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上层»初三上册
商山早行温庭筠[唐]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黎明起身,套子驾车铃声叮当。踏上征途,游子不禁思念故乡。
残月高挂,村野客店传来声声鸡叫;板桥清霜,先行客人留下行行足迹。
槲树枯叶,飘落山路;枳树白花,映亮店墙,触景伤情。
不由想起夜回长安的梦境。野鸭大雁,早已挤满堤岸曲折的湖塘。
[]:商山:山名,又名尚阪、楚山,在今陕西商洛市东南山阳县与丹凤县辖区交汇处。作者曾于大中(唐宣宗年号,847~860)末年离开长安,经过这里。
征铎:车行时悬挂在马颈上的铃铛。铎,大铃。
动征铎:震动出行的铃铛。
槲(hú):陕西山阳县盛长的一种落叶乔木。叶子在冬天虽枯而不落,春天树枝发芽时才落。每逢端午用这种树叶包出的槲叶粽也成为了当地特色。
枳(zhǐ):也叫“臭橘”,一种落叶灌木或小乔木。春天开白花,果实似橘而略小,酸不可吃,可用作中药。
明:使……明艳,一作“照”。
驿(yì)墙:驿站的墙壁。驿,古时候递送公文的人或来往官员暂住、换马的处所。
“枳花明驿墙”句:枳花鲜艳地开放在驿站墙边。
杜陵:地名,在长安城南(今陕西西安东南),古为杜伯国,秦置杜县,汉宣帝筑陵于东原上,因名杜陵,这里指长安。作者此时从长安赴襄阳投友,途经商山。这句意思是说:因而想起在长安时的梦境。
凫(fú):野鸭;
雁:一种候鸟,春往北飞,秋往南飞。
回塘:岸边曲折的池塘。
“凫雁满回塘”句:写的就是“杜陵梦”的梦境。
[]:这首诗之所以为人们所传诵,是因为它通过鲜明的艺术形象,真切地反映了封建社会里一般旅人的某些共同感受。
首句表现“早行”的典型情景,概括性很强。清晨起床,旅店里外已经响起了车马的铃铎声,旅客们套马、驾车之类的许多活动已暗含其中。第二句固然是作者讲自己,但也适用于一般旅客。“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在封建社会里,一般人由于交通困难、人情淡薄等许多原因,往往安土重迁,怯于远行。“客行悲故乡”这句诗,很能够引起读者情感上的共鸣。
三、四两句,历来脍炙人口。宋代梅尧臣曾经对欧阳修说:最好的诗,应该“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欧阳修请他举例说明,他便举出这两句和贾岛的“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并反问道:“道路辛苦,羁旅愁思,岂不见于言外乎?”(《六一诗话》)明代李东阳进一步分析说:“二句中不用一二闲字,止提掇出紧关物色字样,而音韵铿锵,意象具足,始为难得。”“音韵铿锵”,“意象具足”,是一切好诗的必备条件。李东阳把这两点作为“不用一二闲字,止提掇紧关物色字样”的从属条件提出,很可以说明这两句诗的艺术特色。所谓“闲字”,指的是名词以外的各种词;所谓“提掇紧关物色字样”,指的是代表典型景物的名词的选择和组合。这两句诗可分解为代表十种景物的十个名词: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虽然在诗句里,“鸡声”、“茅店”、“人迹”、“板桥”都结合为“定语加中心词”的“偏正词组”,但由于作定语的都是名词,所以仍然保留了名词的具体感。例如“鸡声”一词,“鸡”和“声”结合在一起,完全可以唤起引颈长鸣的视觉形象。“茅店”、“人迹”、“板桥”,也与此相类似。
古时旅客为了安全,一般都是“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诗人既然写的是早行,那么鸡声和月是必然要体现的。而茅店又是山区有特征性的景物。“鸡声茅店月”,把旅人住在茅店里,听见鸡声就爬起来看天色,看见天上有月,就收拾行装,起身赶路的特征都有声有色地表现了出来。
同样,对于早行者来说,板桥、霜和霜上的人迹也都是有特征性的景物。作者于雄鸡报晓、残月未落之时上路,也算得上“早行”了;然而已经是“人迹板桥霜”,这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啊!这两句纯用名词组成的诗句,写早行情景宛然在目,确实称得上“意象具足”的佳句。
“槲叶落山路,枳花照驿墙”两句,写的是刚上路的景色。商县、洛南一带,枳树、槲树很多。槲树的叶片很大,冬天虽干枯,却存留枝上;直到第二年早春树枝将发嫩芽的时候,才纷纷脱落。而这时候,枳树的白花已在开放。因为天还没有大亮,驿墙旁边的白色枳花,就比较显眼,所以用了个“照”字。可以看出,诗人始终没有忘记“早行”二字。
旅途早行的景色,使诗人想起了昨夜在梦中出现的故乡景色:“凫雁满回塘。”春天来了,故乡杜陵,回塘水暖,凫雁自得其乐;而自己,却离家日远,在茅店里歇脚,在山路上奔波。“杜陵梦”,补出了夜间在茅店里思家的心情,与“客行悲故乡”首尾照应;而梦中的故乡景色与旅途上的景色又形成鲜明的对照。眼里看的是“槲叶落山路”,心里想的是“凫雁满回塘”。“早行”之景与情,都得到了完美的表现。
行路难三首李白[唐]

【其一】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其二】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彗折节无嫌猜。
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行路难,归去来!
【其三】
有耳莫洗颍川水,有口莫食首阳蕨。
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
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
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
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
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
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其一】
金杯中的美酒一斗价十千,玉盘里的菜肴珍贵值万钱。
但心情愁烦使得我放下杯筷,不愿进餐。拔出宝剑环顾四周,心里一片茫然。
想渡过黄河,坚冰堵塞大川;想登太行山,大雪遍布高山。
遥想当年,姜太公溪垂钓,得遇重才的文王,伊尹乘舟梦日,受聘在商汤身边。
人生的道路何等艰难,何等艰难,歧路纷杂,真正的大道究竟在哪边?
坚信乘风破浪的时机定会到来,到那时,将扬起征帆远渡碧海青天。
【其二】
大道虽宽广如青天,唯独没有我的出路。
我不愿意追随长安城中的富家子弟,去搞斗鸡走狗一类的赌博游戏。
像冯谖那样弹剑作歌发牢骚,在权贵之门卑躬屈节,那不合我心意。
韩信发迹之前被淮阴市井之徒讥笑,贾谊才能超群遭汉朝公卿妒忌。
君不见古时燕昭王重用郭隗,拥彗折节、谦恭下士,毫不嫌疑猜忌。
剧辛和乐毅感激知遇的恩情,竭忠尽智,以自己的才能为君主效力。
而今燕昭王之白骨已隐于荒草之中,还有谁能像他那样重用贤士呢?
世路艰难,我只得归去啦!
【其三】
不要学许由用颍水洗耳,不要学伯夷和叔齐隐居首阳采薇而食。
在世上活着贵在韬光养晦,为什么要隐居清高自比云月?
我看自古以来的贤达之人,功绩告成之后不自行隐退都死于非命。
伍子胥被吴王弃于吴江之上,屈原最终抱石自沉汨罗江中。
陆机如此雄才大略也无法自保,李斯以自己悲惨的结局为苦。
陆机是否还能听见华亭别墅间的鹤唳?李斯是否还能在上蔡东门牵鹰打猎?
你不知道吴中的张翰是个旷达之人,因见秋风起而想起江东故都。
生时有一杯酒就应尽情欢乐,何须在意身后千年的虚名?
[]:行路难:乐府《杂曲歌辞》调名,古乐府道路六曲之一,亦有变行路难,内容多写社会道途艰难及离别悲伤之意,多以「君不见」为首,后鲍照拟作为多。
樽(zūn):古代盛酒的器具,以金为饰。
清酒:清醇的美酒。
斗十千:一斗值十千钱(即万钱),形容酒美价高。
玉盘:精美的食具。
珍羞:珍贵的菜肴。羞,同「馐」,美味的食物。
直:通「值」,价值。
投箸(zhù):丢下筷子。箸,筷子。
茫然:无所适从。
塞:堵塞。
太行:太行山,现山西、河南、河北三省交界处。
雪满山:一作「雪暗天」。详细说明:根据《平水韵》来看,这里一句的「川」和下一句的「边」都是属于下平一先,而「山」属于上平十五删。而「天」才是同在下平一先中的字。《平水韵》是后人总结唐人的用韵,总结的时候不可能把「山」这样的常见字放错位置,更不可能忽略这篇李白的名篇。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句:暗用典故:姜太公吕尚曾在渭水的磻溪上钓鱼,得遇周文王,助周灭商;伊尹曾梦见自己乘船从日月旁边经过,后被商汤聘请,助商灭夏。这两句表示诗人自己对从政仍有所期待。碧,一作「坐」。
「多岐路,今安在。」句:岔道这么多,如今身在何处?岐,一作「歧」;安,哪里。
长风破浪:比喻实现政治理想。据《宋书·宗悫传》载:宗悫少年时,叔父宗炳问他的志向,他说:「愿乘长风破万里浪。」
会:当。
云帆:高高的船帆。船在海里航行,因天水相连,船帆好像出没在云雾之中。
济:渡过。
沧海:大海。
社:古二十五家为一社。
白狗:一作「白雉」。
弹剑:战国时齐公子孟尝君门下食客冯谖曾屡次弹剑作歌怨己不如意。
贾生:洛阳贾谊,曾上书汉文帝,劝其改制兴礼,受时大臣反对。
拥彗:燕昭王亲自扫路,恐灰尘飞扬,用衣袖挡帚以礼迎贤士邹衍。
折节:一作「折腰」。
归去来:指隐居。语出东晋陶渊明《归去来辞》。
首阳蕨:《史记·伯夷列传》:「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遂饿死于首阳山。」《索引》:「薇,蕨也。」按薇、蕨本二草,前人误以为一。
含光混世贵无名:此句言不露锋芒,随世俯仰之意。《高士传》:巢父谓许由曰:「何不隐汝形,藏汝光?」
自古贤达人:鲍照《拟行路难》:「自古圣贤尽贫贱」。《史记·蔡泽列传》:「四时之序,成功者去。……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功已成矣,而遂以车裂。……白起……功已成矣,而遂赐剑死于杜邮。吴起……功已成矣,而卒枝解。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令越成霸,功已彰而信矣,勾践终负而杀之。此四子者,功成不去,祸至于身?」
子胥:伍子胥,春秋末期吴国大夫。《吴越春秋》卷五《夫差内传》:「吴王闻子胥之怨恨也,乃使人赐属镂之剑,子胥……遂伏剑而死。吴王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之器,投之于江中。」又见《国语·吴语》。
陆机雄才岂自保:《晋书·陆机传》载:陆机因宦人诬陷而被杀害于军中,临终叹曰:「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
李斯税驾苦不早:李斯,秦国统一六国的大功臣,任秦朝丞相,后被杀。《史记·李斯列传》载:李斯喟然叹曰:「……斯乃上蔡布衣……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索引》:「税驾,犹解驾,言休息也。」
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这两句还是写李斯。《史记·李斯列传》:「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太平御览·卷九二六》:「《史记》曰:『李斯临刑,思牵黄犬、臂苍鹰,出上蔡门,不可得矣。』」
秋风忽忆江东行:这句写张翰。《晋书·张翰传》:「张翰,字季鹰,吴郡吴人也。……为大司马东曹掾。……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官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或谓之曰:『卿乃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时人贵其旷达。」
[]:「行路难」是乐府古题,多咏叹世路艰难及贫困孤苦的处境。李白《行路难》共三首,其中第一首流传最广。
「行路难」比喻世道险阻,抒写了诗人在政治道路上遭遇艰难时,产生的不可抑制的激愤情绪;但他并未因此而放弃远大的政治理想,仍盼着总有一天会施展自己的抱负,表现了他对人生前途乐观豪迈的气概,充满了积极浪漫主义的情调。
【其一】
诗的前四句写朋友出于对李白的深厚友情,出于对这样一位天才被弃置的惋惜,不惜金钱,设下盛宴为之饯行。「嗜酒见天真」的李白,要是在平时,因为这美酒佳肴,再加上朋友的一片盛情,肯定是会「一饮三百杯」的。然而,这一次他端起酒杯,却又把酒杯推开了;拿起筷子,却又把筷子放下了。他离开座席,拔下宝剑,举目四顾,心绪茫然。停、投、拔、顾四个连续的动作,形象地显示了内心的苦闷抑郁,感情的激荡变化。
接着两句紧承「心茫然」,正面写「行路难」。诗人用「冰塞川」、「雪满山」象徵人生道路上的艰难险阻,具有比兴的意味。一个怀有伟大政治抱负的人物,在受诏入京、有幸接近皇帝的时候,皇帝却不能任用,被「赐金还山」,变相撵出了长安,这不正象遇到冰塞黄河、雪拥太行吗!但是,李白并不是那种软弱的性格,从「拔剑四顾」开始,就表示着不甘消沉,而要继续追求。「閒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诗人在心境茫然之中,忽然想到两位开始在政治上并不顺利,而最后终于大有作为的人物:一位是姜尚,八十岁在磻溪钓鱼,得遇文王;一位是伊尹,在受汤聘前曾梦见自己乘舟绕日月而过。想到这两位历史人物的经历,又给诗人增加了信心。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姜尚、伊尹的遇合,固然增加了对未来的信心,但当他的思路回到眼前现实中来的时候,又再一次感到人生道路的艰难。离筵上瞻望前程,只觉前路崎岖,歧途甚多,要走的路,究竟在哪里呢?这是感情在尖锐复杂的矛盾中再一次回旋。但是倔强而又自信的李白,决不愿在离筵上表现自己的气馁。他那种积极用世的强烈要求,终于使他再次摆脱了歧路彷徨的苦闷,唱出了充满信心与展望的强音:「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此句诗表达了他准备冲破一切阻力,去施展自己的抱负的豪迈气概和乐观精神。给遇到挫折,遭遇困难,受到打击而感到前路茫然的人们一种信心、一种勇气、一股力量。他相信尽管前路障碍重重,但仍将会有一天要象刘宋时宗悫所说的那样,乘长风破万里浪,挂上云帆,横渡沧海,到达理想的彼岸。
这首诗一共十二句,八十四个字,在七言歌行中只能算是短篇,但它跳荡纵横,具有长篇的气势格局。其重要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它百步九折地揭示了诗人感情的激荡起伏、复杂变化。诗的一开头,「金樽清酒」,「玉盘珍羞」,让人感觉似乎是一个欢乐的宴会,但紧接着「停杯投箸」、「拔剑四顾」两个细节,就显示了感情波涛的强烈冲击。中间四句,刚刚慨叹「冰塞川」、「雪满山」,又恍然神游千载之上,彷佛看到了姜尚、伊尹由微贱而忽然得到君主重用。诗人心理上的失望与希望、抑郁与追求,急遽变化交替。「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四句节奏短促、跳跃,完全是急切不安状态下的内心独白,逼肖地传达出进退失据而又要继续探索追求的复杂心理。结尾二句,经过前面的反覆回旋以后,境界顿开,唱出了高昂乐观的调子,相信自己的理想抱负总有实现的一天。通过这样层层迭迭的感情起伏变化,既充分显示了黑暗污浊的政治现实对诗人的宏大理想抱负的阻遏,反映了由此而引起的诗人内心的强烈苦闷、愤郁和不平,同时又突出表现了诗人的倔强、自信和他对理想的执着追求,展示了诗人力图从苦闷中挣脱出来的强大精神力量。
「行路难」是乐府古题,多咏叹世路艰难及贫困孤苦的处境。李白这组《行路难》诗主要抒发了怀才不遇的情怀,这里选的是第一首,在悲愤中不乏豪迈气概,在失意中仍怀有希望。
这首诗在题材、表现手法上都受到《拟行路难》的影响,但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两人的诗,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封建统治者对人才的压抑,而由于时代和诗人精神气质方面的原因,李诗却揭示得更加深刻强烈,同时还表现了一种积极的追求、乐观的自信和顽强地坚持理想的品格。因而,和鲍作相比,李诗的思想境界就显得更高。此诗多写世道艰难,表达了离愁别绪。
【其二】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这个开头与第一首不同。第一首用赋的手法,从筵席上的美酒佳肴写起,起得比较平。这一首,一开头就陡起壁立,让久久郁积在内心里的感受,一下子喷发出来。亦赋亦比,使读者感到它的思想感情内容十分深广。后来孟郊写了「出门如有碍,谁谓天地宽」的诗句,可能受了此诗的启发,但气局比李白差多了。能够和它相比的,还是李白自己的诗:「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类诗句,大概只有李白那种胸襟才能写得出。不过,《蜀道难》用徒步上青天来比喻蜀道的艰难,使人直接想到那一带山川的艰险,却并不感到文意上有过多的埋伏。而这一首,用青天来形容大道的宽阔,照说这样的大道是易于行路的,但紧接着却是「我独不得出」,就让人感到这里面有许多潜台词。这样,这个警句的开头就引起了人们对下文的注意。
「羞逐」以下六句,是两句一组。「羞逐」两句是写自己的不愿意。唐代上层社会喜欢拿斗鸡进行游戏或赌博。唐玄宗曾在宫内造鸡坊,斗鸡的小儿因而得宠。当时有「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狗胜读书」的民谣。如果要去学斗鸡,是可以交接一些纨绔子弟,在仕途上打开一点后门的。但李白对此嗤之以鼻,所以声明自己羞于去追随长安里社中的小儿。这两句和他在《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中所说的「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干虹霓」是一个意思。都是说他不屑与「长安社中儿」为伍。那么,去和那些达官贵人交往呢?「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曳裾王门」,即拉起衣服前襟,出入权贵之门。「弹剑作歌」,用的是冯谖的典故。冯谖在孟尝君门下作客,觉得孟尝君对自己不够礼遇,开始时经常弹剑而歌,表示要回去。李白是希望「平交王侯」的,而此时在长安,权贵们并不把他当一回事,因而使他象冯谖一样感到不能忍受。这两句是写他的不称意。「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韩信未得志时,在淮阴曾受到一些市井无赖们的嘲笑和侮辱。贾谊年轻有才,汉文帝本打算重用,但由于受到大臣灌婴、冯敬等的忌妒、反对,后来竟遭贬逐。李白借用了韩信、贾谊的典故,写出在长安时一般社会上的人对他嘲笑、轻视,而当权者则加以忌妒和打击。这两句是写他的不得志。
「君不见」以下六句,深情歌唱当初燕国君臣互相尊重和信任,流露他对建功立业的渴望,表现了他对理想的君臣关系的追求。战国时燕昭王为了使国家富强,尊郭隗为师,于易水边筑台置黄金其上,以招揽贤士。于是乐毅、邹衍、剧辛纷纷来归,为燕所用。燕昭王对于他们不仅言听计从,而且屈己下士,折节相待。当邹衍到燕时,昭王「拥彗先驱」,亲自扫除道路迎接,恐怕灰尘飞扬,用衣袖挡住扫帚,以示恭敬。李白始终希望君臣之间能够有一种比较推心置腹的关系。他常以伊尹、姜尚、张良、诸葛亮自比,原因之一,也正因为他们和君主之间的关系,比较符合自己的理想。但这种关系在现实中却是不存在的。唐玄宗这时已经腐化而且昏庸,根本没有真正的求贤、重贤之心,下诏召李白进京,也只不过是装出一副爱才的姿态,并要他写一点歌功颂德的文字而已。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慨叹昭王已死,没有人再洒扫黄金台,实际上是表明他对唐玄宗的失望。诗人的感慨是很深的,也是很沉痛的。
以上十二句,都是承接「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对「行路难」作具体描写的。既然朝廷上下都不是看重他,而是排斥他,那么就只有拂袖而去了。「行路难,归去来!」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只有此路可走。这两句既是沉重的叹息,也是愤怒的抗议。
这首诗表现了李白对功业的渴望,流露出在困顿中仍然想有所作为的积极用世的热情,他向往象燕昭王和乐毅等人那样的风云际会,希望有「输肝剖胆效英才」的机缘。篇末的「行路难,归去来」,只是一种愤激之词,只是比较具体地指要离开长安,而不等于要消极避世,并且也不排斥在此同时他还抱有它日东山再起「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幻想。
【其三】
此篇纯言退意,与第一篇心情有异。通篇以对比手法,前四句言人生须含光混世,不务虚名。中八句列举功成不退而殒身者,以为求功恋位者诫。最后赞成张翰唯求适意的人生态度。一篇之意三层而两折。言虚名无益,是不否定事功之意。而功成则须及时退身,一为避祸,二求适意自由。这是李白人生哲学的基调。
此篇用典频繁,但不是自比古人,而是通过对古人的评论表达出至为复杂的心情。首先对许由、伯夷与叔齐的弃世提出非议,可见前两首所说的「济沧海」「归去来」并非心甘情愿;可是,接着又对伍员、屈原、陆机、李斯之殒身政治表示不满。弃世既不符合他的人生理想,济世又深感世情险恶,两边都不是他原意选择的出路。正因为如此,李白的「行路难」才有别于鲍照等人,具有更深刻的悲剧性。不用说,诗中引用历史教训也出于现实感受。
如果说第二首用典主要是揭露宫廷的腐败,此首则在揭露宫廷政治的黑暗和险恶,两方面都是诗人在长安宫廷的切身感受,也是他不得不辞官的理由。最后他对及时身退的张翰表示赞赏,正如前两首的结尾一样,不过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强自宽解,也是对现实表示抗议的激愤之词。「且乐生前一杯酒」,犹如「直挂云帆济沧海」,神仙和酒原是李白排除忧愤的两大法宝。但他还说过「仙人殊恍惚,未若醉中真」,「举杯消愁愁更愁」,无论仙与酒都无济于事,原因就在于他的人生态度始终是积极的。这种执著于现实人生的积极态度,既是李白悲剧深刻性之所在,也是李白诗歌永恒生命力之所在。
[]:《唐诗品汇》:刘云:结得不至鼠尾,甚善,甚善。
《李杜诗通》:《行路难》,叹世路艰难及贫贱离索之感。古辞亡,后鲍照拟作为多。白诗似全效照。
《唐宋诗醇》:冰寒雪满,道路之难甚矣。而日边有梦,破浪济海,尚未决志于去也。后有二篇,则畏其难而决去矣。此盖被放之初述怀如此,真写得「难」字意出。
《李太白诗醇》:句格长短错综,如缚龙蛇。
刘鉴《合刻李杜分体全集序》:青莲《梁父》、《行路》诸吟,《巧言》、《巷伯》之伦也。
《李太白诗醇》:严云:「天衢」亦是常语、作喻却奇。又云:第四句极粗,极雅。短句作结,结法警拔,寄托兀傲。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刘禹锡[唐]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在巴山楚水这些凄凉的地方,度过了二十三年沦落的光阴。
怀念故友徒然吟诵闻笛小赋,久谪归来感到已非旧时光景。
沉船的旁边正有千艘船驶过,病树的前头却也是万木争春。
今天听了你为我吟诵的诗篇,暂且借这一杯美酒振奋精神。
[]:酬:答谢,酬答,这里是指以诗相答的意思。用诗歌赠答。
乐天:指白居易,字乐天。
见赠:送给(我)。
巴山楚水:指四川、湖南、湖北一带。古时四川东部属于巴国,湖南北部和湖北等地属于楚国。刘禹锡被贬后,迁徙于朗州、连州、夔州、和州等边远地区,这里用“巴山楚水”泛指这些地方。
二十三年:从唐顺宗永贞元年(805年)刘禹锡被贬为连州刺史,至宝历二年(826)冬应召,约22年。因贬地离京遥远,实际上到第二年才能回到京城,所以说23年。
弃置身:指遭受贬谪的诗人自己。置:放置。弃置:贬谪(zhé)。
怀旧:怀念故友。
吟:吟唱。
闻笛赋:指西晋向秀的《思旧赋》。三国曹魏末年,向秀的朋友嵇康、吕安因不满司马氏篡权而被杀害。后来,向秀经过嵇康、吕安的旧居,听到邻人吹笛,不禁悲从中来,于是作《思旧赋》。序文中说:自己经过嵇康旧居,因写此赋追念他。刘禹锡借用这个典故怀念已死去的王叔文、柳宗元等人。
到:到达。
翻似:倒好像。翻:副词,反而。
烂柯人:指晋人王质。相传晋人王质上山砍柴,看见两个童子下棋,就停下观看。等棋局终了,手中的斧柄(柯)已经朽烂。回到村里,才知道已过了一百年。同代人都已经亡故。作者以此典故表达自己遭贬23年的感慨。刘禹锡也借这个故事表达世事沧桑,人事全非,暮年返乡恍如隔世的心情。
沉舟:这是诗人以沉舟、病树自比。
侧畔:旁边。
歌一曲:指白居易的《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长(zhǎng)精神:振作精神。长:增长,振作。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是显示自己对世事变迁和仕宦升沉的豁达襟怀,表现了诗人的坚定信念和乐观精神,同时又暗含哲理,表明新事物必将取代旧事物。
刘禹锡这首酬答诗,接过白居易诗的话头,着重抒写这特定环境中自己的感情。白的赠诗中,白居易对刘禹锡的遭遇无限感慨,最后两句说:“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一方面感叹刘禹锡的不幸命运,另一方面又称赞了刘禹锡的才气与名望。这两句诗,在同情之中又包含着赞美,显得十分委婉。因为白居易在诗的末尾说到二十三年,所以刘禹锡在诗的开头就接着说:“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自己谪居在巴山楚水这荒凉的地区,算来已经二十三年了。一来一往,显出朋友之间推心置腹的亲切关系。  接着,诗人很自然地发出感慨道:“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说自己在外二十三年,如今回来,许多老朋友都已去世,只能徒然地吟诵“闻笛赋”表示悼念而已。此番回来恍如隔世,觉得人事全非,不再是旧日的光景了。后一句用王质烂柯的典故,既暗示了自己贬谪时间的长久,又表现了世态的变迁,以及回归之后生疏而怅惘的心情,涵义十分丰富。  白居易的赠诗中有“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这样两句,意思是说同辈的人都升迁了,只有你在荒凉的地方寂寞地虚度了年华,颇为刘禹锡抱不平。对此,刘禹锡在酬诗中写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刘禹锡以沉舟、病树比喻自己,固然感到惆怅,却又相当达观。沉舟侧畔,有千帆竞发;病树前头,正万木皆春。他从白诗中翻出这二句,反而劝慰白居易不必为自己的寂寞、蹉跎而忧伤,对世事的变迁和仕宦的升沉,表现出豁达的襟怀。这两句诗意又和白诗“命压人头不奈何”、“亦知合被才名折”相呼应,但其思想境界要比白诗高,意义也深刻得多了。二十三年的贬谪生活,并没有使他消沉颓唐。正像他在另外的诗里所写的:“莫道桑榆晚,为霞犹满天。”他这棵病树仍然要重添精神,迎上春光。因为这两句诗形象生动,至今仍常常被人引用,并赋予它以新的意义,说明新事物必将取代旧事物。  正因为“沉舟”这一联诗突然振起,一变前面伤感低沉的情调,尾联便顺势而下,写道:“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点明了酬答白居易的题意。诗人也没有一味消沉下去,他笔锋一转,又相互劝慰,相互鼓励了。他对生活并未完全丧失信心。诗中虽然感慨很深,但读来给人的感受并不是消沉,相反却是振奋。
总体来说,诗的首联以伤感低沉的情调,回顾了诗人的贬谪生活。颔联,借用典故暗示诗人被贬时间之长,表达了世态的变迁以及回归以后人事生疏而怅惘的心情。颈联是全诗感情升华之处,也是传诵千古的警句。诗人把自己比作“沉舟”和“病树”,意思是自己虽屡遭贬低,新人辈出,却也令人欣慰,表现出他豁达的胸襟。尾联顺势点明了酬答的题意,表达了诗人重新投入生活的意愿及坚韧不拔的意志。
月夜忆舍弟杜甫[唐]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戍楼上响起禁止通行的鼓声,秋季的边境传来孤雁的哀鸣。
今天是白露节更怀念家里人,还是觉得家乡的月亮更明亮。
虽有兄弟但都离散各去一方,已经无法打听到他们的消息。
寄书信询问也不知送往何处,因为天下依旧战乱不能太平。
[]:舍弟:家弟。杜甫有四弟:杜颍、杜观、杜丰、杜占。
戍鼓:戍楼上用以报时或告警的鼓声。断人行:指鼓声响起后,就开始宵禁。
边秋:一作“秋边”,秋天边远的地方,此指秦州。一雁:孤雁。古人以雁行比喻兄弟,一雁,比喻兄弟分散。
露从今夜白:指在气节“白露”的一个夜晚。
分散:一作“羁旅”。
无家:杜甫在洛阳附近的老宅已毁于安史之乱。
长:一直,老是。不达:收不到。达,一作“避”。
况乃:何况是。未休兵:此时叛将史思明正与唐将李光弼激战。
[]:这首诗首联即突兀不平。题目是“月夜”,作者却不从月夜写起,而是首先描绘了一幅边塞秋天的图景:“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路断行人,写出所见;戍鼓雁声,写出所闻。耳目所及皆是一片凄凉景象。沉重单调的更鼓和天边孤雁的叫声不仅没有带来一丝活气,反而使本来就荒凉不堪的边塞显得更加冷落沉寂。“断人行”点明社会环境,说明战事仍然频繁、激烈,道路为之阻隔。两句诗渲染了浓重悲凉的气氛,点明“月夜”的背景。
颔联点题。“露从今夜白”,既写景,也点明时令。那是在白露节的夜晚,清露盈盈,令人顿生寒意。“月是故乡明”,也是写景,却与上句略有不同。作者所写的不完全是客观实景,而是融入了自己的主观感情。明明是普天之下共一轮明月,本无差别,偏要说故乡的月亮最明;明明是作者自己的心理幻觉,偏要说得那么肯定,不容质疑。然而,这种以幻作真的手法却使人觉得合乎情理,这是因为它深刻地表现了作者微妙的心理,突出了对故乡的感怀。这两句在炼句上也很见功力,它要说的不过是“今夜露白”,“故乡月明”,只是将词序这么一换,语气便分外矫健有力。
上两联信手挥写,若不经意,看似与忆弟无关,其实不然。不仅望月怀乡写出“忆”,就是闻戍鼓,听雁声,见寒露,也无不使作者感物伤怀,引起思念之情。所以是字字忆弟,句句有情。
颈联由望月转入抒情,过渡十分自然。月光常会引人遐想,更容易勾起思乡之念。诗人今遭逢离乱,又在这清冷的月夜,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在他的绵绵愁思中夹杂着生离死别的焦虑不安,语气也分外沉痛。“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上句说弟兄离散,天各一方;下句说家已不存,生死难卜,写得伤心折肠,感人至深。这两句诗也概括了安史之乱中人民饱经忧患丧乱的普遍遭遇。
尾联紧承颈联进一步抒发内心的忧虑之情。亲人们四处流散,平时寄书尚且常常不达,更何况战事频仍,生死茫茫当更难逆料。含蓄蕴藉,一结无限深情。
全诗层次井然,首尾照应,承转圆熟,结构严谨。“未休兵”则“断人行”,望月则“忆舍弟”,“无家”则“寄书不达”,人“分散”则“死生”不明,一句一转,一气呵成。怀乡思亲之情凄楚哀感,沉郁顿挫。
[]:《诗人玉屑》:杜子美善于用故事及常语,多离析或颠倒其句而用之,盖如此则语崚而体健,意亦深稳矣(《麈史》)。如“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之类是也。
《李杜诗选》:此二句(按指“露从”一联)妙绝古今矣,原其始从江淹《别赋》“明月白露”一句四字翻作十字,而精神如此,《文选》真母头哉。
《唐诗归》:钟云:只说境,含情往复不可言(“露从”二句下)。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刘辰翁曰:浅浅语使人愁。周珽曰:……结联所谓“人稀不到,兵在见何由”也。征战不已,道路阻隔,音书杳莫,存亡难保,伤心断肠之语。令人读不能终篇。
《杜臆》:只“一雁声”便是忆弟。对明月而忆弟,觉露增其白,伹月不如故乡之明,忆在故乡兄弟故也,盖情异而景为之变也。
《瀛奎律髓汇评》:何义门;“戍鼓”兴“未休兵”。“一雁”兴“寄书”。五、六,正拈忆弟。纪昀:平正之中,自饶情致。无名氏(乙):句句转。“戍鼓”是领句,突接“雁声”妙。
《茧斋诗谈》:“戍鼓断人行,秋边一雁声。”若作“雁一声”,便浅俗;“一雁声”便沉雄。诗之贵炼,只在字法颠倒间便定。
《读杜心解》:上四,突然而来,若不为弟者,精神乃字字忆弟、句里有魂也。……不曰“月傍”,而曰“月是”,便使两地皆悬。
《杜诗镜铨》:凄楚不堪多读。起突兀(“戍鼓”二句下)。
长沙过贾谊宅刘长卿[唐]

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你被贬于此寂寞地住了三载,万古留下你客居楚地的悲哀。
踏着秋草独自寻觅你的足迹,只有黯淡的斜阳映照着寒林。
为何明君却独对你恩疏情薄,湘水无情怎知我对你的深情?
江山已经冷落草木已经凋零,可怜你究竟何故被贬此地呢!
[]:贾谊:西汉文帝时政治家、文学家。后被贬为长沙王太傅,长沙有其故址。
谪宦:贬官。栖迟:淹留。像鸟儿那样的敛翅歇息,飞不起来。
楚客:流落在楚地的客居,指贾谊。长沙旧属楚地,故有此称。一作「楚国」。
独:一作「渐」。
汉文:指汉文帝。
摇落处:一作「正摇落」。
[]:这是一篇堪称唐诗精品的七律。
「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三年谪宦」,只落得「万古」留悲,上下句意钩连相生,呼应紧凑,给人以抑郁沉重的悲凉之感。「此」字,点出了「贾谊宅」。「栖迟」,这种生活本就是惊惶不安的,用以暗喻贾谊的侘傺失意,是恰切的。「楚客」,标举贾谊的身份。一个「悲」字,直贯篇末,奠定了全诗凄怆忧愤的基调,不仅切合贾谊的一生,也暗寓了刘长卿自己迁谪的悲苦命运。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颔联是围绕题中的「过」字展开描写的。「秋草」,「寒林」,「人去」,「日斜」,渲染出故宅一片萧条冷落的景色,而在这样的氛围中,诗人还要去「独寻」,一种景仰向慕、寂寞兴叹的心情,油然而生。寒林日斜,不仅是眼前所见,也是贾谊当时的实际处境,也正是李唐王朝危殆形势的写照。
「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颈联从贾谊的见疏,隐隐联系到自己。出句要注意一个「有道」,一个「犹」字。号称「有道」的汉文帝,对贾谊尚且这样薄恩,那么,当时昏聩无能的唐代宗,对刘长卿当然更谈不上什么恩遇了;刘长卿的一贬再贬,沉沦坎坷,也就是必然的了。这就是所谓「言外之意」。
诗人将暗讽的笔触曲折地指向当今皇上,手法是相当高妙的。接着,笔锋一转,写出了这一联的对句「湘水无情吊岂知」。这也是颇得含蓄之妙的。湘水无情,流去了多少年光。楚国的屈原哪能知道上百年后,贾谊会来到湘水之滨吊念自己;西汉的贾谊更想不到近千年后的刘长卿又会迎着萧瑟的秋风来凭吊自己的遗址。后来者的心曲,恨不起古人于地下来倾听,当世更没有人能理解。诗人由衷地在寻求知音,那种抑郁无诉、徒呼负负的心境,刻画得十分动情,十分真切。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尾联出句刻画了作者独立风中的形象。他在宅前徘徊,暮色更浓了,江山更趋寂静。一阵秋风掠过,黄叶纷纷飘落,在枯草上乱舞。这幅荒村日暮图,正是刘长卿活动的典型环境。它象征着当时国家的衰败局势,与第四句的「日斜时」映衬照应,加重了诗篇的时代气息和感情色彩。「君」,既指代贾谊,也指代刘长卿自己;「怜君」,不仅是怜人,更是怜己。「何事到天涯」,可见二人原本不应该放逐到天涯。这里的弦外音是:我和您都是无罪的呵,为什么要受到这样严厉的惩罚!这是对强加在他们身上的不合理现实的强烈控诉。读着这故为设问的结尾,仿佛看到了诗人抑制不住的泪水,听到了诗人一声声伤心哀惋的叹喟。
诗人联系与贾谊遭贬的共同的遭遇,心理上更使眼中的景色充满凄凉寥落之情。满腹牢骚,对历来有才人多遭不幸感慨系之,更是将自己和贾谊融为一体。
这首怀古诗表面上咏的是古人古事,实际上还是着眼于今人今事,字里行间处处有诗人的自我在,但这些又写得不那么露,而是很讲究含蓄蕴藉的,诗人善于把自己的身世际遇、悲愁感兴,巧妙地结合到诗歌的形象中去,于曲折处微露讽世之意,给人以警醒的感觉。
[]:《唐诗品汇》:刘云:怨甚(「汉文有道」二句下)。
《唐音癸签》:「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初读之似海语,不知其最确切也,谊《鵩赋》云:「四月孟夏,庚子日斜,野鸟入室,主人将去。」「日斜」、「人去」,即用谊语,略无痕迹。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敬曰:哀怨之甚,《鵩赋》中语,自然妙合。周珽曰:以风雅之神,行感忾之思,正如《鵩鸟》一赋,直欲悲吊千古。吴山民云;三、四无限凄伤,一结黯然。
《唐风定》:深悲极怨,乃复妍秀温和,妙绝千古。
《唐诗贯珠》:松秀轻圆,中唐风致。
《增订唐诗摘钞》:黄生曰:后四句语语打到自家身上,怜贾正所以自怜也。三、四「人去」、「日斜」,皆《鵩赋》中字,妙在用事无痕。
《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笔法顿挫,言外有无穷感慨,不愧中唐高调。
《大历诗略》:极沉挚以澹缓出之,结乃深悲而反咎之也。读此诗须得其言外自伤意,苟非迁客,何以低回如此?
《唐诗笺要》:怨语难工,难在澹宕婉深耳。「秋草」、「湘水」二语,尤当隽绝千古。
《唐诗别裁》:谊之迁谪,本因被谗,今云何事而来,含情不尽。
《精选七律耐吟集》:「一唱三叹息,慷慨有余哀」,此种是也。
《昭昧詹言》:首二句叙贾谊宅,三四「过」字,五六入议,收以自己托意,亦全是言外有作诗人在,过宅人在。
《湘绮楼说诗》:运典无痕迹。
《岘佣说诗》:「汉文有道」一联可谓工矣。上联「芳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疑为空写,不知「人去」句即用《鵩赋》「主人将去」,「日斜」句即用「庚子日斜」。可悟运典之妙,水中着盐,如是如是。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韩愈[唐]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早晨我把一篇谏书上奏给朝廷,晚上被贬官到路途遥远的潮州。
本想替皇上除去那些有害的事,哪里考虑衰朽之身还顾惜余生!
阴云笼罩着秦岭家乡可在何处?大雪拥塞蓝关马儿也不肯前行。
我知道你远道而来该另有心意,正好在瘴江边把我的尸骨收清。
[]:左迁:降职,贬官,指作者被贬到潮州。
蓝关:在蓝田县南。《地理志》:「京兆府蓝田县有蓝田关。」
湘:韩昌黎侄孙韩湘,字北渚,昌黎姪老成长子,长庆三年(西元八二三年)进士,任大理丞。北渚时二十七岁,尚未登科第,远道赶来从韩昌黎南迁。
一封:指一封奏章,即《论佛骨表》。
朝(zhāo)奏:早晨送呈奏章。
九重(chóng)天:古称天有九层,第九层最髙,此指朝廷、皇帝。
潮州:一作「潮阳」,今广东潮州潮安区。
路八千:泛指路途遥远。八千,非确数。
弊事:政治上的弊端,指迎佛骨事。
肯:岂肯。
衰朽(xiǔ):衰弱多病。
惜残年:顾惜晚年的生命。圣明,指皇帝。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句:想替皇帝除去有害的事,哪能因衰老就吝惜残馀的生命。
秦岭:在蓝田县内东南。
蓝关:蓝田关,今在陕西省蓝田县东南。
马不前: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驱马陟阴山,山高马不前。」
「雪拥蓝关马不前」句:立马蓝关,大雪阻拦,前路艰危,心中感慨万分。拥,阻塞。
汝(rǔ):你,指韩北渚。
应有意:应知道我此去凶多吉少。
「好收吾骨瘴江边」句:意思是自己必死于潮州,向韩北渚交待後事。
瘴(zhàng)江边:指贬所潮州。瘴江,指岭南瘴气弥漫的江流。
[]:诗人韩昌黎一生,以辟佛为己任。这首诗和《谏迎佛骨表》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
前四句写祸事缘起,冤屈之意毕见。首联直抒自己获罪被贬的原因。他很有气概地说,这个「罪」是自己主动招来的。就因那「一封书」之罪,所得的命运是「朝奏」而「夕贬」。且一贬就是八千里。但是既本着「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谏佛骨表》)的精神,则虽遭获严惩亦无怨悔。
三、四句直书「除弊事」,认为自己是正确的,申述了自己忠而获罪和非罪远谪的愤慨,富有胆识。尽管招来一场弥天大祸,他仍旧是「肯将衰朽惜残年」,且老而弥坚,使人如见到他的刚直不阿之态。五、六句就景抒情,情悲且壮。韩昌黎在一首哭女之作中写道:「以罪贬潮州刺史,乘驿赴任;其後家亦谴逐,小女道死,殡之层峰驿旁山下。」可知他当日仓猝先行,告别妻儿时的心情如何。昌黎为上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家何在」三字中,有他的血泪和愤怒。
后两联扣题目中的「至蓝关示侄孙湘」。作者远贬,严令启程,仓卒离家;而家人亦随之遣逐,随后赶来。当诗人行至蓝关时,侄孙韩湘赶到,妻子儿女,则不知尚在何处。作者在《女挐圹铭》中追述道:「愈既行,有司以罪人家不可留京师,迫遣之。女挐年十二,病在席。既惊痛与其父诀,又舆致走道撼顿,失食饮节,死于商南层峰驿。」了解这些情况,便知「颈联纯作景语」、「境界雄阔」之类的赏析并不确当。颈联上下句各含两个子句,前面的子句写眼前景,后面的子句即景抒情。「云横秦岭」,遮天蔽日,回顾长安,不知「家何在」?「雪拥蓝关」,前路险艰,严令限期赶到贬所,不奈「马不前」。
「云横」、「雪拥」,既是实景,又不无象征意义。「蓝关」形容关山险恶,归途渺渺,前途茫茫,「雪拥蓝关」语意双关,明写天气寒冷,暗写政治气候恶劣。「马不前」其实是人不前,三字中流露出作者英雄失落之悲,表现了诗人对亲人、对国都的眷顾与依恋。这句借景语言情思,诗人忠而获罪,远贬潮阳,抛妻别子而南行,心中是极其伤痛的。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表现昌黎被贬原因。这一联,景阔情悲,蕴涵深广,遂成千古名句。作者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上表言事的,如今自料此去必死,故对韩湘安排后事,以「好收吾骨」作给。在章法上,又照应第二联,故语虽悲酸,却悲中有壮,表现了「为除弊事」而「不惜残年」的坚强意志。
此两句一回顾,一前瞻。云横而不见家,亦不见长安:「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李太白《登金陵凤凰台》),何况天子在「九重」之上,更不能体恤下情。他此时不独系念家人,更多的是伤怀国事。「马不前」用古乐府:「驱马陟阴山,山高马不前」意。他立马蓝关,大雪寒天,联想到前路的艰险。「马不前」三字,露出英雄失路之悲。
结语沉痛而稳重。《左传·僖公三十二年》记老臣蹇叔哭师时有:「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之语,昌黎用其意,向姪孙从容交代后事,语意紧承第四句,进一步吐露了凄楚难言的激愤之情。
从思想上看,此诗与《谏佛骨表》,一诗一文,可称双璧,很能表现昌黎思想中进步的一面。就艺术上看,这首诗是韩诗七律中佳作。其特点诚如何焯所评「沉郁顿挫」,风格近似杜甫。沉郁指其风格的沉雄,感情的深厚抑郁,而顿挫是指其手法的髙妙:笔势纵横,开合动荡。如「朝奏」、「夕贬」、「九重天」、「路八千」等,对比鲜明,髙度概括。一上来就有高屋建瓴之势。三、四句用「流水对」,十四字形成一整体,紧紧承接上文,令人有浑然天成之感。五、六句跳开一笔,写景抒情,「云横雪拥」,境界雄阔。「横」状广度,「拥」状高度,二字皆下得极有力。故全诗大气磅礴,卷洪波巨澜于方寸,能产生撼动人心的力量。
此诗虽追步杜少陵,沉郁顿挫,苍凉悲壮,得少陵七律之神,但又有新创,能变化而自成面目,表现出昌黎以文为诗的特点。律诗有谨严的格律上的要求,而此诗仍能以「文章之法」行之,而且用得较好。好在虽有「文」的特点,如表现在直叙的方法上,虚词的运用上(「欲为」、「肯将」之类)等;同时亦有诗歌的特点,表现在形象的塑造上(特别是五、六一联,于苍凉的景色中有诗人自我的形象)和沉挚深厚的感情的抒发上。全诗叙事、写景、抒情熔为一炉,诗味浓郁,诗意醇厚。
[]:曾艇斋《艇斋诗话》:韩退之「雪拥蓝关」,「马不前」三字出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驱马陟阴山,山高马不前」。
金圣叹《贯华堂批唐才子诗》:一二不对也,然为「朝」字与「夕」字对,「奏」字与「贬」字对,「一封」、「九重」字与「八千」字对,「天」字与「潮州」、「路」字对,于是诵之,遂觉极其激昂。谁谓先生起衰之功止在散行文字!才奏便贬,才贬便行,急承三四一联,老臣之诚悃,大臣之丰裁,千载如今日。五六非写秦岭云、蓝关雪也,一句回顾,一句前瞻,险如逼出「瘴江边」三字。盖君子诚幸而死得其所,即刻刻是死所,收骨江边,正复快语。安有谏迎佛骨韩文公肯作「家何在」妇人之声哉!
何义门《义门读书记》:安溪云:妙在许大题目,而以「除弊事」三字了却。结句卽是不肯自毁其道以从于邪之意,非怨怼,亦非悲伤也。
李榕村《榕村诗选》:《佛骨表》孤映千古,而此诗配之。
汪碧巢《韩柳诗选》:情极凄感,不长忠爱,此种诗何减《风》、《骚》遗意?
纪晓岚《瀛奎律髓汇评》:语极凄切,却不衰飒。三四月是一篇之骨,末二句卽收缴此意。
王晓斋《小清华园诗谈》:怨诗如「冉冉孤生竹」,比之《绿衣》,似不减其敦厚。尤妙在许大题目,而以「除弊事」三字了却。……李义山之「曾共山翁把酒时……」(《九日》),皆能寓悲凉于蕴藉。然不如韩昌黎之「一封朝奏九重天……」,虽不无怨意,而终无怨辞,所以为有德之言也。
程伯臧《韩诗臆说》:时未离秦境,而语已及此,其感深矣(末句下)。
吴北江《唐宋诗举要》引:大气盘旋,以文章之法行之,然已开宋诗一派矣。
俞乐静《诗境浅说》:昌黎文章气节震铄有唐,卽以此诗论,义烈之气,掷地有声,唐贤集中所绝无仅有。
咸阳城东楼许浑[唐]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
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登上百尺高楼,引我万里乡愁。芦苇杨柳丛生,好似家乡沙洲。
乌云刚刚浮起在溪水边上,夕阳已经沉落楼阁后面。山雨卽将来临,满楼风声飒飒。
秦汉宫苑,一片荒凉。鸟儿落入乱草之中,秋蝉鸣叫枯黄葉间。
行人莫问当年繁华盛事,都城依旧,只见渭水不停东流。
[]:咸阳城东楼:一作「咸阳城西楼晚眺」,一作「西门」。
咸阳:今属陕西。咸阳旧城在西安市西北,汉时称长安,秦汉两朝在此建都。隋朝时向东南移二十城建新城,卽唐京师长安。唐代咸阳城隔渭水与新都长安相望。
蒹葭:芦苇一类的水草。蒹,荻;葭,芦。
汀洲:水边之地为汀、水中之地为洲,这里指代诗人在江南的故乡。
「溪云初起日沉阁」句:此句下作者自注:「南近磻溪,西对慈福寺阁。」溪,指磻溪;阁,指慈福寺。
「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句:夕照下,飞鸟下落至长着绿草的秦苑中,秋蝉也在挂着黄叶的汉宫中鸣叫着。
当年:一作「前朝」。
行人:过客。泛指古往今来征人游子,也包括作者在内。
故国:指秦汉故都咸阳。
东来:渭水自东边而来。
「故国东来渭水流」:一作「渭水寒声昼夜流」、一作「渭水寒光昼夜流」。
[]:此诗首联扣题,抒情写景。「蒹葭」,暗用《诗经·国风·秦风·蒹葭》的诗意,表思念心绪。诗人一登上咸阳高高的城楼,向南望去,远处烟笼蒹葭,雾罩杨柳,很像长江中的汀洲。诗人游宦长安,远离家乡,一旦登临,思乡之情涌上心头。蒹葭杨柳,居然略类江南。万里之愁,正以乡思为始:「一上」表明触发诗人情感时间之短瞬,「万里」则极言愁思空间之迢遥广大,一个「愁」字,奠定了全诗的基调。笔触低沉,景致凄迷,触景生情,苍凉伤感的情怀落笔卽出,意远而势雄。
颔联写晚眺远景,寓意深远。诗人傍晚登上城楼,只见磻溪罩云,暮色苍茫,一轮红日渐薄远山,夕阳与慈福寺阁姿影相叠,彷彿靠近寺阁而落。就在这夕照图初展丽景之际,蓦然凉风突起,咸阳西楼顿时沐浴在凄风之中,一场山雨眼看就要到了。这是对自然景物的临摹,也是对唐王朝日薄西山,危机四伏的没落局势的形象化勾画,它淋漓尽致而又形象入神地传出了诗人「万里愁」的真实原因。云起日沉,雨来风满,动感分明;「风为雨头」,含蕴深刻。此联常用来比喻重大事件发生前的紧张气氛,是千古传咏的名句。
颈联写晚眺近景,虚实结合:山雨将到,鸟雀仓惶逃入遍地绿芜、秋蝉悲鸣躲在黄叶高林,这些是诗人眼前的实景。但早已荡然无存的「秦苑」「汉宫」又给人无尽的联想——禁苑深宫,而今绿芜遍地,黄叶满林;唯有鸟雀和虫鸣,不识兴亡,依然如故。历史的演进,王朝的更替,世事的变化沧桑,把诗人的愁怨从「万里」推向「千古」,以实景叠合虚景,吊古之情油然而生。
尾联作结,融情于景。诗人最后感慨道:羁旅过客还是不要索问当年秦汉兴亡之事吧!我这次来故国咸阳,连遗址都寻不着,只有渭水还像昔日一样长流不止而已。「莫问」二字,并非劝诫之辞,实乃令人思索之语,它让读者从悲凉颓败的自然景物中钩沉历史的教训;一个「流」字,则暗示出颓势难救的痛惜之情。渭水无语东流的景象中,融铸着诗人相思的忧愁和感古伤今的悲凉,委婉含蓄,令人伤感。
[]:《瀛奎律髓》:一作「行人莫问前朝事,渭水寒光昼夜流」。尾句合用此十四字为佳。中四句与前诗(按指《骊山》诗)一同、皆装景而已。
《批点唐音》:此篇虽亦稍急,然下句均停,初学可入?
《唐诗镜》:《凌歊台》、《咸阳城东楼》,三四俱作仄调,以取轻俊,此其病与盛唐人好雄浑同。雄浑则气易不清,轻俊则格多不正,诗家要道,雅时中正,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弼列为四实体。周珽曰:创识由眼锐,创局由腕活。可怪读唐律者,多横据「晚唐」二字在胸,致使用晦辈此等诗便用卑调概视,吹毛索瘢,徒烦饶舌。
《删订唐诗解》:吴昌祺曰:拗句最为有致,然当时长安何至如此?诗人语多太过也。
《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仲晦,东吴人。蒹葭杨柳、生性长习,醉中梦中,不忘失也。无端越在万里,久矣形神不亲。今日独上高城,忽地惊心入眼。二句七字,神理写绝。不知是咸阳西门,真有此景?不知是高城晚眺,忽地游魂?三四极写独上「独」字之苦,言云起日沉,雨来风满,如此怕杀人之十四字中,却是万里外之一人,独立城头,可哭也!二句只是一景,有人乃言山雨句胜于溪云句,一何可笑(前四句下)。秦苑也,秦人其何在?吾徒见鸟下耳,然而日又夕矣。汉宫也,汉人其何在?吾徒闻蝉鸣耳,然而叶又黄矣。孔子曰: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今人问前人,后人且将问今人,后人又复问后人,人生之暂如斯,而我优羁万里耶(后四句下)?
《五朝诗善鸣集》:此等诗是最上乘。
《唐诗快》:如此凭吊,亦何可少!
《东岩草堂评订唐诗鼓吹》:朱东岩曰:许公,吴人也。蒹葭杨梆,习见有素,怀想已深。无端于千里之外,独上高楼,忽地惊心入眼,人可愁也。三四皆晚眺时景色,亦皆晚眺时愁思,云初起,日沉阁,雨欲来,风满楼,如此光景,高城晚眺,见之大可怕人也。「秦苑」、「汉宫」俱切咸阳……下一「夕」字、「秋」字,景况倍觉凄凉,感时怀古之意,岂能已乎!
《唐诗摘钞》:首尾全是思乡,却插入五六七三句纵横出入,全不碍手,唯老杜有此笔力。许,润州人,润州水乡,故有「似汀洲」语,犹言无端登水阁,有处似家山也。此时愁绪正在开里,况云起雨来,是增一倍凄切也。五六则尽其晚眺所至而极言之。
《唐三体诗评》:惨淡满目、晚唐所处之会然也。
《初白庵诗评》:吾于或《丁卯集》中只取「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二语工于写景,而无板重之嫌。
《分甘馀话》:唐人拗体律诗……其一出句拗第几字,则偶句亦拗第几字,抑扬抗坠,读之如一片宫商,如许深「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搂」是也。
《唐七律选》:只七字、写得到,惜上句景次不甚嘹亮,「楼」、「阁」杂出不妥。(「山雨欲来」句下)。
《唐诗成法》:次联名句,「阁」、「楼」相犯,又重楼字。唐人往往有之,终是一病,在今日则不可。
《唐诗别裁》:恐落吊古套语,少陵怀古诗,每章各有结束。
《一瓢诗话》:悠扬细腻之至。
《网师园唐诗笺》:荒凉如绘(「溪云初起」二句下)。卽其写景运笔,足使人爱不忍释。
《此木轩唐五言律七言律读本》:三四可匹赵「残星」、「长笛」一联。
《龙性堂诗话续集》:许浑「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刘沧「半夜秋风江色动,满山寒叶雨声来」,语意工妙相似,亦相敌。
《瀛奎律髓汇评》:冯班:清妙。何义门:五六言秦亡于赵高,汉衰于石显,今何乃兼之也?纪昀:若专摘此二句(按指「溪云初起」一联),原自不恶。
《唐贤小三昧集续集》:三四绘景生动,自是名句,但「楼」、「阁」二字作对,殊觉草草。
《历代诗法》:三四机神凑合。
《五七言今体诗钞》:「溪云」一联固警句,然必当是咸阳景色耶?大抵用晦诗,似先得句,而后加题附合者然,此其病也。
《精选五七言律耐吟集》:一片铿锵,如金铃千百齐鸣。
《诗境浅说》:七句因云起而日沉,为诗心所易到。下句善状骤雨欲来,风先雨至之景,可谓绝妙好词(「溪云初起」二句下)。
无题李商隐[唐]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见面的机会真是难得,分别时更是难舍难分,况且又兼东风将收的暮春天气,百花残谢,更加使人伤感。
春蚕结茧到死时丝才吐完,蜡烛要燃尽成灰时像泪一样的蜡油才能滴干。
女子早晨妆扮照镜,只担忧丰盛如云的鬓发改变颜色,青春的容颜消失。男子晚上长吟不寐,必然感到冷月侵人。
对方的住处就在不远的蓬莱山,却无路可通,可望而不可及。希望有青鸟一样的使者殷勤地为我去探看情人。
[]:无题:唐代以来,有的诗人不愿意标出能够表示主题的题目时,常用“无题”作诗的标题。
东风无力百花残:这里指百花凋谢的暮春时节。东风,春风。残,凋零。
丝方尽:丝,与“思”谐音,以“丝”喻“思”,含相思之意。
蜡炬:蜡烛。
泪始干:泪,指燃烧时的蜡烛油,这里取双关义,指相思的眼泪。
晓镜:早晨梳妆照镜子。镜,用作动词,照镜子的意思。
云鬓:女子多而美的头髮,这里比喻青春年华。
应觉:设想之词。
月光寒:指夜渐深。
蓬山:蓬莱山,传说中海上仙山,指仙境。
青鸟:神话中为西王母传递音讯的信使。
殷勤:情谊恳切深厚。
探看(kān):探望。
[]:首联是极度相思而发出的深沉感叹,在聚散两依依中突出别离的苦痛。“东风无力百花残”一句,既写自然环境,也是抒情者心境的反映,物我交融,心灵与自然取得了精微的契合。这种借景物反映人的境遇和感情的描写,在李商隐的笔底是常见的。例如《夜雨寄北》的前两句:“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次句不仅象征诗人留滞巴蜀,而且反映了客子离人的百无聊赖,同“东风无力百花残”一样,写实与象征融为一体,赋予感情以可以感触的外在形态,也就是通常说的寓情于景的抒情方式。“别”字,不是说当下正在话别,而是指既成的被迫分离。前人诗中曾有“别日何易会日难”(曹丕《燕歌行》)“别易会难得”(宋武帝《丁都护歌》)等句,都是以强调重聚之难而感叹离别之苦。李商隐从这里推进一步,表明因为“相见时难”所以“别亦难”——难以割舍、痛苦得难以禁受。“东风”点了时节,但更是对人的相思情状的比喻。因情的缠绵悱恻,人就像春末凋谢的春花那样没了生气。两个"难"字包含了不同的意义,前一个"难"是写当初两人相聚的不易,有过多少思念追求;后一个“难”字则写出离别时的难舍难分和离别后双方所经受的情感煎熬,可见这对恋人的爱情生活是多么的艰难和辛酸。第二句则写伤别之人偏逢暮春。百花盛开凭借的是春风之力,而春风力竭,则群芳凋逝。花尚如此,人就不能怎样了。诗人在这里用暮春景象进一步表达了人世遭逢的深深感伤。
颔联接着写因为“相见时难”而“别亦难”的感情,表现得更为曲折入微。诗人以象征的手法写出自己的痴情苦意以及九死而不悔的爱情追求。“春蚕到死丝方尽”中的“丝”字与“思”谐音,全句是说,自己对于对方的思念,如同春蚕吐丝,到死方休。“蜡炬成灰泪始干”是比喻自己为不能相聚而痛苦,无尽无休,仿佛蜡泪直到蜡烛烧成了灰方始流尽一样。思念不止,表现着眷恋之深,但是终其一生都将处于思念中,却又表明相会无期,前途是无望的,因此,自己的痛苦也将终生以随。可是,虽然前途无望,她却至死靡它,一辈子都要眷恋着;尽管痛苦,也只有忍受。所以,在这两句里,既有失望的悲伤与痛苦,也有缠绵、灼热的执着与追求。追求是无望的,无望中仍要追求,因此这追求也着有悲观色彩。这些感情,好象在无穷地循环,难以求其端绪;又仿佛组成一个多面的立体,光从一个角度是不能见其全貌的。诗人只用两个比喻就圆满地表现了如此复杂的心理状态,表明他的联想是很丰富的。“春蚕”句首先是人的眷恋感情之缠绵同春蚕吐丝绵绵不尽之间的联想,又从蚕吐丝到“死”方止而推移到人的感情之生死不渝,因此写出了“到死丝方尽”,使这一形象具有了多种比喻的意义。南朝乐府西曲歌《作蚕丝》:“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造意与《无题》的“春蚕”句相近。不过,这里的春蚕“何惜微躯尽”,是在料定“缠绵自有时”、前途颇有希望的情况下产生的意念。《无题》“春蚕”句则不然,就其表现追求精神而言,它表现的追求是无望的,却又是不计希望之有无的,感情境界有差异,联想也更为曲折。以蜡烛的燃烧比喻痛苦的煎熬,在李商隐以前的南朝乐府中,也不少见。如“思君如明烛,中宵空自煎”(王融《自君之出矣》),“思君如夜烛,煎泪几千行”(陈叔达《自君之出矣》)等皆是。“蜡炬成灰泪始干”同样是用蜡烛作比喻,却不是单一地以蜡泪比拟痛苦,而是还进一步以“成灰始干”反映痛苦的感情终生以随,联想比前人深微复杂得多,形象的底蕴也因此而丰富得多了。以上四句着重揭示内心的感情活动,使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情具体化,写得很精彩。
颈联从诗人体贴关切的角度推测想象出对方的相思之苦。上句是写出了年轻女子"晓妆对镜,抚鬓自伤"的形象,从中暗示出女方的思念和忧愁。“云鬓改”,是说自己因为痛苦的折磨,夜晚辗转不能成眠,以至于鬓发脱落,容颜憔悴,亦即六朝诗人吴均所说“绿鬓愁中改,红颜啼里灭”(《和萧洗马子显古意六首》)的意思。但是,《无题》“晓镜”句说的是清晨照镜时为“云鬓改”而愁苦,并且是“但愁”——只为此而愁。这就生动地描写了纡折婉曲的精神活动,而不再是单纯地叙述青春被痛苦所消磨这件事了。自己于夜间因痛苦而憔悴,清晨又为憔悴而痛苦。夜间的痛苦,是因为爱情的追求不得实现;次日为憔悴而愁,是为了爱情而希望长葆青春,总之,为爱情而憔悴,而痛苦,而郁悒。这种昼夜廻环、缠绵往复的感情,仍然表现着痛苦而执着的心曲。下句,“应觉月光寒”是借生理上冷的感觉反映心理上的凄凉之感。“应”字是揣度、料想的口气,表明这一切都是自己对于对方的想象。想象如此生动,体现了她对于情人的思念之切和了解之深。直接写出年轻女子寒夜相思的悲凉情境,深夜沉吟,孤寂无伴,会感觉月光的刺骨清寒。细腻地描写对方的愁苦,可见诗人对女方的体贴入微,也就更加表现出诗人感情的深挚。
尾联想象愈具体,思念愈深切,便愈会燃起会面的渴望,这就是其内容。既然会面无望,于是只好请使者为自己殷勤致意,替自己去看望他。诗词中常以仙侣比喻情侣,青鸟是一位女性仙人西王母的使者,蓬山是神话、传说中的一座仙山,所以这里即以蓬山用为对方居处的象征,而以青鸟作为抒情主人公的使者出现。这个寄希望于使者的结尾,并没有改变“相见时难”的痛苦境遇,不过是无望中的希望,前途依旧渺茫。诗已经结束了,抒情主人公的痛苦与追求还将继续下去。
这首诗,从头至尾都融铸着痛苦、失望而又缠绵、执着的感情,诗中每一联都是这种感情状态的反映,但是各联的具体意境又彼此有别。它们从不同的方面反复表现着融贯全诗的复杂感情,同时又以彼此之间的密切衔接而纵向地反映以这种复杂感情为内容的心理过程。这样的抒情,联绵往复,细微精深,成功地再现了心底的绵邈深情。
诗中一、三、四、五各句,都可以从李商隐以前的诗歌创作中发现相似的描写。在前人创作的薰陶和启发下,诗人有所继承和借鉴。但是他并没有简单地模仿前人,而是以很高的创造性,向前跨进了一大步,把原来比较朴素的表现手段改造得更曲折、生动,用以反映更为丰富、深刻的思想感情,实际上已经脱去旧的形迹,成为新的创造了。从这里可以看出,诗人丰富的文学修养与他对于意境和表现手段的探索,是这首诗取得成就的重要条件。
[]:《韵语阳秋》:李义山《无题诗》云: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此又是一格。今效此体为俚语小词传于世者甚多,不足道也。
《四溟诗话》:“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措词流丽,酷似六朝。
《五朝诗善鸣集》:诗中比意从汉魏乐府中得来,遂为《无题》诸篇之冠。
《初白庵诗评》:三四摹写“别亦难”,是何等风韵!
《瀛奎律髓汇评》:冯舒:第二句毕世接不出,次联犹之“彩凤”、“灵犀”之句,入妙未入神。冯班:妙在首联。三四亦杨、刘语耳。何义门:“东风无力”,上无明主也。“百花残”,己且老至也。落句具屈子《远游》之思乎?
《唐诗贯珠》:此首玩通章,亦圭角太露,则词藻反为皮肤,而神髓另在内意矣。若竟作艳情解,近于怒张,非法之善也。细测其旨,盖有求于当路而不得耶?
《李义山诗解》:八句中真是千回万转。
《玉溪生诗意》:三四进一步法。结用转笔有力。
《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程梦星曰:此诗似邂逅有力者,望其援引入朝,故不便明言,而属之无题也。起句言缱绻多情,次句言流光易去,三四言心情难已于仕进,五六言颜状亦觉其可怜,七八望其为王母青禽,庶得入蓬山之路也。
《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泛读首句,疑是未别时语,及玩通首,皆是作别后追思语,乃知此句是倒文……呜呼!言情至此,真可以惊天地而泣鬼神,《玉台》、《香奁》,其犹粪土哉!镂心刻骨之言(“春蚕到死”二句下)。
《茧斋诗谈》:情太浓,便不能自摄,入于淫纵,只看李义山“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之句便知。
《龙性堂诗话初集》:李义山慧业高人,敖陶孙谓其诗“绮密瑰妍,要非适用”,此皮相耳。义山《无题》云:“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又“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其指点情痴处,拈花棒喝,殆兼有之。
《唐诗笺注》:首句七字屈曲,唯其相见难,故别更难。
《唐贤小三昧集续集》:玉溪《无题》诸作,深情丽藻,千古无双,读之但觉魂摇心死,亦不能名言其所以佳也。
《玉溪生诗说》:感遇之作,易为激语。此云“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不为绝望之词,固诗人忠厚之旨也。但三四太纤近鄙,不足存耳。
《唐诗三百首》:一息尚存,志不少懈,可以言情,可以喻道。
《精选七律耐吟集》:镂心刻骨之词。千秋情语,无出其右。
《澹山诗话》:义山“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道出一生工夫学问,后人再四摹仿,绝无此奇句。

下载手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