者或以为这是他的谦辞,其实这一句诗表明他本来并不想走这样一条路,现在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沛沛在陶渊明面前有两条路:一是在官场里不断运作和升迁,那是阳关大道(“平津”);另一条是退守田园,栖迟于衡门之下,这是独木小桥。陶渊明说,既然前一条路走不成,那么只好走后一条,这也不算是“拙”。话是这么说,却总是有点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味道,有自我安慰的意思。这时的陶渊明认为固守其穷乃是“拙”,算不得“高操”。可知他本心深处并不打算“拙”,只是实逼此处、无可奈何罢了;这与他后来下决心“守拙归园田”(《归园田居·其一》),心情是两样的。
沛沛这首诗绝大部分诗句意思都相当明确,只有结穴处“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两句颇有玄言的色彩。这里的“一言”,或谓指“固穷”,或谓指“栖迟讵为拙”,恐怕都不大合适,既然是“一言”,应当只能是指出上句之末的那个“拙”字——否则就不止“一言”了。
沛沛“拙”字在陶诗中出现过多次。陶渊明后来往往在褒义上使用此字。在此诗中,“栖迟讵为拙”这一句是为“栖迟”亦即隐居辩护的,他说这样活着还不能说是“拙”,这里“拙”字明显是贬义的。当然,陶渊明立即又说,“拙”字在它的一般义之外还有言外之意,这就含有要替“拙”字推陈出新的意思了。诗中末句忽然发问道:谁能够对此作出分析研究呢?他大约是寄希望于他的从弟陶敬远罢,但也没有明言,此时诗人自己陷入了深沉的反思。前人论陶渊明此诗往往一味称道其高尚,而无视其情感上的矛盾纠葛,尚未可称为知言。
沛沛此诗前半叙事、写景,后半议论,俱以情渗透其中。尽管事写得很简洁,景写得传神入化,议论很多;但终以情为主,而情偏没有直接表露。把悲愤沉痛和坚强,变成闲淡乐观和诙谐,把层波迭浪变为定流清水,陶诗的意境,自然达到了极顶的深厚和醇美。

《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

沛沛【其一】
沛沛在昔闻南亩,当年竟未践。
沛沛屡空既有人,春兴岂自免?
沛沛夙晨装吾驾,启涂情已缅。
沛沛鸟哢欢新节,泠风送馀善。
沛沛寒草被荒蹊,地为罕人远。
沛沛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复返。
沛沛即理愧通识,所保讵乃浅。
沛沛【其二】
沛沛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
沛沛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
沛沛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
沛沛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沛沛虽未量岁功,既事多所欣。
沛沛耕种有时息,行者无问津。
沛沛日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
沛沛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
沛沛【其一】
沛沛往日听说南亩田,未曾躬耕甚遗憾。
沛沛我常贫困似颜回,春耕岂能袖手观?
沛沛早晨备好我车马,上路我情已驰远。
沛沛新春时节鸟欢鸣,和风不尽送亲善。
沛沛荒芜小路覆寒草,人迹罕至地偏远。
沛沛所以古时植杖翁,悠然躬耕不思迁。
沛沛此理愧对通达者,所保名节岂太浅?
沛沛【其二】
沛沛先师孔子留遗训:君子忧道不优贫。
沛沛仰慕高论难企及,转思立志长耕耘。
沛沛农忙时节心欢喜,笑颜劝勉农耕人。
沛沛远风习习来平野,秀苗茁壮日日新。
沛沛一年收成未估量,劳作已使我开心。
沛沛耕种之馀有歇息,没有行人来问津。
沛沛日落之时相伴归,取酒慰劳左右邻。
沛沛掩闭柴门自吟诗,姑且躬耕做农民。

沛沛《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是晋宋之际文学家陶渊明的组诗作品。这两首诗通过对田间劳动的欢乐进行描绘,通过怀古言志,反映出「忧道不忧贫」的志向难以实现,表达了决心效仿前贤,表现了对归耕田园的喜悦,远离污浊世俗,躬耕自给的决心。第一首诗写一年之始的春耕,展现了田野清新宜人的景象,表达了诗人隐而不仕的乐趣,抒发了诗人内心的喜悦之情;第二首诗认为像孔子那样「忧道不忧贫」未免高不可攀,难以企及,不如效法长沮、桀溺洁身守节,隐居力耕。诗中对田园风光和田园生活的描写,十分生动传神,充满浓郁的情趣。

沛沛陶渊明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堪称第一位田园诗人。他的《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是诗人用田园风光和怀古遐想所编织成的一幅图画。诗分两首,表现则是同一题材和思想旨趣。
沛沛第一首以「在昔闻南亩」起句,叙述了劳动经过,描绘了自然界的美景,缅怀古圣先贤,赞颂他们躬耕田亩、洁身自守的高风亮节。他早就听说过南亩,只恨自己没有尽早赶来,过这俯身躬耕的日子。这里他提到《论语》里「屡空」的颜回。陶渊明不怕贫穷。这正是他用以反抗世俗的安贫乐道。他喜欢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他从村落清新的晨曦里一路走出来,架好车马,下地干活,他的胸中饱胀着自然的情怀。鸟声婉转,风中送来弥漫的花草清香,凉爽,和善,绝不寒冷。田地上的白雪潮水般褪去,荒草覆盖了冬後大地的无数小径。这偏远的、人迹罕至的地方叫人惊喜。他可以在这里找到自由。不需要繁华、光荣和热烈的事物,以及任何一个多馀的人。他甚至觉得,汲汲于功名的人类是可笑的。他理解了植杖翁的遁世选择。陶渊明觉得隐居的道理应该为人生的通识感到惭愧。隐,还是不隐,一直是个问题。这个世界的通识就是,不隐,要入世,功成名就,出人头地。陶渊明还不想归隐,时候还没到,但他的愧对只是暂时的不安。他终将心安理得地归去。
沛沛但是,作者却意犹未尽,紧接着便以第二首的先师遗训「忧道不忧贫」之不易实践,夹叙了田间劳动的欢娱,联想到古代隐士长沮、桀溺的操行,而深感忧道之人的难得,最後以掩门长吟「聊作陇亩民」作结。陶渊明一向把孔子视为先师。孔子说过的「忧道不忧贫」,他记在心里。但他更喜欢这种「耕种有时息,行者无问津」的农耕生活。陶渊明想成为长沮、桀溺那样的隐士。他的内心有挣扎,有焦虑,本想有所作为,世界却使他望而却步。他很失望,渐渐生出一颗叛逆之心,甘愿「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这将是他生命的归宿。
沛沛这两首诗犹如一阕长调词的上下片,内容既紧相联系,表现上又反复吟咏,回环跌宕,言深意远。可整首诗又和谐一致,平淡自然,不假雕饰,真所谓浑然天成。彷彿诗人站在读者的面前,敞开自己的心扉,既不假思虑,又不择言词,只是娓娓地将其所作、所感、所想,毫无保留地加以倾吐。这诗,不是作出来的,也不是吟出来的,而是从诗人肺腑中流泻出来的。明人许学夷在《诗源辩体》中,一则说:「靖节诗句法天成而语意透彻,有似《孟子》一书。谓孟子全无意为文,不可;谓孟子为文,琢之使无痕迹,又岂足以知圣贤哉!以此论靖节,尤易晓也。」再则说:「靖节诗直写己怀,自然成文。」三则说:「靖节诗不可及者,有一等直写己怀,不事雕饰,故其语圆而气足;有一等见得道理精明,世事透彻,故其语简而意尽。」这些,都道出了陶诗的独特的风格和高度的艺术成就。
沛沛冲淡自然是一种文学风格,这是一种特殊的文学艺术境界。在这种境界里,我融于物,全忘我乃至无我;神与景接,神游于物而又神随景迁。这种境界的极致是悠远宁谧、一派天籁。因此,陶渊明的「鸟哢欢新节,泠风送馀善」,「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就成了千古不衰的绝唱。不加雕饰却又胜于雕饰,这是一种艺术的辩证法。不过,这中间确也有诗人的艰苦的艺术劳动在,那是一个弃绝雕饰,返璞归真的艺术追求过程,没有一番扎实的苦功是难以达到这种艺术创作境界的。
沛沛这组诗写田野的美景和亲身耕耘的喜悦,也还由此抒发作者的缅怀。其遥想和赞美的是贫而好学、不事稼穑的颜回和安贫乐道的孔子,尤其是钦羡古代「耦而耕」的隐士荷蓧翁和长沮、桀溺。虽然,作者也表明颜回和孔子不可效法,偏重于向荷蓧翁和长沮、桀溺学习,似乎是乐于隐居田园的。不过,字里行间仍透露着对世道的关心和对清平盛世的向往。如果再注意一下此诗的写作时代,这一层思想的矛盾也就看得更清晰了。在写这两首诗後的两年,作者还去做过八十多天的彭泽令,正是在这时,他才终于对那个黑暗污浊的社会彻底丧失了信心,并表示了最後的决绝,满怀愤懑地「自免去职」、归隐田园了。这是陶渊明式的抗争。如果不深入体会这一点,而过多地苛责于他的逸隐,那就不但是轻易地否定了陶渊明的大半,而且去真实情况也不啻万里了。
沛沛有人认为,陶渊明《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所表现的诗意与襟怀现实而完美地昭示了一种「极高明而道中庸」的人生境界。或者说,借用冯友兰先生的人生「四境界说」,可以认为《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代表了陶渊明站在「天地境界」对自然、功利乃至道德境界的同时超越。这就是陶渊明选择返归田园过耕读生活所必不可少的勇气与智慧的思想资源,也是陶渊明为人为诗何以超绝凡俗的根本原因。

《移居二首 · 其一》

沛沛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
沛沛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
沛沛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
沛沛敝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
沛沛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
沛沛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沛沛从前想移居住到南村来,不是为了要挑什么好宅院;
沛沛听说这里住着许多纯朴的人,愿意同他们度过每一个早晚。
沛沛这个念头已经有了好多年,今天才算把这件大事办完。
沛沛简朴的屋子何必求大,只要够摆床铺就能心安。
沛沛邻居朋友经常来我这里,谈谈过去的事情,人人畅所欲言;
沛沛见有好文章大家一同欣赏,遇到疑难处大家一同钻研。
沛沛

沛沛《移居二首》是晋代大诗人陶渊明从园田居迁居至南村不久後创作的组诗作品。这两首诗均写与南村邻人交往过从之乐,又各有侧重。
沛沛这是第一首,写移居求友的初衷,邻里过往的快乐。新居虽然破旧低矮,但南村多有心地淡泊之人,因此颇以能和他们共度晨夕、谈古论今为乐。吟味全诗,每四句是一个层次。
沛沛前四句:「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追溯往事,以「昔」字领起,将移居和求友联系起来,因事见意,重在「乐」字。古人迷信,移居选宅先卜算,问凶吉,宅地吉利才移居,凶险则不移居。但也有如古谚所云:「非宅是卜,惟邻是卜。」(《左传·昭公三年》)移居者不在乎宅地之吉凶,而在乎邻里之善恶。诗人用其意,表明自己早就向往南村,卜宅不为风水吉利,而为求友共乐。三、四两句,补足卜居的心情。诗人听说南村多有本心质素的人,很愿意和他们一同度日,共处晨夕。陶渊明生活在「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感士不遇赋》)的时代,对充满虚伪、机诈、钻营、倾轧的社会风气痛心疾首,却又无力拨乱反正,只能洁身自好,归隐田园,躬耕自给。卜居求友,不趋炎附势,不祈福求显,唯择善者为邻,正是诗人清高情志和内在人格的表现。
沛沛中间四句:「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弊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由卜居初衷写到如愿移居,是诗意的转折和深化。兹役,指移居搬家这件事。「弊庐」,破旧的房屋,这里指简陋的新居。诗人再次表明,说移居南村的愿望早就有了,终于实现的时候。其欣欣之情,溢于言表。接着又说,只要有好邻居,好朋友,房子小一点不要紧,只要能遮蔽一张床一条席子就可以了,不必一定求其宽敞。不求华堂广厦,唯求邻里共度晨夕,弊庐虽小,乐在其中,诗人旷达不群的胸襟,物外之乐的情趣不言而喻。在对住房的追求上,古往今来,不少有识之士都表现出高远的精神境界。孔子打算到东方少数民族地区居住,有人对他说:那地方太简陋,孔子答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论语·子罕》)杜甫流寓成都,茅屋为秋风所破,愁苦中仍然热切呼唤:「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推己及人,表现出忧国忧民的崇高情怀。刘禹锡为陋室作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陋室铭》)其鄙视官场的卑污与腐败,追求高洁的品德与志趣,在审美气质上,和陶渊明这首诗有相通的一面。
沛沛最後四句:「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具体描写得友之乐。邻曲,即邻居。在义熙七年(西元四一一年)所作《与殷晋安别》诗中,诗人说:「去年家南里,薄作少时邻。」可知殷晋安(即前所说殷景仁)当时曾与诗人为邻。诗中所说的友人,多是读书人,交谈的内容自然不同于和农民「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限于农事(见《归园田居》),而带着读书人的特点和爱好。他们一起回忆往事,无拘无束,毫无保留地交心,他们一起欣赏奇文,共同分析疑难的文义,畅游学海,追求精神上的交流。
沛沛诗人创作《移居二首》时,正值四十六、七岁的中年时代。这是人生在各方面均臻成熟的时期。中年的妙趣和魅力,在于相当地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从而做自己所能做而且也愿意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和读陶渊明归田以後其它作品一样,《移居二首》给人的感受是鲜明而强烈的:诗人厌恶黑暗污浊的社会,鄙视丑恶虚伪的官场,但他并不厌弃人生。在对农村田园、亲人朋友的真挚爱恋中,他找到了生活的快乐,生命的归宿,心灵的慰安和休息。高蹈、洒脱而又热爱人生,恋念人生,独特而亲切的情调,情趣与理趣共辉,陶渊明其人其诗的魅力,首先来自对人生与自然的诗意般的热爱和把握。
沛沛陶渊明田园诗的风格向来以朴素平淡、自然真率见称。这种独特的风格,正是诗人质性自然的个性的外化。从这首诗来看,所写移居情事,原是十分平常的一件事。但在诗人笔下款款写来,读者却感到亲切有味。所用的语言,平常如口语,温和高妙,看似浅显,然嚼之味醇,思之情真,悟之意远。如写移居如愿以偿:「弊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纯然日常口语,直抒人生见解。「何必」二字,率直中见深曲,映出时人普遍追名逐利的心态,矫矫脱俗,高风亮节,如松间白鹤,天际鸿鹄。又如诗人写和谐坦诚的邻里友谊,仅以「时时来」出之,可谓笔墨省净,引人遐想。欣赏奇文,状以「共」字,分析疑义,状以「相与」,均是传神笔墨。如果奇文自赏,疑义自析,也无不可,却于情味锐减,更无法深化移居之乐的主题。而「共」与「相与」前後相续则热烈抗言之情态呼之欲出,使「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成为绝妙的诗句,赢得千古读者的激赏。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後集》评陶渊明《止酒》诗云:「坐止高荫下,步止荜门里。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余反复味之,然後知渊明用意……故坐止于树荫之下,则广厦华堂吾何羡焉。步止于荜门之里,则朝市深利吾何趋焉。好味止于噉园葵,则五鼎方丈吾何欲焉。大欢止于戏稚子,则燕歌赵舞吾何乐焉。」要达到这种心境和生活,是要经过长期的思想斗争和痛苦的人生体验,才能对人生有睿智的领悟的,正如包孕万汇的江海,汪洋恣肆,波涛澎湃之後而臻于平静。陶诗看似寻常,却又令人在低吟回味之中感到一种特殊的魅力——「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弊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等。读者读着这样的诗句,往昔对生活中一些困惑不解的矛盾,也许会在感悟诗意的同时豁然开朗,得到解释,以坦然旷达的胸怀面对万花筒般的人生。陶诗淡而有味,外质内秀,似俗实雅的韵致,在《移居》一诗中也得到生动地体现。

《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

沛沛今日天气佳,清吹与鸣弹。
沛沛感彼柏下人,安得不为欢?
沛沛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
沛沛未知明日事,余襟良已殚。
沛沛今日天气多美好,管乐清吹鸣琴弹。
沛沛感慨柏下长眠者,人生怎能不为欢?
沛沛清歌一曲发新声,新酒使人开笑颜。
沛沛未知明日生死事,快意当前且尽欢。

沛沛这首五言诗表现了诗人高出于人的不平凡的了悟与超脱,以及对生死问题的了悟与超脱。虽然篇幅简短,内容平凡,但却博得很多人的赞赏。
沛沛这首诗就内容看,当是陶渊明归田以後的作品。篇幅简短,内容平凡,但却博得很多人的赞赏,当有其不平凡的所在。说平凡,如“今日天气佳,清吹与鸣弹。”“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写在某一天气候很好的日子里,和一些朋友结伴出游,就地开颜欢饮,或唱“清歌”,或吹管乐和弹奏絃乐以助兴。这都是很普通的活动,诗所用的语言也很普通。说不平凡,因为所游是在人家墓地的柏树下,要“为欢”偏又选择这种容易引人伤感的地方。在引人伤感的地方能够“为欢”的人,不是极端麻木不仁的庸夫俗子,应该就是胸怀极端了悟超脱,能勘破俗谛,消除对于死亡的畏惧的高人。渊明并不麻木,他明显地“感彼柏下人”死後长埋地下所显示的人生短促与空虚;并且又从当日时事的变化,从自身的生活或生命的维持看,都有“未知明日事”之感。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为欢”;还能做到“余襟良已殚”,即能做到胸中郁积尽消,欢情畅竭,当然有其高出于人的不平凡的了悟与超脱。以论对于生死问题的了悟与超脱,在渊明的诗文中,随处可见,如《连雨独饮》:“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五月中和戴主簿》:“既来孰不去,人理固有终。”《神释》:“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挽歌诗》:“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归去来兮辞》:“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这是一种自然运化观、朴素生死观,比起当时“服食求神仙”、追求“神不灭”的士大夫,不知高出多少倍。

《读山海经(其十)》

沛沛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沛沛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沛沛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
沛沛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沛沛

沛沛本诗为《读山海经》诗的第十首。陶渊明对东晋的灭亡十分惋惜,对恭帝被弑痛心疾首。诗中歌颂了精卫和刑天的坚强斗争精神,寄托着诗人慷慨不平的心情和意愿。

沛沛陶渊明一生酷爱自由,反抗精神是陶诗重要的主题,这首诗赞叹神话形象精卫、刑天,即是此精神的体现。
沛沛“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起笔二句,概括了精卫的神话故事,极为简练、传神。《山海经·北山经》云:“发鸠之山……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精卫为复溺死之仇,竟口衔微木,要填平东海。精卫之形,不过为一小鸟,精卫之志则大矣。“精卫衔微木”之“衔”字、“微”字,可以细心体会。“衔”字为《山海经》原文所有,“微”字则出诸诗人之想象,两字皆传神之笔,“微木”又与下句“沧海”对举。精卫口中所衔的细微之木,与那莽苍之东海,形成强烈对照。越凸出精卫复仇之艰难、不易,便越凸出其决心之大,直盖过沧海。从下字用心之深,足见诗人所受感动之深。
沛沛“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此二句,概括了刑天的神话故事,亦极为简练、传神。《山海经·海外西经》云:“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干,盾也;戚,斧也。刑天为复断首之仇,挥舞斧盾,誓与天帝血战到底,尤可贵者,其勇猛凌厉之志,本是始终存在而不可磨灭的。“刑天舞干戚”之“舞”字,“猛志固常在”之“猛”字,皆传神之笔。渊明《咏荆轲》“凌厉越万里”之“凌厉”二字,正是“猛”字之极好诠释。体会以上四句,“猛志固常在”,实一笔挽合精卫、刑天而言,是对精卫、刑天精神之高度概括。“猛志”一语,渊明颇爱用之,亦最能表现渊明个性之一面。《杂诗·忆我少壮时》“猛志逸四海”,是自述少壮之志。此诗作于晚年,“猛志固常在”,可以说是借托精卫、刑天,自道晚年怀抱。
沛沛下面二句,乃申发此句之意蕴。“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同物”,言同为有生命之物,指精卫、刑天之原形。“化去”,言物化,指精卫、刑天死而化为异物。“既无虑”实与“不复悔”对举。此二句,上句言其生时,下句言其死后,精卫、刑天生前既无所惧,死后亦无所悔也。此二句,正是“猛志固常在”之充分发挥。渊明诗意绵密如此。
沛沛“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结笔二句,叹惋精卫、刑天徒存昔日之猛志,然复仇雪恨之时机,终未能等待得到。诗情之波澜,至此由豪情万丈转为悲慨深沉,引人深长思之。猛志之常在,虽使人感佩;而时机之不遇,亦复使人悲惜。这其实是一种深刻的悲剧精神。
沛沛渊明此诗称叹精卫、刑天之事,取其虽死无悔、猛志常在之一段精神,而加以高扬,这并不是无所寄托的。《读山海经》十三首为一组联章诗,第一首咏隐居耕读之乐,第二首至第十二首咏《山海经》、《穆天子传》所记神异事物,末首则咏齐桓公不听管仲遗言,任用佞臣,贻害己身的史事。因此,此组诗当系作于刘裕篡晋之后。故诗中“常在”的“猛志”,当然可以包括渊明少壮时代之济世怀抱,但首先应包括着对刘裕篡晋之痛愤,与复仇雪恨之悲愿。渊明《咏荆轲》等写复仇之事的诗皆可与此首并读而参玩。
沛沛即使在《山海经》的神话世界里,精卫、刑天复仇的愿望,似亦未能如愿以偿。但是,其中的反抗精神,却并非是无价值的,这种精神,其实是中国先民勇敢坚韧的品格之体现。渊明在诗中高扬此反抗精神,“猛志固常在”,表彰此种精神之不可磨灭;“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则将此精神悲剧化,使之倍加深沉。悲尤且壮,这就使渊明此诗,获得了深切的悲剧美特质。

《闲情赋》

沛沛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以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褰朱帏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送纤指之余好,攘皓袖之缤纷。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
沛沛曲调将半,景落西轩。悲商叩林,白云依山。仰睇天路,俯促鸣弦。神仪妩媚,举止详妍。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諐,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
沛沛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槛;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沛沛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栖木兰之遗露,翳青松之余阴。傥行行之有觌,交欣惧于中襟。竟寂寞而无见,独悁想以空寻。
沛沛敛轻裾以复路,瞻夕阳而流叹。步徙倚以忘趣,色惨惨而矜颜。叶燮燮以去条,气凄凄而就寒。日负影以偕没,月媚景于云端。鸟凄声以孤归,兽索偶而不还。悼当年之晚暮,恨兹岁之欲殚。思宵梦以从之,神飘颻而不安。若凭舟之失棹,譬缘崖而无攀。
沛沛于时毕昴盈轩,北风凄凄。恫恫不寐,众念徘徊。起摄带以伺晨,繁霜粲于素阶。鸡敛翅而未鸣,笛流远以清哀。始妙密以闲和,终寥亮而藏摧。意夫人之在兹,托行云以送怀。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徒勤思以自悲,终阻山而带河。迎清风以祛累,寄弱志于归波。尤《蔓草》之为会,诵《邵南》之余歌。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
沛沛【序】
沛沛早先张衡写作《定情赋》,蔡邕写作《静情赋》,都是摒弃华丽的辞藻、崇尚恬淡澹泊的心境,文章之初将功名场里的思虑发散开来,末了则归总到自制中正的心绪。这样来抑制流于歪邪或坠于低鄙的不正当的心念,想来也有助于讽喻时弊、劝谏君主。缀字成文的雅士们,代代承继他们的传统写作这种文赋并将之发扬,又往往从某些相似点推而之广言及其他,把原来的辞义推广到更开阔的境地。平日闲居里巷深园,多有闲暇,于是也重提笔墨,作此情赋;虽然文采可能不比前人精妙,大约也并不致歪曲作文章者的本意。
沛沛【正文】
沛沛她的绰约风姿多么瑰丽飘逸,而与众不同、秀丽绝伦。她的美貌可谓倾城倾国、绝艳殊色,她的美德的传闻又令人心生向往。只有叮当作响的玉佩才比得上她的纯洁,只有高洁的幽兰才能与她一较芬芳。于是我将一片柔情淡化在了俗世里,将高雅的情志寄于浮云。悲叹着时光易逝晨曦又到了迟暮,如何不让人深深感慨人生艰勤;同样将在百年后逝去的那时终止,为何人生中欢欣如此难得而愁绪却是时时不断!那时她撩起大红帏帐居中正坐,拨泛古琴而为之欣欣,纤长的手指在琴上拂出佳音,雪白的手腕上下作舞使我目为之迷。顾盼之际美目中秋波流动,时而微笑言语而不分散奏乐的心神。
沛沛乐曲正奏到一半,红日缓缓向西厢那边沉。略作悲伤的商宫的乐声在林中久久回荡,山际云气缭绕白烟袅袅。她时而仰面望天,时而又低头催动手里的弦作急促的乐声,神情那么风采妩媚,举止又那么安详柔美。她奏出的清越乐声使我心动,渴望与她接膝而坐作倾心的交谈。想要亲自前往与她结下山盟海誓,却怕唐突失礼受之谴责,要倩青鸟使递送我的信辞,又怕被别人抢在前面。心下如此惶惑,一瞬间神魂已经不知转了多少回。
沛沛愿化作她上衣的领襟呵,承受她姣美的面容上发出的香馨,可惜罗缎的襟衫到晚上便要从她身上脱去,长夜黯暗中只怨秋夜漫漫天光还未发白!愿化作她外衣上的衣带呵,束住她的纤细腰身,可叹天气冷热不同,变化之际又要脱去旧衣带而换上新的!愿化作她发上的油泽呵,滋润她乌黑的发鬓在削肩旁披散下来,可怜佳人每每沐浴,便要在沸水中经受苦煎!愿作她秀眉上的黛妆呵,随她远望近看而逸采张扬,可悲脂粉只有新描初画才好,卸妆之时便毁于乌有!愿作她卧榻上的蔺席呵,使她的柔弱躯体安弱于三秋时节,可恨天一寒凉便要用绣锦代替蔺席,一长年后才能再被取用!愿作丝线成为她足上的素履呵,随纤纤秀足四处遍行,可叹进退行止都有节度,睡卧之时时只能被弃置在床前!愿在白天成为她的影子呵,跟随她的身形到处游走,可怜到多荫的大树下便消失不见,一时情境又自不同!愿在黑夜成为烛光呵,映照她的玉容在堂前梁下焕发光彩,可叹平旦日出大展天光,登时便要火灭烛熄隐藏光明!愿化为竹枝而作成她手中的扇子呵,在她的盈盈之握中扇出微微凉风,可是白露之后早晚幽凉便用不到扇子,只能遥遥望佳人的襟袖兴叹!愿化身成为桐木呵,做成她膝上的抚琴,可叹一旦欢乐尽而哀愁生,终将把我推到一边而止了靡靡乐音!
沛沛推详我的愿望都不能如意,徒然一厢情愿地用心良苦。为情所困的心情却无人倾诉,缓缓踱到南面的树林。在尚带露汁的木兰边略作栖息,在苍苍青松的遮蔽下感受凉荫。若是在这里与心仪的人对面相觑,惊喜与惶恐将如何在心中交集?而树林里空寞寂寥一无所见,只能独自郁闷地念想而空自追寻。
沛沛回到原路上整理衣裾,抬头已见夕阳西下,不由发出一声叹息。一路走走停停流连忘返,林中景色凄凄惨惨。身边叶子不住离枝簌簌而下,林中气象凄凄戚戚。红日带着它的最后一丝影子没入了地平,明月已在云端作出另一幅美景。宿鸟凄声鸣叫着独自归来,求偶的兽只还没有回还。在迟暮的年纪凭吊当年,深深慨叹眼前的美好光景顷刻就会终结。回想夜来梦中的情景想要再入梦境,又思绪万千不能定心,如同泛舟的人失落了船桨,又似登山者无处攀缘。
沛沛此刻,毕昴二宿的星光将轩内照得透亮,室外北风大作声音凄厉,神智愈加清醒再也不能入眠,所有的念想都在脑海里回旋。于是起身穿衣束带等待天明,屋前石阶上的重重冷霜晶莹泛光。司晨的鸡也还敛着双翅栖息而未曾打鸣,笛声清嘹忧郁的声音往远处荡扬。起初节奏细密而悠闲平和,最终寂寥清亮中又含了颓败的声音。在这样的光景里思念佳人,请天上的行云来寄托我的心怀。行云很快流过不语,光阴也如此荏苒而过。徒然殷殷思念着独自体味悲心,终是山阻脚步河滞行。迎风而立,希望清风能扫去我的忧虑疲累,将那柔弱的情思付之退潮的流水。谴责《郑风·蔓草》中那样的私会,吟诵《诗经·召南》留下的合乎正道的长歌余风。还是将万千杂虑坦然释怀,只存下本真的赤心,让心情在遥阔的八荒空遐外休憩流连。

沛沛《闲情赋》是晋宋之际文学家陶渊明的赋作。这是陶渊明作品中无论风格还是思想内容都很独特的一篇,它不仅一反陶渊明一向的风格,而且所表现的思想内容也不同于陶集中的其他作品。此赋描写了一位作者日夜悬想的绝色佳人,作者幻想与她日夜相处,形影不离,甚至想变成各种器物,附着在这位美人身上。全赋沿用比兴手法,情思缭绕,逐层生发,词藻华丽,变化自然,既写出美女的姿色,又写出了美人良好的品德和崇高的志趣。该赋所写十愿,有人赞曰:“如奇峰突起,秀出天外,词采华茂,超越前哲。”

沛沛《闲情赋》的第一节极尽夸饰之能事描写美人之容貌与品行:「夫何飘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容貌举世无双,德行也远近闻名,「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既有冰清玉洁的气质,又有深谷兰花的芬芳,情怀超世出俗,志趣高尚入云。这与其说是写美人,不如说是在自我表白。这位美人就是作者理想的外化,是作者心志、情怀的投射与再造。屈原《离骚》中说:「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显然是陶作的样板,只不过屈原是自赞自怜,而陶渊明含蓄地用自己的理想塑造出一位美人而已。「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美好时光易逝,人生旅途艰辛,百年之后都将同归尘土,何必郁郁于心!这是在劝慰美人,也是在劝慰自己。「褰朱帏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送纤指之馀好,攘皓神之缤纷。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进一步状写美人的情态。
沛沛第二节写诗人对美人欲亲近又顾虑重重的复杂心情。「曲调将半,景落西轩。悲商叩林,白云依山。仰睇天路,俯促鸣弦。神仪妩媚,举止详妍。」一系列四字句,短促顿挫,使我们仿佛看到一个平素持重淡泊的男子,此时面对仪态万方的绝代佳人,心脏在急剧跳动。「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欲自往以结誓,慎冒礼为諐。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有心无胆,犹豫彷徨,正是陶渊明性格的写照。心烦意乱不得安宁,魂不守舍,须臾之间几番往返,末二句极得恋爱中人心之真态,令人好笑又感动。
沛沛第三节是全赋的高潮,一反作者朴素淡远的风格,炽热无比。「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馀芳;悲罗襟之霄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云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天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之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沛沛十愿连翩,一气呵成,要化己身为美人衣之领,腰之带,发之膏泽,眉之黛墨,身下之席,脚上之鞋,随身之影,照颜之烛,手中之扇,膝上之琴,只为了亲近美人,陪伴美人。一连串拟物手法的运用,构思奇特,想象丰富。十种物事,寄托同一个美好心愿,十番转折,十种设想的结果,表达同一种担忧,尤为衬出心愿的强烈。
沛沛空怀十愿,无以表白,作者情绪渐渐变得低沉。「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讷,步容与于南林。栖木兰之遗露,翳青松之馀阴。倘行行之有觌,交欣惧于中襟。竟寂寞而无见,独悄想以空寻!」抒情主人公过分消极,仅仅停留于心愿,不敢付诸行动,很有无故寻愁觅恨的味道。凭空设想出一个情人,本就只是为了抒发心中那份郁郁不得志的情绪,本就只是枉自嗟怨,不会有什么结果也不求有什么结果。
沛沛第五节诗人由美人乏不可求回复到自己平生志愿之不得遂上来。「敛轻裾以复路,瞻夕阳而流叹;步徒倚以忘趣,色惨凄而矜颜。叶燮燮以去条,气凄凄而就寒;日负影以偕没,月媚景于云端。鸟凄声以孤归,兽索偶而不还;悼当年之晚暮,恨兹岁之欲殚。思宵梦以从之,神飘瓢而不安;若凭舟之失悼,譬缘崖而无攀。」这里梦中情人已退居次席,作者开始比较直接地表现自己不知路在何方的迷惘,一事无成而时光易逝的惆怅。坐卧不安,神魂飘游,是为了那始终追求不到的梦中情人一般美好而又缥缈的理想。
沛沛赋之末节,诗人经过一夜辗转苦思,终于在无计可施中放弃了追求,也平复了烦燥不安的情绪。「于是毕昴盈轩,北风凄凄。久久不寐,众念徘徊。」四字句的再次夹入,表明情感的再度转折。起摄带以伺晨,繁霜粲于素阶;鸡敛翅而未鸣,笛流运以清哀,始妙密以闲和,终寥亮而藏摧。意夫人之在兹,托行云以送怀;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徒勤思以自悲,终阻山而带河;迎清风以祛累,寄弱志于归波。尤《蔓草》之为会,诵《郡南》之馀歌;但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诗人极力使自己认为没有希望,万种相思只是徒然自寻烦恼,以让自己完全放弃努力也放弃心愿,让他胸中的郁闷与梦幻付诸清风流水。发乎情而止乎礼,浮想联翩的白日梦终究没有什么意义,诗人要摒除各种杂念,保持一片纯心。
沛沛通观全赋,总体来讲作者的情调是低沉、消极的,即是「十愿」,也把那股火一般的情感深深压抑,以悲观的情绪来淡化。末几节更是将其消解至无,诗人之心仍然回复为一汪死水。
沛沛这篇赋结构新颖,想象丰富,辞句清丽,灵活地运用了比兴手法,其中的十愿表现出极大的创造性,荡除了汉赋那种着意铺排、堆砌辞藻、典故、用语生涩的积弊,清新自然,因此被人们久诵不衰。

《饮酒二十首》

沛沛【其一】
沛沛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
沛沛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
沛沛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
沛沛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
沛沛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
沛沛【其二】
沛沛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
沛沛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
沛沛九十行带索,饥寒况当年。
沛沛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
沛沛【其三】
沛沛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
沛沛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
沛沛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
沛沛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
沛沛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
沛沛【其四】
沛沛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
沛沛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
沛沛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
沛沛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
沛沛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
沛沛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沛沛【其五】
沛沛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沛沛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沛沛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沛沛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沛沛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沛沛【其六】
沛沛行止千万端,谁知非与是。
沛沛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誉毁。
沛沛三季多此事,达士似不尔。
沛沛咄咄俗中愚,且当从黄绮。
沛沛【其七】
沛沛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沛沛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
沛沛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
沛沛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
沛沛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
沛沛【其八】
沛沛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
沛沛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
沛沛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
沛沛提壶抚寒柯,远望时复为。
沛沛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
沛沛【其九】
沛沛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
沛沛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
沛沛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
沛沛褴缕茅檐下,未足为高栖。
沛沛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
沛沛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
沛沛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
沛沛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沛沛【其十】
沛沛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
沛沛道路迥且长,风波阻中涂。
沛沛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
沛沛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馀。
沛沛恐此非名计,息驾归闲居。
沛沛【其十一】
沛沛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
沛沛屡空不获年,长饥至于老。
沛沛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
沛沛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
沛沛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
沛沛裸葬何必恶,人当解意表。
沛沛【其十二】
沛沛长公曾一仕,壮节忽失时;
沛沛杜门不复出,终身与世辞。
沛沛仲理归大泽,高风始在兹。
沛沛一往便当已,何为复狐疑!
沛沛去去当奚道,世俗久相欺。
沛沛摆落悠悠谈,请从余所之。
沛沛【其十三】
沛沛有客常同止,取舍邈异境。
沛沛一士常独醉,一夫终年醒。
沛沛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
沛沛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
沛沛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秉。
沛沛【其十四】
沛沛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
沛沛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
沛沛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
沛沛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
沛沛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沛沛【其十五】
沛沛贫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
沛沛班班有翔鸟,寂寂无行迹。
沛沛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
沛沛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
沛沛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
沛沛【其十六】
沛沛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
沛沛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
沛沛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
沛沛敝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
沛沛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
沛沛孟公不在兹,终以翳吾情。
沛沛【其十七】
沛沛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
沛沛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
沛沛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
沛沛觉悟当念迁,鸟尽废良弓。
沛沛【其十八】
沛沛子云性嗜酒,家贫无由得。
沛沛时赖好事人,载醪祛所惑。
沛沛觞来为之尽,是谘无不塞。
沛沛有时不肯言,岂不在伐国。
沛沛仁者用其心,何尝失显默。
沛沛【其十九】
沛沛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
沛沛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
沛沛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
沛沛遂尽介然分,拂衣归田里。
沛沛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
沛沛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
沛沛虽无挥金事,浊酒聊可恃。
沛沛【其二十】
沛沛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
沛沛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
沛沛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
沛沛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
沛沛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
沛沛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
沛沛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
沛沛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
沛沛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
沛沛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
沛沛我家居无事且少欢笑,加之秋夜已越来越长,偶尔有好酒,便没有一晚不喝。对着自己的影子独自乾杯,瞬间又醉了。酒醉之后,总要挥毫题写几句以自娱。于是,诗句渐渐增多,所写之辞没有加以选择,也无章法次序。姑且请旧友帮忙誊写并稍加编排,以此供欢笑罢了。
沛沛【其一】
沛沛衰荣没有固定在,彼此相互的。
沛沛邵先生瓜田中,难道像东陵时!
沛沛寒暑有代谢,人的思想总是这样。
沛沛乐观的人明白他会,我将不再怀疑。
沛沛忽然给一杯酒,日夕畅饮着。
沛沛【其二】
沛沛据说积善有善报,夷叔饿死在西山。
沛沛善恶如果不报应,为何还要立空言!
沛沛荣公九十绳为带,饥寒更甚于壮年。
沛沛不靠固穷守高节,声名百世怎流传。
沛沛【其三】
沛沛儒道衰微近千载,人人自私吝其情。
沛沛有酒居然不肯饮,只顾世俗虚浮名。
沛沛所以珍贵我自身,难道不是为此生?
沛沛一生又能有多久,快似闪电令心惊。
沛沛忙碌一生为名利,如此怎能有所成!
沛沛【其四】
沛沛栖遑焦虑失群鸟,日暮依然独自飞。
沛沛徘徊犹豫无定巢,夜夜哀鸣声渐悲。
沛沛长鸣思慕清远境,飞去飞来情恋依。
沛沛因遇孤独一青松,收起翅膀来依归。
沛沛寒风强劲树木调,繁茂青松独不衰。
沛沛既然得此寄身处,永远相依不违弃。
沛沛【其五】
沛沛住宅盖在人世间,清静却无车马喧。
沛沛问我为何能如此?心超世外地显偏。
沛沛自顾采菊东篱下,悠然无意见南山。
沛沛山间雾气夕阳好,飞鸟结伴把巢还。
沛沛此中当自有真意,我欲辨之已忘言。
沛沛【其六】
沛沛行为举止千万种,谁是谁非无人晓。
沛沛是非如果相比较,毁誉皆同坏与好。
沛沛夏商周未多此事,贤士不曾随风倒。
沛沛世俗愚者莫惊叹,且隐商山随四皓。
沛沛【其七】
沛沛秋菊花盛正鲜艳,含露润泽采花英。
沛沛菊泡酒中味更美,避俗之情更深浓。
沛沛一挥而尽杯中酒,再执酒壶注杯中。
沛沛日落众生皆息止,归鸟向林欢快鸣。
沛沛纵情欢歌东窗下,姑且逍遥度此生。
沛沛【其八】
沛沛青松生长在东园,众草杂树掩其姿。
沛沛严霜摧调众草树,孤松挺立扬高枝。
沛沛木连成林人不觉,后调独秀众惊奇。
沛沛酒壶挂在寒树枝,时时远眺心神怡。
沛沛人生如梦恍惚间,何必束缚在尘世!
沛沛【其九】
沛沛清早就听敲门声,不及整衣去开门。
沛沛请问来者是何人?善良老农怀好心。
沛沛携酒远道来问候,怪我与世相离分。
沛沛破衣烂衫茅屋下,不值先生寄贵身。
沛沛举世同流以为贵,愿君随俗莫认真。
沛沛深深感谢父老言,无奈天生不合群。
沛沛仕途做官诚可学,违背初衷是迷心。
沛沛姑且一同欢饮酒,决不返车往回奔!
沛沛【其十】
沛沛往昔出仕远行役,直到遥遥东海边。
沛沛道路漫长无尽头,途中风浪时阻拦。
沛沛谁使我来作远游?似为饥饿所驱遣。
沛沛竭尽全力谋一饱,稍有即足用不完。
沛沛恐怕此行毁名誉,弃官归隐心悠闲。
沛沛【其十一】
沛沛人称颜回是仁者,又说荣公有道心。
沛沛颜回穷困且短命,荣公挨饿至终身。
沛沛虽然留下身后名,一生憔悴甚清贫。
沛沛人死之后无所知,称心生前当自任。
沛沛短暂人生虽保养,身死荣名皆不存。
沛沛裸葬又有何不好?返归自然才是真。
沛沛【其十二】
沛沛张挚一度入仕途,壮烈气节不入俗。
沛沛决意闭门与世绝,终身隐遁不再出。
沛沛杨伦归去大泽中,高尚节操在此处。
沛沛既一为官便当止,隐去何需再犹豫?
沛沛罢了尚有何话说!世俗欺我已很久。
沛沛摆脱世上荒谬论,请随我归去隐居。
沛沛【其十三】
沛沛两人常常在一起,志趣心境不同类。
沛沛一人每天独昏醉,一人清醒常年岁。
沛沛醒者醉者相视笑,对话互相不领会。
沛沛浅陋拘泥多愚蠢,自然放纵较聪慧。
沛沛转告正在畅饮者,日落秉烛当欢醉。
沛沛【其十四】
沛沛老友赏识我志趣,相约携酒到一起。
沛沛荆柴铺地松下坐,酒过数巡已酣醉。
沛沛父老相杂乱言语,行杯饮酒失次第。
沛沛不觉世上有我在,身外之物何足贵?
沛沛神志恍惚在酒中,酒中自有深意味。
沛沛【其十五】
沛沛贫居无奈缺人力,灌木丛生住宅荒。
沛沛但见翱翔飞鸟在,无人来往甚凄凉。
沛沛无穷宇宙多久远,人世难活百岁长。
沛沛岁月相催人渐老,已白鬓髮似秋霜。
沛沛我如不是任穷达,违背夙怀才悲伤。
沛沛【其十六】
沛沛自小不同人交往,一心爱好在六经。
沛沛行年渐至四十岁,长久隐居无所成,
沛沛最终抱定固穷节,饱受饥饿与冷,屋风凄厉,荒草掩没前院庭。
沛沛披衣坐守漫长夜,盼望晨鸡叫天明。
沛沛没有知音在身边,向谁倾诉我衷情。
沛沛【其十七】
沛沛幽兰生长在前庭,含香等待沐清风。
沛沛清风轻快习习至,杂草香兰自分明。
沛沛前行迷失我旧途,顺应自然或可通。
沛沛既然醒悟应归去,当心鸟尽弃良弓。
沛沛【其十八】
沛沛杨雄生来好酒,家贫不能常得。
沛沛只能依靠那些喜好追求古事的人,带着酒肴向陶渊明请教释惑,才能有酒喝。
沛沛陶渊明有酒就饮尽,有疑难问题都能解答。
沛沛当然,你问陶渊明攻伐别国的计谋,陶渊明不肯说。
沛沛因为仁者考虑问题郑重认真,当言则言,不当言则不言。
沛沛【其十九】
沛沛昔日苦于长饥饿,抛开农具去为官。
沛沛休息调养不得法,饥饿严寒将我缠。
沛沛那时年近三十岁,内心为之甚羞惭。
沛沛坚贞气节当保全,归去终老在田园。
沛沛日月运转光阴逝,归来己整十二年。
沛沛世道空旷且辽远,杨朱临歧哭不前。
沛沛家贫虽无挥金乐,浊酒足慰我心田。
沛沛【其二十】
沛沛伏羲神农已遥远,世间少有人朴真。
沛沛鲁国孔子心急切,补救阙失使其淳。
沛沛虽未遇得太平世,恢复礼乐面貌新。
沛沛礼乐之乡微言绝,日月迁延至于秦。
沛沛诗书典籍有何罪?顿时被焚成灰尘。
沛沛汉初几位老儒生,传授经学很殷勤。
沛沛汉代灭亡至于今,无人再与六经亲。
沛沛世人奔走为名利,治世之道无问津。
沛沛如若不将酒痛饮,空负头上漉巾。
沛沛但恨此言多谬误,望君愿谅醉乡人。

沛沛《饮酒二十首》是晋末宋初文学家陶渊明创作的一组五言诗。这二十首诗并不是酒后遣兴之作,而是诗人借酒为题,以饱含忧愤的笔触,表达了作者对历史、对现实、对生活的感想和看法,抒写了作者对现实的不满和对田园生活的喜爱,充分表现了作者高洁傲岸的道德情操和安贫乐道的生活情趣。组诗以酒寄意,诗酒结合,使作者自然地袒露出生命深层的本然状态,体现出一种独特的审美境界。
沛沛陶渊明的时代,是门阀士族的时代,政治黑暗,官场腐败,且易招来杀身之祸,他痛感世道的险恶,生活的艰辛,又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终于在义熙元年(公元405年),他四十一岁时,当了八十馀日的彭泽令后弃官归隐,长归园田,不再出仕,亲执耒耜,躬自劳作。由于社会的长期分裂和动荡不安,再加上统治者的荒淫奢侈,许多敢于批评朝政的士大夫文人,动辄被无辜杀戮。因此,当时文人们惧谈政治,尽是躲开政治,有的以游山玩水,隐逸不仕,酗酒放浪,玄学清谈等方式来表示自己没有政治野心,免得被统治者猜忌,以招来人身伤害。横祸难料的黑暗现实造成的这种畸形的社会风气,不能不影响破落贵族出身的陶渊明。他从二十九岁第一次出仕江州祭酒到四十一岁解去彭泽令,前后几仕几隐,实际做官时间不到三年,他的理想火花就这样在黑暗现实里稍纵即逝。因此,他借「醉人」的语言,指责黑暗社会,揭露政治危机,鄙弃虚伪世俗。
沛沛组诗《饮酒二十首》前有小序,这是研究陶渊明的思想和创作的重要资料。「闲居寡欢」、「顾影独尽」,可见诗人是在极度孤寂、痛苦的心境下写《饮酒》诗的。「纸墨遂多,辞无让次」,可见这中间有个由少到多,逐渐积累的过程,并非一时所作,而是诗人把他平时积聚在胸中的所想所感,借「既醉之后」这个最恰当的时机抒发出来的。
沛沛关于《饮酒二十首》的写作年代,至今尚无定论。历来大致有六种说法:元兴二年癸卯(公元403年)说、元兴三年甲辰(公元404年)说、义熙十年甲寅(公元414年)说、义熙二年丙午(公元406年)说、义熙十二、三年(公元416年、公元417年)说、义熙十四年戊午(公元418年)说。

沛沛陶渊明组诗《饮酒二十首》虽冠以「饮酒」之名,却纳入了丰富、复杂的思想内容。
沛沛一、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和批判。这类诗篇在《饮酒》诗中约占半数。这个事实雄辩地说明,陶渊明并非像人们通常所说的那样脱略世故、超然物外,忘情于现实。《饮酒》诗的第一首,就抒发了他对动荡不安、变幻莫测的政局的无限感慨。「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共会,逝将不复疑。忽与一筋酒,日夕欢相持」从表面工看,诗人是在感叹时序的变迁推移、人事的荣枯浮沉,骨子里却反映了他对时局的关切和隐忧,梁昭明太子萧统在《陶渊明集·序》里说「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这是很有见地的。陶渊明生活在乱世。他是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在他生活的那段时间里,东晋司马氏统治集团内部的权力之争,此起彼伏,从来没有停息过。这时,以镇压农民起义、平定内乱起家的新军阀刘裕,独揽东晋的军政大权,正虎耽耽地欲代晋自立。在晋宋易代前夕,陶渊明思绪万千,感慨极多,但又无力改变这充满刀光剑影的局势,于是,只好以酒消愁了,「忽与一筋酒,日夕欢相持」。在《饮酒》诗中,陶渊明不仅对时局表示了自己的忧虑和关切,社会现实的昏暗、道德风气的败坏,也使诗人感到愤慨不安这些也就成了他在诗中一再遣责的对象。这样的例子是很多的,如第二首「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善恶苟不报,何事空立言。」他埋怨社会的善恶不报、赏罚不明。第六首的「雷共同誉毁」、第七首的「众草没其姿」,他指责社会的是非不分、贤愚倒置此外,像第三首的「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第十二首的「世俗久相欺」、第十七首的「鸟尽废良弓」等等,也都是针贬时弊的。他的这种愤世疾俗、猖介不阿的品格是超乎流俗之上的,与伟大爱国诗人屈原的疾恶如仇、修身洁行,其思想感情、斗争精神是有共同之处的。这两位诗人虽然所处的时代、阶级地位不同,各自的情况也不完全一样,一个坚持革新政治而为守旧势力所不容,一个不愿与世俗为伍而弃官闲居。但他们不屈服、不妥协的斗争精神和高洁的人格却是一致的,也是一脉相承的。在陶集中,陶渊明虽然很少提到屈原的名字,但他受到屈原的影响是很明显的,也是十分深刻的。这不仅表现在对待现实生活的态度上,还表现在艺术表现手法上。与其说陶诗「其源出于应豫」,倒不如说在某些方面较多地得力于《楚辞》,似乎更符合实际情况。在《饮酒》诗第十二首中,陶渊明更集中地批判了那些趋炎附势、名利熏心的封建士大夫文人。「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史,弥缝使其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侏泅辍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减殷勤。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驱车走,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诗人感叹羲农时代那种淳朴自然的社会风气已一去不复返,赞美为使社会归朴返淳而席不暇暖的孔子,以及为六经而勤奋讲学的汉儒伏生、田生等人,同时也痛斥了现实社会中的无行文人,他们置儒学于不顾,都在贪婪音进、依附新贵,再也没有一个像孔子那样问津的人了。结尾四句突然说起饮酒,以掩饰自己内心的苦闷和愤满情绪。对于那些无耻文人,诗人是深深厌恶的,但他又不得不表面上与之应酬。在第十三首诗里,就表现了这样一种矛盾情况,诗人尽管与那些人同席饮酒,但由于思想志趣不同,常常是貌合神离、话不投机。他们自称为「醒」者,陶渊明也就以「醉」者的姿态出现,作醉人醉语,给对方来一个「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醉」者和「醒」者是这样的不协调,显得十分幽默风趣、滑稽可笑。「世人言醉时是醒时语」,真正的醒者,不是那些自称为「醒」者的人,而是诗人陶渊明。陶渊明何偿有丝毫醉意他头脑清醒,关注社会现实,只不过是用「醉」眼看世界罢了。
沛沛二、表现诗人高洁坚贞的人格和操守。这类诗多般运用比喻象徵的手法,托物言志。如第八首:「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珍异类,卓然见高枝。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在中国古代诗文里,自孔子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这句至理名言问世后,青松多被用来象徵高尚的品格和气节,相沿成习,至今未复。陶渊明继承了这一传统表现手法,也常常在其诗文中以青松自比。如《和郭主簿二首》中的「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归去来辞》中的「抚孤松而盘桓」等。上面引的这首诗也是这样。诗的前四句正是诗人自我形象的真实写照。它那不畏严寒,卓然屹立的形象正是诗人不肯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品格的写照。锺嵘在评论陶渊明诗歌创作时说「每观其文,想其人德。」此外,陶渊明还以幽兰自喻,第十七首中有这样的句子「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他要像幽兰一样自始至终保持芳洁的品质,决不像萧艾那样见风使舵、随波逐梳。在这里幽兰和萧艾对举,与前首诗青松和众草同提一样,是含有批判在森严的门阀制度统治下埋没人才、颠倒是非的黑暗现实这个意思在内的。虽然这种批判的意义不像鲍照《拟行路难》中的一些诗歌那样慷慨陈词、悲愤激切,』但它毕竟还是反映了中国封建社会里不少正直文人怀才不遇、饮恨终生的艰难处境。
沛沛三、表现诗人归隐到底,决不半途而废的决心。怎样才能保持高尚坚贞的品格,做到出污泥而不染呢?在陶渊明看来,只有远离官场、归隐田园,才是唯一行之有效的途径。在《饮酒》诗中,有不少诗篇是反映他这种思想状况的。首先,诗人认真而又痛苦地回忆了他所走过来的人生道路。他说:「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仁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第十六首)「畴昔苦长饥,投来去学仕。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是时向立年,志竟多所耻。遂尽介然分,终死归田里。冉冉星气流,亭亭复纪。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第十九首)诗人在青少年时代,是一个朝气蓬勃,尊奉六经、胸怀济世大志的人。在宦海里几经周旋以后,他的理想破灭了。这使他很痛苦,但又不愿逐流世俗,于是「终使归田里」,走上了辞官归隐的道路。所谓「志竟多所耻」、「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是针对当时黑暗、混浊的社会现实而发的,也透露了他「逃禄归耕」的部分真实原因。
沛沛其次,在归田后,陶渊明不仅要排除社会舆论的袭击,而且还要克服生活上的重重困难。陶渊明的弃官归田,为囿于世俗之见的人所不理解,曾招来不少非议和讥笑。他在《祭从弟敬远文》里就谈到了这点:「余尝学仕,缠绵人事,流浪无成,惧负素志,敛策归来,尔知我意。常愿携手,置彼众议。」面对着来自世俗的非议和讥笑,诗人的态度是「置彼众议」,走自己认定的路。在《饮酒》诗里,他不仅愤怒地指出「行止千万端,谁知非与是」而且表示要「摆落悠悠谈,请从余所之」。陶渊明这种置非议和讥笑于度外,毅然「息驾归闲居」,并且要一直隐居下去的思想和行为,是需要有点勇气和胆识的。关于这个时期的生活,诗人是这样描写的:「贫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班班有翔鸟,寂寂无行踪。」(第十五首)由于家境清贫,人手缺乏,自己的住宅也呈现出一片荒芜冷落的景象。这种贫困的生活在第十六首中写得更具体,更形象:「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弊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没有饱经饥寒煎熬的人,是无法写出这样的语言来的。陶渊明不愧为生活中的强者,贫穷窘困不但没有把他压垮,反而把他磨炼得更加坚强。「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一些好心人出于对诗人的关心,也曾劝他出仕,他拒绝了。「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玄监缕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泊其泥。深感父老言,察气寡所谐。纤髻诚可学,违己诅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诗中的「田父」,可能实有其人,也可能是诗人假托以寄意。对「田父」的好心,陶渊明是感激的。但要他出仕,诗人是不能接受的。
沛沛再次,陶渊明不肯与世俗共浮沉,而要固守穷节,这是一种什么力量支持他呢?通观《陶渊明集》,其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而其中的一点,就是从历代高隐先贤那里获得了精神力量。这一点很重要,不容忽视。他在《饮酒》诗中之所以反复提到商山四浩、伯夷叔齐、孔子颜回、荣启期以及汉朝的杨一伦、张挚等,其原因也就在这里。在上述人物里,有的是著名的隐士,有的是儒学的始祖,有的是安贫乐道的典范。他们都是陶渊明衷心景仰崇拜的人物。有时,诗人为他们钓高风亮节大唱赞歌:「长公曾一仕,壮节忽失时。杜门不复出,终身与世辞。仲理归大泽,高风始在兹。」(第十二首)有时诗人又为他们的坎坷际遇大鸣不平:「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屡宫不获年,长饥至于老。」(第十一首)陶渊明抬出历史上的亡灵,除了赞美膜拜之外,是另有深意的。赞美他们就是对自己所选择的道路的充分肯定,就是「觉今是而昨非」这一思想认识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同情他们,是为了抒发他壮志不酬,终身坎坷的不平之气,是他长期郁积在胸的怨愤情绪的自然流露。这种情况倘若证之以陶渊明的其他诗文,也就更清楚了。比如写于比《饮酒》诗稍后两三年的《咏贫士》七首。在这组诗里,第一、二首纯属自咏,他把自己比喻为无所傍依、不见「馀晖」的孤云,借以抒发他那闲居田园,孤独苦闷的情怀。此下五首分咏六位贫士,歌颂他们贫贱志不移的高尚气节。对此,邱嘉穗曾作了颇为精辟的论述,他说「余尝玩公此下数诗,皆不过借古人事作一影子说起,便为设身处地,以自己身分准见古人心事,使人读之若咏古人,又若咏自己,不可得分,此盖于叙事后,以议论行之,不必沽沽故实也。」自咏与分咏并列,又总归在《咏贫士》诗题下,并且还「以自己身分推见古人心事」,很明显,陶渊明『咏古人」,实在也就是「咏自己」总之诗人从这些高隐先贤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得到了安慰、寄托,获得了鼓舞自己归贻到底,决不半途而废的精神力量。「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这就是他的结论。
沛沛四、反映诗人闲居的田园生活情趣和及时行乐的消极思想。在《饮酒》诗中,陶渊明多处表现了他闲居田园的生活情趣,最典型的当首推第五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又忘言。」这是一首历来为人称道,看法又有分歧的诗。从艺术上看,它以质朴、平淡的语言,神韵飞动的气势,描绘出一种以情为主、融情于景的深远意境。在诗人的笔下,大自然充满盎然生机,给人以美的享受和满足。从思想内容看,它十分鲜明地表现了陶渊明归隐田园采菊赏景的生活情趣,以及在大自然的启迪下所领悟到的人生真意。在艺术上大家的看法是统一的,分岐点主要表现在对思想内容的理解上。历代陶渊明论者,他们往往根据「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和陶集中其它几首描写田园生活的诗,认为陶渊明「浑身静穆」、「悠然自得」,并进而得出他是一位超然尘世的「田园诗人」或「隐逸诗人」的结论。这显然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这一结论之不符合实际情况,首先就在于它对陶渊明的作品缺乏历史的、全面的考察。无可讳言,在陶渊明的身上,在他的创作中,的确有「静穆」、「悠然」的一面,闲居田园的生活情趣也时有表现。这也是不足为怪的,因为他毕竟既不是「庐山底下一位赤贫的农民」,也不是「农民诗人」,而是封建地主阶级的知识分子。归田后,他虽然参加了一些轻微的农事劳动,有较多的机会接近下层劳动人民,对他们的生活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思想上的距离也较前有了缩短,但陶渊明并没有脱胎换骨,始终还是封建地主阶级的知识分子。作为封建地主阶级知识分子的陶渊明,在其作品里表现出一些心闲意远的思想志趣,也是可以理解的。正如中国文学发展史任何一位著名的作家、诗人一样,他们的思想,他们的作品,积极的和消极的东西常常是并存的。陶渊明当然也是如此。不能因为他有消极的一面,就全盘否定。其实陶渊明的作品所表现出来的封建地主阶级知识分子的思想志趣,终究是非本质、非主流的,本质的、主流的东西则是他对现实社会的关注和批判,对理想的追求和人生的艰苦探索,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纯洁友情的歌颂,是对不肯与世俗同流合污而坚持归隐的决心和高尚人格的赞美。而他的农事诗则更曲折地反映了当时劳动人民的艰难处境,这些都是具有积极意义的思想内容,是陶渊明作品中本质的、主流的东西。
沛沛其次,这一结论也不完全符合这首《饮酒》诗的实际情况。苏轼说:「渊明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累远。此未可于文字、语句间求之。」这段话给这首诗作了很好的注脚。陶渊明在采菊之际,心本闲。偶见南山薄暮之景,景与意会,情与景融,便悠然忘情,神游物外。不过,这种悠然的心境也仅仅是他瞬间的思想活动,是不可能持续很久的。它在陶集中并不多见,在《饮酒》诗中,严格地说也只有这么一首。就是在这一瞬间的悠然之中,诗人还提到了「车马喧」。这说明尘世的喧扰、纷乱尚未从诗人的思想中排除净尽,还在不断地敲击着他的心扉,使他不得宁静,以致常常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而且这悠然心境的获得,正是他摆脱尘世的羁绊、弃官闲居的结果。总之,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这首诗,表现了他归隐田园的生活情趣,有「静穆」「悠然」的一面,但于尘世亦未能忘情和冷漠。看到前者而否定后者,固然是错误的;而看到后者而忽视前者,同样是不正确的。「对于生死存亡的重视、哀伤,对人生短促的感慨、哨叹,从建安直到晋宋,从中下层直到皇家贵族,在相当一段时间中和空间内弥漫开来,成为整个时代的典型音调。」陶渊明也毫不例外地受到了这种时代流行「病」的传染,而在其创作中表现出一些不健康的,甚至消极颓废的思想情绪。在《饮酒》诗中,他感叹人生短暂:「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第三首)「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第十五首)人有生死,这是自然界的规律。陶渊明是重生不惧死的,他倒比较达观,这从他的《拟挽歌辞三首》可以看出。对于生,他是重视的,他认为人生的短促,如白驹之过隙,内心充满了无限的哀怨忧伤。既然人生是这样的短促,一纵即逝,那么怎样才能使这有限的人生得以延续或者变得充实而有价值呢?他是不相信炼丹修仙那一套的,「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在陶渊明看来,只有及时行乐,才能弥补人生短促的不足。他讥笑那些名利场中的人,「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名是身后物,陶渊明是不介意的,要紧的是「称心」,只要能「称心」,即使生前枯槁,死后裸葬也没关系。当然,他所说的「称心」的内涵是多方面的,及时行乐是其主要的一面。·陶渊明的这种消极颓废的思想,对后世影响颇大,是《饮酒》诗中与民主性的精华并存的封建性糟粕,并且这种精华与糟粕有时又处于交织状态,积极的成分里蕴藏着消极的因素,消极的思想也流露出可取的东西。
沛沛前面把这组诗的思想内容分成四个方面,那是为了行文的方便,事实上要复杂得多。因此在探讨《饮酒》诗的思想内容时,应该持审慎的态度,要具体分析,区别对待。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有这样一个现象:诗和酒有着密切的关系。自有诗以来,酒便踏进了诗歌领域,而且随着时代的发展,其关系更见密切。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就已经有了群饮失仪的生动描写。在《楚辞》里,也有以酒娱神的精彩场面。到了两汉魏晋南北朝,酒在诗中的比重加大了,饮酒成了人们抒发感慨、排忧遣闷的方式或手段,出现了像阮籍、陶渊明这样一些饮酒诗人。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素以豪饮名世,被人们称之为「酒仙」,给后人留下了斗酒诗百篇的佳话,其名篇之多令人叹为观止。唐代其他诗人也写了不少脍炙人口的饮酒诗篇。宋以后,以酒入诗者虽然不乏其人,但盛况终不如以前,而在作为诗的重要形式的词里,却大有起色。这大约跟「诗言志,词抒情」的传统观念有关,像饮酒之类的生活小事,是不能入诗的。否则就要受到批评,被认为是「以词为诗」,这样以来,也只好让位于词了。
沛沛综上可知,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诗和酒结下了不解之缘。在以酒入诗者中,陶渊明是位突出的人物。他一生写了许多饮酒诗。可以这样说,他是中国古代第一个大量写饮酒诗的诗人。据统计,在他现存的一百四十二篇诗文中,说到饮酒的共有五十六篇,约占其全部作品的百分之四十。他的《饮酒》诗,包括诗前小序、说到饮酒的也有十首。饮酒诗在陶集中的确不算少了,即使不能说是绝后的也应该是空前的。前人说「渊明之诗,篇篇有酒」。白居易也说陶渊明的诗「篇篇劝我饮,此外无所云」。这些话虽然不免有夸大失实,甚至曲解的地方,但他们毕竟看到了陶集中有大量饮酒诗这个基本事实。陶渊明的好友颜延之写的《陶徵士诔》也说他「性乐酒得」。《宋书》本传对陶渊明好饮的传闻趣事,有尤为详尽的记载。萧统的《陶渊明传》也有类似的记载,文字略有出入,意思却是一致的。陶渊明对自己的嗜酒,也是直认不讳的。他在自传性质的《五柳先生传》里,就曾经这样说过:「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在《归去来辞·序》里也说:「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在谋求差使时,酒也成了他首先想到的一个方面。《饮酒》诗前的小序又说:「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可见酒在他的生活中是不可缺少的,它伴随着诗人度过了不同寻常的岁月。陶渊明似乎也意识到了酗酒的危害性,曾决定戒酒。大约终因决心不大而毫无成效,只得作罢。陶渊明何以嗜酒成癖呢?这固然跟他的个人爱好以及当时社会普遍存在的人生短促、及时行乐的消极颓废思想有直接的关系,但如果仅仅是这样,只要经济条件许可,他尽可以大饮特饮,就不必在《饮酒》诗中闪灼其辞、欲言又止。这里面一定有难言之隐。要揭开这个秘密,首先必须从他所处的时代去考察。鲁迅说:「陶潜之在晋末,是和孔融于汉末与嵇康于魏末略同,又是将近易代的时候。」在这晋宋易代之际,政治形势是更加险恶了,刘裕为篡夺帝位在加紧实行高压政策,以清除异己,壮大自己的力量。据《通鉴》记载,晋安帝义熙八年,刘裕矫诏杀死充州刺史刘藩、尚书左仆射谢混,又引兵袭荆州,刘毅兵败自缢而死。次年,又杀诸葛长民及弟黎民、幼民以及从弟秀之。义熙十一年,率兵攻伐荆州刺史司马休之,司马休之兵败而降后秦。面对着这腥风血雨的现实,陶渊明感到惶惑恐惧,这正如他后来在《感士不遇赋》里所说的那样「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山疑疑而怀影,川汪汪而藏声」。稍有不慎,就会招来杀身之祸。竹林七贤中的嵇康,就成了改朝换代的牺牲品。历史的教训陶渊明是记忆犹新的。怎样才能全身远祸,这不能不成为他考虑的一个主要间题。弃官归田,是他早已迈出的第一步,但是光凭这一点,陶渊明也知道,那是远远不够的,还得谨小慎微,守口如瓶,不臧否朝政人事。当然,也应该看到,陶渊明的隐居田园并非仅仅是为了全身远祸,还是有他的积极意义的,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诗人的这种动机。然而,作为一个正直的诗人,在社会的种种不平和邪恶现象的面前,是不能视而不见、置若周闻的。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复杂了,一方面他要全身远祸,另一方面他又不能于世事无动于衷,怎么解决这个矛盾呢?「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锺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陶渊明从阮籍醉酒避祸的这些事实得到启迪,于是便借饮酒和饮酒诗的形式来抒发感慨,表示自己对现实的态度,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即便说错了,那也只是酒后失言,可以求得别人的谅解。这就是陶渊明嗜酒、大量写饮酒诗的主要原因。
沛沛叶梦得说「晋人多言饮酒,有至沉醉者,此未必意真于酒。盖时方艰难,人各惧祸,惟托于醉,可以粗远世故」,萧统也说「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焉」。这是深中肯綮的。陶渊明避免世俗祸患的心理,在陶集中是时有表露的,在《饮酒二十首》里,也是很明显的,而且用心颇为良苦。诗前小序中有这样几句话「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意思是说,写诗的时间是在酒醉后,写诗的目的是为「自娱」,且博故人「欢笑」,并无其它用意。这里,诗人首先就亮出「醉」的幌子,为掩护自己退却作好准备。此外,小序中还有所谓「辞无诠次」之说,这也是障眼法,是诗人采取的又一保安措施。既然是「辞无诠次」,那就意味着根本不存在什么事后润饰整理的问题了,一切保持着它们的原貌,这样,也就更减少了一层危险。事实上,《饮酒》诗决非杂乱无章、「辞无诠次」,它是经过诗人精心筛选、编次的,是一个有首有尾、内容复杂的艺术整体。吴落说:「《饮酒二十首》,起曰『日夕欢相持』,结曰』君当恕醉人』,遥作章法。」「遥作章法」,就是首尾照应,结构完整的意思,这决不是酒后杂咏,逐次积累而一听其自然所能办得到的。反映这种心理最明显的,莫过于《饮酒》诗的第十八首:「子云性嗜酒,家贫无由得。时赖好事人,载醛祛所惑。筋来为之尽,是诸无不塞,有时不肯言,岂不在伐国。仁者用其心,何尝失显默。」子云是汉朝著名辞赋家杨雄的字,他无意仕进,自甘淡泊,埋头著述他曾写了《解嘲》一文,流露出对腐败朝政的某些不满情绪,同时表明自己「默默者存」、「自守者全」的处世态度。陶渊明以杨雄自况,是完全切合他此时此刻的心境的。诗人在和「好事人」饮酒时,有问必答,答必祛惑,可是并未因此而放松其戒备之心。一旦话题涉及到像「伐国」这类敏感的政治问题时,他立即襟若寒蝉、如履薄冰,而「不肯言」了。可见险恶的政治环境在这位正直诗人的心灵上投下了多么浓厚的阴影。陶渊明之所以嗜酒,还在于他把饮酒作为解决思想矛盾、求得安慰超脱的灵丹妙药,而大量写饮酒诗,则是他这一无可奈何的心情在其创作上的反映,是他赋闲田园后的生活实录。
沛沛通过这些饮酒诗,后人可以清楚地把握到诗人的思想脉膊。陶渊明的一生,是矛盾痛苦的一生。壮志末酬的苦闷,岁月虚掷的感慨,时局多变的惶惑,劳苦生活的煎熬,无时不在折磨着诗人。他不甘寂寞,但又看不到出路。他想尽情地发泄内心的孤愤,却又顾虑重重。于是,他借酒消愁,以期获得心灵上的慰藉,把自己从矛盾痛苦中解脱出来。在《饮酒》诗中,有好几首把饮酒活动安排在诗的结句,这是值得深思的,它表明诗人是在情绪最激动,矛盾斗争最尖锐,思想最痛苦的时候陡然关住感情的闸门,而转入饮酒的,并企图凭借酒的力量来调整一下情绪,缓和一下矛盾,减轻一点痛苦。在醉意朦胧中,他似乎又恢复了常态,变得超然旷达起来。这是什么样的超然旷达呢?如果透过覆盖在它表面的轻纱薄雾,看到的却是难言的苦痛、无声的挣扎。因此,可以断言,陶渊明喝的决不是什么开心畅怀之酒,而是一杯杯难以下喉的苦酒,是心灵的麻醉剂。喝这样的酒,与其说是寻欢作乐求得超脱,倒不如说是陷入更加痛苦的深渊,这正是陶渊明的悲剧所在。

《饮酒(其五)》

沛沛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沛沛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沛沛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沛沛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沛沛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沛沛居住在人世间,却没有车马的喧嚣。
沛沛问我为何能如此,只要心志高远,自然就会觉得所处地方僻静了。
沛沛在东篱之下采摘菊花,悠然间,那远处的南山映入眼帘。
沛沛山中的气息与傍晚的景色十分好,有飞鸟,结着伴儿归来。
沛沛这里面蕴含着人生的真正意义,想要辨识,却不知怎样表达。

沛沛本篇是《饮酒》二十首中的第五首。诗中写了悠然自得的情,也写了幽美淡远的景,在情景交融的境界中蕴含着万物各得其所、委运任化的哲理;这哲理又被诗人提炼、浓缩到“心远地自偏”、“此中有真意”等警句,整首诗的韵调也更显得隽秀深长。

沛沛诗的意象构成中景与意会,全在一偶然无心上。“采菊”二句所表达的都是偶然之兴味,东篱有菊,偶然采之;而南山之见,亦是偶尔凑趣;山且无意而见,菊岂有意而采?山中飞鸟,为日夕而归;但其归也,适值吾见南山之时,此亦偶凑之趣也。这其中的“真意”,乃千圣不传之秘,即使道书千卷,佛经万页,也不能道尽其中奥妙,所以只好“欲辨已忘言”不了了之。这种偶然的情趣,偶然无心的情与景会,正是诗人生命自我敞亮之时其空明无碍的本真之境的无意识投射。大隐隐于市,真正宁静的心境,不是自然造就的,而是陶渊明的心境的外化。

《饮酒(其四)》

沛沛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
沛沛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
沛沛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
沛沛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
沛沛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
沛沛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沛沛

沛沛此诗为陶渊明《饮酒》组诗的第四首,通篇用了比喻的手法,以鸟的失群离所至托身孤松来暗喻自己从误落尘网到归隐田居的过程,由此表明了自己对现实的不满与对远离尘嚣的田园生活的歌颂。

沛沛诗的前六句极言失群之鸟的茕独与徬徨。这里的飞鸟象征着诗人自己前半生的栖栖惶惶。陶渊明自二十九岁开始,断断续续地做过江州祭酒、镇军参军、建威参军这类小官,四十一岁时又做了八十五天的彭泽令,由于他“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而解绶弃职。诗人的这些生活经历便是此诗前半所暗示的事实。
沛沛此诗的后半写鸟之得栖身之所,矢志不再离去。这里诗人以孤松比喻自己的归隐之所是不无道理的,渊明对于松树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就像他对待菊花一样,如《饮酒》的第八首《饮酒·青松在东园》就歌颂了孤松,其中有这样的句子:“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可见他对于松树卓然傲霜的品格给予了极高的赞赏。而且可知他居处的东园大概确有一株挺拔的松树,因而他的《归去来兮辞》中也说:“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又说:“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可见这里的“孤生松”既是象征,也有写实的意义。当然,松树的高洁坚贞与渊明人格的孤傲正直本身就有着某种共通之处。这六句中诗人表示了对田园生活的依恋和热爱,如在同一组诗的后一首“结庐在人境”中,就充分表现了他的这种感情,以为这是远离尘嚣的最佳途径,故愿千载长守,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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