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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坤《与查近川太常书》

原文

沛沛林卧既久,遂成懒癖。春来读岁书,始知浮生已四十九;因忆解印绶五六年;别兄京兆来,则又八九年;仆束发来所深交如兄者能几;荏苒离愁,倏若羽驰如此!间抽镜对之,发虽未茎白,渐索矣!颜亦渐黝且槁矣!向之所欲附兄辈驰驱四方,数按古名贤传记所载当世功业,辄自谓未必不相及;气何盛也!而今何如哉!顷者候董甥之使自京邑还,得兄与施验封书,大略并嗟仆日月之如流,林壑之久滞;谓一切书问,不当与中朝之士遂绝;非肉骨心肾之爱,何以及此!甚且一二知己,或如汉之人所以嘲子云者,面嗔仆曰:“某,今之贤者也。彼方位肘腋,中外之士所借以引擢者若流水;若独留滞中林者,殆以世皆尚黑,而子独白耳!”仆笑而不应。而使自兄所来,辱兄口谕之,亦且云云。嗟乎!兄爱矣!而未之深思也!
沛沛仆尝读韩退之所志柳子厚墓铭,痛子厚一斥不复,以其中朝之士,无援之者。今之人或以是罪子厚气岸过峻,故人不为援。以予思之:他巨人名卿,以子厚不能为脂韦滑泽,遂疏而置之,理固然耳!独怪退之于子厚,以文章相颉颃于时,其相知之谊,不为不深!观其于叙子厚以柳易播,其于友朋间,若欲为欷歔而流涕者。退之由考功晋列卿,抑尝光显于朝矣!当是时,退之稍肯出气力谒公卿间,子厚未必穷且死于粤也!退之不能援之于绾带而交之时,而顾吊之于墓草且宿之后,抑过矣!然而子厚以彼之才且美,使如今之市人,撄十金之利者,凫唼蒲伏①以自媚于当世;虽无深交如退之,文章之知如退之;当亦未必终摈且零落以至于此!而今卒若尔者,寸有所独长,尺有所独短。子厚宁饮瘴于钴鉧之潭,而不能遣一使于执政者之侧;宁以文章与椎髻卉服之夷相牛马,而不能奴请于二三故知如退之辈者;彼亦中有所自将故也。后之人,宁能尽笑而非之耶!吾故于退之所志子厚墓,未尝不欲移其所以吊子厚者,而唁且诘乎退之也!然子厚在当时,其所同刘梦得附王叔文辈,盖已陷于世之公议然耳!后有士,其文章之盛,虽或不逮;而平生所从吏州郡及佩印千里之间;文武将吏,未尝不怜其能,而悲其罢官之无从者;假令有当世之交如退之,官不特考功,显不特列卿;其他所引擢天下之士,踵相接也。其独嗔子厚所不能,而为之耳无闻、目无见乎!抑亦怜其文章不遽在子厚下,故所并声而驰者;其官业所奋,犹炯然其在世之耳目;或不当终摈而萎蘙之也!将矜其愚,引其不能,而移其所引擢他人者而为之力乎!
沛沛噫!仆至此,亦可投笔而自嘲矣!又何必人之嘲我为也!适遣使护少弟某谒选京邑,当过兄所问起居,且思有以复兄之口谕云云也;不觉呕吐至此。幸兄共一二知己,度仆生平之交,其文章之深、气力之厚,有如子厚之于退之者乎!脱或过焉,幸以其勿独嗔子厚而少为之巽言而请也!退之苟有知,未必不自悔恨于九原②也已!何如何如!
沛沛【注】①凫唼蒲伏:指在权贵面前唯唯诺诺、伏地而行。②九原:即九泉、黄泉。


译文

沛沛我闲居已久,于是养成了懒散的癖好。春来翻阅岁月之书,才知浮生已四十九了。于是忆起免官五六年,与您分别则又八九年了。我自束发以来,文库深交之人像您一样的能有几个呢?连绵不绝的离愁啊,若羽毛纷飞这般飞快地远去了(指离愁缥缈纷乱若羽毛)。我以前曾想要追随你们奔走四方,多次查考古代有名的贤士传记中记载的他们当时的功业,总是认为自己不一定赶不上他们,多么的意气风发啊!如今(曾经的意气)在哪儿呢?近来收到您的信,大体上简要地叙述并且感叹我的时间像流水一样消逝了,长久滞留于林壑之间,认为一切书信音问不应当与朝中官员断绝。不是发自肺腑的关爱怎么会说到这些呢?唉,兄长关心我,但是没深入地考虑我的处境和想法啊。
沛沛我曾经读韩退之所写的《柳子厚墓志铭》,痛惜他竟然被贬斥之后没有复官,凭借他朝官的身份,(居然)没有援助他的人,现在的人或许因此归罪于他气概过于严正,所以他人没有施以援手。但我想,其他有声望的公卿因为子厚不肯做圆滑之事,于是疏远并且抛弃了他,理当如此。只是我对退之对待子厚的(态度)感到奇怪。他们凭文章在当时不相上下,相知的情谊不是不深:看退之记叙的子厚用(贬谪之地)柳州交换播州的事,他对朋友的情谊(很感动),像要做出感叹流泪的样子。而且退之曾在朝廷显荣,在那时,他稍微肯出点力在公卿间谒求,子厚未必会处境困厄并且死于粤地。退之不肯在交往密切之时施以援手,而只是在坟墓前的青草将隔年之后才祭奠子厚(《柳子厚墓志铭》写于柳宗元死后将近一年),错了啊!但是子厚凭借自身的才能,又有美德,如果能像今天谋取微利的市井流俗之人一样,如野鸭进食一般匍匐在地,来向执政者自动献媚,即使没有像退之一样深交的朋友,没有像退之一样了解他文章的知己,应当也不一定最终被抛弃而且飘零流落,以至于到这个地步。子厚宁愿在钴鉧潭边呼吸瘴气,也不肯派一名使者到执政者身边(请求援助);宁愿拿着礼乐法度和梳着椎形发髻穿着草制服装的夷人混在一起(指柳宗元在柳州教化百姓),也不肯像奴隶一样向如退之这样的二三旧友求助,那也是心中有所坚守的缘故啊。后来的人怎能全部嘲笑并且指责他呢?我以前对于退之写的子厚墓志铭,未尝没想过引用他祭奠子厚的文字去诘责他。后代有士人,他文章功力的深厚,虽然或许不及子厚,但是平常他带领的文武官员不曾不怜惜他的才能,而且为他被免官无法带领他们而悲伤。假使让他有像退之这样的当权者朋友,朋友引荐提拔之人,脚跟互相连接着(人多,指这个朋友拥有不小的权力,如韩愈一般),难道仅仅嗔怪如子厚一般的士人(指前面的“士人”)不肯做圆滑之事,就为此耳朵当听不见、眼睛当看不见吗(不帮他)?或许这位朋友(当权者)会怜惜他(士人)的文辞不完全在子厚之下,过去和他(士人)声名并驾而驰的人,(做官风生水起的程度尚且明显地被世人看到听到,这位朋友也许最终不会抛弃他使他沦落,)将会怜惜他的愚直,引导他做他不肯做的事,然后转移引荐提拔他人的精力(到他身上),为他出力呢?(这里作者用假设论证的方式,引后代诗人或许会被有权的朋友援助来批评韩愈未对柳宗元施以援手的做法,委婉地表达希望朋友援助自己的想法。
沛沛唉,我到这里也可以放下笔自嘲了啊,又何必让他人嘲笑我呢!幸好我有您在内的一二知己,估量我平时结交的好友,文章功底的深厚,政治实力的雄厚,有像柳子厚和韩退之这样的吗?倘或(能力)有超过他们的,希望不要仅嗔怪如子厚一般愚直的我,而要稍微为我恭顺委婉地请求(权贵对我施以援手)。退之如果有知,不一定不在九泉之下感到悔恨啊!怎么样,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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