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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园田居(其一)陶渊明[晋]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少小时就没有随俗气韵,自己的天性是热爱自然。
偶失足落入了仕途罗网,转眼间离田园已十馀年。
笼中鸟常依恋往日山林,池里鱼向往着从前深渊。
我愿在南野际开垦荒地,保持着拙朴性归耕田园。
绕房宅方圆有十馀亩地,还有那茅屋草舍八九间。
榆柳树荫盖着房屋后檐,争春的桃与李列满院前。
远处的邻村舍依稀可见,村落里飘荡着袅袅炊烟。
深巷中传来了几声狗吠,桑树顶有雄鸡不停啼唤。
庭院内没有那尘杂干扰,静室里有的是安适悠闲。
久困于樊笼里毫无自由,我今日总算又归返林山。
[]:少:指少年时代。
适俗:适应世俗。
韵:本性、气质。一作「愿」。
尘网:指尘世,官府生活污浊而又拘束,犹如网罗。这里指仕途。
三十年:有人认为是「十三年」之误(陶渊明做官十三年)。一说,此处是三又十年之意(习惯说法是十又三年),诗人意感「一去十三年」音调嫌平,故将十三年改为倒文。
羁(ji)鸟:笼中之鸟。
恋:一作「眷」。
池鱼:池塘之鱼。鸟恋旧林、鱼思故渊,借喻自己怀恋旧居。
野:一作「亩」。
际:间。
守拙(zhuō):意思是不随波逐流,固守节操。
方宅:宅地方圆。一说,「方」通「旁」。
荫(yìn):荫蔽。
罗:罗列。
暧暧(ài):昏暗、模糊。
依依:轻柔而缓慢的飘升。
墟里:村落。
户庭:门庭。
尘杂:尘俗杂事。
虚室:空室。
余闲:闲暇。
樊(fán)笼:蓄鸟工具,这里比喻官场生活。樊,藩篱,栅栏。
返自然:指归耕园田。
[]:《归园田居》诗意图陶渊明因无法忍受官场的污浊与世俗的束缚,坚决地辞官归隐,躬耕田园。脱离仕途的那种轻松之感,返回自然的那种欣悦之情,还有清静的田园、淳朴的交往、躬耕的体验,使得这组诗成为杰出的田园诗章。
此为第一首诗,主要是以追悔开始,以庆幸结束,追悔自己「误落尘网」、「久在樊笼」的压抑与痛苦,庆幸自己终「归园田」、复「返自然」的惬意与欢欣,真切表达了诗人对污浊官场的厌恶,对山林隐居生活的无限向往与怡然陶醉。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所谓「适俗韵」无非是逢迎世俗、周旋应酬、钻营取巧的那种情态、那种本领,这是诗人从来就未曾学会的东西。作为一个真诚率直的人,其本性与淳朴的乡村、宁静的自然,似乎有一种内在的共通之处,所以「爱丘山」。前二句表露了作者清高孤傲、与世不合的性格,看破官场后,执意离开,对官场黑暗的不满和绝望。为全诗定下一个基调,同时又是一个伏笔,它是诗人进入官场却终于辞官归田的根本原因。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人生常不得已。作为一个官宦人家的子弟,步入仕途乃是通常的选择;作为一个熟读儒家经书、欲在社会中寻求成功的知识分子,也必须进入社会的权力组织;便是为了供养家小、维持较舒适的日常生活,也需要做官。所以不能不违逆自己的「韵」和「性」,奔波于官场。回头想起来,那是误入歧途,误入了束缚人性而又肮脏无聊的世俗之网。「一去三十年」,当是「十三年」之误。从陶渊明开始做官到最终归隐,正好是十三年。这一句看来不过是平实的纪述,但仔细体味,却有深意。诗人对田园,就像对一位情谊深厚的老朋友似地叹息道:「呵,这一别就是十三年了!」心中无限感慨,无限眷恋,但写来仍是隐藏不露。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虽是「误入尘网」,却是情性未移。这两句集中描写做官时的心情,从上文转接下来,语气顺畅,毫无阻隔。因为连用两个相似的比喻,又是对仗句式,便强化了厌倦旧生活、向往新生活的情绪。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守拙」回应「少无适俗韵」——因为不懂得钻营取巧,不如抱守自己的愚拙,无须勉强混迹于俗世;「归园田」回应「性本爱丘山」——既有此天性,便循此天性,使这人生自然舒展,得其所好。开始所写的冲突,在这里得到了解决。
「方宅十馀亩,草屋八九间」,是简笔的勾勒,以此显出主人生活的简朴。但虽无雕梁画栋之堂皇宏丽,却有榆树柳树的绿荫笼罩于屋后,桃花李花竞艳于堂前,素淡与绚丽交掩成趣。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暧暧,是模糊不清的样子,村落相隔很远,所以显得模糊,就像国画家画远景时,往往也是淡淡勾上几笔水墨一样。依依,形容炊烟轻柔而缓慢地向上飘升。这两句所描写的景致,给人以平静安详的感觉,好像这世界不受任何力量的干扰。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一下子将这幅美好的田园画活起来了。这二句套用汉乐府《鸡鸣》「鸡鸣高树颠,狗吠深宫中」而稍加变化。但诗人绝无用典炫博的意思,不过是信手拈来。他不写虫吟鸟唱,却写了极为平常的鸡鸣狗吠,因为这鸡犬之声相闻,才最富有农村环境的特征,和整个画面也最为和谐统一。隐隐之中,是否也渗透了《老子》所谓「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民老死不相往来」的理想社会观念,那也难说。单从诗境本身来看,这二笔是不可缺少的。它恰当地表现出农村的生活气息,又丝毫不破坏那一片和平的意境,没有喧嚣和烦躁之感。以此比较王籍的名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那种为人传诵的所谓「以动写静」的笔法,未免太强调、太吃力。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馀闲。」尘杂是指尘俗杂事,虚室就是静室。既是做官,总不免有许多自己不愿干的蠢事,许多无聊应酬吧。如今可是全都摆脱了,在虚静的居所里生活得很悠闲。不过,最令作者愉快的,倒不在这悠闲,而在于从此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自然,既是指自然的环境,又是指顺适本性、无所扭曲的生活。这两句再次同开头「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相呼应,同时又是点题之笔,揭示出《归园田居》的主旨。但这一呼应与点题,丝毫不觉勉强。全诗从对官场生活的强烈厌倦,写到田园风光的美好动人,新生活的愉快,一种如释重负的心情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这样的结尾,既是用笔精细,又是顺理成章。
这首诗最突出的是写景———描写园田风光运用白描手法远近景相交,有声有色;其次,诗中多处运用对偶句,如:「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还有对比手法的运用,将「尘网」「樊笼」与「园田居」对比,从而突出诗人对官场的厌恶、对自然的热爱;再有语言明白清新,几如白话,质朴无华。这首诗呈现出一个完整的意境,诗的语言完全为呈现这意境服务,不求表面的好看,于是诗便显得自然。总之,这是经过艺术追求、艺术努力而达到的自然。
[]:宋代苏轼: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
现代朱光潜:如秋谭月影,彻底澄莹。
现代龚望《陶渊明集评议》:起首一句:名言;凡人百思千虑,不能得。
行路难三首李白[唐]

【其一】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其二】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彗折节无嫌猜。
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行路难,归去来!
【其三】
有耳莫洗颍川水,有口莫食首阳蕨。
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
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
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
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
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
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其一】
金杯中的美酒一斗价十千,玉盘里的菜肴珍贵值万钱。
但心情愁烦使得我放下杯筷,不愿进餐。拔出宝剑环顾四周,心里一片茫然。
想渡过黄河,坚冰堵塞大川;想登太行山,大雪遍布高山。
遥想当年,姜太公溪垂钓,得遇重才的文王,伊尹乘舟梦日,受聘在商汤身边。
人生的道路何等艰难,何等艰难,歧路纷杂,真正的大道究竟在哪边?
坚信乘风破浪的时机定会到来,到那时,将扬起征帆远渡碧海青天。
【其二】
大道虽宽广如青天,唯独没有我的出路。
我不愿意追随长安城中的富家子弟,去搞斗鸡走狗一类的赌博游戏。
像冯谖那样弹剑作歌发牢骚,在权贵之门卑躬屈节,那不合我心意。
韩信发迹之前被淮阴市井之徒讥笑,贾谊才能超群遭汉朝公卿妒忌。
君不见古时燕昭王重用郭隗,拥彗折节、谦恭下士,毫不嫌疑猜忌。
剧辛和乐毅感激知遇的恩情,竭忠尽智,以自己的才能为君主效力。
而今燕昭王之白骨已隐于荒草之中,还有谁能像他那样重用贤士呢?
世路艰难,我只得归去啦!
【其三】
不要学许由用颍水洗耳,不要学伯夷和叔齐隐居首阳采薇而食。
在世上活着贵在韬光养晦,为什么要隐居清高自比云月?
我看自古以来的贤达之人,功绩告成之后不自行隐退都死于非命。
伍子胥被吴王弃于吴江之上,屈原最终抱石自沉汨罗江中。
陆机如此雄才大略也无法自保,李斯以自己悲惨的结局为苦。
陆机是否还能听见华亭别墅间的鹤唳?李斯是否还能在上蔡东门牵鹰打猎?
你不知道吴中的张翰是个旷达之人,因见秋风起而想起江东故都。
生时有一杯酒就应尽情欢乐,何须在意身后千年的虚名?
[]:行路难:乐府《杂曲歌辞》调名,古乐府道路六曲之一,亦有变行路难,内容多写社会道途艰难及离别悲伤之意,多以「君不见」为首,后鲍照拟作为多。
樽(zūn):古代盛酒的器具,以金为饰。
清酒:清醇的美酒。
斗十千:一斗值十千钱(即万钱),形容酒美价高。
玉盘:精美的食具。
珍羞:珍贵的菜肴。羞,同「馐」,美味的食物。
直:通「值」,价值。
投箸(zhù):丢下筷子。箸,筷子。
茫然:无所适从。
塞:堵塞。
太行:太行山,现山西、河南、河北三省交界处。
雪满山:一作「雪暗天」。详细说明:根据《平水韵》来看,这里一句的「川」和下一句的「边」都是属于下平一先,而「山」属于上平十五删。而「天」才是同在下平一先中的字。《平水韵》是后人总结唐人的用韵,总结的时候不可能把「山」这样的常见字放错位置,更不可能忽略这篇李白的名篇。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句:暗用典故:姜太公吕尚曾在渭水的磻溪上钓鱼,得遇周文王,助周灭商;伊尹曾梦见自己乘船从日月旁边经过,后被商汤聘请,助商灭夏。这两句表示诗人自己对从政仍有所期待。碧,一作「坐」。
「多岐路,今安在。」句:岔道这么多,如今身在何处?岐,一作「歧」;安,哪里。
长风破浪:比喻实现政治理想。据《宋书·宗悫传》载:宗悫少年时,叔父宗炳问他的志向,他说:「愿乘长风破万里浪。」
会:当。
云帆:高高的船帆。船在海里航行,因天水相连,船帆好像出没在云雾之中。
济:渡过。
沧海:大海。
社:古二十五家为一社。
白狗:一作「白雉」。
弹剑:战国时齐公子孟尝君门下食客冯谖曾屡次弹剑作歌怨己不如意。
贾生:洛阳贾谊,曾上书汉文帝,劝其改制兴礼,受时大臣反对。
拥彗:燕昭王亲自扫路,恐灰尘飞扬,用衣袖挡帚以礼迎贤士邹衍。
折节:一作「折腰」。
归去来:指隐居。语出东晋陶渊明《归去来辞》。
首阳蕨:《史记·伯夷列传》:「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遂饿死于首阳山。」《索引》:「薇,蕨也。」按薇、蕨本二草,前人误以为一。
含光混世贵无名:此句言不露锋芒,随世俯仰之意。《高士传》:巢父谓许由曰:「何不隐汝形,藏汝光?」
自古贤达人:鲍照《拟行路难》:「自古圣贤尽贫贱」。《史记·蔡泽列传》:「四时之序,成功者去。……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功已成矣,而遂以车裂。……白起……功已成矣,而遂赐剑死于杜邮。吴起……功已成矣,而卒枝解。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令越成霸,功已彰而信矣,勾践终负而杀之。此四子者,功成不去,祸至于身?」
子胥:伍子胥,春秋末期吴国大夫。《吴越春秋》卷五《夫差内传》:「吴王闻子胥之怨恨也,乃使人赐属镂之剑,子胥……遂伏剑而死。吴王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之器,投之于江中。」又见《国语·吴语》。
陆机雄才岂自保:《晋书·陆机传》载:陆机因宦人诬陷而被杀害于军中,临终叹曰:「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
李斯税驾苦不早:李斯,秦国统一六国的大功臣,任秦朝丞相,后被杀。《史记·李斯列传》载:李斯喟然叹曰:「……斯乃上蔡布衣……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索引》:「税驾,犹解驾,言休息也。」
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这两句还是写李斯。《史记·李斯列传》:「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太平御览·卷九二六》:「《史记》曰:『李斯临刑,思牵黄犬、臂苍鹰,出上蔡门,不可得矣。』」
秋风忽忆江东行:这句写张翰。《晋书·张翰传》:「张翰,字季鹰,吴郡吴人也。……为大司马东曹掾。……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官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或谓之曰:『卿乃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时人贵其旷达。」
[]:「行路难」是乐府古题,多咏叹世路艰难及贫困孤苦的处境。李白《行路难》共三首,其中第一首流传最广。
「行路难」比喻世道险阻,抒写了诗人在政治道路上遭遇艰难时,产生的不可抑制的激愤情绪;但他并未因此而放弃远大的政治理想,仍盼着总有一天会施展自己的抱负,表现了他对人生前途乐观豪迈的气概,充满了积极浪漫主义的情调。
【其一】
诗的前四句写朋友出于对李白的深厚友情,出于对这样一位天才被弃置的惋惜,不惜金钱,设下盛宴为之饯行。「嗜酒见天真」的李白,要是在平时,因为这美酒佳肴,再加上朋友的一片盛情,肯定是会「一饮三百杯」的。然而,这一次他端起酒杯,却又把酒杯推开了;拿起筷子,却又把筷子放下了。他离开座席,拔下宝剑,举目四顾,心绪茫然。停、投、拔、顾四个连续的动作,形象地显示了内心的苦闷抑郁,感情的激荡变化。
接着两句紧承「心茫然」,正面写「行路难」。诗人用「冰塞川」、「雪满山」象徵人生道路上的艰难险阻,具有比兴的意味。一个怀有伟大政治抱负的人物,在受诏入京、有幸接近皇帝的时候,皇帝却不能任用,被「赐金还山」,变相撵出了长安,这不正象遇到冰塞黄河、雪拥太行吗!但是,李白并不是那种软弱的性格,从「拔剑四顾」开始,就表示着不甘消沉,而要继续追求。「閒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诗人在心境茫然之中,忽然想到两位开始在政治上并不顺利,而最后终于大有作为的人物:一位是姜尚,八十岁在磻溪钓鱼,得遇文王;一位是伊尹,在受汤聘前曾梦见自己乘舟绕日月而过。想到这两位历史人物的经历,又给诗人增加了信心。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姜尚、伊尹的遇合,固然增加了对未来的信心,但当他的思路回到眼前现实中来的时候,又再一次感到人生道路的艰难。离筵上瞻望前程,只觉前路崎岖,歧途甚多,要走的路,究竟在哪里呢?这是感情在尖锐复杂的矛盾中再一次回旋。但是倔强而又自信的李白,决不愿在离筵上表现自己的气馁。他那种积极用世的强烈要求,终于使他再次摆脱了歧路彷徨的苦闷,唱出了充满信心与展望的强音:「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此句诗表达了他准备冲破一切阻力,去施展自己的抱负的豪迈气概和乐观精神。给遇到挫折,遭遇困难,受到打击而感到前路茫然的人们一种信心、一种勇气、一股力量。他相信尽管前路障碍重重,但仍将会有一天要象刘宋时宗悫所说的那样,乘长风破万里浪,挂上云帆,横渡沧海,到达理想的彼岸。
这首诗一共十二句,八十四个字,在七言歌行中只能算是短篇,但它跳荡纵横,具有长篇的气势格局。其重要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它百步九折地揭示了诗人感情的激荡起伏、复杂变化。诗的一开头,「金樽清酒」,「玉盘珍羞」,让人感觉似乎是一个欢乐的宴会,但紧接着「停杯投箸」、「拔剑四顾」两个细节,就显示了感情波涛的强烈冲击。中间四句,刚刚慨叹「冰塞川」、「雪满山」,又恍然神游千载之上,彷佛看到了姜尚、伊尹由微贱而忽然得到君主重用。诗人心理上的失望与希望、抑郁与追求,急遽变化交替。「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四句节奏短促、跳跃,完全是急切不安状态下的内心独白,逼肖地传达出进退失据而又要继续探索追求的复杂心理。结尾二句,经过前面的反覆回旋以后,境界顿开,唱出了高昂乐观的调子,相信自己的理想抱负总有实现的一天。通过这样层层迭迭的感情起伏变化,既充分显示了黑暗污浊的政治现实对诗人的宏大理想抱负的阻遏,反映了由此而引起的诗人内心的强烈苦闷、愤郁和不平,同时又突出表现了诗人的倔强、自信和他对理想的执着追求,展示了诗人力图从苦闷中挣脱出来的强大精神力量。
「行路难」是乐府古题,多咏叹世路艰难及贫困孤苦的处境。李白这组《行路难》诗主要抒发了怀才不遇的情怀,这里选的是第一首,在悲愤中不乏豪迈气概,在失意中仍怀有希望。
这首诗在题材、表现手法上都受到《拟行路难》的影响,但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两人的诗,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封建统治者对人才的压抑,而由于时代和诗人精神气质方面的原因,李诗却揭示得更加深刻强烈,同时还表现了一种积极的追求、乐观的自信和顽强地坚持理想的品格。因而,和鲍作相比,李诗的思想境界就显得更高。此诗多写世道艰难,表达了离愁别绪。
【其二】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这个开头与第一首不同。第一首用赋的手法,从筵席上的美酒佳肴写起,起得比较平。这一首,一开头就陡起壁立,让久久郁积在内心里的感受,一下子喷发出来。亦赋亦比,使读者感到它的思想感情内容十分深广。后来孟郊写了「出门如有碍,谁谓天地宽」的诗句,可能受了此诗的启发,但气局比李白差多了。能够和它相比的,还是李白自己的诗:「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类诗句,大概只有李白那种胸襟才能写得出。不过,《蜀道难》用徒步上青天来比喻蜀道的艰难,使人直接想到那一带山川的艰险,却并不感到文意上有过多的埋伏。而这一首,用青天来形容大道的宽阔,照说这样的大道是易于行路的,但紧接着却是「我独不得出」,就让人感到这里面有许多潜台词。这样,这个警句的开头就引起了人们对下文的注意。
「羞逐」以下六句,是两句一组。「羞逐」两句是写自己的不愿意。唐代上层社会喜欢拿斗鸡进行游戏或赌博。唐玄宗曾在宫内造鸡坊,斗鸡的小儿因而得宠。当时有「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狗胜读书」的民谣。如果要去学斗鸡,是可以交接一些纨绔子弟,在仕途上打开一点后门的。但李白对此嗤之以鼻,所以声明自己羞于去追随长安里社中的小儿。这两句和他在《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中所说的「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干虹霓」是一个意思。都是说他不屑与「长安社中儿」为伍。那么,去和那些达官贵人交往呢?「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曳裾王门」,即拉起衣服前襟,出入权贵之门。「弹剑作歌」,用的是冯谖的典故。冯谖在孟尝君门下作客,觉得孟尝君对自己不够礼遇,开始时经常弹剑而歌,表示要回去。李白是希望「平交王侯」的,而此时在长安,权贵们并不把他当一回事,因而使他象冯谖一样感到不能忍受。这两句是写他的不称意。「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韩信未得志时,在淮阴曾受到一些市井无赖们的嘲笑和侮辱。贾谊年轻有才,汉文帝本打算重用,但由于受到大臣灌婴、冯敬等的忌妒、反对,后来竟遭贬逐。李白借用了韩信、贾谊的典故,写出在长安时一般社会上的人对他嘲笑、轻视,而当权者则加以忌妒和打击。这两句是写他的不得志。
「君不见」以下六句,深情歌唱当初燕国君臣互相尊重和信任,流露他对建功立业的渴望,表现了他对理想的君臣关系的追求。战国时燕昭王为了使国家富强,尊郭隗为师,于易水边筑台置黄金其上,以招揽贤士。于是乐毅、邹衍、剧辛纷纷来归,为燕所用。燕昭王对于他们不仅言听计从,而且屈己下士,折节相待。当邹衍到燕时,昭王「拥彗先驱」,亲自扫除道路迎接,恐怕灰尘飞扬,用衣袖挡住扫帚,以示恭敬。李白始终希望君臣之间能够有一种比较推心置腹的关系。他常以伊尹、姜尚、张良、诸葛亮自比,原因之一,也正因为他们和君主之间的关系,比较符合自己的理想。但这种关系在现实中却是不存在的。唐玄宗这时已经腐化而且昏庸,根本没有真正的求贤、重贤之心,下诏召李白进京,也只不过是装出一副爱才的姿态,并要他写一点歌功颂德的文字而已。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慨叹昭王已死,没有人再洒扫黄金台,实际上是表明他对唐玄宗的失望。诗人的感慨是很深的,也是很沉痛的。
以上十二句,都是承接「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对「行路难」作具体描写的。既然朝廷上下都不是看重他,而是排斥他,那么就只有拂袖而去了。「行路难,归去来!」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只有此路可走。这两句既是沉重的叹息,也是愤怒的抗议。
这首诗表现了李白对功业的渴望,流露出在困顿中仍然想有所作为的积极用世的热情,他向往象燕昭王和乐毅等人那样的风云际会,希望有「输肝剖胆效英才」的机缘。篇末的「行路难,归去来」,只是一种愤激之词,只是比较具体地指要离开长安,而不等于要消极避世,并且也不排斥在此同时他还抱有它日东山再起「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幻想。
【其三】
此篇纯言退意,与第一篇心情有异。通篇以对比手法,前四句言人生须含光混世,不务虚名。中八句列举功成不退而殒身者,以为求功恋位者诫。最后赞成张翰唯求适意的人生态度。一篇之意三层而两折。言虚名无益,是不否定事功之意。而功成则须及时退身,一为避祸,二求适意自由。这是李白人生哲学的基调。
此篇用典频繁,但不是自比古人,而是通过对古人的评论表达出至为复杂的心情。首先对许由、伯夷与叔齐的弃世提出非议,可见前两首所说的「济沧海」「归去来」并非心甘情愿;可是,接着又对伍员、屈原、陆机、李斯之殒身政治表示不满。弃世既不符合他的人生理想,济世又深感世情险恶,两边都不是他原意选择的出路。正因为如此,李白的「行路难」才有别于鲍照等人,具有更深刻的悲剧性。不用说,诗中引用历史教训也出于现实感受。
如果说第二首用典主要是揭露宫廷的腐败,此首则在揭露宫廷政治的黑暗和险恶,两方面都是诗人在长安宫廷的切身感受,也是他不得不辞官的理由。最后他对及时身退的张翰表示赞赏,正如前两首的结尾一样,不过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强自宽解,也是对现实表示抗议的激愤之词。「且乐生前一杯酒」,犹如「直挂云帆济沧海」,神仙和酒原是李白排除忧愤的两大法宝。但他还说过「仙人殊恍惚,未若醉中真」,「举杯消愁愁更愁」,无论仙与酒都无济于事,原因就在于他的人生态度始终是积极的。这种执著于现实人生的积极态度,既是李白悲剧深刻性之所在,也是李白诗歌永恒生命力之所在。
[]:《唐诗品汇》:刘云:结得不至鼠尾,甚善,甚善。
《李杜诗通》:《行路难》,叹世路艰难及贫贱离索之感。古辞亡,后鲍照拟作为多。白诗似全效照。
《唐宋诗醇》:冰寒雪满,道路之难甚矣。而日边有梦,破浪济海,尚未决志于去也。后有二篇,则畏其难而决去矣。此盖被放之初述怀如此,真写得「难」字意出。
《李太白诗醇》:句格长短错综,如缚龙蛇。
刘鉴《合刻李杜分体全集序》:青莲《梁父》、《行路》诸吟,《巧言》、《巷伯》之伦也。
《李太白诗醇》:严云:「天衢」亦是常语、作喻却奇。又云:第四句极粗,极雅。短句作结,结法警拔,寄托兀傲。
凉州词二首 · 其一王翰(子羽)[唐]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酒筵上甘醇的葡萄美酒盛满在精美的夜光杯之中,歌伎们弹奏起急促欢快的琵琶声助兴催饮,想到即将跨马奔赴沙场杀敌报国,战士们个个豪情满怀。今日一定要一醉方休,即使醉倒在战场上又何妨?此次出征为国效力,本来就打算马革裹尸,没有准备活着回来。
[]:凉州词:唐乐府名,属《近代曲辞》,是《凉州曲》的唱词,盛唐时流行的一种曲调名。凉州词:王翰写有《凉州词》两首,慷慨悲壮,广为流传。而这首《凉州词》被明代王世贞推为唐代七绝的压卷之作。
夜光杯:用白玉制成的酒杯,光可照明,这里指华贵而精美的酒杯。据《海内十洲记》所载,为周穆王时西胡所献之宝。
琵琶:这里指作战时用来发出号角的声音时用的。
催:催人出征;也有人解作鸣奏助兴。
沙场:平坦空旷的沙地,古时多指战场。
[]:诗人以饱蘸激情的笔触,用铿锵激越的音调,奇丽耀眼的词语,定下这开篇的第一句。“葡萄美酒夜光杯”,犹如突然间拉开帷幕,在人们的眼前展现出五光十色、琳琅满目、酒香四溢的盛大筵席。这景象使人惊喜,使人兴奋,为全诗的抒情创造了气氛,定下了基调。
第二句开头的“欲饮”二字,渲染出这美酒佳肴盛宴的不凡的诱人魅力,表现出将士们那种豪爽开朗的性格。正在大家“欲饮”未得之时,乐队奏起了琵琶,酒宴开始了,那急促欢快的旋律,象是在催促将士们举杯痛饮,使已经热烈的气氛顿时沸腾起来。这句诗改变了七字句习用的音节,采取上二下五的句法,更增强了它的感染力。这里的“催字”,有人说是催出发,和下文似乎难以贯通。有人解释为:催尽管催,饮还是照饮。这也不切合将士们豪放俊爽的精神状态。“马上”二字,往往又使人联想到“出发”,其实在西域胡人中,琵琶本来就是骑在马上弹奏的。“琵琶马上催”,是着意渲染一种欢快宴饮的场面。
诗的三、四句是写筵席上的畅饮和劝酒。过去曾有人认为这两句“作旷达语,倍觉悲痛”。还有人说:“故作豪饮之词,然悲感已极”。话虽不同,但都离不开一个“悲”字。后来更有用低沉、悲凉、感伤、反战等等词语来概括这首诗的思想感情的,依据也是三四两句,特别是末句。“古来征战几人回”,显然是一种夸张的说法。清代施补华说这两句诗:“作悲伤语读便浅,作谐谑语读便妙,在学人领悟。”(《岘佣说诗》)之所以说“作悲伤语读便浅”,是因为它不是在宣扬战争的可怕,也不是表现对戎马生涯的厌恶,更不是对生命不保的哀叹。回过头去看看那欢宴的场面:耳听着阵阵欢快、激越的琵琶声,将士们真是兴致飞扬,你斟我酌,一阵痛饮之后,便醉意微微了。也许有人想放杯了吧,这时座中便有人高叫:怕什么,醉就醉吧,就是醉卧沙场,也请诸位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可见这三、四两句正是席间的劝酒之词,而并不是什么悲伤之情,它虽有几分“谐谑”,却也为尽情酣醉寻得了最具有环境和性格特征的“理由”。“醉卧沙场”,表现出来的不仅是豪放、开朗、兴奋的感情,而且还有着视死如归的勇气,这和豪华的筵席所显示的热烈气氛是一致的。这是一个欢乐的盛宴,那场面和意境决不是一两个人在那儿浅斟低酌,借酒浇愁。它那明快的语言、跳动跌宕的节奏所反映出来的情绪是奔放的,狂热的;它展现出的是一种激动和向往的艺术魅力,这正是盛唐边塞诗的特色。
也有人认为全诗抒发的是反战的哀怨,所揭露的是自有战争以来生还者极少的悲惨事实,却出以豪迈旷达之笔,表现了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情绪,这就使人透过这种貌似豪放旷达的胸怀,更加看清了军人们心灵深处的忧伤与幻灭。
[]:《唐诗绝句类选》:语意远,乃得隽永。
《唐诗直解》:悲慨在“醉卧”二字。
《艺苑卮言》:“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用意工妙至此,可谓绝唱矣。惜为前二句所累,筋骨毕露,令人厌憎。“葡萄美酒”一绝,便是无瑕之璧。盛唐地位不凡乃尔。
《增订唐诗摘钞》:诗意在末句,而以饮酒引之,沉痛语也。若以豪饮解之,则人人所知,非古人之意。
《而庵说唐诗》:此诗妙绝,无人不知,若非细细寻其金针,其妙亦不可得而见。……若论顿挫,“葡萄美酒”一顿,“夜光杯”一顿,“欲饮”一顿,“琵琶马上催”一顿,“醉卧沙场”一顿,“君莫笑”一顿,凡六顿,“古来征战几人回”则方挫去。夫顿处皆截,挫处皆连,顿多挫少,唐人得意乃在此。
《唐诗别裁》:故作豪饮旷达之词,而悲感已极。杨仲弘论绝句,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盛唐多与此合。
《诗法易简录》:“君莫笑”三字喝末句有力。
《唐人万首绝句选评》:气格俱胜,盛唐绝作。
塞下曲卢纶[唐]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暗淡的月夜里,一群大雁惊叫着高飞而起,暴露了单于的军队想要趁夜色潜逃的阴谋。将军率领轻骑兵一路追杀,顾不得漫天的大雪已落满弓和刀。
[]:塞下曲:古时边塞的一种军歌。
月黑:没有月光。
单于(chányú):匈奴的首领。这里指入侵者的最高统帅。
遁:逃走。
将:率领。
轻骑:轻装快速的骑兵。
逐:追赶。
满:沾满。
[]:这是一首描写守关将士夜追逃兵的诗,是卢纶《塞下曲》组诗中的第三首。敌军首领带领着残兵败将,趁着风高月黑的夜晚慌乱溃逃。唐军轻骑列队而出,准备乘胜追击。虽然天寒地冻,但将士们却不惧严寒,个个斗志昂扬,信心十足。全词语言简洁,作者以雪的寒冷更加衬托出将士们杀敌的热情。
首二句交代了事情发生的时间及背景,“月黑雁飞高”。无月,所以天黑;雁飞高,所以寂静。这样的景,并非眼中之景,而是意中之景。雪夜月黑,本不是雁飞的正常时刻。而宿雁惊飞,正透露出敌人正在行动。寥寥五字,既交待了时间,又烘托了战斗前的紧张气氛,直接逼出下句“单于夜遁逃”来。单于本是古匈奴的君主,这里借指敌军统帅。敌军在夜间行动,应当有各种可能。然而诗人但谓“单于夜遁逃”。读诗至此,顿觉一股豪迈之情扑面而来。敌人夜间行动,并非率兵来袭,而是借夜色的掩护仓惶逃遁,由此也可见唐朝军队的英勇威武。诗并没有描写白天的战斗场面,而是直接写在月黑雁高飞夜里,敌酋遁去,我军纵兵追擒,这是自然的发展
敌人逃走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欲将轻骑逐”,是追兵将发而未发。不用大军而仅派“轻骑”,绝不仅仅因为快捷,同时也还显示厂一种高度的自信。仿佛敌人已是瓮中之鳖,只须少量“轻骑”追剿,便可手到擒来。当勇士们列队准备出发时。虽然站立不过片刻,而大雪竟落满弓刀。“大雪满弓刀”一句,将全诗意境推向高潮。在茫茫的夜色中,在洁白的雪地上,一支轻骑兵正在集结,雪花顷刻便落满了他们全身,遮掩了他们武器的寒光。他们就象一支支即将离弦的箭,虽然尚未出发,却早就满怀着必胜的信心。这是一幅非常动人的画图:在静谴中蕴藏着呐喊,在昏暗中酝酿着闪电。虽然是在漆黑的夜间,勇士们被白雪勾画出的英姿仍然是“焕尔触目”。
全诗只有短短20个字,却饱含了大量的信息,激发读者产生无穷的想象。作者并没有直接描写战斗的场面,但通过读诗,完全可以通过领悟诗意和丰富想象,绘出一幅金戈铁马的战争画图来。
[]:《唐诗训解》:中唐音律柔弱,此独高健,得意之作。此见边威之壮,守备之整,而惜士卒寒苦也。允言语素卑弱,独此绝雄健,堪入盛唐乐府。(李攀龙)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中唐高调,句句挺拔。顾璘曰:健。所谓古乐府者,此篇可参。(周敬)
《诗源辨体》:纶五言绝“月黑雁飞高”一首,气魄皆调,中唐所无。
《唐风定》:音节最古,与《哥舒歌》相似。
《诗法易简录》:上二句言匈奴畏威远遁。下二句不肯邀开边之功,而托言大雪,便觉委婉,而边地之苦亦自见。
清·黄生《唐诗摘抄》卷二:“夜”字一本作“远”,不惟句法不健,且惟乘月黑而夜遁,方见单于久在围中,若远而后遁,则无及矣。止争一字,语意悬远若此。甚类,书贵善本也。
饮酒(其五)陶渊明[晋]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居住在人世间,却没有车马的喧嚣。
问我为何能如此,只要心志高远,自然就会觉得所处地方僻静了。
在东篱之下采摘菊花,悠然间,那远处的南山映入眼帘。
山中的气息与傍晚的景色十分好,有飞鸟,结着伴儿归来。
这里面蕴含着人生的真正意义,想要辨识,却不知怎样表达。
[]:结庐:构筑房屋。结,建造、构筑。庐:简陋的房屋。
人境:人聚居的地方。
尔:这样。
日夕:傍晚。
相与:相伴。
[]:诗的意象构成中景与意会,全在一偶然无心上。“采菊”二句所表达的都是偶然之兴味,东篱有菊,偶然采之;而南山之见,亦是偶尔凑趣;山且无意而见,菊岂有意而采?山中飞鸟,为日夕而归;但其归也,适值吾见南山之时,此亦偶凑之趣也。这其中的“真意”,乃千圣不传之秘,即使道书千卷,佛经万页,也不能道尽其中奥妙,所以只好“欲辨已忘言”不了了之。这种偶然的情趣,偶然无心的情与景会,正是诗人生命自我敞亮之时其空明无碍的本真之境的无意识投射。大隐隐于市,真正宁静的心境,不是自然造就的,而是陶渊明的心境的外化。
[]:叶梦得《石林诗话》:晋人多言饮酒,有至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酒。盖时方艰难,人各罹祸,惟托于醉,可以粗远世故。
谭元春《古诗归》:妙在题是饮酒,只当感遇诗、杂诗,所以为远。
黄文焕《陶诗析义》:陶诗凡数首相连者,章法必深于布置。《饮酒》二十首尤为淋漓变化,义多对竖,意则环应。
康发祥:《饮酒》诗,昌黎谓其有托而逃,盖靖节退归后,世变日甚,故得酒必尽醉。其卒章曰:“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观此二语,则以醉而逃世网,洵可知也。
闻雁韦应物[唐]

故园眇何处,归思方悠哉。
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

观刈麦白居易[唐]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
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傍,
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
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
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农民终年没有闲暇,到了五月加倍繁忙。
夜里吹来暖暖南风,地里小麦盖垄熟黄。
妇女用筐挑着食物,孩子提壶盛满水汤。
相伴到田里送饭食,男人劳作在南山冈。
脚被地面热气熏蒸,背烤着火辣的阳光。
精疲力竭不觉酷热,只是珍惜夏日天长。
又见一位贫苦农妇,抱着孩子跟在人旁。
右手拿着捡的麦穗,左臂挂着一个破筐。
听她回头述说家境,听的人都为她悲伤。
为了缴税家田卖尽,靠捡麦穗填充饥肠。
如今我有什么功德,从来没有种田采桑。
一年俸禄有三百石,到了年底还有余粮。
想到这些暗自惭愧,整日整夜念念不忘。
[]:刈(yì):割。题下注“时任盩厔县尉”。
覆(fù)陇(lǒng)黄:小麦黄熟时遮盖住了田埂。覆:盖。陇:同“垄”,这里指农田中种植作物的土埂,这里泛指麦地。
妇姑:媳妇和婆婆,这里泛指妇女。荷(hè)箪(dān)食(shí):用竹篮盛的饭。荷:背负,肩担。箪食:装在箪笥里的饭食。《左传·宣公二年》:“而为之箪食与肉,寘诸橐以与之。”
童稚(zhì)携壶浆(jiāng):小孩子提着用壶装的汤与水。浆:古代一种略带酸味的饮品,有时也可以指米酒或汤。
饷(xiǎng)田:给在田里劳动的人送饭。前蜀韦庄《纪村事》诗:“数声牛上笛,何处饷田归?”
丁壮:青壮年男子。《史记·循吏列传》:“(子产)治郑二十六年而死,丁壮号哭,老人儿啼,曰:‘子产去我死乎!民将安归?’”南冈(gāng):地名。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双脚受地面热气熏蒸,脊背受炎热的阳光烘烤。
但:只。惜:盼望。
其:指代正在劳动的农民。
傍:同“旁”。
秉(bǐng)遗穗:拿着从田里拾取的麦穗。秉,拿着。遗穗,指收获农作物后遗落在田的谷穗。
悬:挎着。敝(bì)筐:破篮子。
相顾言:互相看着诉说。顾:视,看。
闻者:白居易自指。为(wèi)悲伤:为之悲伤(省略“之”)。
输税(shuì):缴纳租税。输,送达,引申为缴纳,献纳。《梁书·张充传》:“半顷之地,足以输税,五亩之宅,树以桑府。”
我:指作者自己。
曾(céng)不事农桑:一直不从事农业生产。曾:一直、从来。事:从事。农桑:农耕和蚕桑。
吏(lì)禄(lù)三百石(dàn):当时白居易任周至县尉,一年的薪俸大约是三百石米。石:古代容量单位,十斗为一石。吏禄:官吏的俸禄。《史记·平准书》:“量吏禄,度官用,以赋于民。”
岁晏(yàn):一年将尽的时候。晏,晚。
念此:想到这些。
尽日:整天,终日。
[]:这首诗叙事明白,结构自然,层次清楚,顺理成章。诗一开头,先交代背景,标明是五月麦收的农忙季节。接着写妇女领着小孩往田里去,给正在割麦的青壮年送饭送水。随后就描写青壮年农民在南冈麦田低着头割麦,脚下暑气熏蒸,背上烈日烘烤,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还不觉得炎热,只是珍惜夏天昼长能够多干点活。写到此处,这一家农民辛苦劳碌的情景已经有力地展现出来。接下来又描写了另一种令人心酸的情景:一个贫妇人怀里抱着孩子,手里提着破篮子,在割麦者旁边拾麦。她要来拾麦的原因是她家的田地已经“输税尽”──为缴纳官税而卖光了,如今无田可种,无麦可收,只好靠拾麦充饥。这两种情景交织在一起,有差异又有关联:前者揭示了农民的辛苦,后者揭示了赋税的繁重。繁重的赋税既然已经使贫妇人失掉田地,那就也会使这一家正在割麦的农民失掉田地。今日的拾麦者,乃是昨日的割麦者;而今日的割麦者,也可能成为明日的拾麦者。强烈的讽谕意味,自在不言之中。诗人由农民生活的痛苦联想到自己生活的舒适,感到惭愧,内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这段抒情文字是全诗的精华所在。它是作者触景生情的产物,表现了诗人对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白居易写讽谕诗,目的是“唯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在这首诗中,他以自己切身的感受,把农民和作为朝廷官员的自己作鲜明对比,就是希望“天子”有所感悟,手法巧妙而委婉,可谓用心良苦。
白居易是一位最擅长写叙事诗的艺术巨匠。他的叙事诗能曲尽人情物态,把其中所叙的事件写得曲折详尽,娓娓动听。而且,他的叙事诗里总是有着心灵的揭示,因而总是蕴含着感情的。在《观刈麦》里,他虽然着墨不多,但是却把割麦者与拾麦者在夏收时那种辛勤劳碌而又痛苦的生活情景,描写得生动真切,历历如画。不仅写了事,而且写了心,包括作者本人的心和劳动人民的心。诗人的心弦显然是被耳闻目睹的悲惨景象振动了,颤栗了,所以才提起笔来直歌其事,所以在字里行间都充满对劳动者的同情和怜悯。像“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这样的诗句,里面包含着作者无限的同情之感与怜悯之意。因而这首《观刈麦》在叙事当中是有着作者情的渗透、心的跳动的,作者的心同他所叙的事是融为一体的。值得称道的是,作者在真实地写劳动人民之事的同时,还能够真实地写出劳动人民之心,尤其是刻画出劳动人民在某种特定情况下的变态心理,深刻地揭示诗的主题。《卖炭翁》中“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写的是卖炭老人为衣食所迫而产生的变态心理。《观刈麦》中的“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同样也是一种变态心理。这类描写把劳动人民之心刻画入微,深入底蕴。诗中写事与写心的完美统一,较之一般的叙事与抒情的统一,更能震撼人心。白居易又是运用对比手法的能手。他在诗歌创作中,不仅把劳动人民的贫困、善良与地主阶级的奢侈、暴虐作了对比,而且还把自己的舒适与劳动人民的穷苦作了对比。这首诗在写了农民在酷热的夏天的劳碌与痛苦之后,诗人同样也联想到自己,感到自己没有“功德”,又“不事农桑”,可是却拿“三百石”俸禄,到年终还“有余粮”,因而“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诗人在那个时代能够主动去和农民对比,十分难得。这样一种对比,真是新颖精警,难能可贵,发人深省,因而更显出这首诗的思想高度。
[]:清高宗敕编《唐宋诗醇》:“力尽不知热”两句,曲尽农家苦心,恰是从旁看出。“贫妇”一段悲悯更探,聂夷中诗摹写不到。
龚克昌、彭重光《白居易诗文选注》:这是白居易诗中最早反映农民疾苦的一首。诗中对农民的辛勤劳动和苦难生活都作了真实而形象的描绘,并把自己放进去和他们作对比,从而看出作者深切同情农民、反对残酷的经济剥削的思想。
池鹤二首 · 其一白居易[唐]

高竹笼前无伴侣,乱鸡群里有风标。
低头乍恐丹砂落,晒翅常疑白雪消。
转觉鸬鹚毛色下,苦嫌鹦鹉语声娇。
临风一唳思何事,怅望青田云水遥。

[]:在高高的竹笼前没有自己的同伴,在乱哄的鸡群却有着自己的风度。
低下头怕丹砂落下,晒翅的时候担心白色的短尾消失。
转眼看到鸬鹚觉得它毛色污浊,又讨厌鹦鹉的叫声太谄媚。
对风鸣唳想的究竟是什么呢?惆怅地望向青青的田野和天之遥的云水之间。
[]:风标:形容优美的姿容神态。
丹砂:即朱砂,矿物名,色深红,这里代指鹤顶。
鸬鹚:水鸟名。俗叫鱼鹰、水老鸦。渔人常驯养之以捕鱼。
青田:相传青田以产鹤著称。南朝宋·郑缉之 《永嘉郡记》:“有洙溪 ,去青田九里。此中有一双白鹤,年年生子,长大便去,只惟馀父母一双在耳,精白可爱,多云神仙所养。”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岑参[唐]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北风席卷大地吹折白草,仲秋八月胡地飘降大雪。
仿佛一夜之间春风吹来,树上有如梨花竞相开放。
雪花飘入帘笼沾湿帐幕,就是穿狐皮袍也不暖和。
将军兽角弓冻得拉不开,都护的铠甲冷得难穿上。
无边沙漠结成百丈坚冰,忧愁的阴云凝结在长空。
帐中摆酒为回京人送行,助兴的是琵琶羌笛胡琴。
黄昏时辕门外大雪纷飞,冻硬的红旗风吹不飘动。
在轮台东门外送你回京,临行时茫茫白雪布满山。
山路曲折不见你的身影,雪地上空留马蹄的印迹。
[]:武判官:名不详,当是封常清幕府中的判官。判官,官职名。唐代节度使等朝廷派出的持节大使,可委任幕僚协助判处公事,称判官,是节度使、观察使一类的僚属。
白草折(zhé):白草:西北的一种牧草,晒干后变白。
胡天:指塞北的天空。胡,古代汉民族对北方各民族的通称。
梨花:春天开放,花作白色。这里比喻雪花积在树枝上,像梨花开了一样。
珠帘:用珍珠串成或饰有珍珠的帘子。形容帘子的华美。罗幕:用丝织品做成的帐幕。形容帐幕的华美。这句说雪花飞进珠帘,沾湿罗幕。“珠帘”“罗幕”都属于美化的说法。
狐裘:狐皮袍子。
锦衾:锦缎做的被子。
锦衾薄:丝绸的被子(因为寒冷)都显得单薄了。形容天气很冷。
角弓:两端用兽角装饰的硬弓,一作“雕弓”。
不得控:(天太冷而冻得)拉不开(弓)。控,拉开。
都护:镇守边镇的长官此为泛指,与上文的“将军”是互文。铁衣:铠甲。
难着:一作“犹着”。着,亦写作“著”。
瀚海:沙漠。这句说大沙漠里到处都结着很厚的冰。
阑干:纵横交错的样子。
百丈:一作“百尺”,一作“千尺”。
惨淡:昏暗无光。
中军:称主将或指挥部。古时分兵为中、左、右三军,中军为主帅的营帐。
饮归客:宴饮归京的人,指武判官。饮,动词,宴饮。
胡琴琵琶与羌笛:胡琴等都是当时西域地区兄弟民族的乐器。这句说在饮酒时奏起了乐曲。羌笛,羌族的管乐器。
辕门:军营的门。古代军队扎营,用车环围,出入处以两车车辕相向竖立,状如门。这里指帅衙署的外门。
风掣:红旗因雪而冻结,风都吹不动了。一言旗被风往一个方向吹,给人以冻住之感。掣,拉、扯。
轮台:唐轮台在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米泉县境内,与汉轮台不是同一地方。天山:一名祁连山,横亘新疆东西,长六千余里。
满:铺满。形容词活用为动词。
山回路转:山势回环,道路盘旋曲折。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是岑参边塞诗的代表作,作于他第二次出塞阶段。此时,他很受安西节度使封常青的器重,他的大多数边塞诗成于这一时期。岑参在这首诗中,以诗人的敏锐观察力和浪漫奔放的笔调,描绘了祖国西北边塞的壮丽景色,以及边塞军营送别归京使臣的热烈场面,表现了诗人和边防将士的爱国热情,以及他们对战友的真挚感情。
全诗以一天雪景的变化为线索,记叙送别归京使臣的过程,文思开阔,结构缜密。共分三个部分。
前八句为第一部分,描写早晨起来看到的奇丽雪景和感受到的突如其来的奇寒。友人即将登上归京之途,挂在枝头的积雪,在诗人的眼中变成一夜盛开的梨花,和美丽的春天一起到来。前面四句主要写景色的奇丽。“即”、“忽如”等词形象、准确地表现了早晨起来突然看到雪景时的神情。经过一夜,大地银装素裹,焕然一新。接着四句写雪后严寒。视线从帐外逐渐转入帐内。风停了,雪不大,因此飞雪仿佛在悠闲地飘散着,进入珠帘,打湿了军帐。诗人选取居住、睡眠、穿衣、拉弓等日常活动来表现寒冷,如同选取早晨观雪表现奇异一样是很恰当的。虽然天气寒冷,但将士却毫无怨言。而且“不得控”,天气寒冷也会训练,还在拉弓练兵。表面写寒冷,实际是用冷来反衬将士内心的热,更表现出将士们乐观的战斗情绪。
中间四句为第二部分,描绘白天雪景的雄伟壮阔和饯别宴会的盛况。“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用浪漫夸张的手法,描绘雪中天地的整体形象,反衬下文的欢乐场面,体现将士们歌舞的积极意义。"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笔墨不多,却表现了送别的热烈与隆重。在主帅的中军摆开筵席,倾其所有地搬来各种乐器,且歌且舞,开怀畅饮,这宴会一直持续到暮色来临。第一部分内在的热情,在这里迸发倾泄出来,达到了欢乐的顶点。
最后六句为第三部分,写傍晚送别友人踏上归途。“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归客在暮色中迎着纷飞的大雪步出帐幕,冻结在空中的鲜艳旗帜,在白雪中显得绚丽。旗帜在寒风中毫不动摇、威武不屈的形象是将士的象征。这两句一动一静,一白一红,相互映衬,画面生动,色彩鲜明。“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虽然雪越下越大,送行的人千叮万嘱,不肯回去。“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用平淡质朴的语言表现了将士们对战友的真挚感情,字字传神,含蓄隽永。这一部分描写了对友人惜别之情,也表现了边塞将士的豪迈精神。
这首诗,以奇丽多变的雪景,纵横矫健的笔力,开阖自如的结构,抑扬顿挫的韵律,准确、鲜明、生动地制造出奇中有丽、丽中奇的美好意境,不仅写得声色相宜,张弛有致,而且刚柔相同,急缓相济,是一乎不可多得的边塞佳作。全诗不断变换着白雪画面,化景为情,慷慨悲壮,浑然雄劲。抒发了诗人对友人的依依惜别之情和因友人返京而产生的惆怅之情。
[]:方东树《昭昧詹言》:岑嘉州《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奇峭。起飒爽,“忽如”六句,奇气奇情逸发,令人心神一快。须日诵一过,心摹而力追之。“瀚海”句换气,起下“归客”。
范大士《历代诗发》:酒笔酣歌,才锋驰突。“雪”字四见,一一精神。
张文荪《唐贤清雅集》:嘉州七古,纵横跌荡,大气盘旋,读之使人自生感慨。有志者,诚宜留心此种。看他如此杂健,其中起伏转折一丝不乱,可谓刚健中含郏后人竞学盛唐,能有此否?
登幽州台歌陈子昂[唐]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向前看不见古之贤君,向后望不见当今明主。
一想到天地无穷无尽,我倍感凄凉独自落泪。
[]:幽州:古十二州之一,现今北京市。
幽州台:即黄金台,又称蓟北楼,故址在今北京市大兴,是燕昭王为招纳天下贤士而建。
前:过去。.
古人:古代那些能够礼贤下士的圣君。
后:未来。
来者:后世那些重视人才的贤明君主。
念:想到。
悠悠:形容时间的久远和空间的广大。
怆(chuàng)然:悲伤凄恻的样子。
涕:古时指眼泪。
[]:《登幽州台歌》这首短诗,深刻地表现了诗人怀才不遇、寂寞无聊的情绪。语言苍劲奔放,富有感染力,成为历来传诵的名篇。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里的古人是指古代那些能够礼贤下士的贤明君主。《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与《登幽州台歌》是同时之作,其内容可资参证。《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对战国时代燕昭王礼遇乐毅、郭隗,燕太子丹礼遇田光等历史事迹,表示无限钦慕。但是,像燕昭王那样前代的贤君既不复可见,后来的贤明之主也来不及见到,自己真是生不逢时;当登台远眺时,只见茫茫宇宙,天长地久,不禁感到孤单寂寞,悲从中来,怆然流泪了。因此以「山河依旧,人物不同」来抒发自己「生不逢辰」的哀叹。这里免不了有对时世的感伤,但也有诗人对诗坛污浊的憎恶。诗人看不见前古贤人,古人也没来得及看见诗人;诗人看不见未来英杰,未来英杰同样看不见诗人,诗人所能看见以及能看见诗人的,只有眼前这个时代。这首诗以慷慨悲凉的调子,表现了诗人失意的境遇和寂寞苦闷的情怀。这种悲哀常常为旧社会许多怀才不遇的人士所共有,因而获得广泛的共鸣。
这首诗没有对幽州台作一字描写,而只是登台的感慨,却成为千古名篇。诗篇风格明朗刚健,是具有「汉魏风骨」的唐代诗歌的先驱之作,对扫除齐梁浮艳纤弱的形式主义诗风具有拓疆开路之功。在艺术上,其意境雄浑,视野开阔,使得诗人的自我形象更加鲜亮感人。全诗语言奔放,富有感染力,虽然只有短短四句,却在人们面前展现了一幅境界雄浑,浩瀚空旷的艺术画面。诗的前三句粗笔勾勒,以浩茫宽广的宇宙天地和沧桑易变的古今人事作为深邃、壮美的背景加以衬托。第四句饱蘸感情,凌空一笔,使抒情主人公——诗人慷慨悲壮的自我形象站到了画面的主位上,画面顿时神韵飞动,光彩照人。从结构脉络上说,前两句是俯仰古今,写出时间的绵长;第三句登楼眺望,写空间的辽阔无限;第四句写诗人孤单悲苦的心绪。这样前后相互映照,格外动人。
在用辞造语方面,此诗深受《楚辞》特别是其中《远游》篇的影响。《远游》有云:「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此诗语句即从此化出,然而意境却更苍茫遒劲。
[]:杨慎《升庵诗话》:其辞简质,有汉魏之风。
黄周星《唐诗快·卷二》:胸中自有万古,眼底更无一人。古今诗人多矣,从未有道及此者。此二十二字,真可以泣鬼。
宋长白《柳亭诗话》:阮步兵登广武城,叹曰:「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眼界胸襟,令人捉摸不定。陈拾遗会得此意,《登幽州台歌》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假令陈、阮邂逅路歧,不知是哭是笑。
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王建[唐]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庭院地面雪白树上栖息着鹊鸦,秋露点点无声打湿了院中桂花。
今夜明月当空世间人人都仰望,不知道这秋日情思可落到谁家?
[]:十五夜:指农历八月十五的晚上,即中秋夜。杜郎中:即杜元颖。
中庭:即庭中,庭院中。地白:指月光照在庭院的样子。
冷露:秋天的露水。
尽:都。
秋思:秋天的情思,这里指怀人的思绪。
[]:这是一首中秋之夜望月思远的七言绝句。在民俗中,中秋节的形成历史悠久。诗人望月兴叹,但写法与其他中秋咏月诗完全不同,很有创造性,甚至更耐人回味。
“中庭地白树栖鸦”,明写赏月环境,暗写人物情态,精炼而含蓄。这句如同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首句一样,借助特有的景物一下子就将萧瑟苍凉之景推到读者眼前,予人以难忘的印象。诗人写中庭月色,只用“地白”二字,却给人以积水空明、澄静素洁、清冷之感,联想到李白的名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沉浸在清美的意境之中。“树栖鸦”,应该是听出来的,而不是看到的。因为即使在明月之夜,人们也不大可能看到鸦鹊的栖宿;而鸦鹊在月光树荫中从开始的惊惶喧闹到最后的安定入睡,却完全可能凭听觉感受出来。(周邦彦《蝶恋花·早行》词有“月皎惊乌栖不定”句,就是写这种意境。)“树栖鸦”这三个字,朴实、简洁、凝炼,既写了鸦鹊栖树的情状,又烘托了月夜的寂静。全句无一字提到人,而又使人处处想到清宵的望月者。
“冷露无声湿桂花”,紧承上句,借助感受进一步渲染中秋之夜。这句诗因桂香袭人而发。在桂花诸品中,秋桂香最浓。在皎洁的月亮上某些环形火山的阴影曾使富于幻想的人赋予它美好的形象,说它是月宫里的桂树,有的传说还说人间的桂树是天上落下来的种子生成的(宋之问《灵隐寺》“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这句诗描写了冷气袭人,桂花怡人的情景。如果进一步揣摩,更会联想到这桂花可能是指月中的桂树。这是暗写诗人望月,正是全篇点题之笔。诗人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仰望明月,凝想入神,丝丝寒意,轻轻袭来,不觉浮想联翩:那广寒宫中,清冷的露珠一定也沾湿了桂花树。这样,“冷露无声湿桂花”的意境,就显得更悠远,更耐人寻思。诗人选取“无声”二字,细致地表现出冷露的轻盈无迹,又渲染了桂花的浸润之久。而且不只是桂花,那树下的玉兔,那挥斧的吴刚,那“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嫦娥,也是如此。古人以为霜露之类似雨雪都从天而降,因而诗人探桂时奇怪冰凉的露水把花枝沁得这么湿却没听到一点声音。如此落笔,既写出了一个具体可感的中秋之夕,又表现了夜之深和静,似乎桂香与寒气袭人而来了,带给人以美的联想。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这两句采取了忽然宕开的写法,从作者的一群人的望月联想到天下人的望月,又由赏月的活动升华到思人怀远,意境阔大,含蓄不露。普天之下又有多少人在望月思亲:在家乡的人思念远离的亲人,离乡之人遥望家乡亲人。于是,水到渠成,吟出了这两句。前两句写景,不带一个“月”字;第三句才点明望月,而且推己及人,扩大了望月者的范围。但是,同是望月,那感秋之意,怀人之情,却是人各不同的。诗人怅然于家人离散,因而由月宫的凄清,引出了入骨的相思。他的“秋思”必然是最浓挚的。然而,在表现的时候,诗人却并不采用正面抒情的方式,直接倾诉自己的思念之切;而是用了一种委婉的疑问语气:不知那茫茫的秋思会落在谁的一边。天下离人千千万万,怀人愁绪如绵绵秋草,逐处丛生;诗人在思谁是确定的,说“不知秋思落谁家”并非真不知,而是极写秋思的浩茫浑涵,似虚而实,深得诗歌含蓄之美。明明是自己在怀人,偏偏说“秋思落谁家”,这就将诗人对月怀远的情思,表现得蕴藉深沉。似乎秋思唯诗人独有,别人尽管也在望月,却并无秋思可言。这真是无理之极,然而愈显出诗人痴情,手法高妙。在炼字上,“落”字新颖妥贴,不同凡响,它给人以生动形象的感觉,仿佛那秋思随着银月的清辉,一齐洒落人间。
这首诗意境很美,首先予人的印象是情景如画,用苏轼的话来说就是“诗中有画”。明《唐诗画谱》中就有以这首诗为题材的版画,但这幅版画仅是画家别出心裁构想出的意境,和王建原作并不一一吻合,而且它对全诗点睛之笔——秋思未作充分表达。在这一点上,诗歌语言艺术显示了它的不可代替性。诗人运用形象的语言,丰美的想象,渲染了中秋望月的特定的环境气氛,把读者带进一个月明人远、思深情长的意境,加上一个唱叹有神、悠然不尽的结尾,将别离思聚的情意,表现得委婉动人。
[]:《唐诗直解》:难描难画。
《唐诗训解》:落句有怀。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敬曰:妙景中含,解者几人?
《唐诗摘钞》:《秋思》,琴曲名。蔡氏《青溪五弄》之一,非自注(按题下自注:时会琴客),则末句不知其所谓矣。通首平仄相叶,无一字参差,实为七言绝之正调。凡音律谐,便使人诵之有一唱三叹之意。
《唐诗别裁》:不说明己之感秋,故妙。
《唐诗从绳》:琴客在此地作《秋思》曲,月下听琴者,不知在谁家也。
《网师园唐诗笺》:性情在笔墨之外(末二句下)。
《诗境浅说续编》:自来对月咏怀者不知凡几,佳句亦多。作者知之,故着想高踞题颠,言今夜清光,千门共见,《月子歌》所谓“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秋思之多,究在谁家庭院?诗意涵盖一切,且以“不知”二字作问语,笑致尤见空灵。前二句不言月,而地白疑霜,桂枝湿露,宛然月夜之景,亦经意之笔。
《唐人绝句精华》:三四见同一中秋月夜,人之苦乐各别。末句以唱叹口气出之,感慨无限。
山中王勃[唐]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长江向东滚滚而去,我也在外滞留太久。故乡远隔万里,令我时时思念。
何况秋风已经劲吹,山山飘零枯黄秋叶。
[]:滞(zhì):淹留。一说停滞,不流通。
万里:形容归程之长。
念将归:有归乡之愿,但不能成行。
况属:何况是。属:恰逢、正当。
高风:山中吹来的风。一说即秋风,指高风送秋的季节。
[]:这首抒写旅愁乡思的小诗,诗人在寥寥二十个字中,巧妙地借景抒情,表现出了一种悲凉浑壮的气势,创造了一个情景交融的开阔的意境。
首句“长江悲已滞”,是即景起兴。在字面上也许应解释为因长期滞留在长江边而悲叹,诗人在蜀中山上望见长江逶迤东去,触动了长期滞留异乡的悲思。可以参证的有作者的《羁游饯别》诗中的“游子倦江干”及《别人四首》之四中的“雾色笼江际”、“何为久留滞”诸句。但如果与下面“万里”句合看,可能诗人还想到长江万里、路途遥远而引起羁旅之悲。这首诗的题目是“山中”,也可能是诗人在山上望到长江而起兴,是以日夜滚滚东流的江水来对照自己长期滞留的旅况而产生悲思。与这句诗相似的有杜甫《成都府》诗中的名句“大江东流去,游子日月长”,以及谢脁的名句“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这里,“长江”与“已滞”以及“大江”与“游子”、“客心”的关系,诗人自己可以有各种联想,也任读者作各种联想。在一定范围内,理解可以因人而异,即所谓“诗无达诂”。古代诗人往往借江水来抒发羁旅愁情,而王勃此句的艺术独创性在于,他不仅借大江起兴,而且把自己的悲愁之情注入大江,使长江感情化、人格化。诗人客居巴蜀,一颗心为归思缠绕而无法排解,因此,当他在山上俯瞰长江时,竟感到这条浩浩奔流的大江,也为自己的长期淹留而伤心悲痛, 以至它的水流也迟滞不畅了。这新奇的想象,既缘于诗人的“移情”作用,又符合生活的实感。人在山上望长江,由于距离远,看不清它的滚滚奔腾的波涛,往往会感到江水是凝滞不动的。所以,这句诗中长江悲伤滞留的形象,也真切地表达了诗人的直觉感受。悲愁的长江与悲愁的诗人相互感发、契合、共鸣,强烈地感染了读者的情绪。诗一开篇,境界便很悲凉浑壮。
诗人在创造了长江悲滞的新奇意象之后,才在第二句“万里念将归”中直接抒情,点明自己身在他乡,想到盼望已久的万里归程而深深感叹。“万里念将归”,似出自宋玉《九辩》“登山临水兮送将归”句。而《九辩》的“送将归”,至少有两种不同的解释:一为送别将归之人;一为送别将尽之岁。至于这句诗里的“将归”,如果从前面提到的《羁游饯别》、《别人四首》以及《王子安集》中另外一些客中送别的诗看,可以采前一解释;如果从此诗后半首的内容看,也可以取后一解释。但联系此句中的“念”字,则以解释为思归之念较好,也就是说,这句的“将归”和上句的“已滞”一样,都指望远怀乡之人,即诗人自己。但另有一说,把上句的“已滞”看作在异乡的客子之“悲”,把这句的“将归”看作万里外的家人之“念”,似也可通。这又是一个“诗无达诂”的例子。“悲”、“念”二字,是全篇之“眼”,直接抒发怀念故乡而不得归的悲愁情绪。诗的前两句中“长江”和“万里”是从空间上表述自己远在外地他乡,归家的路途遥远。“已滞”和“将归”是从时间上表明诗人长期滞留他乡,还没有归去。
紧接着,诗人紧紧抓住眼前的环境和景色,写出了“况属高风晚,山山红叶飞”两句。从字面上看,这两句单纯是写景,但其实是通过写景,表达自己内心因思乡而凄楚的心情。诗人在山中望见了秋风萧瑟、黄叶飘零之景,这些既是实际的景物描写,同时表现诗人内心的萧瑟、凄凉。正因为诗人长期漂泊在外,所以内心因为思念家乡而分外悲凉,诗人又看到了秋天万物衰落的秋景,这就更增添了他思乡的愁绪。此二句没有一个直接表现感情的字眼,但渗透了诗人浓厚的感情。这里的秋天景色,兼寓“比”、“兴”之意。从“兴”的作用来看,在这样凄凉萧索的环境中,诗人的乡思是难忍和难以排解的。从“比”的作用看,这萧瑟秋风、飘零黄叶,正是诗人的萧瑟心境、飘零旅况的象征。这两句可能化用了宋玉《九辩》中的“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的诗意,却用得没有模拟的痕迹,又使读者增添一层联想,对诗的意境起了深化作用。就整首诗来说,这两句所写之景是对一二两句所写之情起衬映作用的,而又有以景喻情的成分。当然,这个比拟是若即若离的。同时,把“山山黄叶飞”这样一个纯景色描写的句子安排在篇末,在写法上又是以景结情。南宋沈义父在《乐府指迷》中说:“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结情最好。”这首诗的结句就有宕出远神之妙。
《唐人万首绝句选评》评此诗道:“寄兴高远,情景俱足。”从通篇的艺术构思来看,诗人采用了“兴法起结”的艺术手法。一下笔便借景兴情,结尾处又以景结情,把所要抒写的思想感情融入一个生动、开阔的画面中,让读者从画中品味。这样,便收到了语虽尽而思绪无穷的艺术效果。该诗首尾三句写景,第二句抒情叙事,采取景情景的结构。由于情在诗结尾处藏于景中,所以《山中》的意境含蓄而耐人寻味。
[]:顾云《增订评注唐诗正声》:“况属”字有情。
《唐诗笺注》:上二句悲路远,下二句伤时晚,分两层写,更觉萦纡。
《网师园唐诗笺》:末二句,邈然。
《唐人万首绝句选评》:寄兴高远,情景俱足。
十五从军征无名氏[汉]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刚满十五岁的少年就出去打仗,到了八十岁才回来。
路遇一个乡下的邻居,问:“我家里还有什么人?”
“你家那个地方现在已是松树柏树林中的一片坟墓。”
走到家门前看见野兔从狗洞里进出,野鸡在屋脊上飞来飞去,
院子里长着野生的谷子,野生的葵菜环绕着井台。
用捣掉壳的野谷来做饭,摘下葵叶来煮汤。
汤和饭一会儿都做好了,却不知送给谁吃。
走出大门向着东方张望,老泪纵横,就洒落在征衣上。
[]:始:才。
归:回家。
道逢:在路上遇到。
阿(ē):语气词,没有实在意义。
君:你,表示尊敬的称呼;
遥看:远远地望去。
松柏(bǎi):松树、柏树。
冢累累:坟墓一个连着一个。冢(zhǒng),坟墓、高坟。累累(léiléi),与「垒垒」通,连续不断的样子。
狗窦(dòu):给狗出入的墙洞。窦,洞穴。
雉(zhì):野鸡。
中庭:屋前的院子。
旅:旅生,植物未经播种而野生;
旅葵(kuí):葵菜,嫩叶可以吃。
舂(chōng):把东西放在石臼或乳钵里捣掉谷子的皮壳或捣碎。
羹(gēng):用菜叶做的汤。
一时:一会儿就。
贻(yí):送,赠送。
看:一说为「望」。
沾:渗入。
[]:《十五从军征》是一首叙事诗,描绘了一个「少小离家老大回」的老兵返乡途中与到家之后的情景。揭露了封建社会不合理的兵役制度,反映了劳动人民在当时黑暗的兵役制度下的不平和痛苦。作品真实、深刻、令人百感交集,催人泣下。
作品开篇不同凡响:「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这两句,直言老兵「十五」岁从军,「八十」岁方回,看似平淡无奇,像不经意间道来,实却耐人寻味,颇见功力。他「十五从军征」,奔赴何处,诗中未作说明;其军旅生活如何,战况怎样,诗中也均未交代。这就给读者留下众多想象的空间。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他「从军征」,系出于战事,一去就是数十年。「八十」与「十五」相对照,突出其「从军征」时间之久;「始得归」与「从军征」相呼应,则表明他中途一直未能回来。八十岁是虚写,写出从军时间之长,兵役的繁重。
正因为「十五」从军,「八十」方回,其间数十年与家人失去联系,对家中情况一无所知,老兵才急切地想知道家中的情况,于是,这也就极其自然地引出下文——老兵在归乡途中与乡里人的对话。唐代诗人宋之问的诗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反映其在久别家乡之后、返乡途中的矛盾心理,与此诗笔法有别,却殊途同归。宋之问的诗句是曲笔写其返乡途中想了解家中情况的迫切愿望,而此诗则是直言之。二者均表现了久别家乡的返乡之人的真实情感。此诗中「乡里人」的回答很巧妙,没有明言直说老兵家中还有谁,而只是用手指着远处长满松柏的众多的高坟说:「那儿就是您的家。」言下之意就是:「您的家中已无他人了。」其实,「乡里人」这样回答,是不忍心道明真相,怕老兵一下子承受不了家败人亡的痛楚。如此着墨,显然是以哀景写哀情,也与下文相呼应。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主人公的思想脉络由六十五年的征战生活进入邈邈旷野、漫漫古道,对亲人家园的现状由茫然无际的想象到急切的、盼知又怕知的询问。同没有详述主人公六十五年的征战生活一样,作品也省去了对他餐风宿露、匆匆赶路、与乡亲邂逅相遇的惊喜的描摹,一句「家中有阿谁」的追问,推出了作品的聚光点——家。「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六十五年了,岂敢奢望阖家无恙、亲人健在。能有一二幸存者已是不幸中之万幸了。所以他只问,家中还有谁侥幸苟活人世。可是,「乡里人」的回答却如站在冰天雪地里当头浇下的一盆冰凌未澌的水:「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在这动乱的年月,我可亲可爱的亲人们啊,竟无一幸存者。满怀希望,满腹衷情,六十五年的风霜雨雪,六十五年积压心底的感情,不能向别人倾诉、表达。
摆在他面前的现实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由遥看到近见,满眼更加荒凉凄楚的景象。作者没说室空无人,而是抓住野兔见人钻进家畜窝中自以为得所,野鸡惊飞落到屋内梁上自以为安的情景;老兵没有直书庭园荒芜杂乱,只摄取了井边、中庭随意生长的葵菜和谷物两个「镜头」,人去屋空,人亡园荒,更其形象,倍伤人心神。一个风尘仆仆的老人,站在曾经炊火融融、庭园整洁的「家」的面前,孑然一身,形影茕茕,盼望了六十五年可又无一亲人相迎的家,竟然比想象的还不堪十倍、百倍……作者没有直接抒写渲染感情,作品却收到比直接抒情更强烈的抒情效果。
有些迷蒙、有些浑噩、有些凄怆的老人,像对「松柏冢累累」不闻不见一样,对荒凉的家园的感触也变得麻木了。于是,他默默无言地舂去成熟的谷子的皮壳,采下冬葵嫩嫩的叶子。而当饭熟羹沸时,他才恍然想起不知该给谁吃。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他走出年久失修的破门,向东方看去,他也许还抱着希望,他看到了谁,看到了什么,也许看到了久别的亲人,也许什么也没有看。他茫然地从幻想中走出来,潸然泪下。他已不能象年轻人那样嚎啕大哭,只有那凝聚着六十五年的艰辛、六十五年的思念、六十五年的盼待、六十五年的沙场风尘、六十五年人世沧桑的老泪,扑簌簌落到满布征尘的衣襟上。「泪落沾我衣」五个字,饱和了丰富、深厚、沉痛的感情内涵。诗至结尾,作者、读者的感情浓度都达到了顶点。
全诗突出写了「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的老士兵的形象,也着力刻划了「家」的形象,同时只写了一笔的「乡里人」的形象也很鲜明。饱经风霜、苍老惶切的老人,无须顾忌、直言不讳的乡亲,衰草古柏荒坟的家园,共同构成了一幅真实动人的具有社会意义的主题的画面,典型地反映了汉代社会现实的一个侧面。尤其是主人公和他的家的相互映衬的叙写,把作品的主题和艺术水平都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服了整整六十五年兵役的人,竟然还是全家唯一的幸存者,那些没有服兵役的亲人们,坟上松柏都已葱葱郁郁,可以想见他们生前贫寒凄苦的生活还不如每时每刻都可能牺牲的士卒;作品具体写的是主人公为国征战六十五载却有家归不得,等到归时却又无家可归的不幸遭遇和惨痛心情,而他的不幸与那些苟生且不能只有走进静默、暗湿、冰冷的坟墓的亲人们相比,他又是「幸运者」了。这样,作品就不仅仅暴露了封建兵役制度的黑暗、罪恶,不仅仅表现了八十老翁一人的不幸,而且反映了当时整个社会现实的黑暗,表现了比个人不幸更深广的全体人民的不幸和社会的凋敝、时代的动乱,使作品的主题得到了升华。全诗写得既含蕴简洁,又深湛凝重,内容的取舍剪裁,结构的布置安排,都恰到好处,独具匠心,很好地收到了「意在言外」、主旨尽在言与不言中、意境深远、韵味绵长的艺术效果。
兔从」四句承接上文加以描绘。老兵到家后所目睹的景象是:兔子从狗洞进进出出,野鸡在梁上飞来飞去;庭院中长出了「旅谷」,井台上也长出了「旅葵」。「兔」与「雉」(野鸡),均系动物,一在「狗窦」(下方),一在「梁上」(上方);「旅谷」、「旅葵」,均系未经种植而自生自长的植物,一在「中庭」(庭院中),一在「井上」(井台上)。这些处于不同方位的动、植物在这里构成的是一幅悲凉的景象。造成这一景象的直接原因是老兵家中无人。而其家中无人,又是谁造成的。对此,诗未明言,这又给了读者想象的空间。这几句诗仍然是以哀景写哀情,以悲凉的景象烘托老兵心中的悲哀。而更令老兵悲哀的还在于:他以「旅谷」煮饭,以「旅葵」做羹,未用多少时间就做好了,却不知道将饭与羹送给谁,也即无亲人与之共享了。这正是「舂谷」四句所表现的。老兵孤身一人回家,家中也无亲人了,到头来还是他孤身一人。这不仅照应了上文——乡里人的答话与老兵返家后所看到的景象,而且继续以哀景写哀情。
诗的最后两句于对老兵的动作描绘中进一步抒发老兵心中的悲哀。这里,突出老兵出门张望(「出门东向看」)与老泪纵横(「泪落沾我衣」)这一细节,将举目无亲、孤身一人的老兵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将其悲痛欲绝的茫然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悲惨的遭遇是谁造成的,尽管诗中未明言直说,但读者只要联系到此诗产生的时代背景,则不难看出这一点。此诗晋时已谱入乐府,当可视之为汉魏战乱之际的作品。正是当时穷兵黩武的统治者与无休无止的战争,造成了该老兵的悲惨遭遇。反映该老兵的悲惨遭遇,也就反映了当时在沉重的徭役压迫之下的平民百姓的悲惨遭遇,深刻地揭露了当时黑暗的社会现实。
此诗围绕老兵的返乡经历及其情感变化谋篇结构,巧妙自然。其返乡经历是:始得归→归途中→返回家中→「出门东向看」;情感变化为:急想回家,急想知道「家中有阿谁?」,充满与亲人团聚的希望(归途中)→希望落空→彻底失望(返回家中,景象荒凉,了无一人)→悲哀流泪,心茫然(「出门东向看」)。这些又归结为表现揭露黑暗社会现实的诗之主题。全诗运用白描手法绘景写人,层次分明,语言质朴,且以哀景写哀情,情真意切,颇具特色,也颇能体现汉乐府即景抒情的艺术特点。
无题李商隐[唐]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见面的机会真是难得,分别时更是难舍难分,况且又兼东风将收的暮春天气,百花残谢,更加使人伤感。
春蚕结茧到死时丝才吐完,蜡烛要燃尽成灰时像泪一样的蜡油才能滴干。
女子早晨妆扮照镜,只担忧丰盛如云的鬓发改变颜色,青春的容颜消失。男子晚上长吟不寐,必然感到冷月侵人。
对方的住处就在不远的蓬莱山,却无路可通,可望而不可及。希望有青鸟一样的使者殷勤地为我去探看情人。
[]:无题:唐代以来,有的诗人不愿意标出能够表示主题的题目时,常用“无题”作诗的标题。
东风无力百花残:这里指百花凋谢的暮春时节。东风,春风。残,凋零。
丝方尽:丝,与“思”谐音,以“丝”喻“思”,含相思之意。
蜡炬:蜡烛。
泪始干:泪,指燃烧时的蜡烛油,这里取双关义,指相思的眼泪。
晓镜:早晨梳妆照镜子。镜,用作动词,照镜子的意思。
云鬓:女子多而美的头髮,这里比喻青春年华。
应觉:设想之词。
月光寒:指夜渐深。
蓬山:蓬莱山,传说中海上仙山,指仙境。
青鸟:神话中为西王母传递音讯的信使。
殷勤:情谊恳切深厚。
探看(kān):探望。
[]:首联是极度相思而发出的深沉感叹,在聚散两依依中突出别离的苦痛。“东风无力百花残”一句,既写自然环境,也是抒情者心境的反映,物我交融,心灵与自然取得了精微的契合。这种借景物反映人的境遇和感情的描写,在李商隐的笔底是常见的。例如《夜雨寄北》的前两句:“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次句不仅象征诗人留滞巴蜀,而且反映了客子离人的百无聊赖,同“东风无力百花残”一样,写实与象征融为一体,赋予感情以可以感触的外在形态,也就是通常说的寓情于景的抒情方式。“别”字,不是说当下正在话别,而是指既成的被迫分离。前人诗中曾有“别日何易会日难”(曹丕《燕歌行》)“别易会难得”(宋武帝《丁都护歌》)等句,都是以强调重聚之难而感叹离别之苦。李商隐从这里推进一步,表明因为“相见时难”所以“别亦难”——难以割舍、痛苦得难以禁受。“东风”点了时节,但更是对人的相思情状的比喻。因情的缠绵悱恻,人就像春末凋谢的春花那样没了生气。两个"难"字包含了不同的意义,前一个"难"是写当初两人相聚的不易,有过多少思念追求;后一个“难”字则写出离别时的难舍难分和离别后双方所经受的情感煎熬,可见这对恋人的爱情生活是多么的艰难和辛酸。第二句则写伤别之人偏逢暮春。百花盛开凭借的是春风之力,而春风力竭,则群芳凋逝。花尚如此,人就不能怎样了。诗人在这里用暮春景象进一步表达了人世遭逢的深深感伤。
颔联接着写因为“相见时难”而“别亦难”的感情,表现得更为曲折入微。诗人以象征的手法写出自己的痴情苦意以及九死而不悔的爱情追求。“春蚕到死丝方尽”中的“丝”字与“思”谐音,全句是说,自己对于对方的思念,如同春蚕吐丝,到死方休。“蜡炬成灰泪始干”是比喻自己为不能相聚而痛苦,无尽无休,仿佛蜡泪直到蜡烛烧成了灰方始流尽一样。思念不止,表现着眷恋之深,但是终其一生都将处于思念中,却又表明相会无期,前途是无望的,因此,自己的痛苦也将终生以随。可是,虽然前途无望,她却至死靡它,一辈子都要眷恋着;尽管痛苦,也只有忍受。所以,在这两句里,既有失望的悲伤与痛苦,也有缠绵、灼热的执着与追求。追求是无望的,无望中仍要追求,因此这追求也着有悲观色彩。这些感情,好象在无穷地循环,难以求其端绪;又仿佛组成一个多面的立体,光从一个角度是不能见其全貌的。诗人只用两个比喻就圆满地表现了如此复杂的心理状态,表明他的联想是很丰富的。“春蚕”句首先是人的眷恋感情之缠绵同春蚕吐丝绵绵不尽之间的联想,又从蚕吐丝到“死”方止而推移到人的感情之生死不渝,因此写出了“到死丝方尽”,使这一形象具有了多种比喻的意义。南朝乐府西曲歌《作蚕丝》:“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造意与《无题》的“春蚕”句相近。不过,这里的春蚕“何惜微躯尽”,是在料定“缠绵自有时”、前途颇有希望的情况下产生的意念。《无题》“春蚕”句则不然,就其表现追求精神而言,它表现的追求是无望的,却又是不计希望之有无的,感情境界有差异,联想也更为曲折。以蜡烛的燃烧比喻痛苦的煎熬,在李商隐以前的南朝乐府中,也不少见。如“思君如明烛,中宵空自煎”(王融《自君之出矣》),“思君如夜烛,煎泪几千行”(陈叔达《自君之出矣》)等皆是。“蜡炬成灰泪始干”同样是用蜡烛作比喻,却不是单一地以蜡泪比拟痛苦,而是还进一步以“成灰始干”反映痛苦的感情终生以随,联想比前人深微复杂得多,形象的底蕴也因此而丰富得多了。以上四句着重揭示内心的感情活动,使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情具体化,写得很精彩。
颈联从诗人体贴关切的角度推测想象出对方的相思之苦。上句是写出了年轻女子"晓妆对镜,抚鬓自伤"的形象,从中暗示出女方的思念和忧愁。“云鬓改”,是说自己因为痛苦的折磨,夜晚辗转不能成眠,以至于鬓发脱落,容颜憔悴,亦即六朝诗人吴均所说“绿鬓愁中改,红颜啼里灭”(《和萧洗马子显古意六首》)的意思。但是,《无题》“晓镜”句说的是清晨照镜时为“云鬓改”而愁苦,并且是“但愁”——只为此而愁。这就生动地描写了纡折婉曲的精神活动,而不再是单纯地叙述青春被痛苦所消磨这件事了。自己于夜间因痛苦而憔悴,清晨又为憔悴而痛苦。夜间的痛苦,是因为爱情的追求不得实现;次日为憔悴而愁,是为了爱情而希望长葆青春,总之,为爱情而憔悴,而痛苦,而郁悒。这种昼夜廻环、缠绵往复的感情,仍然表现着痛苦而执着的心曲。下句,“应觉月光寒”是借生理上冷的感觉反映心理上的凄凉之感。“应”字是揣度、料想的口气,表明这一切都是自己对于对方的想象。想象如此生动,体现了她对于情人的思念之切和了解之深。直接写出年轻女子寒夜相思的悲凉情境,深夜沉吟,孤寂无伴,会感觉月光的刺骨清寒。细腻地描写对方的愁苦,可见诗人对女方的体贴入微,也就更加表现出诗人感情的深挚。
尾联想象愈具体,思念愈深切,便愈会燃起会面的渴望,这就是其内容。既然会面无望,于是只好请使者为自己殷勤致意,替自己去看望他。诗词中常以仙侣比喻情侣,青鸟是一位女性仙人西王母的使者,蓬山是神话、传说中的一座仙山,所以这里即以蓬山用为对方居处的象征,而以青鸟作为抒情主人公的使者出现。这个寄希望于使者的结尾,并没有改变“相见时难”的痛苦境遇,不过是无望中的希望,前途依旧渺茫。诗已经结束了,抒情主人公的痛苦与追求还将继续下去。
这首诗,从头至尾都融铸着痛苦、失望而又缠绵、执着的感情,诗中每一联都是这种感情状态的反映,但是各联的具体意境又彼此有别。它们从不同的方面反复表现着融贯全诗的复杂感情,同时又以彼此之间的密切衔接而纵向地反映以这种复杂感情为内容的心理过程。这样的抒情,联绵往复,细微精深,成功地再现了心底的绵邈深情。
诗中一、三、四、五各句,都可以从李商隐以前的诗歌创作中发现相似的描写。在前人创作的薰陶和启发下,诗人有所继承和借鉴。但是他并没有简单地模仿前人,而是以很高的创造性,向前跨进了一大步,把原来比较朴素的表现手段改造得更曲折、生动,用以反映更为丰富、深刻的思想感情,实际上已经脱去旧的形迹,成为新的创造了。从这里可以看出,诗人丰富的文学修养与他对于意境和表现手段的探索,是这首诗取得成就的重要条件。
[]:《韵语阳秋》:李义山《无题诗》云: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此又是一格。今效此体为俚语小词传于世者甚多,不足道也。
《四溟诗话》:“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措词流丽,酷似六朝。
《五朝诗善鸣集》:诗中比意从汉魏乐府中得来,遂为《无题》诸篇之冠。
《初白庵诗评》:三四摹写“别亦难”,是何等风韵!
《瀛奎律髓汇评》:冯舒:第二句毕世接不出,次联犹之“彩凤”、“灵犀”之句,入妙未入神。冯班:妙在首联。三四亦杨、刘语耳。何义门:“东风无力”,上无明主也。“百花残”,己且老至也。落句具屈子《远游》之思乎?
《唐诗贯珠》:此首玩通章,亦圭角太露,则词藻反为皮肤,而神髓另在内意矣。若竟作艳情解,近于怒张,非法之善也。细测其旨,盖有求于当路而不得耶?
《李义山诗解》:八句中真是千回万转。
《玉溪生诗意》:三四进一步法。结用转笔有力。
《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程梦星曰:此诗似邂逅有力者,望其援引入朝,故不便明言,而属之无题也。起句言缱绻多情,次句言流光易去,三四言心情难已于仕进,五六言颜状亦觉其可怜,七八望其为王母青禽,庶得入蓬山之路也。
《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泛读首句,疑是未别时语,及玩通首,皆是作别后追思语,乃知此句是倒文……呜呼!言情至此,真可以惊天地而泣鬼神,《玉台》、《香奁》,其犹粪土哉!镂心刻骨之言(“春蚕到死”二句下)。
《茧斋诗谈》:情太浓,便不能自摄,入于淫纵,只看李义山“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之句便知。
《龙性堂诗话初集》:李义山慧业高人,敖陶孙谓其诗“绮密瑰妍,要非适用”,此皮相耳。义山《无题》云:“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又“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其指点情痴处,拈花棒喝,殆兼有之。
《唐诗笺注》:首句七字屈曲,唯其相见难,故别更难。
《唐贤小三昧集续集》:玉溪《无题》诸作,深情丽藻,千古无双,读之但觉魂摇心死,亦不能名言其所以佳也。
《玉溪生诗说》:感遇之作,易为激语。此云“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不为绝望之词,固诗人忠厚之旨也。但三四太纤近鄙,不足存耳。
《唐诗三百首》:一息尚存,志不少懈,可以言情,可以喻道。
《精选七律耐吟集》:镂心刻骨之词。千秋情语,无出其右。
《澹山诗话》:义山“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道出一生工夫学问,后人再四摹仿,绝无此奇句。
夜雨寄北李商隐[唐]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你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还没有确定的日子。此刻巴山的夜雨淅淅沥沥,雨水涨满了秋天的河池。
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到家乡,在西窗下我们一边剪烛一边谈心,那时我再对你说说,今晚在巴山作客听着绵绵夜雨的心情。
[]:寄北:写诗寄给北方的人。诗人当时在巴蜀(现在四川省),他的亲友在长安,所以说“寄北”。这首诗表达了诗人对亲友的深刻怀念。
君:对对方的尊称,等于现代汉语中的“您”。
归期:指回家的日期。
巴山:指大巴山,在陕西南部和四川东北交界处。这里泛指巴蜀一带。
秋池:秋天的池塘。
何当:什么时候
剪西窗烛:剪烛,剪去燃焦的烛芯,使灯光明亮。这里形容深夜秉烛长谈。“西窗话雨”“西窗剪烛”用作成语,所指也不限于夫妇,有时也用以写朋友间的思念之情。
却话:回头说,追述。
[]:第一句一问一答,先停顿,后转折,跌宕有致,极富表现力。其羁旅之愁与不得归之苦,已跃然纸上。接下去,写了此时的眼前景:“巴山夜雨涨秋池”,那已经跃然纸上的羁旅之愁与不得归之苦,便与夜雨交织,绵绵密密,淅淅沥沥,涨满秋池,弥漫于巴山的夜空。然而此愁此苦,只是借眼前景而自然显现;作者并没有说什么愁,诉什么苦,却从这眼前景生发开去,驰骋想象,另辟新境,表达了“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愿望。其构思之奇,真有点出人意外。然而设身处地,又觉得情真意切,字字如从肺腑中自然流出。“何当”(何时能够)这个表示愿望的词儿,是从“君问归期未有期”的现实中迸发出来的:“共剪……”、“却话……”,乃是由当前苦况所激发的对于未来欢乐的憧憬。盼望归后“共剪西窗烛”,则此时思归之切,不言可知。盼望他日与妻子团聚,“却话巴山夜雨时”,则此时“独听巴山夜雨”而无人共语,也不言可知。独剪残烛,夜深不寐,在淅淅沥沥的巴山秋雨声中阅读妻子询问归期的信,而归期无准,其心境之郁闷、孤寂,是不难想见的。作者却跨越这一切去写未来,盼望在重聚的欢乐中追话今夜的一切。于是,未来的乐,自然反衬出今夜的苦;而今夜的苦又成了未来剪烛夜话的材料,增添了重聚时的乐。四句诗,明白如话,却何等曲折,何等深婉,何等含蓄隽永,余味无穷!
在前人的诗作中,写身在此地而想彼地之思此地者,不乏其例;写时当今日而想他日之忆今日者,为数更多。但把二者统一起来,虚实相生,情景交融,构成如此完美的意境,却不能不归功于李商隐既善于借鉴前人的艺术经验,又勇于进行新的探索,发挥独创精神。
上述艺术构思的独创性又体现于章法结构的独创性。“期”字两见,而一为妻问,一为己答;妻问促其早归,己答叹其归期无准。“巴山夜雨”重出,而一为客中实景,紧承己答;一为归后谈助,遥应妻问。而以“何当”介乎其间,承前启后,化实为虚,开拓出一片想象境界,使时间与空间的回环对照融合无间。近体诗,一般是要避免字面重复的,这首诗却有意打破常规,“期”字的两见,特别是“巴山夜雨”的重出,正好构成了音调与章法的回环往复之妙,恰切地表现了时间与空间回环往复的意境之美,达到了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结合。
[]:俞陛云《诗境浅说》:清空如话,一气循环,绝句中最为擅胜。诗本寄友,如闻娓娓清谈,深情弥见。
纪昀:作不尽语,不免有做作态,此诗含蓄不露,却只似一气说完,故为高唱。
桂馥《札朴》卷六:眼前景反作后日怀想,此意更深。
徐德泓《李义山诗疏》:翻从他日而话今宵,则此时羁情,不写而自深矣。
姚培谦《李义山诗集笺》:“料得闺中夜深坐,多应说着远行人”(白居易《邯郸冬至夜思家》),是魂飞到家里去。此诗则又预飞到归家后也,奇绝!
题红叶宣宗宫人[唐]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流水为什么去得这样匆匆,深宫里却整日如此的清闲。
我殷勤地辞别这一片红叶,离开这好去到自由的人家。
[]:题注:卢偓应举时,偶临御沟,得一红叶,上有绝句,置于巾箱。及出宫人,偓得韩氏,睹红叶,吁嗟久之,曰:「当时偶题,不谓郎君得之。」
深宫:宫禁之中,帝王居住处。
尽日:整天,天天如此。
谢:告,嘱咐。一说意为辞别。
好去:送别之词。犹言好走。
[]:诗的前两句「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妙在只责问流水太急,诉说深宫太闲,并不明写怨情,而怨情自见。一个少女长期被幽闭在深宫之中,有时会有流年候水、光阴易逝、青春虚度、红颜暗老之恨,有时也会有深宫无事、岁月难遣、闲愁似海、度日如年之苦。这两句诗,以流水之急与深宫之闲形成对比,就不着痕迹、若即若离地托出了这种看似矛盾而又交织为一的双重苦恨。诗的后两句「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运笔更委婉含蓄。它妙在曲折传意,托物寄情,不从正面写自己的处境和心情,不直说自己久与人间隔离和渴望回到人间,而用折射手法,从侧面下笔,只对一片随波而去的红叶致以殷勤的祝告。这里,题诗人对身受幽囚的愤懑、对自由生活的憧憬以及她的冲破樊笼的强烈意愿,尽在不言之中,可以不言而喻了。《题红叶》诗中的「到人间」三字,含有极其复杂的感情,这里,人生的要求、祝愿、遐想、幻梦是融合在一起的。总的看来,《题红叶》诗之空灵酝借,言简意长,给人以玩索余地。俞陛云在《诗境浅说·续编》中评李白的《玉阶怨》说:「其写怨意,不在表面,而在空际。」这话也可以移作对这首《题红叶》诗的赞语。
唐代出现了大量宫怨诗,但几乎全都出自宫外人手笔,至多衹能做到设身处地,代抒怨情,有的还是借题发挥,另有寄托。这首《题红叶》诗以及另两首题梧叶诗之可贵,就在于让人能够直接从宫人之口听到宫人的心声。
[]:范摅《云溪友议》:卢渥舍人应举之岁,偶临御沟,见一红叶,命仆搴来。叶上乃有一绝句,置于巾箱,或呈于同志。及宣宗既省宫人,初下诏,许从百官司吏,独不许贡举人。后(卢渥)亦一任范阳,获其退宫,睹红叶而吁怨久之,曰:「当时偶题随流,不谓郎君收藏巾箧。」验其书,无不讶焉。诗曰:「水流何太急……」
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唐汝询曰:情态不露,与缝衣结缘者自别。周珽曰:斩断六朝浮靡妖艳蹊径,是真性情之诗。「谢」字,「好去」字,涵无限情绪、无限风趣。
黄生《唐诗摘钞》:「好去」二字略断,盖嘱咐之词。绝不言情,无限幽忧之意,自在言外。文人作宫词,便有多少无聊怨望之语;岂知身历其地者,转觉难言耳。
沈德潜《唐诗别裁》:僖宗时,于祐步禁衢,得红叶诗。亦题一叶云:「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后娶宫人韩氏,见叶惊曰:「此妾所作。妾于水中亦得一叶。」验之相合。
冒春荣《葚原诗说》:五言绝有两种;有意尽而言止者,有言止而意不尽者。言止意不尽,深得味外之味,此从五言律而来,故为正格……「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此五绝之正格也。正格最难,唐人亦不多得。
刘拜山《千首唐人绝句》:「殷勤」二句,语挚而情深,有求出牢笼之意。若玄宗时宫女诗「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虽凄婉多讽,然几于绝望矣。比较论之,此诗为佳。
周本淳《唐人绝句类编》:小说、诗话等均载有本事,以为明皇及宣宗时宫人所作,甚至有因诗而成眷属之记载,疑出附会。语较含蓄,怨而不怒,写深宫非人所居之苦,寄于言外。
泊秦淮杜牧[唐]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迷离月色和轻烟笼罩寒水和白沙,夜晚船泊在秦淮靠近岸上的酒家。
卖唱的歌女不懂什么叫亡国之恨,隔着江水仍在高唱着玉树后庭花。
[]:秦淮:即秦淮河,发源于江苏句容大茅山与溧水东庐山两山间,经南京流入长江。相传为秦始皇南巡会稽时开凿的,用来疏通淮水,故称秦淮河。历代均为繁华的游赏之地。
烟:烟雾。
泊:停泊。
商女:以卖唱为生的歌女。
后庭花:歌曲《玉树后庭花》的简称。南朝陈皇帝陈叔宝(即陈后主)溺于声色,作此曲与后宫美女寻欢作乐,终致亡国,所以后世把此曲作为亡国之音的代表。
[]:《泊秦淮》是杜牧的代表作之一,载于《全唐诗》卷五百二十三。下面是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赵其钧先生对此诗的赏析。
建康是六朝都城,秦淮河穿过城中流入长江,两岸酒家林立,是当时豪门贵族、官僚士大夫享乐游宴的场所。唐王朝的都城虽不在建康,然而秦淮河两岸的景象却一如既往。
有人说作诗“发句好尤难得”(严羽《沧浪诗话》)。这首诗中的第一句就是不同凡响的,那两个“笼”字就很引人注目。烟、水、月、沙四者,被两个“笼”字和谐地溶合在一起,绘成一幅极其淡雅的水边夜色。它是那么柔和幽静,而又隐含着微微浮动流走的意态,笔墨是那样轻淡,可那迷蒙冷寂的气氛又是那么浓。首句中的“月、水”,和第二句的“夜泊秦淮”是相关联的,所以读完第一句,再读“夜泊秦淮近酒家”,就显得很自然。但如果就诗人的活动来讲,该是先有“夜泊秦淮”,方能见到“烟笼寒水月笼沙”的景色,不过要真的掉过来一读,反而会觉得平板无味了。诗中这种写法的好处是:首先它创造出一个很具有特色的环境气氛,给人以强烈的吸引力,造成先声夺人的艺术效果,这是很符合艺术表现的要求的。其次,一、二句这么处理,就很像一幅画的画面和题字的关系。平常人们欣赏一幅画,往往是先注目于那精彩的画面(这就犹如“烟笼寒水月笼沙”),然后再去看那边角的题字(这便是“夜泊秦淮”)。所以诗人这样写也是颇合人们艺术欣赏的习惯。
“夜泊秦淮近酒家”,看似平平,却很值得玩味。这句诗内里的逻辑关系是很强的。由于“夜泊秦淮”才“近酒家”。然而,前四个字又为上一句的景色点出时间、地点,使之更具有个性,更具有典型意义,同时也照应了诗题;后三个字又为下文打开了道路,由于“近酒家”,才引出“商女”、“亡国恨”和“后庭花”,也由此才触动了诗人的情怀。因此,从诗的发展和情感的抒发来看,这“近酒家”三个字,就像启动了闸门,那江河之水便汩汩而出,滔滔不绝。这七个字承上启下,网络全篇,诗人构思的细密、精巧,于此可见。
商女,是侍候他人的歌女。她们唱什么是由听者的趣味而定,可见诗说“商女不知亡国恨”,乃是一种曲笔,真正“不知亡国恨”的是那座中的欣赏者——封建贵族、官僚、豪绅。《后庭花》,即《玉树后庭花》,据说是南朝荒淫误国的陈后主所制的乐曲,这靡靡之音,早已使陈朝寿终正寝了。可是,如今又有人在这衰世之年,不以国事为怀,反用这种亡国之音来寻欢作乐,这不禁使诗人产生历史又将重演的隐忧。“隔江”二字,承上“亡国恨”故事而来,指当年隋兵陈师江北,一江之隔的南朝小朝廷危在旦夕,而陈后主依然沉湎声色。“犹唱”二字,微妙而自然地把历史、现实和想象中的未来串成一线,意味深长。“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于婉曲轻利的风调之中,表现出辛辣的讽刺,深沉的悲痛,无限的感慨,堪称“绝唱”。这两句表达了较为清醒的封建知识分子对国事怀抱隐忧的心境,又反映了官僚贵族正以声色歌舞、纸醉金迷的生活来填补他们腐朽而空虚的灵魂,而这正是衰败的晚唐现实生活中两个不同侧面的写照。
[]:《唐诗正声》:吴逸一曰:国已亡矣,时靡靡之音深入人心,孤泊骤闻,自然兴慨。
《批点唐诗正声》:写景命意俱妙,绝处怨体反言,与诸作异。
《增订评注唐诗正声》:周云:亡国之音,自不堪听,又当此景。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弼为用事体。何仲德为熔意体。
《唐诗绎》:首句写景荒凉,已为“亡国恨”钩魂摄魄。三四推原亡国之故,妙就现在所闻犹是亡国之音感叹,索性用“不知”二字,将“亡国恨”三字扫空,文心幻曲。
《而庵说唐诗》:“烟笼寒水”,水色碧,故云“烟笼”。“月笼沙”,沙色白,故云“月笼”。下字极斟酌。夜泊秦淮、而与酒家相近,酒家临河故也。商女,是以唱曲作生涯者,唱《后庭花》曲,唱而已矣,那知陈后主以此亡国,有恨于其内哉!杜牧之隔江听去,有无限兴亡之感,故作是诗。
《唐诗别裁》:绝唱。
《网师园唐诗笺》:后之咏秦淮者,更从何处措词?
《诗法易简录》:首句写秦淮夜景。次句点明夜泊,而以“近酒家”三字引起后二句。“不知”二字感慨最深,寄托甚微。通首音节神韵,无不入妙,宜沈归愚叹为绝唱。
《唐诗笺要》:盱目刺怀,含毫不尽。“千里枫树烟雨深,无朝无暮听猿吟”,凄不过此。
《读雪山房唐诗序例》:王阮亭司寇删定洪氏《唐人万首绝句》,以王维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龄之“奉帚平明”、王之涣之“黄河远上”为压卷,韪于前人之举“蒲萄美酒”、“秦时明月”者矣。近沈归愚宗伯亦效举数首以续之。今按其所举,惟杜牧“烟笼寒水”一首为角。
《唐绝诗钞注略》:何焯云:发端一片亡国恨。王尧冲云:“近酒家”,歌声所由来矣。
《诗式》:首句状景起。烟、水色青,故“烟笼水”;月、沙色白,故“月笼沙”:此秦淮景色也。次句点“泊秦淮”。泊近酒家,为下商女唱曲之所从来处,已伏三句之根。三句变换,四句发之,谓杜牧听隔江歌声。知《玉树后庭花》曲系陈后主亡国之音,足动兴亡之感,而商女不知曲中有恨,但唱曲而已。
《诗境浅说续编》:《后庭》一曲,在当日琼枝璧月之场,狎客传笺,纤儿按拍,无愁之天子,何等繁荣!乃同此珠喉清唱,付与秦淮寒夜,商女重唱,可胜沧桑之感?……独有孤舟行客,俯仰兴亡,不堪重听耳。
《唐人绝句精华》:首二句写夜泊之景。三句非责商女,特借商女犹唱《后庭花》曲以叹南朝之亡耳。六朝之局,以陈亡而结束,诗人用意自在责陈后主君臣轻荡,致召危亡也。
赤壁杜牧[唐]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一支折断了的铁戟沉没在水底沙中还没有销蚀掉,经过自己又磨又洗发现这是当年赤壁之战的遗物。假如东风不给周瑜以方便,结局恐怕是曹操取胜,二乔被关进铜雀台了。
[]:折戟:折断的戟。戟,古代兵器。
销:销蚀。
将:拿起。
磨洗:磨光洗净。
认前朝:认出戟是东吴破曹时的遗物。
东风:指火烧赤壁事
周郎:指周瑜,字公瑾,年轻时即有才名,人乎周郎。后任吴军大都督。
铜雀:即铜雀台,曹操在今河北省临漳县建造的一座楼台,楼顶里有大铜雀,台上住姬妾歌妓,是曹操暮年行乐处。
二乔:东吴乔公的两个女儿,一嫁前国主孙策(孙权兄),称大乔,一嫁军事统帅周瑜,称小乔,合称“二乔”。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这两句意为折断的战戟沉在泥沙中并未被销蚀,自己将它磨洗后认出是前朝遗物。在这里,这两句描写看似平淡实为不平。沙里沉埋着断戟,点出了此地曾有过历史风云。战戟折断沉沙却未被销蚀,暗含着岁月流逝而物是人非之感。正是由于发现了这一件沉埋江底六百多年,锈迹斑斑的“折戟”,使得诗人思绪万千,因此他要磨洗干净出来辨认一番,发现原来是赤壁之战遗留下来的兵器。这样前朝的遗物又进一步引发作者浮想联翩的思绪,为后文抒怀作了很好的铺垫。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这后两句久为人们所传诵的佳句,意为倘若当年东风不帮助周瑜的话,那么铜雀台就会深深地锁住东吴二乔了。这里涉及到历史上著名的赤壁之战。在赤壁战役中,周瑜主要是用火攻战胜了数量上远远超过己方的敌人,而其能用火攻则是因为在决战的时刻,恰好刮起了强劲的东风,所以诗人评论这次战争成败的原因,只选择当时的胜利者—周郎和他倚以致胜的因素—东风来写,而且因为这次胜利的关键,最后不能不归到东风,所以又将东风放在更主要的地位上。但他并不从正面来描摹东风如何帮助周郎取得了胜利,却从反面落笔:假使这次东风不给周郎以方便,那么,胜败双方就要易位,历史形势将完全改观。因此,接着就写出假想中曹军胜利,孙、刘失败之后的局面。但又不直接铺叙政治军事情势的变迁,而只间接地描绘两个东吴著名美女将要承受的命运。如果曹操成了胜利者,那么,大乔和小乔就必然要被抢去,关在铜雀台上,以供他享受了。这里的铜雀台,就表现了曹操风流的一面,又言“春深”更加深了风流韵味,最后再用一个“锁”字,进一步突显其金屋藏娇之意。把硝烟弥漫的战争胜负写得很是蕴藉。
诗中的大乔、二乔两位女子,并不是平常的人物,而是属于东吴统治阶级中最高阶层的贵妇人。大乔是东吴前国主孙策的夫人,当时国主孙权的亲嫂,小乔则是正在带领东吴全部水陆兵马和曹操决一死战的军事统帅周瑜的夫人。她们虽与这次战役并无关系,但她们的身分和地位,代表着东吴作为一个独立政治实体的尊严。东吴不亡,她们决不可能归于曹操;连她们都受到凌辱,则东吴社稷和生灵的遭遇也就可想而知了。所以诗人用“铜雀春深锁二乔”这样一句诗来描写在“东风不与周郎便”的情况之下,曹操胜利后的骄恣和东吴失败后的屈辱,正是极其有力的反跌,不独以美人衬托英雄,与上句周郎互相辉映,显得更有情致而已。诗的创作必须用形象思维,而形象性的语言则是形象思维的直接现实。用形象思维观察生活,别出心裁地反映生活,乃是诗的生命。杜牧在此诗里,通过“铜雀春深”这一富于形象性的诗句,即小见大,这正是他在艺术处理上独特的成功之处。另外,此诗过分强调东风的作用,又不从正面歌颂周瑜的胜利,却从反面假想其失败。杜牧通晓政治军事,对当时中央与藩镇、汉族与吐蕃的斗争形势,有相当清楚的了解,并曾经向朝廷提出过一些有益的建议。如果说,孟轲在战国时代就已经知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的原则,而杜牧却还把周瑜在赤壁战役中的巨大胜利,完全归之于偶然的东风,这是很难想象的。他之所以这样地写,恐怕用意还在于自负知兵,借史事以吐其胸中抑郁不平之气。其中也暗含有阮籍登广武战场时所发出的“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那种慨叹在内,不过出语非常隐约,不容易看出。
[]:许顗《彦周诗话》:杜牧之作《赤壁》诗······意谓赤壁不能纵火,为曹公夺二乔置之铜雀台上也。孙氏霸业,系此一战。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不问,只恐被捉了二乔,可见措大不识好恶。
纪昀等《四库提要》:(许顗)讥杜牧《赤壁》诗为不说社稷存亡,惟说二乔,不知大乔乃孙策妇,小乔为周瑜妇,二人入魏,即吴亡可知。此诗人不欲质言,故变其词耳。
何文焕《历代诗话考索》:牧之之意,正谓幸而成功,几乎家国不保。
王尧衢《古唐诗合解》:杜牧精于兵法,此诗似有不足周郎处。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杜甫[唐]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八月里秋深,狂风怒号,狂风卷走了我屋顶上好几层茅草。茅草乱飞,渡过浣花溪,散落在对岸江边。飞得高的茅草缠绕在高高的树梢上,飞得低的飘飘洒洒沉落到池塘和洼地里。
南村的一群儿童欺负我年老没力气,竟忍心这样当面做「贼」抢东西,毫无顾忌地抱着茅草跑进竹林去了。我嘴唇乾燥也喝止不住,回来后拄着拐杖,独自叹息。
一会儿风停了,天空中乌云像墨一样黑,深秋天空阴沉迷蒙渐渐黑下来了。布被盖了多年,又冷又硬,像铁板似的。孩子睡觉姿势不好,把被子蹬破了。一下雨屋顶漏水,屋内没有一点儿干燥的地方,房顶的雨水像麻线一样不停地往下漏。自从安史之乱之后,我睡眠的时间很少,长夜漫漫,屋漏床湿,怎能挨到天亮。
如何能得到千万间宽敞高大的房子,普遍地庇覆天下间贫寒的读书人,让他们开颜欢笑,房子在风雨中也不为所动,安稳得像是山一样?唉!什么时候眼前出现这样高耸的房屋,到那时即使我的茅屋被秋风所吹破,我自己受冻而死也心甘情愿!
[]:秋高:秋深。
怒号(háo):大声吼叫。
三重(chóng)茅:几层茅草。三,泛指多。
挂罥(juàn):挂着,挂住。罥,挂。
长(cháng):高。
塘坳(ào):低洼积水的地方(即池塘)。塘,一作「堂」。坳,水边低地。
忍能对面为盗贼:竟忍心这样当面做「贼」。忍能,忍心如此。对面,当面。为,做。
入竹去:进入竹林。
呼不得:喝止不住。
俄顷(qǐng):不久,一会儿,顷刻之间。
秋天漠漠向昏黑(古音念hè):指秋季的天空阴沉迷蒙,渐渐黑了下来。
布衾(qīn):布质的被子。衾,被子。
娇儿恶卧踏里裂:孩子睡相不好,把被里都蹬坏了。恶卧,睡相不好。裂,使动用法,使……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意思是,整个房子都没有干的地方了。屋漏,根据《辞源》释义,指房子西北角,古人在此开天窗,阳光便从此处照射进来。「床头屋漏」,泛指整个屋子。
雨脚如麻:形容雨点不间断,像下垂的麻线一样密集。雨脚,雨点。
丧(sāng)乱:战乱,指安史之乱。
沾湿:潮湿不乾。何由彻:如何才能挨到天亮。彻,彻晓。
安得:如何能得到。
广厦(shà):宽敞的大屋。
大庇(bì):全部遮盖、掩护起来。庇,遮盖,掩护。
寒士:「士」原指士人,即文化人,但此处是泛指贫寒的士人们。
欢颜:喜笑颜开。
呜呼:书面感叹词,表示叹息,相当于「唉」。
突兀(wù):高耸的样子,这里用来形容广厦。见(xiàn):通「现」,出现。
庐:茅屋。
亦:一作「意」。
足:值得。
[]:此诗载于《全唐诗》卷二百一十九。下面是中国古典文学专家、文艺理论家、陕西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所长霍松林教授对此诗的赏析要点。
此诗写的是自己的数间茅屋,表现的却是忧国忧民的情感。
这首诗可分为四节。第一节五句,句句押韵,「号」、「茅」、「郊」、「梢」、「坳」五个开口呼的平声韵脚传来阵阵风声。「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起势迅猛。「风怒号」三字,音响宏大,读之如闻秋风咆哮。一个「怒」字,把秋风拟人化,从而使下一句不仅富有动作性,面且富有浓烈的感情色彩。诗人好容易盖了这座茅屋,刚刚定居下来,秋风却故意同他作对似的,怒吼而来,卷起层层茅草,怎能不使诗人万分焦急?「茅飞渡江洒江郊」的「飞」字紧承上句的「卷」字,「卷」起的茅草没有落在屋旁,却随风「飞」走,「飞」过江去,然后分散地、雨点似地「洒」在「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很难弄下来;「下者飘转沉塘坳」,也很难收回。「卷」、「飞」、「渡」、「洒」、「挂罥」、「飘转」,一个接一个的动态不仅组成一幅幅鲜明的图画,而且紧紧地牵动诗人的视线,拨动诗人的心弦。诗人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并没有抽象地抒情达意,而是寓情意于客观描写之中。读这几句诗,读者分明看见一个衣衫单薄、破旧的乾瘦老人拄着拐杖,立在屋外,眼巴巴地望着怒吼的秋风把他屋上的茅草一层又一层地卷了起来,吹过江法,稀里哗啦地洒在江郊的各处;而他对大风破屋的焦灼和怨愤之情,也不能不激起读者心灵上的共鸣。
第二节五句。这是前一节的发展,也是对前一节的补充。前节写「洒江郊」的茅草无法收回。还有落在平地上可以收回的,然而却被「南村群童」抱跑了。「欺我老无力」五字宜着眼。如果诗人不是「老无力」,而是年当壮健有气力,自然不会受这样的欺侮。「忍能对面为盗贼」,意谓:竟然忍心在我的眼前做盗贼!这不过是表现了诗人因「老无力」而受欺侮的愤懑心情而已,决不是真的给「群童」加上「盗贼」的罪名,要告到官府里去办罪。所以,「唇焦口燥呼不得」,也就无可奈何了。用诗人《又呈吴郎》一诗里的话说,这正是「不为困穷宁有此」。诗人如果不是十分困穷,就不会对大风刮走茅草那么心急如焚;「群童」如果不是十分困穷,也不会冒着狂风抱那些并不值钱的茅草。这一切,都是结尾的伏线。「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崇高愿望,正是从「四海困穷」的现实基础上产生出来的。
「归来倚杖自叹息」总收一、二两节。诗人大约是一听到北风狂叫,就担心盖得不够结实的茅屋发生危险,因而就拄杖出门,直到风吹屋破,茅草无法收回,这才无可奈何地走回家中。「倚杖」,当然又与「老无力」照应。「自叹息」中的「自」字,下得很沉痛!诗人如此不幸的遭遇只有自己叹息,未引起别人的同情和帮助,则世风的浇薄,就意在言外了,因而他「叹息」的内容,也就十分深广。当他自己风吹屋破,无处安身,得不到别人的同情和帮助的时候,分明联想到类似处境的无数穷人。
第三节八句,写屋破又遭连夜雨的苦况。「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两句,用饱蘸浓墨的大笔渲染出暗淡愁惨的氛围,从而烘托出诗人暗淡愁惨的心境,而密集的雨点即将从漠漠的秋空洒向地面,已在预料之中。「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两句,没有穷困生活体验的作者是写不出来的。值得注意的是这不仅是写布被又旧又破,而是为下文写屋破漏雨蓄势。成都的八月,天气并不「冷」,正由于「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所以才感到冷。「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两句,一纵一收。一纵,从眼前的处境扩展到安史之乱以来的种种痛苦经历,从风雨飘摇中的茅屋扩展到战乱频仍、残破不堪的国家;一收,又回到「长夜沾湿」的现实。忧国忧民,加上「长夜沾湿」,难以入睡。「何由彻」和前面的「未断绝」照应,表现了诗人既盼雨停,又盼天亮的迫切心情。而这种心情,又是屋破漏雨、布衾似铁的艰苦处境激发出来的。于是由个人的艰苦处境联想到其他人的类似处境,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过渡到全诗的结尾。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前后用七字句,中间用九字句,句句蝉联而下,而表现阔大境界和愉快情感的词儿如「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欢颜」、「安如山」等等,又声音宏亮,从而构成了铿锵有力的节奏和奔腾前进的气势,恰切地表现了诗人从「床头屋漏无乾处」、「长夜沾湿何由彻」的痛苦生活体验中迸发出来的奔放的激情和火热的希望。这种奔放的激情和火热的希望,咏歌之不足,故嗟叹之,「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诗人的博大胸襟和崇高理想,至此表现得淋漓尽致。
别林斯基曾说:「任何一个诗人也不能由于他自己和靠描写他自己而显得伟大,不论是描写他本身的痛苦,或者描写他本身的幸福。任何伟大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进了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因为他是社会、时代、人类的器官和代表。」杜甫在这首诗里描写了他本身的痛苦,但当读者读完最后一节的时候,就知道他不是孤立地、单纯地描写他本身的痛苦,而是通过描写他本身的痛苦来表现「天下寒士」的痛苦,来表现社会的苦难、时代的苦难。在狂风猛雨无情袭击的秋夜,诗人脑海里翻腾的不仅是「吾庐独破」,而且是「天下寒士」的茅屋俱破。杜甫这种炽热的忧国忧民的情感和迫切要求变革黑暗现实的崇高理想,千百年来一直激动读者的心灵,并发生过积极的作用。
[]:《唐诗援》:「『安得广厦千万间』,发此大愿力,便是措大想头。」申凫盟此语最妙。他人定谓是老杜比稷、契处矣。
《唐诗镜》:子美七言古诗气大力厚,故多局面可观。力厚,澄之使清;气大,束之使峻:斯尽善矣。
《诗源辨体》:《茅屋为秋风所破》,亦为宋人滥觞,皆变体也。
《唐诗归》:锺云:好笑!好哭(「南村群童」二句下)。锺云:「入竹」妙!妙(「公然抱茅」句下)!谭云:「恶卧」,尽小儿睡性(「娇儿恶卧」句下)。
《杜臆》:「广厦万间」,「大庇寒士」,创见故奇,袭之便觉可厌。……「呜呼」一转,固是曲终馀意,亦是通篇大结。
《义门读书记》:元气淋漓,自抒胸臆,非出外袭也。「自叹息」三字,直贯注结处(「归来倚杖」句下)。「风」字带收前半(「风雨不动」句下)。
《唐宋诗醇》:极无聊事,以直写见笔力,入后大波轩然而起,叠笔作收,如龙掉尾,非仅见此老胸怀。若无此意,则诗亦可不作。朱鹤龄曰:白乐天云:「安得布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同此意。
《读杜心解》:起五句完题,笔亦如飘风之来,疾卷了当。「南村」五句,述初破不可耐之状,笔力恣横。单句缩住、黯然。「俄顷」八句,述破后拉杂事,停「风」接「雨」,忽变一境;满眼「黑」、「湿」,笔笔写生。「自经丧乱」,又带入平时苦趣,令此夜彻晓,加倍烦难。末五句,翻出奇情,作矫尾厉角之势。……结仍一笔兜转,又复飘忽如风。《楠树篇》峻整,《茅屋篇》奇奡。
《杜诗镜铨》:邵子湘云:此老襟抱自阔,与蝼蚁辈迥异。诗亦以朴胜,遂开宋派。蒋弱六云:此处若再加叹息,不成文矣。妙竞推开自家,向大处作结,于极潦倒中正有兴会(「安得广厦」句下)。还说穷话,妙(「风雨不动」句下)。
《网师园唐诗笺》:「安得」三句,固屋破而思广厦之庇,转说到独破不妨,想见「胞与」意量。末二句,有意必尽,惟老杜用笔喜如此。
《岘佣说诗》:后段胸襟极阔,然前半太觉村朴,如「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四语,及「骄儿恶卧踏里裂」语,殊不可学。
《十八家诗钞》:张曰:沉雄壮阔,奇繁变化,此老独擅。
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李白[唐]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舍弃我而逝去的昨天,已经不可挽留,
扰乱我的心绪的今天,令人多有烦忧。
长风吹过了几万里送来秋雁,对此可以开怀畅饮酣醉高楼。
校书您的文章颇具建安风骨,又有我的诗如谢朓秀朗清发。
我们都是心怀逸兴壮思飞动,想登上九天去摘取一轮明月。
拔刀断水水却更加汹涌奔流,举杯消愁愁情上却更加忧愁。
人生在世上不能够称心如意,不如明天披头散发驾舟漂流。
[]:宣州:今安徽宣城一带。
谢朓(tiǎo)楼:又名北楼、谢公楼,在陵阳山上,是南齐诗人谢玄晖任宣城太守时所建,并改名为叠嶂楼。李白曾多次登临,并且写过一首《秋登宣城谢朓北楼》。
饯别:以酒食送行。
校(jiào)书:官名,即祕书省校书郎,掌管朝廷的图书整理工作。
叔云:李白的叔叔李云。
长风:远风、大风。
此:指上句的长风秋雁的景色。
酣(hān)髙楼:畅饮于髙楼。
蓬莱:此指东汉时藏书之东观。《后汉书·卷二十三·〈窦融列传·(玄孙)窦章传〉》:「是时学者称东观为老氏藏室,道家蓬莱山」。章怀太子注:「言东观经籍多也。蓬莱,海中神山,为仙府,幽经秘籍并皆在也。」
蓬莱文章:借指李云的文章。
建安骨:汉献帝建安年间,「三曹」和「七子」等作家所作之诗风骨遒上,后人称之为「建安风骨」。
小谢:指谢朓,字玄晖,南朝齐诗人。后人将他和谢康乐并称为大谢、小谢。这里用以自喻。
清发:指清新秀发的诗风。发:诗文俊逸。
俱怀:两人都怀有。逸兴(xìng):飘逸豪放的兴致,多指山水游兴,超远的意兴。王勃《滕王阁序》:「遥襟甫畅,逸兴遄飞」。李白《送贺宾客归越》:「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壮思飞:卢思道《卢记室诔》:「丽词泉涌,壮思云飞。」壮思:雄心壮志,豪壮的意思。
揽:摘取。一本作「览」。
销:一本作「消」。
称(chèn)意:称心如意。
明朝(zhāo):明天。
散发:不束冠,意谓不做官。这里是形容狂放不羁。古人束发戴冠,散发表示闲适自在。
弄扁(piān)舟:乘小舟归隐江湖。扁舟,小舟、小船。春秋末年,范蠡辞别越王勾践,「乘扁舟浮于江湖」(《史记·货殖列传》)。
[]:这是一首饯别抒怀诗。在诗中,诗人感怀万端,既满怀豪情逸兴,又时时掩抑不住郁闷与不平,感情回复跌宕,一波三折,表达了自己遗世髙蹈的豪迈情怀。
此诗发端既不写楼,更不叙别,而是陡起壁立,直抒郁结。「昨日之日」与「今日之日」,是指许许多多个弃我而去的「昨日」和接踵而至的「今日」。也就是说,每一天都深感日月不居,时光难驻,心烦意乱,忧愤郁悒。这里既蕴含了「功业莫从就,岁光屡奔迫」的精神苦闷,也融铸着诗人对污浊的政治现实的感受。他的「烦忧」既不自「今日」始,他所「烦忧」者也非止一端。不妨说,这是对他长期以来政治遭遇和政治感受的一个艺术概括。忧愤之深广、强烈,正反映出天宝以来朝政的愈趋腐败和李白个人遭遇的愈趋困窘。理想与现实的尖锐矛盾所引起的强烈精神苦闷,在这里找到了适合的表现形式。破空而来的发端,重叠复沓的语言(既说「弃我去」,又说「不可留」;既言「乱我心」,又称「多烦忧」),以及一气鼓荡、长达十一字的句式,都极生动形象地显示出诗人郁结之深、忧愤之烈、心绪之乱,以及一触即发、发则不可抑止的感情状态。
三、四两句突作转折:而对着寥廓明净的秋空,遥望万里长风吹送鸿雁的壮美景色,不由得激起酣饮髙楼的豪情逸兴。这两句在读者面前展现出一幅壮阔明朗的万里秋空画图,也展示出诗人豪迈阔大的胸襟。从极端苦闷忽然转到朗爽壮阔的境界,仿佛变化无端,不可思议。但这正是李白之所以为李白。正因为他素怀远大的理想抱负,又长期为黑暗污浊的环境所压抑,所以时刻都向往着广大的可以自由驰骋的空间。目接「长风万里送秋雁」之境,不觉精神为之一爽,烦忧为之一扫,感到一种心、境契合的舒畅,「酣饮高楼」的豪情逸兴也就油然而生了。
五、六两句承高楼饯别分写主客双方。东汉时学者称东观(政府的藏书机构)为道家蓬莱山,唐人又多以蓬山,蓬阁指秘书省,李云是秘书省校书郎,所以这里用「蓬莱文章」借指李云的文章。上句赞美李云的文章风格刚健,具有「建安风骨」。下句则以「小谢」(即谢朓)自指,说自己的诗像谢朓那样,具有清新秀发的风格。李白非常推崇谢朓,这里自比小谢,正流露出对自己才能的自信。这两句自然地关合了题目中的谢朓楼和校书。
七、八两句就「酣高楼」进一步渲染双方的意兴,说彼此都怀有豪情逸兴、雄心壮志,酒酣兴发,更是飘然欲飞,想登上青天揽取明月。前面方写晴昼秋空,这里却说到「明月」,可见后者当非实景。「欲上」云云,也说明这是诗人酒酣兴发时的豪语。豪放与天真,在这里得到了和谐的统一。这正是李白的性格。上天揽月,固然是一时兴到之语,未必有所寓托,但这飞动健举的形象却让读者分明感觉到诗人对高洁理想境界的向往追求。这两句笔酣墨饱,淋漓尽致,把面对「长风万里送秋雁」的境界所激起的昂扬情绪推向最髙潮,仿佛现实中一切黑暗污浊都已一扫而光,心头的一切烦忧都已丢到了九霄云外。
然而诗人的精神尽管可以在幻想中遨游驰骋,诗人的身体却始终被羁束在污浊的现实之中。现实中并不存在「长风万里送秋雁」这种可以自由飞翔的天地,他所看到的只是「夷羊满中野,菉葹盈髙门这种可憎的局面。因此,当他从幻想中回到实里,就更强烈地感到了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不可调和,更加重了内心的烦忧苦闷。「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这一落千丈的又一大转折,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必然出现的。「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比喻是奇特而富于独创性的,同时又是自然贴切而富于生活气息的。谢朓楼前,就是终年长流的宛溪水,不尽的流水与无穷的烦忧之间本就极易产生联想,因而很自然地由排遣烦忧的强烈愿望中引发出「抽刀断水」的意念。由于比喻和眼前景的联系密切,从而使它多少具有「兴」的意味,读来便感到自然天成。尽管内心的苦闷无法排遣,但「抽刀断水」这个细节却生动地显示出诗人力图摆脱精神苦闷的要求,这就和沉溺于苦闷而不能自拔者有明显区别。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李白的进步理想与黑暗现实的矛盾,在当时历史条件下,是无法解决的,因此,他总是陷于「不称意」的苦闷中,而且只能找到「散发弄扁舟」这样一条摆脱苦闷的出路。这结论当然不免有些消极,甚至包含着逃避现实的成分。但历史与他所代表的社会阶层都规定了他不可能找到更好的出路。
李白的可贵之处在于,尽管他精神上经受着苦闷的重压,但并没有因此放弃对进步理想的追求。诗中仍然贯注豪迈慷慨的情怀。「长风」二句,「俱怀」二句,更像是在悲怆的乐曲中奏出髙昂乐观的音调,在黑暗的云层中露出灿烂明丽的霞光。「抽刀」二句,也在抒写强烈苦闷的同时表现出倔强的性格。因此,整首诗给人的感觉不是阴郁绝望,而是忧愤苦闷中显现出豪迈雄放的气概。这说明诗人既不屈服于环境的压抑,也不屈服于内心的重压。
思想感情的瞬息万变,波澜迭起,和艺术结构的腾挪跌宕,跳跃发展,在这首诗里被完美地统一起来了。诗一开头就平地突起波澜,揭示出郁积已久的强烈精神苦闷;紧接着却完全撇开「烦忧」,放眼万里秋空,从「酣高楼」的豪兴到「揽明月」的壮举,扶摇直上九霄,然后却又迅即从九霄跌入苦闷的深渊。直起直落,大开大合,没有任何承转过渡的痕迹。这种起落无端、断续无迹的结构,最适宜于表现诗人因理想与现实的尖锐矛盾而产生的急遽变化的感情。
自然与豪放和谐结合的语言风格,在这首诗里也表现得相当突出。必须有李白那样阔大的胸襟抱负、豪放坦率的性格,又有髙度驾驭语言的能力,才能达到豪放与自然和谐统一的境界。这首诗开头两句,简直象散文的语言,但其间却流注着豪放健举的气势。「长风」二句,境界壮阔,气概豪放,语言则髙华明朗,仿佛脱口而出。这种自然豪放的语言风格,也是这首诗虽极写烦忧苦闷,却并不阴郁低沉的一个原因。
全诗如歌如诉,情感起伏涨落,韵味深长,一波三折,章法腾挪跌宕,起落无端,断续无迹,语言明朗朴素,音调激越高昂,达到了豪放与自然和谐统一的境界。
[]:宋·严沧浪、刘须溪评点《李太白集》载明人评语:如天马行空,神龙出海。
明·高漫士《唐诗品汇》:刘云:崔嵬迭宕,正在起一句。「不称意」,诺欲绝。
明·陆仲昭《唐诗镜·卷十九》:雄情逸调。
明·唐仲言《唐诗解·卷十三》:此厌世多艰,思栖逸也。言往日不返,来日多忧,盍乘此秋色登楼以相酣畅乎?……然不得近君,是以愁不能忘。而以抽刀断水起兴,因言人生既不称意,便当适志扁舟,何栖栖仕宦为也?
明末清初·王船山《唐诗评选·卷一》:兴起超忽。
清髙宗敕编《唐宋诗醇·卷七》:遥情飙竖,逸兴云飞,杜少陵所谓「飘然思不群」此矣。二载而下,犹见酒间岸异之状,真仙才也。吴樊桐曰:亦从明远变化出来。
清·王翼云《唐诗合解·卷三》:前四句起势豪迈,如风雨之骤至。言日月如流,光阴如驶已去之。昨日难留,方来之忧思烦乱,况人生之聚散不定,而秋风又复可悲乎!当此秋风送雁,临眺髙楼,可不尽醉沉酣,以写我忧乎?《古唐诗合解》:此篇三韵两转,而起结别是一法。起势豪迈如风雨之骤至。
清·沈归愚《唐诗别裁》:此种格调,太白从心中化出(首二句下)。
清·宋宗元《网师园唐诗笺》:耸突爽逸(首二句下)。奥思奇句(「抽刀断水」二句下)。
清·方仪卫《昭昧詹言》:起二句,发兴无端。「长风」二句,落入;如此落法,非寻常所知。「抽刀」二句,仍应起意为章法。「人生」二句,言所以愁。
清·刘融斋《艺概》:昔人谓激昂之言出于兴,此「兴」字与他处言兴不同。激昂大抵*是情过于事,如太白诗「欲上青天揽日月」是也。
清·王缃绮《王闿运手批唐诗选》:起句破格,赖此救之(「长风万里」二句下)。中四句不贯,以其无愁也(「蓬莱文章」四句下)。
近·高阆仙《唐宋诗举要》:吴曰:破空时来,不可端倪(首二句下)。吴曰:再用破空之句作接,非太白雄才,那得有此奇横(「长空万里」句下)?吴曰:第四句始倒煞到题。翁覃溪曰:「蓬莱」句从中突起,横亘而出。吴曰:「抽刀」句再断。吴曰:收倒煞到题(末二句下)。
登岳阳楼杜甫[唐]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早早就闻知洞庭湖的盛名,今天终于登上了岳阳楼观看。
吴楚被大至分为东南两地,浩荡的水波吞吐昼夜不息。
亲朋好友个个都音信全无,我年老多病仿佛一叶孤舟。
北边的关山战火不曾停息,我扶窗远眺不禁涕泪交流。
[]:洞庭水:即洞庭湖,在今湖南北部,长江南岸,是中国第二淡水湖。
岳阳楼:即岳阳城西门楼,在湖南省岳阳市,下临洞庭湖,为游览胜地。
坼(chè):分裂。
乾坤:指日、月。
浮:日月星辰和大地昼夜都飘浮在洞庭湖上。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句:吴楚两地在我国东南。
无一字:音讯全无。字,这里指书信。
老病:杜少陵时年五十七岁,身患肺病,风痹,右耳已聋。
有孤舟:唯有孤舟一叶飘零无定。
戎马:指战争。
关山北:北方边境。
凭轩:靠着窗户。
涕泗(sì)流:眼泪禁不住地流淌。
[]:首联「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有一点是很清楚的,诗人对洞庭湖向往已久,这是在叙事写景的行文中,自然地流露出来的感情。但这毕竟是过去的向往,登上了岳阳楼,其感情似乎应当是高兴。因为多年的向往实现了,一定高兴。但仔细品味,句中又见不到高兴的字眼,抽不出如愿以偿的情思。联系下文更是如此。实际上在这两句中「昔」与「今」之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距离,作者把这段距离拉开,没有用简单的「喜」「悲」之词来填充它,而是留给读者去想象、回味。古人说「律诗之妙全在无字处」,这里就是无字处。「昔」与「今」之间,天在变,地在变,国在变,人也在变。安史之乱,唐王朝由盛转衰,人民的深重灾难,杜少陵个人的悲惨遭遇,这一切都凝聚在一起,凝聚在杜少陵的心头,并随着诗人—起登上了岳阳楼。他高兴不起来。应当说「今上岳阳楼」是向往了多年不得登,如今纔算是登上来了,这是一声长叹,长叹的内里是一团忧国忧民、伤时伤世的感慨。这一声长叹,就像那咏叹调的引子,开启了下面一个个乐章。这里还要注意到一个「水」字,题目是「登岳阳楼」,头一句却先写洞庭湖,第二句纔写岳阳楼,而且是「洞庭水」不是洞庭湖。这个「水」字显然是要突出的,这是抓住了洞庭风光的主要特点,说明了下文主要是在「水」上做文章。
颔联「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这两句紧扣上联的「水」字,虽没出现水字,却是专门写洞庭水。诗人站在岳阳楼上,向东南方向极目眺望,衹见洞庭湖水茫茫一片,一眼望不到头,而吴地则被挤向了远远的东边,楚地则被远远地挤向了西边、南边。这景象,就好像洞庭湖水向东南伸展,把本来连在一起的吴地和楚地,一下子分裂成为两块。「坼」字用的很好,有动态感。彷彿湖水在延伸,大地被切割开。后一句「乾坤」就是天地,包括天地万物。「乾坤日夜浮」是说诗人站在岳阳楼上,四面眺望,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洞庭水,彷彿整个天地万物都被湖水漂浮起来,彷彿天地万物都日日夜夜地在洞庭湖水上浮动漂游。「浮」字也有动态感。使人想到整个苍穹都被湖水托住的—个半球,而万物的运动,都是湖水荡动的结果。这两句都是写洞庭水,境界宏阔。一是极写水面的宽阔,二是极写水的力量。能够割裂大地,能够浮动乾坤,这是极写它的力量。而被割裂、被浮动东西之庞大,则显示出湖水的宽阔。这不是简单的夸张手法,这里有个视觉、感觉和想象的问题。由于地球是圆的,人的视觉是有限的,面对茫茫的湖水可能看不到岸边,即使看到了,远远望去也衹是一条线,这就造成了湖水无限大,而远地十分狭小的感觉。诗人准确、真实地抓住了这视觉和感觉上的错觉,就把湖水描写成了四际无垠,彷彿大地四处都是水乡泽国,这是视觉感觉的真实。但诗人又借助想象,把本来看不到的吴楚大地和整个乾坤四际,也融进了这个视觉和感觉的画面。从而构成了一个想象的吴地楚地被裂开,整个乾坤被浮动的广阔无垠的画面。这就是借助想象而形成的意象。这是将想象中的更广阔的景象纳进了视觉画面的结果。这是说「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是视觉错觉加上想象的产物,这是一个很成功的宏观意象。它的主要特点是境界广阔、气魄宏大。像这样大的宏观意象、气魄在中国古代诗歌中是很少见的。如孟浩然也有咏叹洞庭湖的诗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但没有杜诗境界更为高远。这两句是写景,但不能看成是纯写景,写景中渗透着诗人的胸怀。「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透露唐王朝的分裂衰败和国势的不安定。
颈联「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这两句是写诗人自己的处境。「无一字」指的是没有一点消息,一点音信。「亲朋无一字」写出了诗人的孤苦,但主要是音信断绝,自己不了解朝里和地方上的情况,即整个国家的情况。这对一个念念不忘君王,不忘国家,不忘人民的诗人来说,是一种被社会忘记的孤独感,他在精神上无疑是很痛苦的。「孤舟」是指诗人全家挤在一条小船上飘泊度日,消息断绝,年老多病,孤舟漂泊,其精神上、生活上的惨苦可以想见。理解这两句应与前两句联系起来看,前两句是远望,随着湖水向四际望去,水天相接,联想到吴楚,联想到整个乾坤。这两句近看,看到了孤舟,孤舟是近景中映入眼帘最能触动他的东西。于是使他联想到自己的身世、遭遇和处境。可以说这两联都是由观景引出,衹不过前两句以写观景所见为主,后两句以写观望所见而引起的联想为主。这两联在内涵上也是一脉相通的。表面看起来毫无联系,实际上是一脉相通的。既然这后两句是写他的孤苦悲惨处境,由此应推想到前两句也绝非是单单写景,实际上前两句是借写远景象征性地、比拟性地暗示国势的动荡不安。这里包含着安史之乱的后遗症:唐王朝的衰败,人民的痛苦,外族的侵扰,国家的四分五裂和社会的不安定,栋梁之臣的缺乏等等,这一切都是杜少陵飘泊中念念不忘的大事。正是由于诗人心中牵挂着国事民事,纔牵肠挂肚。所以当他看到广阔无垠洞庭湖水时,也会想到彷彿大地裂开了,乾坤在日夜不停地浮动。从杜少陵一贯的忧国忧民的思想境界来看,他登上岳阳楼极目远眺,也必定会想到这些。可以说没想到这些就不是杜少陵。也正是由于诗人胸中翻腾着叫人牵肠挂肚的国事民事,所以就很自然地勾起了自己不能再施展抱负的痛心。于是这孤舟飘泊,老弱多病,消息也听不到的可悲处境,也就顺理成章地涌上心头。这两联中,上联境界极大,下联境界却很小,大小相映成趣,其间也包孕着诗人的无限感慨。就景象来说,上联展现的是浩瀚的洞庭湖水,下联则画出了水面上的一点孤舟。湖水动荡,孤舟飘浮,虽然大小悬殊,却统一在一幅画中。如果将洞庭湖水比作整个国家,那么那一点孤舟就是诗人杜少陵自己。这里是象征,这鲜明对照的谐调之中,既包含着诗人对自己终身遭遇的痛心和不平,也体现了诗人将自己的命运、国家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诗人站在岳阳楼上,望望湖水,看看孤舟,想到国家,想到自己,万种感慨,萦绕心头。「不阔则狭处不苦,能狭则阔境愈空」,「乾坤」与「孤舟」对比,阔大者更为浩渺,狭小者更显落寞。
尾联「戎马关山北。」「戎马」,就是战马、兵马,指战争。「关山」,泛指,并非专指那道关,那座山。「关山北」,指打仗的地方。从诗人来说,从洞庭湖向长安望去,隔着一道道关,一座座山,而战火就在北面燃烧。「戎马关山北」,具体指的是当时吐蕃入侵,威胁长安,战争不息,国家不得安宁。「凭轩涕泗流」是说杜少陵倚靠岳阳楼的窗户,向北眺望,虽然隔着道道关山,他看不到长安,也看不到战火,但在他心中却呈现出吐蕃入侵,长安危急,人民遭难的情景,于是他就禁不住伤心的老泪纵横了。这两句是两个景象:一个是西北长安附近的战火,一个是岳阳楼上倚窗眺望的老诗人。两者构成了一幅画,前者是诗人心中想到的,后者是诗人自身实景。长安与岳阳楼相距千里,但在诗人心中却没有这个距离。这真是身在洞庭,心在长安。孤舟虽小却装着整个天下。衰老多病的躯体中,仍然跳动着—颗忧国忧民的志诚之心。同时「戎马关山北」一句,明确写出了诗人在登岳阳楼时心中想的是国家的不安宁。这就更可以说明了第二联绝非仅仅是写景。第三联也决不衹是写自己的孤苦无依。「凭轩涕泗流」一句中,则凝聚着诗人对国家时局、自己孤苦处境比照后,感到无可奈何,感到万分压抑的感情,非常形象而深刻地显示出杜少陵晚年时的精神痛苦。精神痛苦主要是无可奈何。
这首诗的主要艺术成就表现为以下两点。
第一,作品运用了变化多样的表现手法。作品虽然衹有八句话,但是却运用了多种表现手法。开篇两句运用的是叙述的手法,交代的是登临岳阳楼的缘由。三四两句运用的是描绘的手法,绘制了岳阳楼的宏阔壮观图景,并且在描绘中,又运用了形象的比喻,增强了作品的生动性。作品最后两句又运用了抒情的写法,揭示出诗人的内心世界,开拓了作品的意境。
第二,作品内容和感情两方面大跨度的跳跃。从内容方面说,开篇一联写的是诗人登楼的过程,其中蕴含了「昔」与「今」的时间跳跃过程。颔联中,诗人由上联的写自己推进到写洞庭湖,这里有一个从小到大的跨度。在写景中,又由吴、楚之地面到日、月之天空的空间跳跃。到了颈联,诗人又转回自身的描写,前后联之间有一个从大到小的跨越。到了尾联,诗人又从个人身世遭际的描写扩展到国事的描写,上下联又是一个从小到大的跨越。在写国事时,又有一个从国难的跳跃到诗人感情抒发的过程。这就构成了纵横开阔,跳跃性强的特点。从诗人的感情发展脉络上说,首联蕴含喜悦,颔联带有雄壮,颈联转为凄苦,尾联变为悲伤。诗人的感情随着诗篇的进展,显示出不断变化,跳跃性强的艺术特点。
[]:唐鲁国《唐子西文录》:过岳阳楼,观杜子美诗,不过四十字尔,气象宏放,涵蓄深远,殆与洞庭争雄,所谓富哉言乎者。太白、退之辈率为大篇,极其笔力,终不逮也。杜诗虽小而大,余诗虽大而小。
胡元任《苕溪渔隐丛话》:《西清诗话》云:洞庭天下壮观,自昔骚人墨客,题之者众矣……皆见称于世。然未若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则洞庭空旷无际,气象雄张,如在目前。至读子美诗,则又不然。「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不知少陵胸中吞几云梦也。
刘後村《後村诗话》:岳阳城赋咏多矣,须推此篇独步,非孟浩然辈所及。
方虛谷《瀛奎律髓》:岳阳楼天下壮观,孟杜二诗尽之矣。中二联,前言景,后言情,乃诗质一体也。
高漫士《唐诗品汇》:刘曰:气压百代,为五言雄浑之绝(「吴楚」二句下)。
周青羊《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刘辰翁曰:五、六略不用意,而情景适等。赵云龙曰:句律浑朴。盛唐起语,大率如此,三、四高绝。
何义门《义门读书记》:定远云:破题笔力千钧。岳阳楼因洞庭湖而有,先点洞庭,后破「登」字,迎刃之势,……上下各四句,直似不相照顾;仍复浑成一气。非公笔力天纵,鲜不顾此失彼。
胡元瑞《诗薮》:「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浩然壮语也,杜「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气象过之。
王船山《唐诗评选》:出峡时摄汗漫于整暇,不复作「花鸟无私」、「水流不竞」等语。起二句得未曾有,虽近情而不俗。「亲朋」一联,情中有景。「戎马关山北」五字卓炼。此诗之佳亦止此。必推高之以为大家,为元气,为雄浑壮健,皆不知诗者以耳食不以舌食之论。
查他山《初白菴诗评》:杜作前半首由近说到远,阔大沉雄,千古绝唱,孟作亦在下风。
黄扶孟《唐诗摘钞》:亲朋无一字相遗,老病有孤舟相伴,各藏后二字,名「歇后句」。题是登岳阳楼,诗中便要见出登楼之人是何身分;对此景作此诗,是何胸次,如此诗方与洞庭岳阳气势相敌。
黄扶孟《杜诗说》:前半写景,如此阔大;五、六自叙,如此落寞,诗境阔狭顿异。结语凑泊极难,转出「戎马关山北」五字。胸襟气象,一等相称,宜使后人搁笔也。
张谦宜《茧斋诗谈》:「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十字写尽湖势,气象甚大。一转入自己心事,力与之敌。
清高宗敕编《唐宋诗醇》:元气浑沦,不可凑泊,千古绝唱。
沈归愚《唐诗别裁》:三、四雄跨今古,五、六写情黯淡。著此一联,方不板滞。孟襄阳三、四语实写洞庭,此衹用空写,却移他处不得,本领更大。
浦山伧《读杜心解》:黄生云:写景如此阔大,自叙如此落寞,诗境阔狭顿异……愚按:不阔则狭处不苦,能狭则阔境愈空。然玩三、四,亦已暗逗辽远漂流之象。
杨西木《杜诗镜铨》:王阮亭云:元气浑沦,不可凑泊,高立云霄,纵怀身世。写洞庭衹两句,雄跨今古。下衹写情,方不似后人泛咏洞庭诗也。
谭宗《近体秋阳》:元气浑灏,目无今古。
宋宗元《网师园唐诗笺》:「吴楚」二句雄伟,雅与题称。此作与襄阳《临洞庭》诗同为绝唱,宜方虚谷大书毬门,后人更不敢题也。
梁退菴《浪迹丛谈》:徐筠亭时作曰:「孟襄阳诗『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杜少陵诗『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力量气魄已无可加,而孟则继之曰『欲济无舟揖,端居耻圣明』,杜则继之曰『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皆以索寞幽渺之情,摄归至小。两公所作,不谋而合,可见文章有定法。若更求博大高深之语以称之,必无可称而力蹶无完诗矣。」
论诗(其二)赵翼[清]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李白和杜甫的诗篇曾经被成千上万的人传颂,
如今读起来感觉已经没有什么新意了。
国家代代都有很多有才华的诗人,
他们的诗篇文章以及名气都会流传数百年(流芳百世)。
[]:论诗:选自《瓯(ōu)北集》卷二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论诗》五首,都是七言绝句。本篇是第二首,传诵最广。
李杜:指唐代大诗人李白、杜甫(此处指大李杜,小李杜指李商隐和杜牧。)
江山代有才人出:国家代代都有很多有才情的人。才人,有才华的人。
风骚:指《诗经》中的“国风”和屈原的《离骚》。后来把关于诗文写作的诗叫做“风骚”。这里指在文学上有成就的“才人”的崇高地位和深远影响。
[]:赏析一
赵翼论诗提倡创新,反对机械模拟,此诗就体现了这一点。为了说明诗风代变的道理,诗人举出了诗歌史上的两位大诗人,唐代的李白与杜甫为例。以为即使是李、杜这样的大诗人,他们的诗作因流传千年,播于众口,已经不再给人以新鲜感了。以历史发展的眼光来看,各个时代都有其标领风骚的人物,不必惟古人是从。“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是广为传诵的名句。
赏析二
诗的前两句以李白、杜甫的诗为例来说理:“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李白、杜甫的诗歌万古流传,无人能与之相比,然而,就是如此伟大的诗篇,至今也觉得不新鲜了。可见,“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国家代代都有有情的人出现,他们各自的影响也不过几百年而已。作者认为诗歌应随着时代不断发展,诗人在创作上应求变创新,而不要刻意模仿,跟在古人后面亦步亦趋。
第一、二句诗人指出,即使是李白、杜甫这样伟大的诗人,他们的诗篇也有历史局限性。第三、四句诗人呼唤创新意识,希望诗歌写作要有时代精神和个性特点,大胆创新,反对沿袭守旧。世人常常用这句诗来赞美人才辈出,或表示一代新人替换旧人,或新一代的崛起,就如滚滚长江,无法阻拦。
己亥杂诗 · 其五龚自珍[清]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浩浩荡荡的离别愁绪向着日落西斜的远处延伸,离开北京,马鞭向东一挥,感觉就是人在天涯一般。我辞官归乡,有如从枝头上掉下来的落花,但它却不是无情之物,化成了春天的泥土,还能起着培育下一代的作用。
[]:浩荡离愁:离别京都的愁思浩如水波,也指作者心潮不平。浩荡:无限。
吟鞭:诗人的马鞭。东指:东方故里。天涯:指离别京都的距离。
落红:落花。花朵以红色者为尊贵,因此落花又称为落红。
花:比喻国家。即:到。
[]:作者当时愤然辞官,离别亲朋好友,愁肠百结。“浩荡”一词,除了说明愁绪之浓,还蕴蓄着对当时社会的不满、对当政者的愤然、对人民生活的担忧等各种复杂的思想感情。
“浩荡离愁白日斜”。别离愁绪已经充塞天地、浩浩难禁,何况正值夕阳西坠,日暮摇落之际,诗人此时的心绪,便可想而知。如果借用词组结构方式分析其中的意蕴,以“离愁”为中心词的话,那么,“浩荡”是“离愁”的定语,而“白日斜”则是“离愁”的补语。“白日斜”是说作者带着离愁南归,因为愁绪郁积在胸中,所以感觉上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已日薄西山。这里不说“夕阳”而取“白日”,正好与作者当时的心情相吻合,也隐喻当时国势渐颓的社会现实。在中国古典诗歌中,诗人们常常喜欢用落日作为自然现象和象征韶光易逝的双重手法来显示相思之烈或别离之苦。“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古诗》);“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李白《送友人》);“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柳永《雨霖铃》);“斜阳却在,烟柳断肠处”(辛弃疾《摸鱼儿》)。“吟鞭东指即天涯”。“吟鞭”是指诗人的马鞭,“东指”点明了此行的目的地——故乡(浙江)。“即天涯”是说距离故乡还很远。马鞭举处,前面便是离京师越来越远的海角天涯。元人马致远的《天净沙》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龚自珍以“浩荡”修饰离愁,以“白日斜”烘托离愁,以“天涯”映衬离愁,这种多层次的描写方法和马致远的“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龚自珍的“吟鞭东指即天涯”没有直接说自己是“断肠人”而已。
按理说,龚自珍不满于死气沉沉的礼部衙门生活,毅然辞去礼部主事之职,准备回家乡杭州干一番事业,只身出都,有的只是对旧势力的决裂之感和憎恶之情,不应产生浩荡的离愁。唐诗人刘皂《旅次朔方》云:“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说由于迁谪到更远的地方,因此连客舍地也成为故乡了。不同之处在于,龚自珍虽说是浙江仁和(今杭州)人,但小时候在北京住过,又在礼部和其他机构做了十余年京官,京城早已成了他的第二故乡。虽然龚自珍是主动要求辞职,但辞职的原因却是因为沉沦下僚,生活拮据,事出无奈,客观上是被迫离京出都。因此,“浩荡离愁”中,含有些许仕途蹭蹬,不为世用的感叹和在政治上、思想上的孤独感。兼之龚自珍当时与妓女灵箫关系十分密切,《己亥杂诗》十分之一的主题都与灵箫有关,其中一首说自己正堕入“红似相思绿似愁”的情场里,虽说灵箫并不在京师,但在这种情况下,与过去的生活告别,缠绵悱恻、依依不舍的“离愁”也就难排难遣。可见,龚自珍的“离愁”内涵是丰富、复杂和多方面的。
日暮的片片飞花,撩起诗人的离愁。事业未竟,岁月蹉跎,青春已逝,红日西沉,今番出都,也许不再回还,作为描摹落花的能手,诗人爱“探春”,更爱“送春”,爱花开,也许更爱看花落,他曾在《西郊落花歌》中说纷飞的海棠花是到人间飘泊逗留的奇龙怪凤,把大风中海棠纷谢的奇景比作“如钱塘潮夜澎湃;如昆阳战晨披靡;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又闻净土落花深四寸,冥目观想尤神驰”,想像“安得树有不尽之花更雨新好者,三百六十日长是落花时”。他对落花作过那么多美妙的比喻,而如今,诗人突然感到自己像一片飘飞的落花。辞别京都,诗人乘马车出都,一路情不能已,对着无边的落花,展开丰富的想像。官场的倾轧,沉重的氛围,窒息的人性,拮据的生活,诗人把自己的身世与落花完全融为一体。
“落红不是无情物”,这里的“落红”两字。在全诗中地位十分重要。它上承“浩荡离愁”,诗人的离愁不仅有“浩荡”修饰,“白日斜”烘托,“天涯”映衬,还被动态的,由时时拂面而过的“落红”撩起。这一笔是隐藏在诗内的,因此,“落红”既是对前面离愁内涵的补充,而作为转折,它又使整首诗从离愁中解脱出来,转入下层,为全诗主题升华作了铺垫。此时诗人在想落红护花。“落红”即落花,全句的本义是说从树上飘落的花瓣并不是无情之物,而是依附地表,腐烂成泥,化作精魂,养育来年的春花。作者借自然的循环法则来自比,表示自己虽然辞官,但仍会关心国家的前途命运。这富有哲理的一句话,传达出诗人“不在其位,亦谋其政”的难能可贵的精神,表明了诗人无比坚定的决心,成为千古名句,激励着许多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落花决不是无情的废物,诗人辞去礼部主事之职,正是为了到家乡主掌书院,聚徒讲学,把自己的学业和思想传给生徒,以变革的热情和未来的憧憬启迪他们,为国为民尽自己的最后一点力量。花落归根,化为春泥,正可以孕育新的春天,色彩、芬芳,正可以献给后之来者。诗人从大自然生生不息的规律中得到启发。大自然里花开花落,本来风雨由之,无感情可言,落红说不上是“有情物”还是“无情物”,只是诗人把自己的身世与落花完全结合起来,把感情移向落花,才使落花也具有人的感情,从而变成有情物。落花有情,表现在去酿造新的彩色的世界——“化作春泥更护花”。至此,诗人终于把飞花般纷乱的思绪捉住,从愁思中摆脱出来,带着时代的使命感,上升到一种庄严神圣的境界。“化作春泥更护花”,这是飞花的独白,也是诗人与腐败的官场决裂,向黑暗的势力抗争的庄严而神圣的宣誓。为了国家和黎民百姓,为了似锦繁花,不惜献身化为春泥。
古代诗人描写落花,一种是怨啼鸟,怪东风,叹年华,面对落花,嘘唏感叹。“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李煜《浪淘沙》);“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李清照《一剪梅》);《红楼梦》中林黛玉葬花词:“依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杜牧《金谷园》甚至把落花比作堕楼美人:“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堕楼人。”把风吹花落悄无声的自然景象与美人堕楼联系在一起,以粉红的花瓣从枝头飘落比拟红粉佳人堕楼,寓有美人如花,红颜薄命,美好的事物殒于一旦的感叹,讽刺了石崇“金谷园”繁华事散,好景不长的可悲结局,而把花落比作美人堕楼,有些凄楚肃杀,充满浓郁的感伤之情。另一种把落花作为自然景物来描写,其中不乏昂扬向上的精神。“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刘慎虚《阙题》);“春城无处不飞花”(韩翃《寒食》);“花落春仍在”(俞樾试帖诗),孟浩然的《春晓》“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也只见童子的浑朴天真和烂漫之趣,而无伤春惜花之情。有的充满勃勃生机,有的在飒衰中现出昂奋。但是,无论是“春城无处不飞花”,还是“花落春仍在”,比起龚自珍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来,境界上要略逊一筹。即使化做春泥,也甘愿培育美丽的春花成长。不为独香,而为护花。表现诗人虽然脱离官场,依然关心着国家的命运,不忘报国之志,以此来表达他至死仍牵挂国家的一腔热情;充分表达诗人的壮怀,成为传世名句。
这首小诗将政治抱负和个人志向融为一体,将抒情和议论有机结合,形象地表达了诗人复杂的情感。龚自珍论诗曾说“诗与人为一,人外无诗,诗外无人”(《书汤海秋诗集后》),他自己的创作就是最好的证明。
塞下曲六首李白[唐]

【其一】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其二】
天兵下北荒,胡马欲南饮。
横戈从百战,直为衔恩甚。
握雪海上餐,拂沙陇头寝。
何当破月氏,然后方高枕。
【其三】
骏马似风飙,鸣鞭出渭桥。
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
阵解星芒尽,营空海雾消。
功成画麟阁,独有霍嫖姚。
【其四】
白马黄金塞,云砂绕梦思。
那堪愁苦节,远忆边城儿。
萤飞秋窗满,月度霜闺迟。
摧残梧桐叶,萧飒沙棠枝。
无时独不见,流泪空自知。
【其五】
塞虏乘秋下,天兵出汉家。
将军分虎竹,战士卧龙沙。
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
玉关殊未入,少妇莫长嗟。
【其六】
烽火动沙漠,连照甘泉云。
汉皇按剑起,还召李将军。
兵气天上合,鼓声陇底闻。
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

[]:【其一】
五月的天山仍是满山飘雪,只有凛冽的寒气,根本看不见花草。
只有在笛声《折杨柳》曲中才能想象到春光,而现实中从来就没有见过春天。
战士们白天在金鼓声中与敌人进行殊死的战斗,晚上却是抱着马鞍睡觉。
但愿腰间悬挂的宝剑,能够早日平定边疆,为国立功。
【其二】
天朝的大军开向北方的荒塞,是因为胡人的兵马准备南侵。
战士们横戈走马纵横作战,只是为了报效朝廷的厚恩。
他们不畏艰苦,在瀚海握雪而餐,在陇头拂沙而眠。
只有一个心愿,就是攻破敌国平定边疆,使祖国的百姓高枕无忧,安居乐业。
【其三】
骏马像一阵旋风驰骋,战士们鸣鞭纵马出了渭桥。
背着弓箭辞别了汉地的明月,在战场上弯弓射箭打败了胡人。
战争结束后天上的客星也为之暗淡,军营渐空,海雾已消。
功成之后,在麒麟阁的功臣像上,却只有霍嫖姚的画像。
【其四】
战马在黄金塞上奔驰,塞上的白云和黄沙回绕在思妇的梦中。
在这易生悲思的秋天里,边疆的征夫勾起了闺中少妇的思念。
萤火虫在秋窗前飞来飞去,边城之月在闺房门前远近徘徊。
秋霜凋落了梧桐的残叶,西风在沙棠树枝间沙沙作响。
思念的人儿怎么等也等不见,相思的泪水只有暗自空流。
【其五】
胡虏乘着秋高马肥之际兴兵南侵,唐朝大军出动兵马前去迎敌。
将军带着虎符出征,战士们在龙沙坚守御敌。
夜晚的月亮弯如弓影,胡地的霜雪凝剑成花。
大军尚未进入玉门关,闺中的少妇还是不要太着急了吧。
【其六】
烽火在沙漠深处燃起,战火映红了甘泉宫的天空。
汉皇勃然大怒,按剑而起,召李将军率领大军前去迎敌。
杀气直冲云霄,鼓声震天动地,天兵英勇战斗,所向无敌。
横行战场靠的是勇敢的气魄,一战而扫清胡虏,平定天下。
[]:天山:指祁连山。
折柳:即《折杨柳》,古乐曲名。
金鼓:指锣,进军时击鼓,退军时鸣金。
天兵:指汉朝军队。
衔恩:受恩。
甚:多。
海:瀚海,大沙漠。
陇头:田野。
高枕:高枕无忧。
鸣鞭:马鞭挥动时发出声响。
渭桥:在长安西北渭水上。
天骄:指匈奴。
海雾:沙漠上的雾气,指战争的气氛。
麟阁:即麒麟阁。
霍嫖姚:即霍去病。
云砂:细碎的石粒,指边塞风光。
沙棠:植物名,果味像李子。
独不见:为乐府古题,吟诵的是思而不得见的落寞愁绪。
虎竹:兵符。
龙沙:即白龙堆,指塞外沙漠地带。
剑花:剑刃表面的冰裂纹。
殊:远。
嗟:感叹。
甘泉:甘泉山,秦时在山上造甘泉宫,汉武帝扩建。
合:满。
陇底:山坡下。
负:凭借。
净:一作“静”。
妖氛:指敌人。
[]:【其一】
首句言“五月天山雪”,已经扣紧题目。五月,在内地正值盛夏。韩愈说“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赵嘏说“和如春色净如秋,五月商山是胜游”。但是,李白所写五月却在塞下,在天山,自然,所见所感也就迥然有别。天山孤拔,常年被积雪覆盖。这种内地与塞下在同一季节的景物上的巨大反差,被诗人敏锐地捕捉,然而,他没有具体细致地进行客观描写,而以轻淡之笔徐徐道出自己内心的感受:“无花只有寒”。“寒”字,隐约透露出诗人心绪的波动,何况寒风之中又传来《折杨柳》的凄凉曲调呢!春天在边疆是看不到的,人们只能从笛曲之中去领受,去回味。《折杨柳》为乐府横吹曲,多写行客的愁苦。在这里,诗人写“闻折柳”,当亦包含着一层苍凉寒苦的情调。他是借听笛来渲染烘托这种气氛的。诗为五律,依惯例当于第二联作意思上的承转,但是李白却就首联顺势而下,不肯把苍凉情绪稍作收敛,这就突破了格律诗的羁绊,以气脉直行,豪纵不拘,语淡而雄浑为其特色了。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古代出征要敲击钲、鼓,用来节制士卒进退,五、六两句,写的正是这种情况。语意转折,已由苍凉变为雄壮。诗人设想:自己来到边塞,就在天山脚下,整日过着紧张的战斗生活。白天在钲、鼓声中行军作战,晚上就抱着马鞍子打盹儿。这里,“晓战”与“宵眠”相对应,当是作者有意在概括军中一日的生活,其军情之紧张急迫,跃然纸上。“随”字,摹状士卒的令行禁止。“抱”字,描绘士卒夜间警备的情况。二句写的是士卒的生活场景,而他们守边备战,人人奋勇,争为功先的心态则亦尽情流露出来。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斩楼兰:据《汉书·傅介子传》:“汉代地处西域的楼兰国经常杀死汉朝使节,傅介子出使西域,楼兰王贪他所献金帛,被他诱至帐中杀死,遂持王首而还”。这里是借用傅介子慷慨复仇的故事,表现诗人甘愿赴身疆场,为国杀敌的雄心壮志。“直”与“愿”字呼应,语气斩截强烈,一派心声,喷涌而出,自有夺人心魄的艺术感召力。
【其二】
这首诗写战士们努力征战,不辞辛苦,希望能真正营造出一个和平安宁的环境,让广大人民不再受外族入侵的威胁,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
【其三】
首句写战马飞奔,有如风驰电掣。写“骏马”实际上是写驾驭骏马的健儿们,马壮是为了借喻兵强。在唐代前期,胡马南侵是常有的,唐高祖李渊甚至一度被迫“称臣于突厥”(《旧唐书·李靖传》)。因此,健儿们杀敌心切,斗志昂扬,策马疾行。
“出渭桥”和“辞汉月”,是指出军队的出发点和行军路线。“出渭桥”而“鸣鞭”,正所谓快马加鞭,进一步烘托出健儿们的急切心情,也渲染了军事任务的紧迫和唐军士气的旺盛。气势雄浑,大有高唱入云之势。从“辞汉月”到“破天骄”,即从军队出发到克敌制胜,是一个极大的转折。“插羽”,鞍上箭。“天骄”,匈奴曾自称“天之骄子”,这里泛指敌人。从“弯弓”到“插羽”,瞬间就完成了这样一个大转折,省掉了多少鏖战情节和厮杀场面的描写,足见布局的简洁,笔法的洗炼。然而这又是十分自然的、可信的。既然是兵强马壮,士气高昂,自然就会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天兵所向,势如拉枯摧朽。这是符合逻辑和顺理成章的。也暗示将领指挥得当,这次战役完全符合“兵贵神速”的兵法要求。
五、六句描写“破天骄”后的战场景象。在正义之师面前,敌人不堪一击,土崩瓦解,望风而逃。古人认为客星呈现白色的光芒,就是战争的征兆。星芒已尽,就意味着战争结束。北方沙漠、草原,广阔无垠,浩瀚如海,故名瀚海。“海雾消”,指漠北战争气氛已经消失。
麟阁,即麒麟阁,汉代阁名,在未央宫中。汉宣帝时曾绘十一位功臣像于其上,后即以此代表卓越的功勋和最高荣誉。霍嫖姚,指霍去病,汉武帝时大将,曾任“嫖姚校尉”。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两句确实或有讽刺之意。同时也是以士卒口吻表示:明知血战凯旋后只能有“上将”一人图形麟阁,但他们仍因能报效国家、民族而感到自豪和满足。功业不朽不一定必须画像麟阁。这更能体现健儿们的英雄主义和献身精神,使此诗具有更能震撼人心的悲壮色彩。诗人为“济苍生,安社稷”,是“愿为辅弼”的。但他一直希望功成身退,归隐林泉。他多次表示要“功成身不居”(《商山四皓》),“功成谢人间”(《翰林读书言怀》)。从中可以窥见诗人的素志和生活情趣。这首诗前六句为总的铺叙以引出结尾两句的感慨。在前六句中,前三句描绘出师时的雄壮,后三句妆摹破敌时的英威。全诗笔力雄健,结构新颖,篇幅布局,独具匠心。
【其四】
这首诗写的是闺中女子对远征亲人的思念。开头写闺中女子想象亲人戍守边塞的情形,以此寄托思念之情。接着写女子在离愁的煎熬中,度日如年的情景。
【其五】
首联两句,分述了敌我两军的态势,指明了这场战争的性质。“塞虏”,塞外的强盗,含有轻蔑、贬斥之意。当时的北方诸胡,有的还是原始部落,有的则转向世袭王权制,处于原始社会解体时期。他们对唐王朝的物质文明常怀觊觎之心,故边境屡遭蹂躏边塞战争大都起因于此。“乘秋下”,是指到了秋收季节,他们就乘隙而入,烧杀劫掠。“天兵”,天朝的军队,含有歌颂、赞美之意。他们堂堂正正,出塞去抗击胡虏。通过措词的褒贬色彩,表明了诗人鲜明的爱憎。
颔联两句,与首联“天兵”照应。“虎竹”,兵符,分铜虎符与竹使符两种,合称虎竹,由朝廷和将领各执一半,发兵时相对合作为凭证。“将军分虎竹”,是指将领接到征战的诏令。“战士卧龙沙”,指军队已抵达塞外战场。“龙沙”,指白沙堆沙漠,在楼兰国附近。这两句属对工整,气势磅礴。从将军到战士,同仇敌忾,威严整肃,争相建功报国。刚刚颁发诏令,很快就已深入敌区,表明进军神速,所向无敌。
颈联两句,描写边塞风光和战斗生活。“胡霜”与首联的“秋”相照应。“边月”、“胡霜”,均为静物。皎洁的月色,银白的寒霜,笼罩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上,造成一派朦胧苍凉的气氛。而“弓影”飘移,“剑花”闪烁,则包含着战士的行动。用“随”和“拂”这样两个锤炼而得的动词把两者结合起来,就使静物和人物的动态融为一体,显得生机勃勃。这就构成一种奇妙的意境:于苍茫中见壮美,于异彩中显飘逸。弓与月,形状相似;剑与霜,颜色相同。诗人巧妙地利用它们的某种共性,使它们之间的联系显得自然、和谐,使艰苦的军旅生活衬托得轻松、愉快。
尾联以诗中主人公的口气抒发了“天兵”的必胜信念和献身精神,把全诗推向了高潮。“玉关殊未入,少妇莫长嗟”,是征人向少妇劝慰:未获全胜,玉门关还不能入,请亲人耐心等待,不必长吁短叹。大有“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英雄气概。据《后汉书》,班超上疏云:“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这里是反其意而用之。《艺苑雌黄》云:“直用其事,人皆能之。反其意而用之者,非学业高人,超越寻常拘挛之见,不规规蹈袭前人陈迹者,何以臻此!”李白之善于用典,大率类此。结局不落边塞诗以乡愁,闺怨作结的窠臼,而造成余音袅袅余韵无穷之感。这别具一格的结尾,使贯串全诗的壮美情怀更加完善,崇高精神得到升华了。
【其六】
这首诗写了由于匈奴南侵引起新的战争,但在杰出将领的率领下,勇敢的战士们又一次赢得了战争的胜利。
中原地区长期遭受北方游牧民族的侵扰,唐时北方突厥非常凶悍,对李唐王朝形成了长期严重的威胁。诗人选择汉军抗击匈奴的题材,部分原因即在于此。
[]:元·萧士赟云:此(指《塞下曲六首》)《从军乐》体也。
明·邢昉《唐风定》评第五首诗说:以太白之才咏关塞,而悠悠闲淡如此,诗所以贵淘炼也。
清·沈德潜《唐诗别裁》评第一首诗前四句说:“四语直下,从前未具此格。”又说:“一气直下,不就羁缚。”又评第五首诗五六句说:“只弓如月,剑如霜耳,笔端点染,遂成奇彩。”()
清·王琦《李太白全集》注评第三首诗云:“末言功成奏凯,图形麟阁者,止上将一人,不能遍及血战之士。太白用一‘独’字,盖有感于其中欤。然其言又何婉而多风也。”
清·吴汝纶《唐宋诗举要》评第五首诗三四句说:“有气骨有采泽,是太白才华过人处。”()。
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李白[唐]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在杨花落完子规啼鸣之时,我听说您被贬为龙标尉,龙标地方偏远要经过五溪。
我把我忧愁的心思寄托给明暖的月亮,希望它能随着风一直陪着您到夜郎以西。
[]:王昌龄:唐代诗人,天宝年间被贬为龙标县尉。
左迁:贬谪,降职。古人尊右卑左,因此把降职称为左迁。
龙标:古地名,唐朝置县,今湖南省黔阳县。
杨花:柳絮。
子规:即杜鹃鸟,又称布谷鸟,相传其啼声哀婉凄切。
杨花落尽:一作「扬州花落」。
龙标:诗中指王昌龄,古人常用官职或任官之地的州县名来称呼一个人。
五溪:一说是雄溪、满溪、潕溪、酉溪、辰溪的总称,在今贵州东部湖南西部。关于五溪所指,尚有争议。
与:给。
随君:一作「随风」。
夜郎:汉代中国西南地区少数民族曾在今贵州西部、北部和云南东北部及四川南部部分地区建立过政权,称为夜郎。唐代在今贵州桐梓和湖南沅陵等地设过夜郎县。这里指湖南的夜郎,李白当时在东南,所以说「随风直到夜郎西」。
[]:此诗首句写景兼点时令。于景物独取漂泊无定的杨花、叫着「不如归去」的子规,即含有飘零之感、离别之恨在内,切合当时情事,也就融情入景。因首句已于景中见情,所以次句便直叙其事。「闻道」,表示惊惜。「过五溪」,见迁谪之荒远,道路之艰难。不着悲痛之语,而悲痛之意自见。
后两句抒情。人隔两地,难以相从,而月照中天,千里可共,所以要将自己的愁心寄与明月,随风飘到夜郎。这两句诗所表现的意境,已见于前此的一些名作中。如谢庄《月赋》:「美人迈兮音尘缺,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曹植《杂诗》:「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都与之相近。而细加分析,则两句之中,又有三层意思,一是说自己心中充满了愁思,无可告诉,无人理解,只有将这种愁心托之于明月;二是说惟有明月分照两地,自己和朋友都能看见她;三是说,因此,也只有依靠她才能将愁心寄与,别无它法。
李白通过丰富的想象,用男女情爱的方式以抒写志同道合的友情,给予抽象的「愁心」以物的属性,它竟会随风逐月到夜郎西。本来无知无情的明月,竟变成了一个了解自己,富于同情的知心人,她能够而且愿意接受自己的要求,将自己对朋友的怀念和同情带到辽远的夜郎之西,交给那不幸的迁谪者。
这种将自己的感情赋予客观事物,使之同样具有感情,也就是使之人格化,乃是形象思维所形成的巨大的特点之一和优点之一。当诗人们需要表现强烈或深厚的情感时,常常用这样一种手段来获得预期的效果。
[]:《批点唐诗正声》:太白绝句,篇篇只与人别,如《寄王昌龄》、《送孟浩然》等作,体格无一分相似,音节、风格,万世一人。
《增订评注唐诗正声》:白此诗兼裁古意,遂成奇语。周云:音节清哀。
《唐诗广选》:梅禹金曰:曹植「愿作东北风,吹我入君怀」,齐浣「将心寄明月,流影入君怀」,此诗兼裁其意,撰成奇语。
《唐诗直解》:音节清哀。
《诗薮》:太白七言绝,如「杨花落尽子规啼」、「朝辞白帝彩云间」、"谁家玉笛暗飞声」、「天门中断楚江开」等作,读之真有挥斥八极、凌属九霄意。贺监谓为「谪仙」,良不虚也。
周敬《唐诗选脉会通评林》:是遥寄情词,心魂渺渺。
《诗辩坻》:太白「杨花落尽」与元微之「残灯无焰」体同题类,而风趣高卑,自觉天壤。
《唐诗摘钞》:趣。一写景,二叙事,三四发意,此七绝之正格也。若单说愁,便直率少致,衬入景语,无其理而有其趣。
《增订唐诗摘钞》:即景见时,以景生情,末句且更见真情。
《唐诗别裁》:即「将心寄明月,流影入君怀」意,出以摇曳之笔,语意一新。
《唐诗笺注》:「愁心」二句,何等缠绵悱恻!而「我寄愁心」,犹觉比「隔千里兮共明月」意更深挚。
《网师园唐诗笺》:奇思深情(末二句下)。
《诗法易简录》:三四句言此心之相关,直是神驰到彼耳,妙在借明月以写之。
《岘佣说诗》:深得一「婉」字诀。
严沧浪《李太白诗醇》:无情生情,其情远。潘稼堂云:前半言时方春尽,已可愁矣;况地又极远,愈可愁矣。结句承次句,心寄与月,月又随风,幻甚。
登飞来峰王安石[宋]

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自缘又作只缘)

[]:飞来峰顶有座高耸入云的塔,听说鸡鸣时分可以看见旭日升起。
不怕层层浮云遮住我那远眺的视野,只因为我站在飞来峰顶,登高望远心胸宽广。
[]:飞来山:一作飞来峰。有两说:一说在浙江绍兴城外的林山。唐宋时其中有座应天塔。传说此峰是从琅即郡东武县飞来的,故名飞来峰。一说在今浙江杭州西湖灵隐寺前。
千寻塔:很高很高的塔。寻,古时长度单位,八尺为寻。
闻说:听说。
浮云:在山间浮动的云雾。
望眼:视线。
缘:因为。
[]:诗的第一句,诗人用「千寻」这一夸张的词语,借写峰上古塔之高,写出自己的立足点之高。诗的第二句,巧妙地虚写出在高塔上看到的旭日东升的辉煌景象,表现了诗人朝气蓬勃、胸怀改革大志、对前途充满信心,成为全诗感情色彩的基调。诗的后两句承接前两句写景议论抒情,使诗歌既有生动的形象又有深刻的哲理。古人常有浮云蔽日、邪臣蔽贤的忧虑,而诗人却加上「不畏」二字。表现了诗人在政治上高瞻远瞩,不畏奸邪的勇气和决心。
前两句是全诗的精华,蕴含着深刻的哲理:人不能只为眼前的利益,应该放眼大局和长远。在写作手法上,起句写飞来峰的地势,有写峰上有千寻之塔,足见其高。此句极写登临之高险。承句写目极之辽远。承句用典,《玄中记》云:「桃都山有大树,曰桃都,枝相去三千里。上有天鸡,日初出照此木,天鸡即鸣,天下鸡皆随之。」以此验之,则「闻说鸡鸣见日升」七字,不仅言其目极万里,亦且言其声闻遐迩,颇具气势。虽是铺垫之笔,亦不可等闲视之,实景语中的高唱。且作者用事,深具匠心。如典故中「日初出照此木,天鸡即鸣」,本是「先日出,后天鸡鸣」,但王安石不说「闻说日升听鸡鸣」,而说「闻说鸡鸣见日升」,则是「先鸡鸣,后日升」。诗人用事,常有点化,此固不能以强求平仄,或用事失误目之,恐意有另指。
第三句「不畏」二字作峻语,气势夺人。」浮云遮望眼」,用典。据吴小如教授考证,西汉人常把浮云比喻奸邪小人,如《新语·慎微篇》:「故邪臣之蔽贤,犹浮云之障日也。」王句即用此意。他还有一首《读史有感》的七律,颔联云:「当时黯暗犹承误,末俗纷纭更乱真。」欲成就大事业,最可怕者莫甚于「浮云遮目」、「末俗乱真」,而王安石以后推行新法,恰败于此。诗人良苦用心,于此诗已见端倪。第四句用「身在最高层」拔高诗境,有高瞻远瞩的气概。作者点睛之笔,正在结语。若就情境说,语序应是「因为身在最高层,所以不畏浮云遮目」,但作者却倒过来,先说果,后说因;一因一果的倒置,说明诗眼的转换。这虽是作诗的常法,亦见出作者构思的精深。
这首诗与一般的登高诗不同。这首诗没有过多的写眼前之景,只写了塔高,重点是写自己登临高处的感受,寄寓「站得高才能望得远」的哲理。这与王之涣诗「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相似。前者表现一个政治变革家拨云见日、高瞻远瞩的思想境界和豪迈气概,后者表现要想取得更好的成绩,需要更加的努力的互勉或自励之意。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与苏轼「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一脉相承,表现技法极为相似,王诗就肯定方面而言,比喻「掌握了正确的观点的方法,认识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就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就不会被事物的假象迷惑。」而苏轼是就否定方面而言的,比喻「人们之所以被事物的假象所迷惑,是因为没有全面、客观、正确地观察事物,认识事物。」两者都极具哲理性,常被用作座右铭。
莲叶郑谷[唐]

移舟水溅差差绿,倚槛风摇柄柄香。
多谢浣溪人不折,雨中留得盖鸳鸯。

[]:船在水中移动溅起水珠,被荷叶映成闪耀的绿色,倚靠着栏杆,看着风摇动一株株荷花的柄,传来阵阵香气。
我要感谢彼时在溪水中浣纱的女孩没有将它攀折,留到现在,在雨中那一双双鸳鸯得以在下面栖息。
[]:不:一作“未”,又作“莫”。
溪:一作“纱”。
采莲曲王昌龄[唐]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采莲女的罗裙绿得像荷叶一样,出水的荷花正朝着采莲女的脸庞开放。碧罗裙芙蓉面混杂在荷花池中难以辨认,听到歌声才发觉池中有人来采莲。
[]:罗裙:用细软而有疏孔的丝织品制成的裙子。一色裁:像是用同一颜色的衣料剪裁的。
芙蓉:指荷花。
看不见:指分不清哪是芙蓉的绿叶红花,哪是少女的绿裙红颜。
[]:此诗可以说是一幅《采莲图》,画面的中心自然是采莲少女们。但作者却自始至终不让她们在这幅活动的画面上明显地出现,而是让她们夹杂在田田荷叶、艳艳荷花丛中,若隐若现,若有若无,使采莲少女与美丽的大自然融为一体,使全诗别具一种引人遐想的优美意境。这样的艺术构思,是独具匠心的。
一开头就巧妙地把采莲少女和周围的自然环境组成一个和谐统一的整体──“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说女子的罗裙绿得象荷叶一样,不过是个普通的比喻;而这里写的是采莲少女,置身莲池,说荷叶与罗裙一色,那便是“本地风光”,是“赋”而不是“比”了,显得生动喜人,兼有素朴和美艳的风致。次句的芙蓉即荷花。说少女的脸庞红润艳丽如同出水的荷花,这样的比喻也不算新鲜。但“芙蓉向脸两边开”却又不单是比喻,而是描绘出一幅美丽的图景:采莲少女的脸庞正掩映在盛开的荷花中间,看上去好象鲜艳的荷花正朝着少女的脸庞开放。把这两句联成一体,读者仿佛看到,在那一片绿荷红莲丛中,采莲少女的绿罗裙已经融入田田荷叶之中,几乎分不清孰为荷叶,孰为罗裙;而少女的脸庞则与鲜艳的荷花相互照映,人花难辨。让人感到,这些采莲女子简直就是美丽的大自然的一部分,或者说竟是荷花的精灵。这描写既具有真切的生活实感,又带有浓郁的童话色彩。
第三句“乱入池中看不见”,紧承前两句而来。乱入,即杂入、混入之意。荷叶罗裙,芙蓉人面,本就恍若一体,难以分辨,只有在定晴细察时才勉强可辨;所以稍一错神,采莲少女又与绿荷红莲浑然为一,忽然不见踪影了。这一句所写的正是伫立凝望者在刹那间所产生的一种人花莫辨,是耶非耶的感觉,一种变幻莫测的惊奇与怅惘。这是通常所说“看花了眼”时常有的情形。然而,正当踟蹰怅惘、望而不见之际,莲塘中歌声四起,忽又恍然大悟,“看不见”的采莲女子仍在这田田荷叶、艳艳荷花之中。“始觉有人来”要和“闻歌”联在一起体味。本已“不见”,忽而“闻歌”,方知“有人”;但人却又仍然掩映于荷叶荷花之中,故虽闻歌而不见她们的身姿面影。这真是所谓“菱歌唱不彻,知在此塘中”(崔国辅《小长干曲》)了。这一描写,更增加了画面的生动意趣和诗境的含蕴,令人宛见十亩莲塘,荷花盛开,菱歌四起的情景,和观望者闻歌神驰、伫立凝望的情状,而采莲少女们充满青春活力的欢乐情绪也洋溢在这闻歌而不见人的荷塘之中。直到最后,作者仍不让画的主角明显出现在画面上,那目的,除了把她们作为美丽的大自然的化身之外,还因为这样描写,才能留下悠然不尽的情味。
[]:明·瞿佑《归田诗话》:贡有初,泰父尚书侄也,刻意于诗。尝谓予曰:“……王昌龄《采莲词》……意谓叶与裙同色,花与脸同色,故棹入花间不能辨,及闻歌声,方知有人来也。用意之妙,读者皆草草看过了。”
明·顾璘《批点唐音》:此篇纤媚如晚唐,但不俗,故别。
明·钟惺《唐诗归》:从“乱”字、“看”字、“闻”字、“觉”字、耳、目、心三处参错说出情来,若直作衣服容貌相夸示,则失之远矣。
明·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容貌服色与花如一,若不闻歌声,安知中有解语花也?景趣天然,巧绝,慧绝。
清·王夫之《姜斋诗话》:艳情有述欢好者,有述怨情者,《三百篇》亦所不废,顾皆流览而达其定情,非沉迷不反,以身为妖冶之媒也。嗣是作者,如“荷叶罗裙一色裁”、“昨夜风开露井桃”,皆艳极而所止。
清·黄叔灿《唐诗笺注》:梁元帝《碧玉诗》“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意所本。“向脸”二字却妙,似花亦有情。乱入不见,闻歌始觉,极清丽。
城东早春杨巨源[唐]

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
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

[]:早春的清新景色,正是诗人的最爱。绿柳枝头嫩叶初萌,鹅黄之色尚未均匀。若是到了京城花开之际,那将满城都是赏花之人。
[]:城:指唐代京城长安。
诗家:诗人的统称,并不仅指作者自己。
清景:清秀美丽的景色。清:一作“新”。
新春:即早春。
才黄:刚刚露出嫩黄的柳眼。
匀:均匀,匀称。
上林:上林苑,故址在今陕西西安市西,建于秦代,汉武帝时加以扩充,为汉宫苑。诗中用来代指唐朝京城长安。
锦:五色织成的绸绫。
俱:全、都。
看花人:此处双关进士及第者。唐时举进士及第者有在长安城中看花的风俗。
[]:此诗写诗人对早春景色的热爱。前两句突出诗题中的“早春”之意。首句是诗人在城东游赏时对所见早春景色的赞美。这里有两层意思,既是表明,为诗家所喜爱的清新景色,正在这早春之中;同时也表明,这清新的早春景色,最能激发诗家的诗情。一个“清”字用得贴切。这里不仅指早春景色本身的清新喜人,也兼指这种景色刚刚开始显露出来,还没引起人们的注意,所以环境显得很清幽。
第二句紧接第一句,是对早春景色的具体描绘。早春时,柳叶新萌,其色嫩黄,俗称“柳眼”。“才”字“半”字,都是暗示“早”。如果只笼统地写柳叶初生,虽也是写“早春”,但总觉得平淡无味。诗人抓住了“半未匀”这种境界,使人仿佛见到绿枝上刚刚露出的几颗嫩黄的柳眼,那么清新宜人。这不仅突出了“早”字,而且把早春之柳的风姿勾画得非常逼真。生动的笔触蕴含着作者极其欢悦和赞美之情。早春时节,气候寒冷,百花尚未绽开,唯柳枝新叶,冲寒而出,最富有生机,最早为人们带来春天的消息。写新柳,恰好抓住了早春景色的特征。
前两句已将早春之神写出,如再作具体描绘,必成赘言。后两句用“若待”两字一转,改从对面着笔,用芳春的艳丽景色,来反衬早春的“清景”。上林苑繁花似锦,写景色的秾艳已极;游人如云,写环境之喧嚷如市。这后两句与前两句,正好形成鲜明的对照,更反衬出诗人对早春清新之景的喜爱。同时这也是比喻之笔,“俱是看花人”不仅仅是说锦绣满地,观赏花的人多,更是说人已功成名就,人们争趋共仰。因此,此诗的深层意旨是:求贤助国、选拔人才,应在他们地位卑微、功绩未显之际,犹如嫩柳初黄、色彩未浓之时。这时若能善于识别、大胆扶持,他们就会迅速成材,担当大用;如果等到他们功成志得、誉满名高,犹如花开锦绣、红映枝头,人们争趋共仰,就不用人去发现和帮助了。
全诗将清幽、秾艳之景并列而出,对比鲜明,色调明快;同时含蕴深刻,耐人寻味,堪称佳篇。
[]:王思宇:此诗纳清极、秾极之景于一篇,格调极轻快。诗篇特从“诗家”的眼光来写,又寓有理趣,也可以把它看作一种创作见解:即诗人必须感觉锐敏,努力发现新的东西,写出新的境界,不能人云亦云,老是重复那些已经熟滥的旧套。
次北固山下王湾[唐]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客行在碧色苍翠的青山前,泛舟于微波荡漾绿水间。
潮水涨满,两岸之间水面宽阔,顺风行船恰好把帆儿高悬
夜幕还没有褪尽,旭日已在江上冉冉升起,还在旧年时分,江南已有了春天的气息。
身在旅途,家信何传?还是托付北归的大雁,让它捎到远方的洛阳。
[]:次:旅途中暂时停宿,这里是停泊的意思。
北固山:在今江苏镇江北,三面临水,倚长江而立。
客路:行客前进的路。
青山:指北固山。
潮平两岸阔:潮水涨满时,两岸之间水面宽阔。
风正一帆悬:顺风行船,风帆垂直悬挂。风正,风顺;悬,挂。
海日:海上的旭日。
生:升起。
残夜:夜将尽之时。
入:到。
乡书:家信。
归雁:北归的大雁。大雁每年秋天飞往南方,春天飞往北方。古代有用大雁传递书信的传说。
[]:此诗载于《全唐诗》卷一百一十五。下面是中华诗词学会、中国唐代文学学会副会长霍松林先生对此诗的赏析。
这首《次北固山下》唐人殷璠选入《河岳英灵集》时题为《江南意》,但有不少异文:「南国多新意,东行伺早天。潮平两岸失,风正数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从来观气象,惟向此中偏。」
王湾是洛阳人,生中,「尝往来吴楚间」。「北固山」,在今江苏镇江市以北,三面临江。上引《江南意》中首二句为「南国多新意,东行伺早天。」其「东行」,当是经镇江到江南一带去。诗人一路行来,当舟次北固山下的时候,潮平岸阔,残夜归雁,触发了心中的情思,吟成了这一千古名篇。
诗以对偶句发端,既工丽,又跳脱。「客路」,指作者要去的路。「青山」点题中「北固山」。作者乘舟,正朝着展现在眼前的「绿水」前进,驶向「青山」,驶向「青山」之外遥远的「客路」。这一联先写「客路」而后写「行舟」,其人在江南、神驰故里的飘泊羁旅之情,已流露于字里行间,与末联的「乡书」、「归雁」,遥相照应。
次联的「潮平两岸阔」,「阔」,是表现「潮平」的结果。春潮涌涨,江水浩渺,放眼望去,江面似乎与岸平了,船上人的视野也因之开阔。这一句,写得恢弘阔大,下一句「风正一帆悬」,便愈见精采。「悬」是端端直直地高挂着的样子。诗人不用「风顺」而用「风正」,是因为光「风顺」还不足以保证「一帆悬」。风虽顺,却很猛,那帆就鼓成弧形了。只有既是顺风,又是和风,帆才能够「悬」。那个「正」字,兼包「顺」与「和」的内容。这一句写小景已相当传神。但还不仅如此,如王夫之所指出,这句诗的妙处,还在于它「以小景传大景之神」《姜斋诗话》卷上。可以设想,如果在曲曲折折的小河里行船,老要转弯子,这样的小景是难得出现的。如果在三峡行船,即使风顺而风和,却依然波翻浪涌,这样的小景也是难得出现的。诗句妙在通过「风正一帆悬」这一小景,把平野开阔、大江直流、风平浪静等等的大景也表现出来了。
读到第三联,就知道作者是于岁暮腊残,连夜行舟的。潮平而无浪,风顺而不猛,近看可见江水碧绿,远望可见两岸空阔。这显然是一个晴明的、处处透露着春天气息的夜晚,孤舟扬帆,缓行江上,不觉已到残夜。这第三联,就是表现江上行舟,即将天亮时的情景。
这一联历来脍炙人口。「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当残夜还未消退之时,一轮红日已从海上升起;当旧年尚未逝去,江上已呈露春意。「日生残夜」、「春入旧年」,都表示时序的交替,而且是那样匆匆不可待,这怎不叫身在「客路」的诗人顿生思乡之情呢?这两句炼字炼句也极见功夫。作者从炼意着眼,把「日」与「春」作为新生的美好事物的象征,提到主语的位置而加以强调,并且用「生」字「入」字使之拟人化,赋予它们以人的意志和情思。妙在作者无意说理,却在描写景物、节令之中,蕴含着一种自然的理趣。海日生于残夜,将驱尽黑暗;江春,那江上景物所表现的「春意」,闯入旧年,将赶走严冬。不仅写景逼真,叙事确切,而且表现出具有普遍意义的生活真理,给人以乐观、积极、向上的艺术鼓舞力量。此句与「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有异曲同工之妙。
海日东升,春意萌动,诗人放舟于绿水之上,继续向青山之外的客路驶去。这时候,一群北归的大雁正掠过晴空。雁儿正要经过洛阳的啊!诗人想起了「雁足传书」的故事,还是托雁捎个信吧:雁儿啊,烦劳你们飞过洛阳的时候,替我问候一下家里人。这两句紧承三联而来,遥应首联,全篇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乡思愁绪。
这首五律虽然以第三联驰誉当时,传诵后世,但并不是只有两个佳句而已;从整体看,也是相当和谐优美的。
[]:《河岳英灵集》: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诗人已来少有此句。张燕公(张说)手题政事堂,每示能文,令为楷式。
《唐诗直解》:皇甫子循曰:王湾《北固》之作,燕公揭以表署,才闻两语,已叹服于群众;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曾不终篇,遽增悲于时主,美岂在多哉!中联真奇秀而不朽。
《诗薮·内编》:清晖能娱人,游子澹忘归,凡登览皆可用。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凡燕集皆可书。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北固之名奚与?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奉先之殳奚存?而皆妙绝干古,则诗之所尚可知。今题金山而必曰金玉之金,咏赤城而必云赤白之赤,皆逐末忘本之过也。
《唐诗训解》:三四工而易拟,五六太淡而难求。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徐充曰:此篇写景寓怀,风韵洒落,佳作也。生字、入字淡而化,非浅浅可到。
《唐诗镜》:潮平二语,俚气殊甚。海日生残夜,略有景色,江春入旧年,此溷语耳。
《唐风定》:高奇与日月常新,非摹仿可得。
《初白庵诗评》:大历以后无此等气格矣。
《唐贤三昧集笺注》:力量酣足。
《唐诗别裁》:江中日早,客冬立春,本寻常意,一经锤炼,便成奇绝。与少陵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一种笔墨。
《唐诗从绳》:五六以残夜反拖早字,以旧年反拖新字,名正言反挑法,亦奇秀不可言。何处达,首无处达也。洛阳正在邛雁边,乡书即从何处达?保见思乡之情,顺看即不然。此唐人句调,粗心人未易识也。
《唐诗笺注》:潮平一联写得宏阔,非复寻常笔墨。
《网师园唐诗笺》:潮平两岸失,失字炼。
《闻鹤轩初盛唐近体读本》:陈德公先生曰:……盖是侵晓行舟,复值岁前春旦,字字工刻,作语故极婉琢,足以脍灸一时。评:五六残夜、旧年,字法作意不必言,著海、江二字更为增致。
白莲陆龟蒙[唐]

素花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在瑶池。
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

[]:素雅之花常常要被艳花欺,白莲花总应生长在瑶池里。
月儿明风儿清花儿要凋谢,只有恨却无情谁人了解你?
[]:此花:指白莲。
端合:真应该。端,一作「真」。
瑶池:传说中的仙境,相传为西王母所居,《穆天子传》有「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的话。
欲堕时:指白莲将要凋谢的时候。
[]:宋代哲学家周敦颐在《爱莲说》中称莲花为「花之君子」,说它「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说它「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并且对其作了具体介绍:「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这些描写,形象而具体地写出了莲花的特点,作者对莲花的赞美之情主要寓于对莲花的描写之中。《白莲》这首诗却不同,这首诗虽然是以「白莲」为题,以莲花为吟咏对象,但诗人没有对白莲作具体描绘,而是抓住白莲颜色的特点,借题发挥,直述诗人自己的看法,抒发自己的感情。
诗的第一句:「素花多蒙别艳欺」便明显地指向人事。有不少人轻视乃至鄙弃素色的花卉,而专门喜欢那些妖艳的花朵。封建社会的上层社会也是这样,一些朴实无华,不善于表现自己的人往往被忽视,被埋没,被欺凌,而一些华而不实的家伙则往往得到封建统治者的欣赏与重用。这句诗明显地指向了这一不合理的社会现象。诗的第二句就更明显了,瑶池是传说中的神仙世界,是无比高雅神圣的地方。诗人说白莲应该在这样的地方占据一个位置,这明显地是在说那些有才能的人应该在人类社会上得到自已应得到的地位。这里当然也不能排除诗人有自况的意思。可是,在封建社会,人才被埋没、被摧残并不是个别现象,而是社会普遍存在的问题。这使诗人感到愤怒,也使诗人感到悲哀,因此在此诗的最后两句,诗人塑造了在晓月清风之中即将凋谢的白莲这一形象,让人们注意,向人们提出了问题。这就又一次把矛头指向了封建社会,控诉封建统治者摧残与埋没人才。这首诗就是这样通过对白莲的吟咏,揭露了封建社会人才被埋没、被摧残的不合理现象,为被埋没、被摧残的人才鸣不平,为他们发出呼呼的。这首诗主要运用象征的手法,议论与描写结合得十分巧妙,语言也通俗易懂,概括力强。
《白莲》一诗从「素花多蒙别艳欺」一句生发新意;然而它并没有黏滞于色彩的描写,更没有着意于形状刻画,而是写出了花的精神。「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白莲好像无情,但却有恨,在天欲晓而残月尚在,凉爽的晨风吹着,无人知觉的时候,这正是白莲的花瓣将要坠落的时候。这样的想象和描写是既适合作者心目中的白莲的性格的特点,而且又很有情致和余味的。因为有诗的感觉和想象的诗人写诗,并不是仅仅打一个比喻,借题发挥,发一点个人的牢骚,而是对他所歌咏的对象,总是感到了诗意,感到了有动人的地方,然后才可能写出可以打动人的真正的诗来。最后两句,诗人从不即不离的空际着笔,把花写得若隐若现,栩栩如生。
[]:《东坡志林》:诗人有写物之功。桑之「沃苦」,他木殆不可以当此。林逋《梅花》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决非桃李诗。皮日休(按:误,系陆龟蒙诗)《白莲》诗:「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坠时。」决非红莲诗。此乃写物之功。若石曼卿《红梅》诗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此至陋语,盖林学究体也。
《霏雪录》:唐人咏物诗,于景意事情外别有一种思致,必心领神会始得,此后人所以不及也。如陆鲁望《白莲》……妙处不在言句上。
《焦氏笔乘》:花鸟之诗,最嫌太着。余喜陆鲁望《白莲》诗……花之神韵,宛然可掬,谓之写生手可也。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珽曰:落想下笔,直从悟得。咏物之入神者。陆时雍曰:风味绝色。
《带经堂诗话》:陆鲁鬼《白莲》诗:「无情有恨似人见,月白风清欲坠时。」语自传神,不可移易。《苕溪渔隐》乃云:移作白牡丹亦可,谬矣。予少时在扬州,过露筋祠有句云:「行人系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宗楠附识:《渔隐丛话》谓皮日休诗移作白牡丹,尤更亲切。二说似不深究诗人与物之意……牡丹开时,正风和日暖,又安得有月冷风清之气象耶?
《唐诗摘钞》:杜牧「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与此末二句、皆极体物之妙。若长吉「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迷千万枝」乃咏竹也,无趣较减矣。
《增订唐诗摘钞》:末语的是白莲,移不动。
《唐诗别裁》:取神之作。
《网师园唐诗笺》:诗殆借以自况。
《诗境浅说续编》:「月晓风清」七字,得白莲之神韵。与昔人咏梅花「清极不知寒」,咏牡丹诗「香疑日炙消」,皆未尝切定此花,而他处移易不得,可意会不可言传也。
《唐人绝句精华》:此亦借白莲咏怀也。结句得白莲之神韵,故古今传厢以为佳句。
钱塘湖春行白居易[唐]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行至孤山寺北,贾公亭西,举目远眺,但见水面涨平,白云低垂。
几只黄莺,争先飞往向阳树木;谁家燕子,为筑新巢衔来春泥?
鲜花缤纷,几乎迷人眼神;野草青青,刚好遮没马蹄。
湖东景色,令人流连忘返,最为可爱的,还是那绿杨掩映的白沙堤。
[]:钱唐湖:杭州西湖的别称。因古时杭州名为钱唐,故名。後来写成「钱塘湖」。
孤山寺:在西湖白堤孤山上。
贾亭:唐代杭州刺史贾全所建的贾公亭,今已不存。
初平:远远望去,西湖水面彷彿刚和湖岸及湖岸上的景物齐平。
云脚:古汉语称下垂的物象为「脚」,如下落雨丝的下部叫「雨脚」。这里指下垂的云彩。(接近地面的云气,多见于将雨或雨初停时)
暖树:向阳的树。
新燕:春时初来的燕子。
乱花:指纷繁开放的春花。
没(mò):隐没。
湖东:以孤山为参照物,白沙堤(卽白堤)在孤山的东北面。
足:满足。
白沙堤:指西湖东面的白堤,上有断桥等名胜。
[]:钱唐湖是杭州西湖的别名。此诗写杭州西湖,堪比东坡《饮湖上初晴後雨二首》诗中的名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充分地表现了西湖的美景神韵。
白乐天在杭州时,有关湖光山色的题咏很多。这诗处处扣紧环境和季节的特征,把刚刚披上春天外衣的西湖,描绘得生意盎然,恰到好处。
「孤山寺北贾亭西」。孤山在後湖与外湖之间,峰峦耸立,上有孤山寺,是湖中登览胜地,也是全湖一个特出的标志。贾亭在当时也是西湖名胜。有了第一句的叙述,这第二句的「水面」,自然指的是西湖湖面了。秋冬水落,春水新涨,在水色天光的混茫中,太空里舒卷起重重叠叠的白云,和湖面上荡漾的波澜连成了一片,故曰「云脚低」。「水面初平云脚低」一句,勾勒出湖上早春的轮廓。接下两句,从莺莺燕燕的动态中,把春的活力,大自然从秋冬沉睡中苏醒过来的春意生动地描绘了出来。莺是歌手,它歌唱着江南的旖旎春光;燕是候鸟,春天又从南方飞来。它们富于季节的敏感,成为春天的象征。在这里,诗人对周遭事物的选择是典型的;而他的用笔,则是细致入微的。说「几处」,可见不是「处处」;说「谁家」,可见不是「家家」。因为这还是初春季节。这样,「早莺」的「早」和「新燕」的「新」就在意义上互相生发,把两者联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因为是「早莺」,所以抢着向阳的暖树,来试它滴溜的歌喉;因为是「新燕」,所以当它啄泥衔草,营建新巢的时候,就会引起人们一种乍见的喜悦。谢康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二句之所以妙绝古今,为人传诵,正由于他写出了季节更换时这种乍见的喜悦。这诗在意境上颇与之相类似。
诗的前四句写湖上春光,范围上宽广的,它从「孤山」一句生发出来;後四句专写「湖东」景色,归结到「白沙堤」。前面先点明环境,然後写景;後面先写景,然後点明环境。诗以「孤山寺」起,以「白沙堤」终,从点到面,又由面回到点,中间的转换,不见痕迹。结构之妙,诚如薛雪所指出:乐天诗「章法变化,条理井然」(《一瓢诗话》)。这种「章法」上的「变化」,往往寓诸浑成的笔意之中;倘不细心体察,是难以看出它的「条理」的。
「乱花」「浅草」一联,写的虽也是一般春景,然而它和「白沙堤」却有紧密的联系:春天,西湖哪儿都是绿毯般的嫩草;可是这平坦修长的白沙堤,游人来往最为频繁。唐时,西湖上骑马遊春的风俗极盛,连歌姬舞妓也都喜爱骑马。诗用「没马蹄」来形容这嫩绿的浅草,正是眼前现成景色。
「初平」、「几处」、「谁家」、「渐欲」、「才能」这些词语的运用,在全诗写景句中贯串成一条线索,把早春的西湖点染成半面轻匀的钱唐苏小小。可是这蓬蓬勃勃的春意,正在急剧发展之中。从「乱花渐欲迷人眼」这一联里,透露出另一个消息:很快地就会姹紫嫣红开遍,湖上镜台里即将出现浓妆艳抹的西施。
这是一首写景诗,它的妙处,不在于穷形尽象的工致刻画,而在于即景寓情,写出了融和骀宕的春意,写出了自然之美所给予诗人的集中而饱满的感受。所谓「象中有兴,有人在」(方仪卫《续昭昧詹言》);所谓「随物赋形,所在充满」(王滹南《滹南诗话》),是应该从这个意义去理解的。
[]:金圣叹《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前解先写湖上。横开则为寺北亭西,竖展则为低云平水,浓点则为早莺新燕,轻烘则为暖树春泥。写湖上,真如天开图画也。後解方写春行。花迷,草没,如以戥子称量此日春光之浅深也。「绿杨阴里白沙堤」者,言于如是浅深春光中,幅巾单裕款段闲行,即此杭州太守白居士也。
王船山《唐诗评选》:大历之诗变为长庆,自如出黔中溪箐,入滇南佳地。元、白同以一往风味,流荡天下心脾,雅可以韵相赏;檃括微至,自非所长,不当以彼责此。
何义门《唐律偶评》:平平八句,自然清丽,小才不知费多少妆点。
杨逢春《唐诗绎》:首领笔,言自孤山北贾亭西行起,下五句历写绕湖行处春景,七、八以行不到之湖东结,遥望犹有馀情。
胡以梅《唐诗贯珠》:三、四灵活之极,「争」字既佳,而「谁家」更有情。
赵臣瑗《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何言乎上半首专写湖上?察他口气所重,只在「寺北」、「亭西」、「几处」、「谁家」,见其间佳丽不可胜纪,而初不在「水平」、「云低」、「早莺」、「新燕」、「暖树」、「春泥」之种种布景设色也。何言乎下半首专写春行?察他口气所重,只在「渐欲迷」、「才能没」绿杨阴之一路行来,细细较量春光之浅深,春色之浓淡,而初不在「湖东」、「白沙堤」几个印板上之衬贴字也。要之,轻重既已得宜,风情又复宕漾,最是中唐佳调。谁谓先生之诗近于俗哉!
宋宗元《网师园唐诗笺》:娟秀无比。
方仪卫《昭昧詹言》:章法意匠,与前诗(按指《西湖留别》)相似,而此加变化。佳处在象中有兴,有人在,不比死句。
髙阆仙《唐宋诗举要》:方植之曰:佳处在象中有兴,有人在,不比死句。又曰:句句回旋,曲折顿挫,皆从意匠经营而出。
黄鹤楼崔颢[唐]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昔日的仙人已乘着黄鹤飞去,这地方只留下空荡的黄鹤楼。
黄鹤一去再也没有返回这里,千万年来衹有白云飘飘悠悠。
汉阳晴川的碧树历历可辨,更能看清芳草繁茂的鹦鹉洲。
时至黄昏不知何处是我家乡?看江面烟波渺渺更使人烦愁!
[]:黄鹤楼:三国吴黄武二年修建。为古代名楼,旧址在湖北武昌黄鹤矶上,俯见大江,面对大江彼岸的龟山。
昔人已乘黄鹤去:一作“乘白云”。
悠悠:飘荡的样子。
晴川:阳光照耀下的原野。川,平原。
历历:清楚可数。
萋萋:形容草木茂盛。
鹦鹉洲:在湖北省武昌县西南,据《后汉书》载,汉黄祖任江夏太守时,在此大宴宾客,有人献上鹦鹉,故称鹦鹉洲。
乡关:故乡家园。
烟波:暮霭沉沉的江面,一作“烟花”。
[]: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记李白登黄鹤楼本欲赋诗,因见崔颢此作,为之敛手,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传说或出于后人附会,未必真有其事。然李白确曾两次作诗拟此诗格调。其《鹦鹉洲》诗前四句说:「鹦鹉东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与崔诗如出一辙。又有《登金陵凤凰臺》诗亦是明显地摹学此诗。为此,说诗者众口交誉,如严沧浪《沧浪诗话》谓:「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这一来,崔颢的《黄鹤楼》的名气就更大了。
《黄鹤楼》之所以成为千古传颂的名篇佳作,主要还在于诗歌本身具有的美学意蕴。
一是意中有象、虚实结合的意境美。黄鹤楼因其所在之武昌黄鹤山(又名蛇山)而得名。传说古代仙人子安乘黄鹤过此(见《齐谐志》);又云费文伟登仙驾鹤于此(见《太平寰宇记》引《图经》)。诗即从楼的命名之由来着想,藉传说落笔,然后生发开去。仙人跨鹤,本属虚无,现以无作有,说它「一去不复返」,就有岁月不再、古人不可见之憾;仙去楼空,唯余天际白云,悠悠千载,正能表现世事茫茫之慨。诗人这几笔写出了那个时代登黄鹤楼的人们常有的感受,气概苍莽,感情真挚。
二是气象恢宏、色彩缤纷的绘画美。诗中有画,历来被认为是山水写景诗的一种艺术标准,《黄鹤楼》也达到了这个高妙的境界。首联在融入仙人乘鹤的传说中,描绘了黄鹤楼的近景,隐含着此楼枕山临江,峥嵘缥缈之形势。颔联在感叹「黄鹤一去不复返」的抒情中,描绘了黄鹤楼的远景,表现了此楼耸入天际、白云缭绕的壮观。颈联游目骋怀,直接勾勒出黄鹤楼外江上明朗的日景。尾联徘徊低吟,间接呈现出黄鹤楼下江上朦胧的晚景。诗篇所展现的整幅画面上,交替出现的有黄鹤楼的近景、远景、日景、晚景,变化奇妙,气象恢宏;相互映衬的则有仙人黄鹤、名楼胜地、蓝天白云、晴川沙洲、绿树芳草、落日暮江,形象鲜明,色彩缤纷。全诗在诗情之中充满了画意,富于绘画美。
前人有「文以气为主」之说,此诗前四句看似随口说出,一气旋转,顺势而下,绝无半点滞碍。「黄鹤」二字再三出现,却因其气势奔腾直下,使读者「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急忙读下去,无暇觉察到它的重叠出现,而这是律诗格律上之大忌,诗人好像忘记了是在写「前有浮声,后须切响」、字字皆有定声的七律。试看:首联的五、六字同出「黄鹤」;第三句几乎全用仄声;第四句又用「空悠悠」这样的三平调煞尾;亦不顾什么对仗,用的全是古体诗的句法。这是因为七律在当时尚未定型吗?不是的,规范的七律早就有了,崔颢自己也曾写过。是诗人有意在写拗律吗?也未必。他跟後来杜少陵的律诗有意自创别调的情况也不同。看来还是知之而不顾,如《红楼梦》中林黛玉教人做诗时所说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在这里,崔颢是依据诗以立意为要和「不以词害意」的原则去进行实践的,所以才写出这样七律中罕见的高唱入云的诗句。此外,双声、叠韵和叠音词或词组的多次运用,如「黄鹤」、「复返」等双声词,双声词组,「此地」,「江上」等叠韵词组,以及「悠悠」、「历历」、「萋萋」等叠音词,造成了此诗声音铿锵,清朗和谐,富于音乐美。
此诗前半首用散调变格,后半首就整饬归正,实写楼中所见所感,写从楼上眺望汉阳城、鹦鹉洲的芳草绿树并由此而引起的乡愁,这是先放後收。倘衹放不收,一味不拘常规,不回到格律上来,那么,它就不是一首七律,而成为七古了。此诗前后似成两截,其实文势是从头一直贯注到底的,中间衹不过是换了一口气罢了。这种似断实续的连接,从律诗的起、承、转、合来看,也最有章法。元杨载《诗法家数》论律诗第二联要紧承首联时说:「此联要接破题(首联),要如骊龙之珠,抱而不脱。」此诗前四句正是如此,叙仙人乘鹤传说,颔联与破题相接相抱,浑然一体。杨载又论颈联之「转」说:「与前联之意相避,要变化,如疾雷破山,观者惊愕。」疾雷之喻,意在说明章法上至五、六句应有突变,出人意外。此诗转折处,格调上由变归正,境界上与前联截然异趣,恰好符合律法的这个要求。叙昔人黄鹤,杳然已去,给人以渺不可知的感觉;忽一变而为晴川草树,历历在目,萋萋满洲的眼前景象,这一对比,不但能烘染出登楼远眺者的愁绪,也使文势因此而有起伏波澜。《楚辞·招隐士》曰:「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诗中「芳草萋萋」之语亦藉此而逗出结尾乡关何处、归思难禁的意思。末联以写烟波江上日暮怀归之情作结,使诗意重归于开头那种渺茫不可见的境界,这样能回应前面,如豹尾之能绕额的「合」,也是很符合律诗法度的。
正由于此诗艺术上出神入化,取得极大成功,它被人们推崇为题黄鹤楼的绝唱,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沧浪诗话》: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
《瀛奎律髓》:此诗前四句不拘对偶,气势雄大。李白读之,不敢再题此楼,乃去而赋《登金陵凤凰臺》也。
《唐诗品汇》:刘後村云:古人服善。李白登黄鹤楼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之句,至金陵乃作《凤凰台》以拟之。今观二诗,真敌手棋也。刘须溪云:恨以滔滔莽莽,有疏宕之气,故胜巧思。
《七修类稿》:古人不以饾饤为工,如「鹦鹉洲」对「汉阳树」,「白鹭洲」对「青天外」,超然不为律缚,此气昌而有馀意也。
《艺圃撷馀》:崔郎中作《黄鹤楼》诗,青莲短气,后题《凤凰臺》,古今目为敕敌。识者谓前六句不能当,结语深悲慷慨,差足胜耳。然馀意更有不然,无论中二联不能及,即结语亦大有辨。言诗须道兴比赋,如「日暮乡关」,兴而陚也,「浮云」「蔽日」,比而赋也,以此思之,「使人愁」三字虽同,孰为当乎?「日暮乡关」、「烟波江上」,本无指著,登临者自生愁耳,故曰「使人愁」,烟波使之愁也;「浮云」「蔽日」,「长安不见」,逐客自应愁,宁须使之?青莲才情,标映万载,宁以予言重轻?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窃以为此诗不逮,非一端也,如有罪我者则不敢辞。
《诗薮》:崔颢《黄鹤楼》、李白《凤凰臺》,但略点题面,未尝题黄鹤、凤凰也。……故古人之怍,往往神韵超然,绝去斧凿。
《批点唐诗正声》:气格音调,千载独步。
《唐诗广选》:李宾之曰:崔颢此诗乃律间出古,要自不厌。
《唐诗镜》:此诗气格高迥,浑若天成。
《唐诗归》:谭云:此诗妙在宽然有馀,无所不写。使他人以歌行为之,尤觉不舒,宜尔太白起敬也。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前四句叙楼名之由,何等流利鲜活?後四句寓感慨之思,何等清迥凄怆?盖黄鹤无返期,白云空在望,睹江树洲草,自不能不触目生愁。赋景摅情,不假斧凿痕,所以成千古脍炙。李梦阳云:一气浑成,净亮奇瑰,太白所以见屈。周敬曰:通篇琉越,煞处悲壮,奇妙天成。
《诗源辨体》:崔《黄鹤》、《雁门》,读之有金石宫商之声,盖晚年作也。
《唐风定》:本歌行体也,作律更入神境。云卿《古意》犹涉锻炼,此最高矣。
《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此诗正以浩浩大笔,连写三「黄鹤」字为奇耳。……四之忽陪「白云」,正妙于有意无意,有谓无谓。通解细寻,他何曾是作诗,直是直上直下放眼恣看,看见道理却是如此,于是立起身,提笔濡墨,前向楼头白粉壁上,恣意大书一行。既已书毕,亦便自看,并不解其好之与否。单衹觉得修已不须修,补已不须补,添已不可添,减已不可减,于是满心满意,即便留却去休回,实不料後来有人看见,已更不能跳出其笼罩也。且後人之不能跳出,亦衹是修补添减俱用不着,于是便复袖手而去,非谓其有字法、句法、章法,都被占尽,遂更不能争夺也。此解(按:指後四句)又妙于更不牵连上文,只一意凭高望远,别吐自家怀抱,任凭後来读者自作如何会通,真为大家规摹也。五六只是翻跌「乡关何处是」五字,言此处历历是树,此处凄凄是洲,独有目断乡关,却是不知何处。他只于句上横安得「日暮」二字,便令前解四句二十八字,字字一齐摇动入来,此为绝奇之笔也。
《唐诗评选》:鹏飞象行,惊人以远大。竟从怀古起,是题楼诗,非登楼。一结自不如《凤凰台》,以意多碍气也。
《春酒堂诗话》:评赞者无过随太白为虚声耳。独喜谭友夏「宽然有余」四字,不特尽崔诗之境,且可推之以悟诗道。非学问博大,性情深厚,则蓄缩羞赧,如牧竖咶席见诸将矣。
《删订唐诗解》:不古不律,亦古亦律,千秋绝唱,何独李唐?
《唐诗归折衷》:吴敬夫云:吊古伤今,意到笔到之作。
《唐七律选》:此律法之最变者,然系意兴所至、信笔抒写而得之,如神驹出水,任其跋踔,无行步工拙,裁摩拟便恶劣矣。前人品此为唐律第一,或未必然,然安可有二也。
《增订唐诗摘钞》:前半一气直走,竟不作对,律之变体。五六「州」一类,「草」「树」一类,上下互换成对(犄角对)。前半即吊古之意,凭空而下。「晴川历历」、「芳草萋萋」,即从「白云」「悠悠」生出。结从「汉阳树」、「鹦鹉洲」生出「乡关」,见作者身分;点破「江上」,指明其地;又以「烟波」唤起「愁」字,以「愁」字绾上前半。前半四句笔矫,中二句气和,结又健举,横插「烟波」二字点睛。雄浑傲岸,全以气胜,直如《国策》文字,而其法又极细密。
《碛砂唐诗》:今细求之,一气浑成,律中带古,自不必言。即「晴川」二句,清迥绝伦,他再有作,皆不过眼前景矣。而且痕迹俱消,所以独步千古乎?
《初白庵诗评》:此诗为後来七律之袓,取其气局开展。
《唐三体诗评》:此篇体势可与老杜《登岳阳楼》匹敌。
《唐诗成法》:格律脱洒,律调叶和,以青莲仙才即时阁笔,已高绝千古。《凤凰台》诸作屡拟此篇,邯郸学步,并故步失之矣。《鹦鹉洲》前半神似,後半又谬以千里者,律调不叶也。在崔实本之《龙池篇》,而沈之字句虽本范云,调则自制,崔一拍便合,当是才性所近。盖此为平商流利之调,而谪仙乃宫音也。
《近体秋阳》:灏高排空,怆浑绝世,此与太白《凤凰台》篇当同冠七言。顾太白不拘粘,唯心师之,不敢辄以程后学,不得不独推此作尔。
《而庵说唐诗》:字字针锋相凑,如此作转。方是名手。
《历代诗法》:此如十九首《古诗》,乃太空元气,忽然逗入笔下,作者初不自知,观者叹为绝作,亦相赏于意言上拙之外耳。
《唐贤三昧集笺注》:此诗得一叠字诀,全从《三百篇》化出。
《唐诗别裁》:意得象先,神行语外,纵笔写去,遂擅千古之奇。
《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妙在一曰黄鹤,再曰黄鹤,三曰黄鹤,令读者不嫌其复,不觉其烦,不讶其何谓。尤妙在一曰黄鹤,再曰黄鹤,三曰黄鹤,而忽然接以白云,令读者不嫌其突,不觉其生,不讶其无端。此何故耶?由其气足以充之,神足以运之而已矣。若论作法,则崔之妙在凌驾,李之妙在安顿,岂相碍乎?
《昭昧詹言》:崔颢《黄鹤楼》,此千古擅名之作,只是以文笔行之,一气转折。五六虽断写景,而气亦直下喷溢。收亦然。所以可贵。此体不可再学,学则无味,亦不奇矣。细细校之,不如「卢家少妇」有法度,可以为法千古也。
《瀛奎律髓汇评》:冯舒:何有声病,即是律诗,且不拘平仄,何况对偶?冯班:真奇。上半有千里之势。起四句宕开,有万钧之势,纪昀:偶尔得之,自成绝调。然不可无一,不可有二。再一临摹,便成窠臼。许印芳:此篇乃变体律诗,前半是古诗体、以古笔为律诗。无名氏(乙):前六句神兴溢涌,结二语蕴含无穷,千秋第一绝唱。赵熙:此诗万难嗣响,其妙则殷璠所谓「神来,气来,情来」者也。
《唐七律隽》:毛秋晴云:张南士谓人不识他诗不碍,惟崔司勋《黄鹤楼》、沈詹事《古意》,若心不能记、口不能诵,便为不识字白丁矣。
《唐诗选胜直解》:此体全是赋体,前四句因登楼而生感。
《湘绮楼说诗》:起有飘然之致,观太白《凤凰台》、《鹦鹉洲》诗学此,方知工拙。
《唐宋诗举要》:吴曰:渺茫无际,高唱入云,太白尚心折,何况余子?
国风 · 秦风 · 蒹葭无名氏[周]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河边芦苇青苍苍,秋深露水结成霜。意中之人在何处?就在河水那一方。逆着流水去找她,道路险阻又太长。顺着流水去找她,仿佛在那水中央。
河边芦苇密又繁,清晨露水未曾干。意中之人在何处?就在河岸那一边。逆着流水去找她,道路险阻攀登难。顺着流水去找她,仿佛就在水中滩。
河边芦苇密稠稠,早晨露水未全收。意中之人在何处?就在水边那一头。逆着流水去找她,道路险阻曲难求。顺着流水去找她,仿佛就在水中洲。
[]:蒹(jiān):没长穗的芦苇。
葭(jiā):初生的芦苇。
苍苍:茂盛的样子。
为:凝结成。
所谓:所说的,此指所怀念的。
伊人:那个人,指所思慕的对象。
一方:那一边。
溯(sù)洄:在河边逆流向上游走。溯,逆流而上;洄,水流迂回之处。
阻:险阻,(道路)难走。道阻且长,说明是在陆地上行走。
从:追寻。
溯游:在河边顺流向下游走。
宛在水中央:是说顺流虽然易行,然所追从之人如在水之中央,就是近也是可望而不可及也。宛,宛然、好像。
溯洄:逆流而上。下文「溯游」指顺流而下。一说「洄」指弯曲的水道,「游」指直流的水道。
宛:宛然,好像。
萋萋:茂盛的样子。
晞(xī):乾,晒乾。
湄:水和草交接的地方,也就是岸边。
跻(jī):升,高起,指道路越走越高。
坻(chí):水中的沙滩。
采采:繁盛的样子。
已:止。
涘(sì):水边。
右:迂回曲折。
沚(zhǐ):水中的沙滩。
[]:东周时的秦地大致相当于今天的陕西大部及甘肃东部。其地「迫近戎狄」,这样的环境迫使秦人「修习战备,高尚气力」(《汉书·地理志》),而他们的情感也是激昂粗豪的。保存在《秦风》里的十首诗也多写征战猎伐、痛悼讽劝一类的事,似《蒹葭》《晨风》这种凄婉缠绵的情致却更像郑卫之音的风格。
诗中「白露为霜」给读者传达出节序已是深秋了,而天才破晓,因为芦苇叶片上还存留着夜间露水凝成的霜花。就在这样一个深秋的凌晨,诗人来到河边,为的是追寻那思慕的人儿,而出现在眼前的是弥望的茫茫芦苇丛,呈出冷寂与落寞,诗人只知道所苦苦期盼的人儿在河水的另外一边。从下文看,这不是一个确定性的存在,诗人根本就不明伊人的居处,还是伊人像「东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的「南国佳人」(曹植《杂诗七首》之四)一样迁徙无定,也无从知晓。这种也许是毫无希望但却充满诱惑的追寻在诗人脚下和笔下展开。把「溯洄」「溯游」理解成逆流而上和顺流而下或者沿着弯曲的水道和沿着直流的水道,都不会影响到对诗意的理解。在白居易《长恨歌)中,杨贵妃消殒马嵬坡后,玄宗孤灯独守,寒衾难眠,通过道士鸿都客「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寻找,仍是「两处茫茫皆不见」,但终究在「虚无缥缈」的海外仙山上找到了已成仙的杨贵妃,相约重逢于七夕。而《蒹葭》中,诗人一番艰劳的上下追寻后,伊人仿佛在河水中央,周围流淌着波光,依旧无法接近。《国风·周南·汉广》中诗人也因为汉水太宽无法横渡而不能求得「游女」,陈启源说:「夫说(悦)之必求之,然惟可见而不可求,则慕说益至。」(《毛诗稽古编·附录》)「可见而不可求」,可望而不可即,加深着渴慕的程度。诗中「宛」字表明伊人的身影是隐约缥缈的,或许根本上就是诗人痴迷心境下生出的幻觉。
以下两章只是对首章文字略加改动而成,这种仅对文字略加改动的重章叠唱是《诗经》中常用的手法。具体到此诗,这种改动都是在韵脚上——首章「苍、霜、方、长、央」属阳部韵,次章「凄、晞、湄、跻、坻」属脂微合韵,三章「采、已、涣、右、浊」属之部韵——如此而形成各章内部韵律协和而各章之间韵律参差的效果,给人的感觉是:变化之中又包涵了稳定。同时,这种改动也造成了语义的往复推进。如「白露为霜」「白露未晞」「白露未已」——夜间的露水凝成霜花,霜花因气温升高而融为露水,露水在阳光照射下蒸发——表明了时间的延续。
此诗曾被认为是用来讥刺秦襄公不能用周礼来巩固他的国家(《毛诗序》、郑笺),或惋惜招引隐居的贤士而不可得(姚际恒《诗经通论》、方玉润《诗经原始》)。但跟《诗经》中多数诗内容往往比较具体实在不同,此诗并没有具体的事件与场景,甚至连「伊人」的性别都难以确指。上述两种理解也许当初是有根据的,但这些根据或者没有留存下来,或者不足以服人,因而他们的结论也就让人怀疑了。《诗经》的历代注家往往是求之愈深,却得到失之愈远的相反结果。况且「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见英国哲学家、历史学家科林伍德《历史观念》),对文本的阐释也具有当代性。现代大多数学者都把它看作是一首情诗。
诗意的空幻虚泛给阐释带来了麻烦,但也因而扩展了其内涵的包容空间。读者触及隐藏在描写对象后面的东西,就感到这首诗中的物象,不只是被诗人拿来单纯地歌咏,其中更蕴育着某些象征的意味。「在水一方」为企慕的象征,钱钟书《管锥编》已申说甚详。「溯洄」「溯游」「道阻且长」「宛在水中央」也不过是反覆追寻与追寻的艰难和渺茫的象征。诗人上下求索,而伊人虽隐约可见却依然遥不可及。《西厢记》中莺莺在普救寺中因母亲的拘系而不能与张生结合,叹惜「隔花阴人远天涯近」,《蒹葭》中的诗人也许是同样的感觉。
诗人的追寻似乎就要成功了,但终究还是水月镜花。古希腊神话中有一则说坦塔罗斯王因自我吹嘘犯下罪过而遭受惩罚——忍受永远的焦渴和饥饿之苦。他站在大湖中,湖水深及他的下颔,湖岸长着果树,累累果实就悬在他的头顶。可是,当他口渴低头喝水时,湖水便退去;当他腹饥伸手摘果时,树枝便荡开,清泉佳果他始终可望而不可即。目标的切近反而使失败显得更为让人痛苦、惋惜,最让人难以接受的失败是距离成功仅一步之遥的失败。
探索人生深刻体验的作品总在后代得到不断的回应。「蒹葭之思」(省称「葭思」)、「蒹葭伊人」成为旧时书信中怀人的套语。曹植的《洛神赋》、李商隐的《无题》诗也是《蒹葭》所表现的主题的回应。
[]:朱晦菴《〈诗〉集传》:言秋水方盛之时,所谓彼人者,乃在水之一方,上下求之皆不可得。然不知其所指也。
方鸿蒙《〈诗经〉原始》:此诗在《秦风》中,气味绝不相类。以好战乐斗之邦,忽遇高超远举之作,可谓鹤立鸡群,翛然自异者矣。
王靜安《人间词话》:《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刘禹锡[唐]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在巴山楚水这些凄凉的地方,度过了二十三年沦落的光阴。
怀念故友徒然吟诵闻笛小赋,久谪归来感到已非旧时光景。
沉船的旁边正有千艘船驶过,病树的前头却也是万木争春。
今天听了你为我吟诵的诗篇,暂且借这一杯美酒振奋精神。
[]:酬:答谢,酬答,这里是指以诗相答的意思。用诗歌赠答。
乐天:指白居易,字乐天。
见赠:送给(我)。
巴山楚水:指四川、湖南、湖北一带。古时四川东部属于巴国,湖南北部和湖北等地属于楚国。刘禹锡被贬后,迁徙于朗州、连州、夔州、和州等边远地区,这里用“巴山楚水”泛指这些地方。
二十三年:从唐顺宗永贞元年(805年)刘禹锡被贬为连州刺史,至宝历二年(826)冬应召,约22年。因贬地离京遥远,实际上到第二年才能回到京城,所以说23年。
弃置身:指遭受贬谪的诗人自己。置:放置。弃置:贬谪(zhé)。
怀旧:怀念故友。
吟:吟唱。
闻笛赋:指西晋向秀的《思旧赋》。三国曹魏末年,向秀的朋友嵇康、吕安因不满司马氏篡权而被杀害。后来,向秀经过嵇康、吕安的旧居,听到邻人吹笛,不禁悲从中来,于是作《思旧赋》。序文中说:自己经过嵇康旧居,因写此赋追念他。刘禹锡借用这个典故怀念已死去的王叔文、柳宗元等人。
到:到达。
翻似:倒好像。翻:副词,反而。
烂柯人:指晋人王质。相传晋人王质上山砍柴,看见两个童子下棋,就停下观看。等棋局终了,手中的斧柄(柯)已经朽烂。回到村里,才知道已过了一百年。同代人都已经亡故。作者以此典故表达自己遭贬23年的感慨。刘禹锡也借这个故事表达世事沧桑,人事全非,暮年返乡恍如隔世的心情。
沉舟:这是诗人以沉舟、病树自比。
侧畔:旁边。
歌一曲:指白居易的《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长(zhǎng)精神:振作精神。长:增长,振作。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是显示自己对世事变迁和仕宦升沉的豁达襟怀,表现了诗人的坚定信念和乐观精神,同时又暗含哲理,表明新事物必将取代旧事物。
刘禹锡这首酬答诗,接过白居易诗的话头,着重抒写这特定环境中自己的感情。白的赠诗中,白居易对刘禹锡的遭遇无限感慨,最后两句说:“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一方面感叹刘禹锡的不幸命运,另一方面又称赞了刘禹锡的才气与名望。这两句诗,在同情之中又包含着赞美,显得十分委婉。因为白居易在诗的末尾说到二十三年,所以刘禹锡在诗的开头就接着说:“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自己谪居在巴山楚水这荒凉的地区,算来已经二十三年了。一来一往,显出朋友之间推心置腹的亲切关系。  接着,诗人很自然地发出感慨道:“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说自己在外二十三年,如今回来,许多老朋友都已去世,只能徒然地吟诵“闻笛赋”表示悼念而已。此番回来恍如隔世,觉得人事全非,不再是旧日的光景了。后一句用王质烂柯的典故,既暗示了自己贬谪时间的长久,又表现了世态的变迁,以及回归之后生疏而怅惘的心情,涵义十分丰富。  白居易的赠诗中有“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这样两句,意思是说同辈的人都升迁了,只有你在荒凉的地方寂寞地虚度了年华,颇为刘禹锡抱不平。对此,刘禹锡在酬诗中写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刘禹锡以沉舟、病树比喻自己,固然感到惆怅,却又相当达观。沉舟侧畔,有千帆竞发;病树前头,正万木皆春。他从白诗中翻出这二句,反而劝慰白居易不必为自己的寂寞、蹉跎而忧伤,对世事的变迁和仕宦的升沉,表现出豁达的襟怀。这两句诗意又和白诗“命压人头不奈何”、“亦知合被才名折”相呼应,但其思想境界要比白诗高,意义也深刻得多了。二十三年的贬谪生活,并没有使他消沉颓唐。正像他在另外的诗里所写的:“莫道桑榆晚,为霞犹满天。”他这棵病树仍然要重添精神,迎上春光。因为这两句诗形象生动,至今仍常常被人引用,并赋予它以新的意义,说明新事物必将取代旧事物。  正因为“沉舟”这一联诗突然振起,一变前面伤感低沉的情调,尾联便顺势而下,写道:“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点明了酬答白居易的题意。诗人也没有一味消沉下去,他笔锋一转,又相互劝慰,相互鼓励了。他对生活并未完全丧失信心。诗中虽然感慨很深,但读来给人的感受并不是消沉,相反却是振奋。
总体来说,诗的首联以伤感低沉的情调,回顾了诗人的贬谪生活。颔联,借用典故暗示诗人被贬时间之长,表达了世态的变迁以及回归以后人事生疏而怅惘的心情。颈联是全诗感情升华之处,也是传诵千古的警句。诗人把自己比作“沉舟”和“病树”,意思是自己虽屡遭贬低,新人辈出,却也令人欣慰,表现出他豁达的胸襟。尾联顺势点明了酬答的题意,表达了诗人重新投入生活的意愿及坚韧不拔的意志。
过零丁洋文天祥[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回想我早年由科举入仕历尽辛苦,如今战火消歇已熬过了四个年头。
国家危在旦夕恰如狂风中的柳絮,个人又哪堪言说似骤雨里的浮萍。
惶恐滩的惨败让我至今依然惶恐,零丁洋身陷元虏可叹我孤苦零丁。
人生自古以来有谁能够长生不死?我要留一片爱国的丹心映照史册。
[]:零丁洋:零丁洋即”伶丁洋“。现在广东省珠江口外。宋端宗景炎三年(公元1278年)底,文天祥率军在广东五坡岭与元军激战,兵败被俘,囚禁船上曾经过零丁洋。
遭逢:遭遇。起一经,因为精通一种经书,通过科举考试而被朝廷起用作官。文天祥二十岁考中状元。
干戈:指抗元战争。
寥(liáo)落:一作“落落”,荒凉冷落。
四周星:四周年。文天祥从宋恭帝德佑元年(公元1275年)起兵抗元,到宋端宗景炎三年(公元1278年)被俘,一共四年。
絮:柳絮。
萍:浮萍。
惶恐滩:在今江西省万安县,是赣江中的险滩。宋端宗景炎二年(公元1277年),文天祥在江西被元军打败,所率军队死伤惨重,妻子儿女也被元军俘虏。他经惶恐滩撤到福建。
零丁:孤苦无依的样子。
丹心:红心,比喻忠心。
汗青:同汗竹,史册。古代用简写字,先用火烤干其中的水分,干后易写而且不受虫蛀,也称汗青。
[]:首联“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起一经”当指天祥二十岁中进士说的,四周星即四年。天祥于德祐元年(1275),起兵勤王,至祥兴元年(1278)被俘,恰为四个年头。此自叙生平,思今忆昔。从时间说,拈出“入世”和“勤王”,一关个人出处,一关国家危亡,两件大事,一片忠心。唐宋时期,一个人要想替国家做出一番事业,必须入仕,要入仕,作为知识分子必须通过科举考选,考选就得读经,文天祥遇难时,衣带中留有个自赞文说:“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就是把这两件事拴在一起的。圣人著作就叫经,经是治国安邦的。这两句诗,讲两件事,似可分开独立,而实质上是连结在一起的。干戈寥落一作干戈落落,意思相近。《后汉书·耿弁传》“落落难合”注云:“落落犹疏阔也。”疏阔即稀疏、疏散,与寥落义同。《宋史》说当时谢后下勤王诏,响应的人很少,这里所讲情况正合史实。
颔联接着说“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还是从国家和个人两方面展开和深入加以铺叙。宋朝自临安弃守,恭帝赵昰被俘,事实上已经灭亡。剩下的只是各地方军民自动组织起来抵抗。文天祥、张世杰等人拥立的端宗赵昱逃难中惊悸而死,陆秀夫复立八岁的赵昺建行宫于崖山,各处流亡,用山河破碎形容这种局面,加上说“风飘絮”,形象生动,而心情沉郁。这时文天祥自己老母被俘,妻妾被囚,大儿丧亡,真像水上浮萍,无依无附,景象凄凉。
颈联继续追述今昔不同的处境和心情,昔日惶恐滩边,忧国忧民,诚惶诚恐;今天零丁洋上孤独一人,自叹伶仃。皇恐滩是赣江十八滩之一,水流湍急,令人惊恐,也叫惶恐滩。原名黄公滩,因读音相近,讹为皇恐滩。滩在今江西省万安县境内赣江中,文天祥起兵勤王时曾路过这里。零丁洋在今广东省珠江15里外的崖山外面,现名伶丁洋,文天祥兵败被俘,押送过此。前者为追忆,后者乃当前实况,两者均亲身经历。一身为战将,一为阶下囚。故作战将,面对强大敌人,恐不能完成守土复国的使命,惶恐不安。而作为阶下囚,孤苦伶仃,只有一人。这里“风飘絮”、“雨打萍”、“惶恐滩”、“零丁洋”都是眼前景物,信手拈来,对仗工整,出语自然,而形象生动,流露出一腔悲愤和盈握血泪。
尾联笔势一转,忽然宕进,由现在渡到将来,拨开现实,露出理想,如此结语,有如撞钟,清音绕梁。全诗格调,顿然一变,由沉郁转为开拓、豪放、洒脱。“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让赤诚的心如一团火,照耀史册,照亮世界,照暖人生。用一照字,显示光芒四射,英气逼人。据说张弘范看到文天祥这首诗,尤其是尾联这两句,连称:“好人,好诗!”诚然文天祥把做诗与做人,诗格与人格,浑然一体。千秋绝唱,情调高昂,激励和感召古往今来无数志士仁人为正义事业英勇献身。
[]:谢榛《四溟诗话》:结句当如撞钟,清音有余。
使至塞上王维[唐]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乘单车想去慰问边关,路经的属国已过居延。
千里飞蓬也飘出汉塞,北归大雁正翱翔云天。
浩瀚沙漠中孤烟直上,无尽长河上落日浑圆。
到萧关遇到侦候骑士,告诉我都护已在燕然。
[]:使至塞上:奉命出使边塞。
使:出使。
单车:一辆车,车辆少,这里形容轻车简从。
问边:到边塞去看望,指慰问守卫边疆的官兵。
属国:有几种解释:一指少数民族附属于汉族朝廷而存其国号者。汉、唐两朝均有一些属国。二指官名,秦汉时有一种官职名为典属国,苏武归汉后即授典属国官职。属国,即典属国的简称,汉代称负责外交事物的官员为典属国,唐人有时以「属国」代称出使边陲的使臣,这里诗人用来指自己使者的身份。
居延:地名,汉代称居延泽,唐代称居延海,在今内蒙古额济纳旗北境。又西汉张掖郡有居延县(参见《汉书·地理志》),故城在今额济纳旗东南。又东汉凉州刺史部有张掖居延属国,辖境在居延泽一带。此句一般注本均言王维路过居延。然而王维此次出使,实际上无需经过居延。因而林庚、冯沅君主编的《中国历代诗歌选》认为此句是写唐王朝「边塞的辽阔,附属国直到居延以外」。
征蓬:随风远飞的枯蓬,此处为诗人自喻。
归雁:雁是候鸟,春天北飞,秋天南行,这里是指大雁北飞。
胡天:胡人的领地。这里是指唐军占领的北方。
大漠:大沙漠,此处大约是指凉州之北的沙漠。
孤烟:赵殿成注有二解:一云古代边防报警时燃狼粪,「其烟直而聚,虽风吹之不散」。二云塞外多旋风,「袅烟沙而直上」。据后人有到甘肃、新疆实地考察者证实,确有旋风如「孤烟直上」。又:孤烟也可能是唐代边防使用的平安火。《通典·卷二一八》云:「及暮,平安火不至。」胡三省注:「《六典》:唐镇戍烽候所至,大率相去三十里,每日初夜,放烟一炬,谓之平安火。」
长河:一说指流经凉州(今甘肃武威)以北沙漠的一条内陆河,这条河在唐代叫马成河,疑即今石羊河;一说指古弱水(今额济纳河),中国第二大内陆河,干流全长八百二十一公里,流经青海省、甘肃省和内蒙古自治区,最后注入苏古淖尔(东居延海)和嘎顺淖尔(西居延海),其上游流淌在甘肃张掖地区,称羌谷水、鄂博河(古作弱水),流到酒泉地区就改称弱水,进入阿拉善盟则称额济纳河。
萧关:古关名,又名陇山关,故址在今宁夏固原东南。
候骑:一作「候吏」,负责侦察、通讯的骑兵。王维出使河西并不经过萧关,此处大概是用何逊诗「候骑出萧关,追兵赴马邑」之意,非实写。
都护:唐朝在西北边疆置安西、安北等六大都护府,其长官称都护,每府派大都护一人,副都护二人,负责辖区一切事务。这里指前敌统帅。
燕然:古山名,即今蒙古国杭爱山。这里代指前线。《后汉书·窦宪传》:宪率军大破单于军,「遂登燕然山,去塞三千馀里,刻石勒功,纪汉威德,令班固作铭。」此两句意谓在途中遇到候骑,得知主帅破敌后尚在前线未归。
[]:诗人把笔墨重点用在了他最擅胜场的方面——写景。作者出使,恰在春天。途中见数行归雁北翔,诗人即景设喻,用归雁自比,既叙事,又写景,一笔两到,贴切自然。尤其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联,写进入边塞后所看到的塞外奇特壮丽的风光,画面开阔,意境雄浑,近人王国维称之为「千古壮观」的名句。边疆沙漠,浩瀚无边,所以用了「大漠「的「大」字。边塞荒凉,没有什么奇观异景,烽火台燃起的那一股浓烟就显得格外醒目,因此称作「孤烟」。一个「孤」字写出了景物的单调,紧接一个「直」字,却又表现了它的劲拔、坚毅之美。沙漠上没有山峦林木,那横贯其间的黄河,就非用一个「长」字不能表达诗人的感觉。落日,本来容易给人以感伤的印象,这里用一「圆」字,却给人以亲切温暖而又苍茫的感觉。一个「圆」字,一个「直」字,不仅准确地描绘了沙漠的景象,而且表现了作者的深切的感受。诗人把自己的孤寂情绪巧妙地溶化在广阔的自然景象的描绘中。《红楼梦》第四十一回里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要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这就是「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又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这段话可算道出了这两句诗高超的艺术境界。
[]:屈复《唐诗成法》:前四写其芜远,故有「过」、「出」、「入」字。五六写其无人,故用「孤烟」、「落日」、「直」、「圆」,又加一倍惊恐,方转出七八,乃为有力。
徐而菴《说唐诗》:「大漠」、「长河」一联,独绝千古。
王阮亭《唐贤三昧集笺江》:「直」、「圆」二字极锤炼,亦极自然。后人全讲炼字之法,非也;不讲炼字之法,亦非也。」
曹雪芹《红楼梦》:「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要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又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王观堂《人间词话》:「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长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
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亲见其景者,始知「直」字之佳。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王勃[唐]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雄伟长安城由三秦之地拱卫,透过那风云烟雾遥望着五津。
和你离别心中怀着无限情意,因为我们同是在宦海中浮沉。
只要在世上还有你这个知己,纵使远在天涯也如近在比邻。
绝不要在岔路口上分手之时,像小儿女那样悲伤泪湿佩巾。
[]:少府:官名。之:到、往。蜀州:今四川崇州。
城阙(què )辅三秦:城阙,即城楼,指唐代京师长安城。辅,护卫。三秦,指长安城附近的关中之地,即今陕西省潼关以西一带。秦朝末年,项羽破秦,把关中分为三区,分别封给三个秦国的降将,所以称三秦。这句是倒装句,意思是京师长安三秦作保护。五津:指岷江的五个渡口白华津、万里津、江首津、涉头津、江南津。这里泛指蜀川。辅三秦:一作「俯西秦」。
风烟望五津:「风烟」两字名词用作状语,表示行为的处所。全句意为江边因远望而显得迷茫如啼眼,是说在风烟迷茫之中,遥望蜀州。
君:对人的尊称,相当于「您」。
同:一作「俱」。
宦(huàn)游:出外做官。
海内:四海之内,即全国各地。古代人认为我国疆土四周环海,所以称天下为四海之内。
天涯:天边,这里比喻极远的地方。
比邻:并邻,近邻。
无为:无须、不必。
岐(qí)路:岔路。古人送行常在大路分岔处告别。
沾巾:泪水沾湿衣服和腰带。意思是挥泪告别。
[]:此诗是送别诗的名作,诗意慰勉勿在离别之时悲哀。起句严整对仗,三、四句以散调相承,以实转虚,文情跌宕。第三联「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奇峰突起,高度地概括了「友情深厚,江山难阻」的情景,尾联点出「送」的主题。全诗开合顿挫,气脉流通,意境旷达。送别诗中的悲凉凄怆之气,音调明快爽朗,语言清新高远,内容独树碑石。此诗一洗往昔送别诗中悲苦缠绵之态,体现出诗人高远的志向、豁达的情趣和旷达的胸怀。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阙」,是皇宫前面的望楼。「城阙」,指唐的帝都长安城。「三秦」,指长安附近关中一带地方。秦末项羽曾把这一带地方分为三国,所以后世称它三秦之地。「辅」,辅佐,可以理解为护卫。「辅三秦」,意思是「以三秦为辅」。关中一带的茫茫大野护卫着长安城,这一句说的是送别的地点。「风烟望五津」。「五津」指四川省从灌县以下到犍为一段的岷江五个渡口。远远望去,但见四川一带风尘烟霭苍茫无际。这一句说的是杜少府要去的处所。因为朋友要从长安远赴四川,这两个地方在诗人的感情上自然发生了联系。诗的开头不说离别,只描画出这两个地方的形势和风貌。送别的情意自在其中了。诗人身在长安,连三秦之地也难以一眼望尽,远在千里之外的五津是根本无法看到。超越常人的视力所及,用想象的眼睛看世界,「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从河源直看到东海。「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从三峡直看到长安。该诗运用夸张手法,开头就展开壮阔的境界,一般送别诗只着眼于燕羽、杨枝,泪痕,酒盏不相同。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彼此离别的意味如何?为求官飘流在外的人,离乡背井,已有一重别绪,彼此在客居中话别,又多了一重别绪;其中真有无限凄恻。开头两句调子高昂,属对精严,韵味深沉,对偶不求工整,疏散。固然由于当时律诗还没有一套严格的规定,却有其独到的妙处。此诗形成了起伏、跌宕,使人感到矫夭变化,不可端睨。
第五六两句,境界又从狭小转为宏大,情调从凄恻转为豪迈。「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远离分不开知己,只要同在四海之内,就是天涯海角也如同近在邻居一样,一秦一蜀又算得什么呢。表现友谊不受时间的限制和空间的阻隔,是永恒的,无所不在的,所抒发的情感是乐观豁达的。这两句因此成为远隔千山万水的朋友之间表达深厚情谊的不朽名句。
结尾两句:「无为在岐路,儿女共沾巾。」两行诗贯通起来是一句话,意思是:「在这即将分手的岔路口,不要同那小儿女一般挥泪告别啊!是对朋友的叮咛,也是自己情怀的吐露。」紧接前两句,于极高峻处忽然又落入舒缓,然后终止。拿乐曲做比方;乐曲的结尾,于最激越处戛然而止,有的却要拖一个尾声。
[]:《批点唐音》:读《送卢主簿》并《白下驿》及此诗,乃知初唐所以盛,晚唐所以衰。
《增订评注唐诗正声》:郭云:苍然率然,多少感慨,说无为愁,我始欲愁。
《唐诗广选》:顾华玉曰:多少叹息,不见愁语。胡元瑞曰:唐初五言律唯王勃《送薛华》及此诗,终篇不着景物而气骨苍然,实首启盛、中妙境。
《唐诗镜》:此是高调,读之不觉其高,以气厚故。
《唐诗归》:此等作,取其气完而不碎,真律成之始也。其工拙自不必论,然诗文有创有修,不可靠定此一派,不复求变也。
《唐诗矩》:前后两截格。前二句实,后六句悉虚,恐笔力不到则易疏弱,此体固不足多尚。
《唐诗意》:慰安其情,开广其急,可作正小雅。
《唐诗三百首》:陈婉俊补注云:赠别不作悲酸语,魄力自异。
《古唐诗合解》:此等诗气格浑成,不以景物取妍,具初唐之风骨。
《唐诗近体》:前四句言宦游中作别,后四句翻出达见,语意迥不犹人,洒脱超诣,初唐风格。
《唐宋诗举要》:吴北江曰:壮阔精整(首二句下)。又曰:凭空挺起,是大家笔力(「海内」二句下)。姚曰:用陈思《赠白马王彪》诗意,实自浑转。
《诗境浅说》:一气贯注,如娓娓清谈,极行云流水之妙。大凡作律诗,忌支节横断,唐人律诗,无不气脉流通。此诗尤显。作七律亦然。
陈德公《闻鹤轩初盛唐近体读本》:通首质序,未免起率易之嫌。顾尔时开拓此境,声情婉上,正是绝尘处。陈伯玉之近调,高达夫之先驱也。五六直作腐语,气旺笔婉,不同学究。结强言耳,黯然之意,弥复神伤。
别云间夏完淳[明]

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
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
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
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

[]:【韵译】
三年为抗清兵东走西飘荡,今天兵败被俘作囚入牢房。
无限美好河山失陷伤痛泪,谁还敢说天庭宽阔地又广。
已经知道黄泉之路相逼近,想到永别故乡实在心犯难。
鬼雄魂魄等到归来那一日,灵旗下面要将故乡河山看。
【散译】
三年来我奔走四海,今天却又成为了俘虏。我为了这河山流了多少泪,谁又说天地宽广四海为家?
我已经知道自己的长辞之日不远了,想要与故乡诀别却又难舍。
待到我英魂归来的那一天,拭目以待抗清的义旗在空中飘扬。
[]:云间:上海松江区古称云间,是作者家乡。南明永历元年(公元一六四七年),他在这里被逮捕。
三年:作者自南明弘光元年(公元一六四五年)起,参加抗清斗争,出入于太湖及其周围地区,至南明永历元年(公元一六四七年),共三年。
羁(jī)旅:寄居他乡,生活飘泊不定。羁,停留。
南冠(guān):被囚禁的人。语出《左传》。楚人锺仪被俘,晋侯见他戴着楚国的帽子,问左右的人:「南冠而絷(zhí)者,谁也?」后世以「南冠」代被俘。
泉路:黄泉路,死路。泉,黄泉,置人死后埋葬的地穴。
毅魄,坚强不屈的魂魄,语出屈原《九歌。国殇》:「身即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灵旗:又叫魂幡,古代招引亡魂的旗子。这里指后继者的队伍。
[]:这首诀别故乡之作,表达的不是对生命苦短的感慨,而是对山河沦丧的极度悲愤,对家乡亲人的无限依恋和对抗清斗争的坚定信念。
诗作首联叙事。其中「羁旅」一词将诗人从父瑗公、师陈卧子起兵抗清到身落敌手这三年辗转飘零、艰苦卓绝的抗清斗争生活作了高度简洁的概括。诗人起笔自叙抗清斗争经历,似乎平静出之,然细细咀嚼,自可读出诗人激越翻滚的情感波澜,自可读出平静的叙事之中深含着诗人满腔辛酸与无限沉痛。
颔联抒写诗人按捺不住的满腔悲愤。身落敌手被囚禁的结局,使诗人恢复壮志难酬,复国理想终成泡影,于是诗人悲愤了:「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大明江山支离破碎,满目疮痍,衰颓破败,面对这一切,诗人禁不住「立尽黄昏泪几行」,流不尽「无限河山泪」。诗人一直冀盼明王朝东山再起,可最终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恢复故土、重整河山的爱国宏愿一次次落空,他禁不住深深地失望与哀恸,忍不住向上苍发出「谁言天地宽」的质问与诘责。
颈联坦露对故乡、亲人的依恋不舍之情。无论怎样失望、悲愤与哀恸,诗人终究对自己的人生结局非常清醒:「已知泉路近」。生命行将终结,诗人该会想些什么呢?「欲别故乡难」,诗人缘何难别故乡呢?原来,涌上他心头的不仅有国恨,更兼有家仇。父起义兵败,为国捐躯了。而自己是家中唯一的男孩,此次身落敌手,自是凶多吉少,难免一死,这样,家运不幸,恐无后嗣。念及自己长年奔波在外,未能尽孝于母,致使嫡母「托迹于空门」,生母「寄生于别姓」,自己一家「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念及让新婚妻子在家孤守两年,自己未能尽为夫之责任与义务,妻子是否已有身孕尚不得而知。想起这一切的一切,诗人内心自然涌起对家人深深的愧疚与无限依恋。
尾联盟恢复之志。尽管故乡牵魂难别,但诗人终将恢复大志放在儿女私情之上,不以家运后嗣为念,最终表明心迹:「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正如诗人在《狱中上母书》中所表示的「二十年后,淳且与先文忠为北塞之举矣」。「已知泉路近」的诗人坦然作出「毅魄归来日」的打算,抱定誓死不屈、坚决复明的决心,生前未能完成大业,死后也要亲自看到后继者率部起义,恢复大明江山。诗作以落地有声的铮铮誓言作结,鲜明地昭示出诗人坚贞不屈的战斗精神、精忠报国的赤子情怀,给后继者以深情的勉励,给读者树立起一座国家与民族利益高于一切的不朽丰碑。
雁门太守行李贺[唐]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敌兵滚滚而来,犹如黑云翻卷,想要摧倒城墙;我军严待以来,阳光照耀铠甲,一片金光闪烁。
秋色里,响亮军号震天动地;黑夜间战士鲜血凝成暗紫。
红旗半卷,援军赶赴易水;夜寒霜重,鼓声郁闷低沉。
只为报答君王恩遇,手携宝剑,视死如归。
[]:雁门太守行:古乐府曲调名。
雁门,郡名。古雁门郡大约在今山西省西北部,是唐王朝与北方突厥部族的边境地带。
黑云:此形容战争烟尘铺天盖地,弥漫在边城附近,气氛十分紧张。
摧:毁。
甲光:指铠甲迎着太阳发出的闪光。。甲,指铠甲,战衣。
向日:迎着太阳。亦有版本写作「向月」。向,向着,对着。
金鳞开:(铠甲)像金色的鱼鳞一样闪闪发光。
「甲光向日金鳞开」句:形容敌军兵临城下的紧张气氛和危急形势。
角:古代军中一种吹奏乐器,多用兽角制成,亦古代军中的号角。
燕脂:即胭脂,这里指暮色中塞上泥土有如胭脂凝成。
凝夜紫:在暮色中呈现出暗紫色。凝,凝聚。「燕脂」、「夜紫」暗指战场血迹。
易水:河名,大清河上源支流,源出今河北省易县,向东南流入大清河。易水距塞上尚远,此借荆轲故事以言悲壮之意。战国时荆轲前往刺秦王,燕太子丹及众人送至易水边,荆轲慷慨而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不起:是说鼓声低沉不扬。
霜重鼓寒:天寒霜降,战鼓声沉闷而不响亮。
声不起:形容鼓声低沉;不响亮。
「霜重鼓寒声不起」句:一作「霜重鼓声寒不起」。
黄金台:故址在今河北省易县东南,相传战国燕昭王所筑。《战国策·燕策》载燕昭王求士,筑高台,置黄金于其上,广招天下人才。
意:信任,重用。
玉龙:宝剑的代称。
君:君王。
[]:「雁门太守行」系乐府旧题。此诗共八句,前四句写日落前的情景。首句既是写景,也是写事,成功地渲染了敌军兵临城下的紧张气氛和危急形势。「黑云压城城欲摧」,一个「压」字,把敌军人马众多,来势凶猛,以及交战双方力量悬殊、守军将士处境艰难等等,淋漓尽致地揭示出来。次句写城内的守军,以与城外的敌军相对比,忽然,风云变幻,一缕日光从云缝里透射下来,映照在守城将士的甲衣上,只见金光闪闪,耀人眼目。此刻他们正披坚执锐,严阵以待。这里借日光来显示守军的阵营和士气,情景相生,奇妙无比。据说王安石曾批评这句说:「方黑云压城,岂有向日之甲光?」杨慎声称自己确乎见到此类景象,指责王安石说:「宋老头巾不知诗。」(《升庵诗话》)其实艺术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不能等同起来,敌军围城,未必有黑云出现;守军列阵,也未必就有日光前来映照助威,诗中的黑云和日光,是诗人用来造境造意的手段。三、四句分别从听觉和视觉两方面铺写阴寒惨切的战地气氛。时值深秋,万木摇落,在一片死寂之中,那角声呜呜咽咽地鸣响起来。显然,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正在进行。「角声满天」,勾画出战争的规模。敌军依仗人多势众,鼓噪而前,步步紧逼。守军并不因势孤力弱而怯阵,在号角声的鼓舞下,他们士气高昂,奋力反击。战斗从白昼持续到黄昏。诗人没有直接描写车毂交错、短兵相接的激烈场面,只对双方收兵后战场上的景象作了粗略的然而极富表现力的点染:鏖战从白天进行到夜晚,晚霞映照着战场,那大块大块的胭脂般鲜红的血迹,透过夜雾凝结在大地上呈现出一片紫色。这种黯然凝重的氛围,衬托出战地的悲壮场面,暗示攻守双方都有大量伤亡,守城将士依然处于不利的地位,为下面写友军的援救作了必要的铺垫。
后四句写驰援部队的活动。「半卷红旗临易水」,「半卷」二字含义极为丰富。黑夜行军,偃旗息鼓,为的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临易水」既表明交战的地点,又暗示将士们具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那样一种壮怀激烈的豪情。接着描写苦战的场面:驰援部队一迫近敌军的营垒,便击鼓助威,投入战斗。无奈夜寒霜重,连战鼓也擂不响。面对重重困难,将士们毫不气馁。「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黄金台是战国时燕昭王在易水东南修筑的,传说他曾把大量黄金放在台上,表示不惜以重金招揽天下士。诗人引用这个故事,写出将士们报效朝廷的决心。
一般说来,写悲壮惨烈的战斗场面不宜使用表现秾艳色彩的词语,而李贺这首诗几乎句句都有鲜明的色彩,其中如金色、胭脂色和紫红色,非但鲜明,而且秾艳,它们和黑色、秋色、玉白色等等交织在一起,构成色彩斑斓的画面。诗人就像一个高明的画家,特别善于着色,以色示物,以色感人,不只勾勒轮廓而已。他写诗,绝少运用白描手法,总是借助想象给事物涂上各种各样新奇浓重的色彩,有效地显示了它们的多层次性。有时为了使画面变得更加鲜明,他还把一些性质不同甚至互相矛盾的事物揉合在一起,让它们并行错出,形成强烈的对比。例如用压城的黑云暗喻敌军气焰嚣张,借向日之甲光显示守城将士雄姿英发,两相比照,色彩鲜明,爱憎分明。李贺的诗篇不只奇诡,亦且妥帖。奇诡而又妥帖,是他诗歌创作的基本特色。这首诗,用秾艳斑驳的色彩描绘悲壮惨烈的战斗场面,可算是奇诡的了;而这种色彩斑斓的奇异画面却准确地表现了特定时间、特定地点的边塞风光和瞬息变幻的战争风云,又显得很妥帖。惟其奇诡,愈觉新颖;惟其妥贴,则倍感真切;奇诡而又妥帖,从而构成浑融蕴藉富有情思的意境。这是李贺创作诗歌的绝招,他的可贵之处,也是他的难学之处。
[]:王谠《唐语林》:李贺以歌诗谒韩愈,愈时为国子博士分司,送客归,极困。门人呈卷,解带旋读之,有篇《雁门太守》云:「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却缓带,命迎之。
王得臣《麈史》:长吉才力奔放,不惊众绝俗不下笔,有《雁门太守》诗曰:「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射日金鳞开。」王安石曰:「是儿言不相副也。方黑云如此,安待向日之甲光乎?」
曾季狸《艇斋诗话》:李贺《雁门太守行》语奇。
高棅《唐诗品汇》:刘云:有此一语方畅(「角声满天」句下)。此等景不可无(「塞上燕脂」二句下)。起语起。赋雁门著紫土本嫩。后三语无甚生气,设为死敌之意偏欲如此,颇似败后之作。
杨慎《升庵诗话》:或问:「此诗韩、王二公去取不同,谁为是?」予曰:「宋老头巾不知诗,凡兵围城,必有怪云变气,昔人赋鸿门有‘东龙白日西龙雨’之句,解此意矣。予在滇,值安凤之变,居围城中,见日晕两重,黑云如蚊在其侧,始信贺之诗善状物也。」
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刘辰翁曰:语少而劲,转出死敌意,愤咽。范梈曰:作诗要有惊人句。语险,诗便惊人。如李贺「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照日金鳞开」,此等语,任是人道不出。周敬曰:萃精求异,刻画点缀,真好气骨,好才思。顾璘曰:词奇而俊,前辈所称。陆时雍曰:「塞上燕脂凝夜紫」,「燕脂」二字难下;「霜重鼓寒声不起」,语甚有色。周珽曰:今观其全首,似为中唐另树旗鼓者。至末二句,雄浑尤不减初、盛风格。……长吉诗大抵创意奥而生想深,萃精求异,有不自知为古古怪怪者。他如《剑子》、《铜仙》等歌什,辄多呕心语,宜为昌黎公所知重也。
黄淳耀、黎简《李长吉集》:黎简:「声满天地」似昌黎「天狗堕地」之作篇中活句,贺其不愧作者。「霜重」句即李陵「兵气不扬」意。写败军如见(「半卷红旗」二句下)。以死作结势,结得决绝险劲(末二句下)。
杜诏、杜庭珠《中晚唐诗叩弹集》:杜诏:此诗言城危势亟,擐甲不休,至于哀角横秋,夕阳塞紫,满目悲凉,犹卷旆前征,有进无退。虽士气已竭,鼓声不扬,而一剑尚存,死不负国。皆极写忠诚慷慨。
薛雪《一瓢诗话》:李奉礼「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是阵前实事,千古妙语。王荆公訾之,岂疑其黑云、甲光不相属耶?儒者不知兵,乃一大患。
沈德潜《唐诗别裁》:阴云蔽天,忽露赤日,实有此景(「黑云压城」二句下)。字字锤炼而成,昌谷集中定推老成之作。
宋宗元《网师园唐诗笺》:沉雄乃尔(「黑云压城」二句下)。警绝(「霜重鼓寒」三句下)。
史承豫《唐贤小三昧集》:闪烁纸上(「黑云压城」句下)。结更陡健。
王闿运《王闿运手批唐诗选》:长吉诗皆仅成章(「半卷红旗」二句下)。
王琦《李长吉歌诗汇解》:此篇盖咏中夜出兵,乘间捣敌之事。「黑云压城城欲摧」,甚言寒云浓密,至云开处逗露月光与甲光相射,有似金鳞。此言初出兵时,语气甚雄壮。「角声满天」,写军中之所闻;「塞上胭脂」,写军中之所见。「半卷红旗」,见轻兵夜进之捷;「霜重鼓咽」,冒寒将战之景。末复设为誓死之词,以答君上恩礼之隆,所以明封疆臣子之志也。」
国风 · 周南 · 关雎无名氏[周]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在那河中的小沙洲上,一对雎鸠鸟相互啼鸣唱和。美丽娴静的女子,是男子渴望的好配偶。
参差不齐的荇菜,少女忽左忽右地采摘。美丽娴静的女子,小伙子日夜都想追求你。
追求不到,他在睡梦中都在思念。绵绵不尽的思念,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参差不齐的荇菜,少女左右来回采摘。美丽娴静的女子,小伙子要弹着琴瑟来亲近你。
参差不齐的荇菜,少女翩翩来回采摘,美丽娴静的女子,小伙子要敲着鼓来取悦你。
[]:关关:象声词,雌雄二鸟相互应和的叫声。
雎鸠(jūjiū):一种水鸟名,即王鴡。
洲:水中的陆地。
窈窕(yǎotiǎo)淑女:贤良美好的女子。窈窕,身材体态美好的样子。窈,深邃,喻女子心灵美;窕,幽美,喻女子仪表美。淑,好,善良。
好逑(hǎoqiú):好的配偶。逑,「仇」的假借字,匹配。
参差:长短不齐的样子。
荇(xìng)菜:水草类植物。圆叶细茎,根生水底,叶浮在水面,可供食用。
左右芼(mào)之: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地择取荇菜。这里是以勉力求取荇菜,隐喻「君子」努力追求「淑女」。芼,用手指或指尖采摘;之,指荇菜。
寤寐(wùmèi):醒和睡。指日夜。寤,醒觉。寐,入睡。又,马瑞辰《毛诗传笺注通释》说:「寤寐,犹梦寐。」也可通。
思服:思念。服,想。《毛传》:「服,思之也。」
悠哉(yōuzāi)悠哉:意为「悠悠」,就是长。这句是说思念绵绵不断。悠,感思。见《尔雅·释诂》郭璞注。哉,语气助词。悠哉悠哉,犹言「想念呀,想念呀」。
辗转反侧:翻覆不能入眠。辗,古字作展。展转,即反侧。反侧,犹翻覆。
琴瑟友之:弹琴鼓瑟来亲近她。琴、瑟,皆弦乐器。琴五或七弦,瑟二十五或五十弦。友:用作动词,此处有亲近之意。这句说,用琴瑟来亲近「淑女」。
钟鼓乐之:用钟奏乐来使她快乐。乐,使动用法,使……快乐。
[]:《国风·周南·关雎》这首短小的诗篇,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据着特殊的位置。它是《诗经》的第一篇,而《诗经》是中国文学最古老的典籍。虽然从性质上判断,一些神话故事产生的年代应该还要早些,但作为书面记载,却是较迟的事情。所以差不多可以说,一翻开中国文学的历史,首先遇到的就是《关雎》。
当初编纂《诗经》的人,在诗篇的排列上是否有某种用意,这已不得而知。但至少后人的理解,并不认为《关雎》是随便排列在首位的。《论语》中多次提到《诗》(即《诗经》),但作出具体评价的作品,却只有《关雎》一篇,谓之「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在他看来,《关雎》是表现「中庸」之德的典范。而汉儒的《毛诗序》又说:「《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这里牵涉到中国古代的一种伦理思想:在古人看来,夫妇为人伦之始,天下一切道德的完善,都必须以夫妇之德为基础。《毛诗序》的作者认为,《关雎》在这方面具有典范意义,所以才被列为「《风》之始」。它可以用来感化天下,既适用于「乡人」即普通百姓,也适用于「邦国」即统治阶层。
《关雎》的内容其实很单纯,是写一个「君子」对「淑女」的追求,写他得不到「淑女」时心里苦恼,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得到了「淑女」就很开心,叫人奏起音乐来庆贺,并以此让「淑女」快乐。作品中人物的身份十分清楚:「君子」在《诗经》的时代是对贵族的泛称,而且这位「君子」家备琴瑟钟鼓之乐,那是要有相当的地位的。以前常把这诗解释为「民间情歌」,恐怕不对头,它所描绘的应该是贵族阶层的生活。另外,说它是情爱诗当然不错,但恐怕也不是一般的爱情诗。这原来是一首婚礼上的歌曲,是男方家庭赞美新娘、祝颂婚姻美好的。《诗经·国风》中的很多歌谣,都是既具有一般的抒情意味、娱乐功能,又兼有礼仪上的实用性,只是有些诗原来派什么用处后人不清楚了,就仅当作普通的歌曲来看待。把《关雎》当作婚礼上的歌来看,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唱到「琴瑟友之」「钟鼓乐之」,也是喜气洋洋的,很合适的,
当然这首诗本身,还是以男子追求女子的情歌的形态出现的。之所以如此,大抵与在一般婚姻关系中男方是主动的一方有关。就是在现代,一个姑娘看上个小伙,也总要等他先开口,古人更是如此。娶个新娘回来,夸她是个美丽又贤淑的好姑娘,是君子的好配偶,说自己曾经想她想得害了相思病,必定很讨新娘的欢喜。然后在一片琴瑟钟鼓之乐中,彼此的感情相互靠近,美满的婚姻就从这里开了头。即使单从诗的情绪结构来说,从见关雎而思淑女,到结成琴瑟之好,中间一番周折也是必要的:得来不易的东西,才特别可贵,特别让人高兴。
这首诗可以被当作表现夫妇之德的典范,主要是由于有这些特点:首先,它所写的爱情,一开始就有明确的婚姻目的,最终又归结于婚姻的美满,不是青年男女之间短暂的邂逅、一时的激情。这种明确指向婚姻、表示负责任的爱情,更为社会所赞同。其次,它所写的男女双方,乃是「君子」和「淑女」,表明这是一种与美德相联系的结合。「君子」是兼有地位和德行双重意义的,而「窈窕淑女」,也是兼说体貌之美和德行之善。这里「君子」与「淑女」的结合,代表了一种婚姻理想。再次,是诗歌所写恋爱行为的节制性。细读可以注意到,这诗虽是写男方对女方的追求,但丝毫没有涉及双方的直接接触。「淑女」固然没有什么动作表现出来,「君子」的相思,也只是独自在那里「辗转反侧」,什么攀墙折柳之类的事情,好像完全不曾想到,爱得很守规矩。这样一种恋爱,既有真实的颇为深厚的感情(这对情诗而言是很重要的),又表露得平和而有分寸,对于读者所产生的感动,也不致过于激烈。以上种种特点,恐怕确实同此诗原来是贵族婚礼上的歌曲有关,那种场合,要求有一种与主人的身份地位相称的有节制的欢乐气氛。而孔子从中看到了一种具有广泛意义的中和之美,借以提倡他所尊奉的自我克制、重视道德修养的人生态度,《毛诗序》则把它推许为可以「风天下而正夫妇」的道德教材。这两者视角有些不同,但在根本上仍有一致之处。
古之儒者重视夫妇之德,有其很深的道理。在第一层意义上说,家庭是社会组织的基本单元,在古代,这一基本单元的和谐稳定对于整个社会秩序的和谐稳定,意义至为重大。在第二层意义上,所谓「夫妇之德」,实际兼指有关男女问题的一切方面。「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孔子也知道这是人类生存的基本要求。饮食之欲比较简单(当然首先要有饭吃),而男女之慾引起的情绪活动要复杂、活跃、强烈得多,它对生活规范、社会秩序的潜在危险也大得多,孔子也曾感叹:「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论语》)所以一切克制、一切修养,都首先要从男女之慾开始。这当然是必要的,但克制到什么程度为合适,却是复杂的问题,这里牵涉到社会物质生产水平、政治结构、文化传统等多种因素的综合,也牵涉到时代条件的变化。当一个社会试图对个人权利采取彻底否定态度时,在这方面首先会出现严厉禁制。相反,当一个社会处于变动时期、旧有道德规范遭到破坏时,也首先在这方面出现恣肆放流的情形。回到《关雎》,它所歌颂的,是一种感情克制、行为谨慎、以婚姻和谐为目标的爱情,所以儒者觉得这是很好的典范,是「正夫妇」并由此引导广泛的德行的教材。
由于《关雎》既承认男女之爱是自然而正常的感情,又要求对这种感情加以克制,使其符合于社会的美德,后世之人往往各取所需的一端,加以引申发挥,而反抗封建礼教的非人性压迫的人们,也常打着《关雎》的权威旗帜,来伸张满足个人情感的权利。所谓「诗无达诂」,于《关雎》则可见一斑。
[]:《毛诗序》:《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
郑玄《毛诗传笺》:后妃觉寐则常求此贤女,欲与之共己职也。
孔颖达《毛诗正义》:此诗之作,主美后妃进贤。思贤才,谓思贤才之善女。
司马迁《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仁义陵迟,《鹿鸣》刺焉。
孔子《论语》:《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朱熹《诗集传》:孔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愚谓此言为此诗者,得其性情之正,声气之和也。
余冠英《诗经选》:这诗写男恋女之情。
陈子展《诗三百解题》:《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之诗。
赵浩如《诗经选译》:这是一首民间的情歌,用兴起的艺术手法,写青年男子思恋少女。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其二)陆游[宋]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我直挺挺躺在孤寂荒凉的乡村里,没有为自己的处境而感到悲哀,心中还想着替国家防卫边疆。
夜将尽了,我躺在床上听到那风雨的声音,迷迷糊糊地梦见,自己骑着披着铁甲的战马跨过冰封的河流出征北方疆场。
[]:僵卧:直挺挺地躺着。这里形容自己穷居孤村,无所作为。《汝南先贤传》:「时大雪,积地丈馀。洛阳令身出案行,见人家皆除雪出,有乞食者。至袁安门,无有行路,谓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户见安僵卧。」僵,僵硬。
孤村:孤寂荒凉的村庄。
不自哀:不为自己哀伤。
思:想着,想到。
戍(shù)轮台:在新疆一带防守,这里指戍守边疆。戍,守卫。
轮台:在今新疆境内,是古代边防重地。此代指边关。《唐书·地理志》:「北庭大都护府,有轮台县,大历十年置。」曹唐诗:「灞水桥边酒一杯,送君千里赴轮台。」
夜阑(lán):夜深。
风吹雨:风雨交加,和题目中「风雨大作」相呼应;当时南宋王朝处于风雨飘摇之中,「风吹雨」也是时局写照,故诗人直到深夜尚难成眠。
铁马:披着铁甲的战马。《宋书》:「铁马二千,风驱电击。」
冰河:冰封的河流,指北方地区的河流。
同儿辈赋未开海棠二首元好问[金]

【其一】
翠叶轻笼豆颗均,胭脂浓抹蜡痕新。
殷勤留着花梢露,滴下生红可惜春。
【其二】
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
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其一】
被绿叶轻巧地包笼——豆粒般的蓓蕾是那么均匀。
被胭脂浓浓地涂抹——蜡痕般的花蒂是那么鲜新。
我怀着满腔的情意,再三要留住花梢的露水。
只怕它滴下花蕾的红艳,可惜了这片明媚的阳春。
【其二】
海棠枝间新绽的绿叶一重一重;
小小的蓓蕾深藏在叶里数点鲜红。
它爱惜自己的高洁芳心,不轻易向人吐露;
暂且让应时的桃花李蕊,闹腾在煦煦春风。
[]:赋:作诗。
笼:笼罩。
豆颗:形容海棠花苞一颗一颗像豆子一样。
胭脂:指红色。
蜡痕新:谓花苞光泽娇嫩。
殷勤:情意深切。
花梢:花蕾的尖端。这句说:露水情意深切地停留在花尖上,不愿滴下来似的。
生红:深红,指花瓣。
一重重:一层又一层。形容新生的绿叶茂盛繁密。
小蕾:指海棠花的花蕾。
芳心:指花的芬芳的花芯。
轻吐:轻易、随便地开放。
且教:还是让。
闹春风:在春天里争妍斗艳。
[]:【其一】
“翠叶轻笼豆颗均,胭脂浓抹蜡痕新”,写“未开海棠”的形态色泽。“豆颗”,豆子,此处借指花蕾。海棠花未开时,花瓣对合如豆状。像豆颗一样饱满的、小小的花蕾匀称地点缀在护惜着它们的翠叶之中。“轻笼”的“轻”,状写翠叶的欲笼未笼的情态,贯注了诗人对未开海棠的轻怜蜜爱。“胭脂”,一种红色的颜料,常用来形容花的颜色。杜甫《曲江对雨》诗“林花着雨胭脂落”。此处以“胭脂浓抹”来形容海棠花蕾的红艳。恰如浓施胭脂的美人那样娇艳可爱,光采夺目。“蜡痕”,指海棠的花蒂,其状如蜡。梅尧臣《海棠》诗有“胭脂色欲滴,紫蜡蒂何长。”这里以“蜡痕新”来突出海棠花蒂的光泽,就像上过了蜡那样光泽闪烁。“轻笼”“浓抹”相对照,一写情,一描色,使未开海棠不仅有了人的感情,而且有了浓妆艳抹的美人的容颜。
“殷勤留着花梢露,滴下生红可惜春”,转而抒情。诗人殷勤地嘱咐新生的海棠一定要把花梢上的露珠留住。倘若把那美丽的红色滴下来,就真要为春天而感到可惜了。“生红”,指花朵鲜活的红色。王安石《咏秘诗》“一撮生红慰不平”,元好问也常用“生红”来指代花,如“一树生红锦不如”,“生红点点弄娇妍”等。此处,以“生红”来呼应“胭脂”。诗人害怕晶莹欲滴的露水溶解了花上的胭脂,表现了诗人爱美的心情,同时把海棠花苞那红艳欲滴的景象写得十分生动传神。元好问还有一首《清平乐·杏花》说:“生红闹簇枯枝,只愁吹破胭脂。”和这首诗的用词相类,意旨相似。“殷勤”“可惜”,抒情色彩浓烈,充分表达了诗人珍爱美好事物,惟恐芳菲易尽,“惜春只恐春归去”的深挚情感。
这首诗用笔细腻独到,写景设色富有情韵;抒发了作者惜春的情怀,不仅包含着对含苞欲放的海棠花蕾的怜爱,更隐含着对岁月倏忽、青春易逝的人生感叹。
【其二】
“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意思是说,此时的海棠树已是枝叶茂盛了,可是还没有开花,这时不仔细观察是不会发现有花开放的,可是诗人驻足细看,发现这小小的、可爱的花蕾全都悄悄的“藏”起来了,并且是藏在枝叶茂盛的地方。作者这里用一个“深”字,表明海棠花的小,如不细心是不会被人发现的。这小小的花蕾好比青春少女,悄悄地来到这个世界,成长并且日益成熟,越长越娇美,惹人喜爱。
“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由作者有这句诗来看,写海棠,观赏海棠花时,它的身旁可能有桃树、梨树或李树。和熙的春风中,它们竞相开放,争奇斗妍,但这热闹毕竟是短暂的,几度风雨之后,它们也就都纷纷坠落、凋零了。海棠花却不同了,无意争春,谦虚地躲在一旁,待群芳落尽后,才绽开她美丽的容颜,这也应合了“最后的笑,才是胜利的笑”这一句富有哲理的话。
诗人深爱这春天里的花朵。正是由于深爱,才会珍惜花的开放,希望它们开得时间长。这里借花的开放,表达自己渴望美好的生活。从诗人所处的时代,以及对花开花落的感触,可以体会到诗人年迈而不能报国的惆怅心情。
[]:总评:
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李正民《元好问集》:这组首诗在淡雅之中透露出深沉,形象之中显示出哲理,是咏物与言志妙合无垠的优秀诗作。
浙江工商大学离休教师黄绍筠《中华古典诗歌吟味》:描写海棠含苞待放时清新可人的风姿,既显示了观察和体物的精细,也表现了不随流俗的高洁情操。格调高雅,韵味醇厚。
【其一】
浙江工商大学离休教师黄绍筠《中华古典诗歌吟味》:先用工笔刻画海棠花苞的形态和色泽,写出海棠的娇艳可爱。再以移情法,写露水深情地停留在花蕾上,生怕滴下来减褪了海棠那红艳的美色,把春天赶跑了。表现了诗人珍惜美好事物的心情。
现代学者张洁凯、全凤荣《四季咏物诗赏析》:这首小诗,彩笔精绘,典丽朗润,纹理细密,色泽鲜艳,光采灿然,状未开海棠的娇美之态如在眼前。
【其二】
现代学者张洁凯、全凤荣《四季咏物诗赏析》:三四句意韵隽永,诗人借花喻世晓理,告诫儿辈,语重情长意切,这对于当代的读者和后来人,也不无启迪。
现代学者孙吉生《中师文选鉴赏辞典》:这首小诗,文字浅易,含意隽永,构思精巧,耐人寻味。一个。藏”字统领全篇,暗含了诗人的归隐和他的品质和情趣。
望岳杜甫[唐]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巍峨的泰山,到底如何雄伟?走出齐鲁,依然可见那青青的峰顶。
神奇自然会聚了千种美景,山南山北分隔出清晨和黄昏。
层层白云,荡涤胸中沟壑;翩翩归鸟,飞入赏景眼圈。
定要登上泰山顶峰,俯瞰群山,豪情满怀。
[]:岱宗:泰山亦名岱山或岱岳,五岳之首,在今山东省泰安市城北。古代以泰山为五岳之首,诸山所宗,故又称「岱宗」。历代帝王凡举行封禅大典,皆在此山,这里指对泰山的尊称。
夫(fú):句首发语词,无实在意义,语气词,强调疑问语气。
如何:怎么样。
齐、鲁:古代齐鲁两国以泰山为界,齐国在泰山北,鲁国在泰山南。原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两个国名,在今山东境内,后用齐鲁代指山东地区。
青未了:指郁郁苍苍的山色无边无际,浩茫浑涵,难以尽言。青,指苍翠、翠绿的美好山色;未了,不尽,不断。
造化:大自然。
钟:聚集。
神秀:天地之灵气,神奇秀美。
阴阳:阴指山的北面,阳指山的南面。这里指泰山的南北。
割:分。夸张的说法。
昏晓:黄昏和早晨。
「阴阳割昏晓」句:说极言泰山之高,山南山北因之判若清晓与黄昏,明暗迥然不同。
荡胸:心胸摇荡。
曾:同「层」,重叠。
决眦(zì):眼角(几乎)要裂开。这是由于极力张大眼睛远望归鸟入山所致。决,裂开;眦,眼角。
入:收入眼底,即看到。
会当:终当,定要。
凌:登上。凌绝顶,即登上最高峰。
小:形容词的意动用法,意思为「以……为小,认为……小」。
[]:这首诗是杜甫青年时代的作品,充满了诗人青年时代的浪漫与激情。全诗没有一个「望」字,却紧紧围绕诗题「望岳」的「望」字着笔,由远望到近望,再到凝望,最后是俯望。诗人描写了泰山雄伟磅礴的气象,抒发了自己勇于攀登,傲视一切的雄心壮志,洋溢着蓬勃向上的朝气。
首句「岱宗夫如何?」写乍一望见泰山时,高兴得不知怎样形容才好的那种揣摹劲和惊叹仰慕之情,非常传神。岱是泰山的别名,因居五岳之首,故尊为岱宗。「夫如何」,就是「到底怎么样呢?」「夫」字在古文中通常是用于句首的语气助词,这里把它融入诗句中,是个新创,很别致。这个「夫」字,虽无实在意义,却少它不得,所谓「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可谓匠心独具。
接下来「齐鲁青未了」一句,是经过一番揣摹后得出的答案。它没有从海拔角度单纯形容泰山之高,也不是像谢灵运《泰山吟》那样用「崔崒刺云天」这类一般化的语言来形容,而是别出心裁地写出自己的体验──在古代齐鲁两大国的国境外还能望见远远横亘在那里的泰山,以距离之远来烘托出泰山之高。泰山之南为鲁,泰山之北为齐,所以这一句描写出的地理特点,在写其他山岳时不能挪用。明代莫如忠《登东郡望岳楼》特别提出这句诗,并认为无人能继。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两句,写近望中所见泰山的神奇秀丽和巍峨高大的形象,是上句「青未了」的注脚。一个「钟」宇把天地万物一下写活了,整个大自然如此有情致,把神奇和秀美都给了泰山。山前向日的一面为「阳」,山后背日的一面为「阴」(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由于山高,天色的一昏一晓被割于山的阴、阳面,所以说「割昏晓」。这本是十分正常的自然现象,可诗人妙笔生花,用一个「割」字,则写出了高大的泰山一种主宰的力量,这力量不是别的,泰山以其高度将山南山北的阳光割断,形成不同的景观,突出泰山遮天蔽日的形象。这里诗人此用笔使静止的泰山顿时充满了雄浑的力量,而那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创作风格,也在此得到显现。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两句,是写细望。见山中云气层出不穷,故心胸亦为之荡漾。「决眦」二字尤为为传神,生动地体现了诗人在这神奇缥缈的景观而前像着了迷似的,想把这一切看个够,看个明白,因而使劲地睁大眼睛张望,故感到眼眶有似决裂。这情景使泰山迷人的景色表现得更为形象鲜明。「归鸟」是投林还巢的鸟,可知时已薄暮,诗人还在望。其中蕴藏着诗人对祖国河山的热爱和对祖国山河的赞美之情。
末句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两句,写诗人从望岳产生了登岳的想法,此联号为绝响,再一次突出了泰山的高峻,写出了雄视一切的雄姿和气势,也表现出诗人的心胸气魄。「会当」是唐人口语,意即「一定要」。如果把「会当」解作「应当」,便欠准确,神气索然。众山的小和高大的泰山进行对比,表现出诗人不怕困难、敢于攀登绝顶、俯视一切的雄心和气概。这正是杜甫能够成为一个伟大诗人的关键所在,也是一切有所作为的人们所不可缺少的。这就是这两句诗一直为人们所传诵的原因。正因为泰山的崇高伟大不仅是自然的也是人文的,所以登上的极顶的想望本身,当然也具备了双重的含义。
全诗以诗题中的「望」字统摄全篇,句句写望岳,但通篇并无一个「望」字,而能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可见诗人的谋篇布局和艺术构思是精妙奇绝的。这首诗寄托虽然深远,但通篇只见登览名山之兴会,丝毫不见刻意比兴之痕迹。若论气骨峥嵘,体势雄浑,更以后出之作难以企及。
[]:宋·范温《潜溪诗眼》:《望岳》诗云「齐鲁青未了」,《洞庭》诗云「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语既高妙有力,而言东岳与洞庭之大,无过于此。后来文士极力道之,终有限量,益知其不可及。《望岳》第二句如此,故先云「岱宗夫如何」……无第二句,而云「岱宗夫如何」,虽曰乱道可也。
明·高棅《唐诗品汇》:起句之超然者也。
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顷见岱宗诗赋六本,读之既尽,为区检讨用儒言曰:「总不如一句。」检讨请之。曰:「齐鲁青未了。」
明·莫如忠《登东郡望岳楼》:「齐鲁到今青未了,题诗谁继杜陵人?」
明·鍾惺《唐诗归》:三字得「望」之神(首句)。险奥(「荡胸」二句)。定用望岳语景作结,便弱便浅(末句)。此诗妙在起,后六句不称。如此结,自难乎其称,又今设身为作者想之。
明·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齐鲁青未了」五字雄盖一世。「青未了」语好,「夫如何」跌荡,非凑句也。「荡胸」语,不必可解,登高意豁,自见其趣;对下句苦。郭浚曰:他人游泰山记,千言不了,被老杜数语说尽。只言片语,说得泰岳色气凛然,为万古开天名作。句字皆能泣鬼磷而裂鬼胆。
明·王嗣奭《杜臆》:「齐鲁青未了」、「荡胸生云」、「决眥入鸟」,皆望见岱岳之高大,揣摹想象而得之,故首用「夫如何」,正想象光景,三字直管到「入归鸟」,此诗中大开合也。……集中《望岳》诗三见,独此辞愈少,力愈大,直与泰岱争衡。诗垂近千年,未有赏识者。余初亦嫌「荡胸」一联为累句,今始知其奇。钟伯敬乃谓:「此诗妙在起,后六句不称。」犹然俗人之见也,又谓:「定用望岳语作结,便弱便浅。」请问将用何语作结耶?
清·金圣叹《杜诗解》:「岳」字已难着语,「望」字何处下笔?试想先生当日有题无诗时,何等惨淡经营!一字未落,却已使读者胸中、眼中隐隐隆隆具有「岳」字、「望」字。盖此题非此三字(「夫如何」)亦起不得;而此三字非此题,亦用不着也。……此起二语,皆神助之句(首句)。凡历二国,尚不尽其青,写「岳」奇绝,写「望」又奇绝。五字何曾一字是「岳」?何曾一字是「望」?而五字天造地设,恰是「望岳」二字(「齐鲁」句)。二句写「岳」。「岳」是造化间气所特钟,先生望「岳」,直算到未有岳以前,想见其胸中咄咄!「割昏晓」者,犹《史记》云:「日月所相隐辟为光明」也。一句写其从地发来,一句写其到天始尽,只十字写「岳」遂尽(「造化」二句)。翻「望」字为「凌」字已奇,乃至翻「岳」字为「众山」字,益奇也。如此作结,真有力如虎(末二句)。
清·黄周星《唐诗快》:只此五字,可以小天下矣,何小儒存乎见少也(首二句)。「割」字奇(「阴阳」句)。「入」字又奇,然「割」字人尚能用,「入」字人不能用(「决眦」句)。
清·张培仁《古欢堂集杂著》:余问聪山;老杜《望岳》诗「夫如何」、「青未了」六字,毕竟作何解?曰:子美一生,唯中年诸诗静练有神,晚则颓放。此乃少时有意造奇,非其至者。
清·仇兆鳌《杜诗详注》:诗用四层写意:首联远望之色,次联近望之势,三联细望之景,末联极望之情。上六实叙,下二虚摹。少陵以前,题咏泰山者,有谢灵运、李白之诗,谢诗八句,上半古秀,而下却平浅;李诗有六章,中有佳句,而意多重复。此诗遒劲峭刻,可以俯视二家矣。《龙门》及此章,格似五律,但句中平仄未谐,盖古诗之对偶者。而其气骨峥嵘,体势雄浑,能直驾齐、梁之上。卢世㴶曰:公初登东岳,似稍紧窄,然而旷甚。后望南岳,似稍错杂,然而肃甚。固不必登峰造极,而两岳真形已落其眼底。
《诗学纂闻》:起轻佻失体。
清·沈德潜《唐诗别裁》:「齐鲁青未了」五字,已尽太山。
清·汪师韩《读杜心解》:公望岳诗凡三首,此望东岳也。越境连绵,苍峰不断,写岳势只「青未了」三字,胜人千百矣。「钟神秀」,在岳势前推出;「割昏晓」,就岳势上显出。「荡胸」、「决眦」,明逗「望」字。未联则以将来之凌眺,剔现在之遥观,是透过一层收也。……杜子心胸气魄,于斯可观。取为压卷,屹然作镇。
清·杨伦《杜诗镜铨》:「荡胸」句不必可解,登高意豁,自见其趣。「割」字奇险(「阴阳」句)。
清爱新觉罗·弘历《唐宋诗醇》:四十字气势,欲与岱岳争雄。
清·延君寿《老生常谈》:予尝谓:读《北征》诗与荆公《上仁宗书》,唐、宋有大文章,后人敛衽低首,推让不遑,不敢复言文字矣。此言出,人必谓震其长篇大作耳。不知「齐鲁青未了」才五字,《读孟尝君传》才数行,后人越发不能。古人手段,纵则长河落天,收则灵珠在握,神龙九霄,不得以大小论。
清·施补华《岘佣说诗》:《望岳》一题,若入他人手,不知作多少语,少陵只以四韵了之,弥见简劲。「齐鲁青未了」五字,囊括数千里,可谓雄阔。
近代·高步瀛《唐宋诗举要》:此十字气象旁魄,与岱宗相称(「造化」二句)。奇情写望岳之神(「荡胸」二句)。抱负不凡。邵子湘曰:语语奇警(末二句)。
步出夏门行 · 其四 · 龟虽寿曹操[汉]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
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神龟虽然十分长寿,但生命终究会有结束的一天;腾蛇尽管能腾云乘雾飞行,但终究也会死亡化为土灰。年老的千里马虽然伏在马槽旁,雄心壮志仍是驰骋千里;壮志凌云的人士即便到了晚年,奋发思进的心也永不止息。人寿命长短,不只是由上天决定;调养好身心,就定可以益寿延年。真是幸运极了,用歌唱来表达自己的志向吧。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句:神龟虽能长寿,但也有死亡的时候。神龟,传说中的通灵之龟,能活几千岁。寿,长寿。
竟:终结,这里指死亡。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句:腾蛇即使能乘雾升天,最终也得死亡,变成灰土。腾蛇,一作“螣蛇”,传说中与龙同类的神物,能乘云雾升天。
骥(jì):良马,千里马。
伏:趴,卧。
枥(lì):马槽。
烈士:有远大抱负的人。
暮年:晚年。
已:停止。
盈缩:指人的寿命长短。盈,满,引申为长。缩,亏,引申为短。
但:仅,只。
养怡:指调养身心,保持身心健康。怡,愉快、和乐。
永年:长寿,活得长。永,长久。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两句是附文,跟正文没关系,只是抒发作者感情,是乐府诗的一种形式性结尾。
[]:这是一首充满诗人对生活的真切体验的哲理诗,因而写得兴会淋漓,有着一种真挚而浓烈的感情力量;哲理与诗情又是通过形象化的手法表现出来的,因而述理、明志、抒情在具体的艺术形象中实现了完美的结合。
诗中「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作者从朴素的唯物论和辩证法的观点出发,否定了神龟、腾蛇一类神物的长生不老,说明了生死存亡是不可违背的自然规律。「犹有」和「终为」两个词组下得沉着。而「老骥」以下四句,语气转为激昂,笔挟风雷,使这位「时露霸气」的盖世英豪的形象跃然纸上。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笔力遒劲,韵律沉雄,内蕴着一股自强不息的豪迈气概,深刻地表达了曹操老当益壮、锐意进取的精神面貌。「壮心不已」表达了要有永不停止的理想追求和积极进取精神,永远乐观奋发,自强不息,保持思想上的青春,曹操以切身体验揭示了人的精神因素对健康的重要意义。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表现出一种深沉委婉的风情,给人一种亲切温馨之感。全诗跌宕起伏,又机理缜密,闪耀出哲理的智慧之光,迸发出奋进之情,振响着乐观声调。艺术风格朴实无华,格调高远,慷慨激昂,显示出诗人自强不息的进取精神,热爱生活的乐观精神。
人寿命的长短不完全决定于天,只要保持身心健康就能延年益寿。曹操所云「养怡之福」,不是指无所事事,坐而静养,而是说一个人精神状态是最重要的,不应因年暮而消沉。这里可见诗人对天命持否定态度,而对事在人为抱有信心的乐观主义精神,抒发了诗人不甘衰老、不信天命、奋斗不息、对伟大理想的追求永不停止的壮志豪情。
步出夏门行 · 其一 · 观沧海曹操[汉]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东行登上碣石山,来观赏那苍茫的海。
海水多么宽阔浩荡,山岛高高地挺立在海边。
树木和百草丛生,十分繁茂,
秋风吹动树木发出悲凉的声音,海中涌着巨大的海浪。
太阳和月亮的运行,好像是从这浩瀚的海洋中发出的。
银河星光灿烂,好像是从这浩瀚的海洋中产生出来的。
我很高兴,就用这首诗歌来表达自己内心的志向。
[]:临:登上,有游览的意思。
碣(jié)石:山名。碣石山,河北昌黎碣石山。公元207年秋天,曹操征乌桓得胜回师时经过此地。
沧:通「苍」,青绿色。
海:渤海。
何:多么。
澹澹(dàn dàn):水波摇动的样子。
竦峙(sǒng zhì):耸立。竦,通耸,高。
丛生:指草木聚集在一处生长。
丰茂:指茂盛,茂密。
萧瑟:树木被秋风吹的声音。
洪波:汹涌澎湃的波浪。
日月:太阳和月亮。
若:如同。好像是。
星汉:银河,天河。
幸:庆幸。
甚:很。
至:极。
咏志:即表达心志。
幸甚至哉:真是庆幸。
咏:歌吟。
志:理想。
歌以咏志:以歌表达心志或理想。
[]:这首诗是曹操北征乌桓胜利班师,途中登临碣石山时所作,诗人借大海的雄伟壮丽景象,表现了开阔的胸襟,抒发了统一中原建功立业的抱负。
曹操这首《步出夏门行·观沧海》准确生动地描绘出海洋的形象,单纯而又饱满,丰富而不琐细,好像一幅粗线条的炭笔画一样。尤其可贵的是,这首诗不仅仅反映了海洋的形象,同时也赋予它以性格。句句写景,又是句句抒情。既表现了大海,也表现了诗人自己。诗人不满足于对海洋做形似的摹拟,而是通过形象,力求表现海洋那种孕大含深、动荡不安的性格。海,本来是没有生命的,然而在诗人笔下却具有了性格。这样才更真实、更深刻地反映了大海的面貌。
此诗是借景抒情,把眼前的海上景色和自己的雄心壮志很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步出夏门行·观沧海》的高潮放在诗的末尾,它的感情非常奔放,思想却很含蓄。不但做到了情景交融,而且做到了情理结合、寓情于景。因为它含蓄,所以更有启发性,更能激发我们的想象,更耐人寻味。过去人们称赞曹操的诗深沉饱满、雄健有力,「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从这里可以得到印证。全诗的基调为苍凉慷慨的,这也是建安风骨的代表作。
《步出夏门行》,又名《陇西行》,属汉乐府中《相如歌·瑟调曲》。「夏门」原是洛阳北面西头的城门,汉代称夏门,魏晋称大夏门。古辞仅存「市朝人易,千岁墓平」二句(见《文选》李善注)。《乐府诗集》另录古辞「邪径过空庐」一篇写升仙得道之事。曹操此篇,《宋书·乐志》归入《大曲》,题作《碣石步出夏门行》。从诗的内容看,与题意了无关系,可见,只是借古题写时事罢了。诗开头有「艳」辞(序曲),下分《观沧海》、《冬十月》、《土不同》、《龟虽寿》四解(章)。当作于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北征乌桓得胜回师途中。
赠荷花李商隐[唐]

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世上人们对花和叶的说法不同,把花栽在美观的金盆中,却不管花叶让它落在土里变为尘土。
只有荷花是红花绿叶相配,荷叶有卷有舒,荷花有开有合,衬托得那样完美自然。
荷花与荷叶长期互相交映,当荷叶掉落,荷花凋谢之时,是多么令人惋惜啊。
[]:不相伦:不相比较。意谓世人皆重花而轻叶。伦:同等,同类。
金盆:铜制的盆。供注水盥洗之用。
绿荷红菡萏(hàn dàn):绿荷是指碧绿的荷叶。菡萏是指未开的荷花。《诗经·山有扶苏》之“隰有荷华”,刘公干《公宴》诗:“芙蓉散其华,菡萏溢金塘。”
卷舒:形容荷叶姿态。
天真:天然本性、不加雕饰的本来样子。冯正中《忆江南》词之一:“玉人贪睡坠钗云,粉消妆薄见天真。”
翠减红衰:翠者为叶,红者为花,翠减红衰言花叶凋零。翠,指荷叶;红,指荷花。
愁杀(shà)人:令人愁苦至极。
[]:诗一开头,并没有直接从荷花本身着笔,而是先从其他花卉的花与叶的关系写起:“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伦”,比并之意,世上的人对待花和叶是不一样的,二者不能相提并论。人们对花特别偏爱,把它栽在金盆中以供观赏,又倍加爱护,而花叶则听任它“零落成泥碾作尘”(陆放翁《卜算子·咏梅》)。同时,其他花卉的花与叶的关系也并不密切。如杏即先花而后叶,花开而叶未放,叶生而花凋落。桃花那么鲜艳,但其叶也不与之般配,须得绿柳相映才更显其美,故有“桃红柳绿”之称。“红花虽好,还须绿叶扶持”。这种花叶相映之关是其他花卉不易具备的,只有荷花以此见长,所以诗人接下去便写道:“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尔雅·释草》: “荷,芙蕖,其叶葭,其华菡萏, 《毛诗笺》云: ‘芙蕖之茎曰荷。”《说文解字》;“荷未发为菡萏,已发为夫容(芙蓉)。”“惟有”,只有。这是诗人特别强调之语。“卷舒”指荷叶,“开合”指荷花,“任天真”即自然天成。在诗人眼中,只有荷花红苞绿叶相配,完美无缺。荷叶之卷舒,荷花之开合,相互映衬,自然而然,美丽无比。
开头这四句,诗人是别具匠心的:他写的不仅仅是花与叶的关系问题,而是有深意的。字面上这是一种对比,即拿荷花与其他花卉对比,突出荷花花叶相配、交相辉映的特殊美,更深一层的意思则是在表明他自己与女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有如荷花的花与叶,可堪匹配,是天赐良缘。这样,在诗人的笔下,他自己与对方的情事便被描绘、渲染得十分美妙,又如此自然、和谐。
诗的最后两句,既写出了诗人的期望,也写出了诗人的隐忧:“此荷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首句是希望,明里是说但愿这美丽的荷花与那碧绿的荷叶长久共存、相互映衬、形影不离,实际的意思是期望女方同自己长相厮守,永不分离,白头到老。后句是忧虑,字面上是忧虑荷叶减翠,红花衰落,那时看起来太让人伤感了。而实际上的意思则是一方面担心时不我与。双方年老色衰。但愿青春常驻;但更深一层,则是担心两人的感情“变色”,出现意外的变故,如果出现那种情况,实在是不堪忍受的,简直是愁死人了。所以,这是诗人在向情人表白心志,希望两人都珍视爱情,永不变心。
这首诗明里句句都是写花。但实际上句句都是写人。借荷花表明自己的心曲。既说明自己与女方可堪匹配。是天生的一对儿;又表明了两人相配之美满;又表明了自己的心愿与忧虑。委婉含蓄,耐人寻味,在众多的咏物诗中实属上乘之作。
[]:清·葉燮《原诗》:寄托深而措辞婉,实可空百代无其匹也。
清·冯定远:熟观义山诗可免江西粗俗槎析之病。余谓熟观义山诗,兼补西昆之失。西昆只是雕饰字句,无义山之高情远识。
题破山寺后禅院常建[唐]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大清早我走进这古老寺院,旭日初升映照着山上树林。
竹林掩映小路通向幽深处,禅房前后花木繁茂又缤纷。
山光明媚使飞鸟更加欢悦,潭水清澈也令人爽神净心。
此时此刻万物都沉默静寂,只留下了敲鐘击磬的声音。
[]:破山寺:即兴福寺,在今江苏常熟市西北虞山上。南朝齐邑人郴州刺史倪德光舍宅所建。
清晨:早晨。
入:进入。
古寺:指破山寺。
初日:早上的太阳。
照:照耀。
高林:高树之林。
竹径:一作「曲径」、又作「一径」。
通:一作「遇」。
幽:幽静。
禅房:僧人居住修行的地方。
悦:此处为使动用法,使……高兴。
潭影:清澈潭水中的倒影。
空:此处为使动用法,使……空。此句意思是,潭水空明清澈,临潭照影,令人俗念全消。
万籁(lài):各种声音。籁,从孔穴里发出的声音,泛指声音。
此:在此,即在后禅院。
都:一作「俱」。
但余:只留下。一作「惟余」、又作「唯闻」。
鐘磬(qìng):佛寺中召集众僧的打击乐器。磬,古代用玉或金属制成的曲尺形的打击乐器。
[]:这首诗题咏的是佛寺禅院,抒发的是作者忘却世俗、寄情山水的隐逸胸怀。诗人在清晨登破山,入兴福寺,旭日初升,光照山上树林。佛家称僧徒聚集的处所为「丛林」,所以「高林」兼有称颂禅院之意,在光照山林的景象中显露着礼赞佛宇之情。然后,诗人穿过寺中竹丛小路,走到幽深的后院,发现唱经礼佛的禅房就在后院花丛树林深处。这样幽静美妙的环境,使诗人惊叹,陶醉,忘情地欣赏起来。他举目望见寺后的青山焕发着日照的光彩,看见鸟儿自由自在地飞鸣欢唱;走到清清的水潭旁,只见天地和自己的身影在水中湛然空明,心中的尘世杂念顿时涤除。佛门即空门。佛家说,出家人禅定之后,「虽复饮食,而以禅悦为味」(《维摩经·方便品》),精神上极为纯净怡悦。此刻此景此情,诗人仿佛领悟到了空门禅悦的奥妙,摆脱尘世一切烦恼,像鸟儿那样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似是大自然和人世间的所有其他声响都寂灭了,只有鐘磬之音,这悠扬而宏亮的佛音引导人们进入纯净怡悦的境界。显然,诗人欣赏这禅院幽美绝世的居处,领略这空门忘情尘俗的意境,寄托自己遁世无门的情怀。
这是一首五言律诗,但笔调有似古体,语言朴素,格律变通。它首联用流水对,而次联不对仗,是出于构思造诣的需要。这首诗从唐代起就备受赞赏,主要由于它构思造意的优美,很有兴味。诗以题咏禅院而抒发隐逸情趣,从晨游山寺起而以赞美超脱作结,朴实地写景抒情,而意在言外。这种委婉含蓄的构思,恰如唐代殷璠评常建诗歌艺术特点所说:「建诗似初发通庄,却寻野径,百里之外,方归大道。所以其旨远,其兴僻,佳句辄来,唯论意表。」(《河岳英灵集》)精辟地指出常建诗的特点在于构思巧妙,善于引导读者在平易中入其胜境,然后体会诗的旨趣,而不以描摹和辞藻惊人。因此,诗中佳句,往往好像突然出现在读者面前,令人惊叹。而其佳句,也如诗的构思一样,工于造意,妙在言外。宋代欧阳修十分喜爱「竹径」两句,说「欲效其语作一联,久不可得,乃知造意者为难工也」。后来他在青州一处山斋宿息,亲身体验到「竹径」两句所写的意境情趣,更想写出那样的诗句,却仍然「莫获一言」(见《题青州山斋》)。欧阳修的体会,生动说明了「竹径」两句的好处,不在描摹景物精美,令人如临其境,而在于能够唤起身经其境者的亲切回味,故云难在造意。同样,被殷璠誉为「警策」的「山光」两句,不仅造语警拔,寓意更为深长,旨在发人深思。正由于诗人着力于构思和造意,因此造语不求形似,而多含比兴,重在达意,引人入胜,耐人寻味。
盛唐山水诗大多歌咏隐逸情趣,都有一种优闲适意的情调,但各有独特风格和成就。常建这首诗是在优游中写会悟,具有盛唐山水诗的共通情调,但风格闲雅清警,艺术上与王维的高妙、孟浩然的平淡都不类同,确属独具一格。
[]:《洪驹父诗话》:丹阳殷璠撰《河岳英灵集》首列常建诗,爱其「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之句,以为警策。欧公又爱建「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欲效作数语,竟不能得,以为恨。予谓建此诗,全篇皆工,不独此两联而已。
《瀛奎律髓》:三四不必偶,乃自是一体、盖亦古诗、律诗之间。全篇自然。
《唐诗广选》:胡元瑞曰:中二联,五言律之入禅者。
《诗薮》:孟诗淡而不幽;常建「清晨入古寺」、「松际露微月」,幽矣。
《唐诗镜》:三四清韵自然。
《唐诗归》:锺云:无象有影,无影有光,是何物参之?潭云:妙极矣,注脚转语,一切难着,所谓见诗人身而为说法也。又云:清境幻思,千古不磨。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陆钿曰:读此诗,何必发禅家大藏,可当了心片偈,更妙在镜花水月。
《唐风定》:诗家幽境,常尉臻极,此犹是其古体也。
《唐律消夏录》:(增)「曲径」、「禅房」二句深为欧阳公所慕,免屡拟不慊。吾意未若刘君之「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为尤妙也。
《唐诗归折衷》:吴敬夫云:自济北集粗豪之语以为初盛,而竟陵以空幻矫之,引人入魔。如「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吟咏之家奉为金科玉律矣,不知诗贵深细,不贵粗豪,贵真实,不贵空幻。若悟二家无有是处,即已得是处矣。
《唐诗摘钞》:全篇直叙。对一二,不对三四,名换柱对。有右丞《香积寺》之摹写,而神情高古过之;有拾遗《奉先寺》之超悟,而意象浑融过之。「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欲觉闻晨鐘,令人发深省」,方之此结,工力存馀,天然则远矣。
《历代诗发》:解人为诗,不横作诗之见于胸,随所感触写来,自然超妙,读此益信。
《唐诗绪笺》:五六写一时佳景,澄潭莹净,万象森罗。「影」字下得妙,形容心体妙明,无如此语。
《唐诗成法》:但写幽情,不着一赞羡语,而赞羡已到十分。次写景真,句法又活。
《而庵说唐诗》:「山光」二句,其气力全注射到合处也。此诗人皆称其中二联,而忽起合,何异拾却仙人,而反为扇所障也?
《唐贤三昧集笺注》:欧阳公极赏此作,自以生平未能为。此即「唐无文章,惟《盘谷序》」之意。
《闻鹤轩初盛唐近体读本》:评:幽人逸笔,自是一种。三四逸,第六峭,前四一气转旋,不为律缚,结更悠然,
《瀛奎律髓汇评》:冯班:字字人神。纪昀:通体谐律,何得云古诗、律诗之间?然前八句不对之律诗,皆谓之古诗矣。兴象深微,笔笔超妙,此为神来之候。「自然」二字不足以尽之。
《唐诗别裁》:鸟性之悦,悦以山光;人心之空,空因潭水:此倒装句法。通体幽绝。
《历代诗话》:劈头劈脑喝出「清晨」两字,次句云「初日照高林」,接得有力。竹与花木,皆从「高林」带出,而映之以「初日」,虽欲不幽且深,不可得也。此际声闻、色象、种种销灭,惟有一寺,与入寺者同摄入光影中。佛性、人性、鸟性,无动不静,无静不一,故结言「万籁此俱寂」。昔人所以美旦气、快朝气来也。自始至尾,总是「清晨」两字,安得不为一篇尽善!
孤雁杜甫[唐]

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
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
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
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

[]:一只离群孤雁,不想饮水,不肯进食,只是低飞哀叫,思念追寻它的同伴。
雁群消失在云海之间,谁来怜惜着天际孤雁?
放眼望尽天涯,好像看到同伴身影;哀鸣响震山谷,好像听到同伴叫唤。
野鸡不解孤雁心情,只顾自己鸣噪不停。
[]:饮啄:鸟类饮水啄食。
万重云:指天高路远,云海弥漫。
望尽:望尽天际。
意绪:心绪,念头。
鸣噪:野鸦啼叫。
自:自己。一作“亦”。
春望杜甫[唐]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长安沦陷,国家破碎,只有山河依旧;春天来了,人烟稀少的长安城里草木茂密。
感于战败的时局,看到花开而潸然泪下,内心惆怅怨恨,听到鸟鸣而心惊胆战。
连绵的战火已经延续了一个春天,家书难得,一封抵得上万两黄金。
愁绪缠绕,搔头思考,白发越搔越短,简直要不能插簪了。
[]:国:国都,指长安(今陕西西安)。
破:陷落。
山河在:旧日的山河仍然存在。
城:长安城。
草木深:指人烟稀少。
感时:为国家的时局而感伤。
溅泪:流泪。
恨别:怅恨离别。
烽火:古时边防报警的烟火,这里指安史之乱的战火。
三月:正月、二月、三月。
抵:值,相当。
白头:这里指白髮。
搔:用手指轻轻的抓。
浑:简直。
欲:想,要,就要。
胜:受不住,不能。
簪:一种束发的首饰。古代男子蓄长髮,成年后束髮于头顶,用簪子横插住,以免散开。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诗篇一开头描写了春望所见:山河依旧,可是国都已经沦陷,城池也在战火中残破不堪了,乱草丛生,林木荒芜。诗人记忆中昔日长安的春天是何等的繁华,鸟语花香,飞絮弥漫,烟柳明媚,游人迤逦,可是那种景象今日已经荡然无存了。一个「破」字使人触目惊心,继而一个「深」字又令人满目凄然。诗人写今日景物,实为抒发人去物非的历史感,将感情寄寓于物,借助景物反托情感,为全诗创造了一片荒凉凄惨的气氛。「国破」和「城春」两个截然相反的意象,同时存在并形成强烈的反差。「城春」当指春天花草树木繁盛茂密,烟景明丽的季节,可是由于「国破」,国家衰败,国都沦陷而失去了春天的光彩,留下的只是颓垣残壁,只是「草木深」。「草木深」三字意味深沉,表示长安城里已不是市容整洁、井然有序,而是荒芜破败,人烟稀少,草木杂生。这里,诗人睹物伤感,表现了强烈的黍离之悲。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无情而有泪,鸟无恨而惊心,花鸟是因人而具有了怨恨之情。春天的花儿原本娇艳明媚,香气迷人;春天的鸟儿应该欢呼雀跃,唱着委婉悦耳的歌声,给人以愉悦。「感时」、「恨别」都浓聚着杜少陵因时伤怀,苦闷沉痛的忧愁。这两句的含意可以这样理解:我感于战败的时局,看到花开而泪落潸然;我内心惆怅怨恨,听到鸟鸣而心惊胆战。人内心痛苦,遇到乐景,反而引发更多的痛苦,就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那样。杜少陵继承了这种以乐景表现哀情的艺术手法,并赋予更深厚的情感,获得更为浓郁的艺术效果。诗人痛感国破家亡的苦恨,越是美好的景象,越会增添内心的伤痛。这联通过景物描写,借景生情,移情于物。表现了诗人忧伤国事,思念家人的深沉感情。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诗人想到:战火已经连续不断地进行了一个春天,仍然没有结束。唐玄宗都被迫逃亡蜀地,唐肃宗刚刚继位,但是官军暂时还没有获得有利形势,至今还未能收复西京,看来这场战争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又想起自己流落被俘,扣留在敌军营,好久没有妻子儿女的音信,他们生死未卜,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要能得到封家信多好啊。「家书抵万金」,含有多少辛酸、多少期盼,反映了诗人在消息隔绝、久盼音讯不至时的迫切心情。战争是一封家信胜过「万金」的真正原因,这也是所有受战争追害的人民的共同心理,反映出广大人民反对战争,期望和平安定的美好愿望,很自然地使人产生共鸣。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烽火连月,家信不至,国愁家忧齐上心头,内忧外患纠缠难解。眼前一片惨戚景象,内心焦虑至极,不觉于极无聊赖之时刻,搔首徘徊,意志踌躇,青丝变成白发。自离家以来一直在战乱中奔波流浪,而又身陷于长安数月,头发更为稀疏,用手搔发,顿觉稀少短浅,简直连发簪也插不住了。诗人由国破家亡、战乱分离写到自己的衰老。「白发」是愁出来的,「搔」欲解愁而愁更愁。头发白了、疏了,从头发的变化,使读者感到诗人内心的痛苦和愁怨,读者更加体会到诗人伤时忧国、思念家人的真切形象,这是一个感人至深、完整丰满的艺术形象。
这首诗全篇情景交融,感情深沉,而又含蓄凝练,言简意赅,充分体现了「沉郁顿挫」的艺术风格。且这首诗结构紧凑,围绕「望」字展开,前四句借景抒情,情景结合。诗人由登高远望到焦点式的透视,由远及近,感情由弱到强,就在这感情和景色的交叉转换中含蓄地传达出诗人的感叹忧愤。由开篇描绘国都萧索的景色,到眼观春花而泪流,耳闻鸟鸣而怨恨;再写战事持续很久,以致家里音信全无,最后写到自己的哀怨和衰老,环环相生、层层递进,创造了一个能够引发人们共鸣、深思的境界。表现了在典型的时代背景下所生成的典型感受,反映了同时代的人们热爱国家、期待和平的美好愿望,表达了大家一致的内在心声。也展示出诗人忧国忧民、感时伤怀的高尚情感。
[]:宋·司马温公《温公续诗话》: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耐也。近世诗人,唯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悲,则时可知矣。他皆类此,不可遍举。
宋·方虛谷《瀛奎律髓》:此第一等好诗。想天宝、至德以至大历之乱,不忍读也。
明·鍾退谷《唐诗归》:所谓愁思,看春不当春也。
明·胡赤城《唐音癸签》:对偶未尝不精,而纵横变幻,尽越陈规,浓淡浅深,动夺天巧,百代而下,当无复继。
明·王嗣奭《杜臆》:落句方思济世,而自伤其老。
清·何义门《义门读书记》:起联笔力千钧。……「感时」心长,「恨别」意短,落句故置家言国也。匡复无期,趋朝望断,不知此身得睹司隶章服否?只以「不胜簪」终之,凄凉含蓄。
清·吴齐贤《杜诗论文》:杜诗有点一字而神理俱出者,如「国破山河在」,「在」字则兴废可悲;「城春草木深」,「深」字则荟蔚满目矣。
清·陈石遗《石遗室诗话》:老杜五律,高调似初唐者,以「国破山河在」一首为最。
民国·高阆仙《唐宋诗举要》引吴汝伦曰:字字沉著,意境直似离骚。
今·李庆甲《瀛奎律髓汇评》引纪昀曰:语语沉着,无一毫做作,而自然深至。
今·顾驼菴《驼菴诗话》:(首联)在雄伟中有秀雅,壮美中有顾优美。
今·萧涤非《杜甫诗选》:关于「感时」句,有人认为花并不溅泪,但诗人有这样的感觉,因此,由带着露水的花联想到它也在流泪。按果如此说,溅字就很难讲通……溅是迸发,有跳跃义。……故此处「泪」仍以属人为是,所谓「正是花时堪下泪」也。又白乐天《闻早莺》有「鸟声信如一,分别在人情」,可与「鸟惊心」互参。
近·郁达夫《奉赠》诗之五:一纸家书抵万金,少陵此语感人深。
今·徐应佩、周溶泉等评此诗曰:意脉贯通而不平直,情景兼备而不游离,感情强烈而不浅露,内容丰富而不芜杂,格律严谨而不板滞。
惠崇春江晚景(其一)苏轼[宋]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竹林外两三枝桃花初放,鸭子在水中游戏,它们最先察觉了初春江水的回暖。河滩上已经满是蒌蒿,芦笋也开始抽芽,而河豚此时正要逆流而上,从大海回游到江河里来了。
[]:惠崇(亦为慧崇):福建建阳僧,宋初九僧之一,能诗能画。
《春江晚景》:惠崇所作画名,共两幅,一幅是鸭戏图,一幅是飞雁图。钱锺书《宋诗选注》中为「晓景」。诸多注本,有用「晓景」、有用「晚景」,此从《东坡全集》及清以前注本用「晚景」。这两诗是作者元丰八年春天在靖江欲南返时江边情景的写照。
蒌蒿:草名,有青蒿、白蒿等种。《诗经》「呦呦鹿鸣,食野之蒿。」
芦芽:芦苇的幼芽,可食用。
河豚:鱼的一种,学名「鲀」,肉味鲜美,但是卵巢和肝脏有剧毒。产于我国沿海和一些内河。每年春天逆江而上,在淡水中产卵。
上:指逆江而上。
[]:诗的首句「竹外桃花三两枝」,隔着疏落的翠竹望去,几枝桃花摇曳生姿。桃竹相衬,红绿掩映,春意格外惹人喜爱。这虽然只是简单一句,却透出很多信息。首先,它显示出竹林的稀疏,要是细密,就无法见到桃花了。其次,它表明季节,点出了一个「早」字。春寒刚过,还不是桃花怒放之时,但春天的无限生机和潜力,已经透露出来。
诗的第二句「春江水暖鸭先知」,视觉由远及近,即从江岸到江面。江上春水荡漾,好动的鸭子在江水中嬉戏游玩。「鸭先知」侧面说明春江水还略带寒意,因而别的动物都还没有敏感到春天的来临,这就与首句中的桃花「三两枝」相呼应,表明早春时节。这句诗化用了唐人诗句:孟郊「何物最先知?虚虚草争出」(《春雨后》),杜牧(一作许浑)「蒲根水暖雁初下,梅径香寒蜂未知」(《初春舟次》)。苏轼学古而不泥,前人诗句的造意,加上自己观察的积累,熔炼成这一佳句。「鸭知水暖」这种诉之于感觉和想象的事物,画面是难以传达的,诗人却通过设身处地的体会,在诗中表达出来。缘情体物又移情于物,江中自由嬉戏的鸭子最先感受到春水温度的回升,用触觉印象「暖」补充画中春水潋滟的视觉印象。鸭之所以能「先知春江水暖」是因为它们长年生活在水中,只要江水不结冰,它总要跳下去凫水嬉戏。因此,首先知道春江水温变化的自然就是这些与水有着密切关系的鸭子。这就说明:凡事都要亲历其境,才会有真实的感受。这句诗不仅反映了诗人对自然的入微观察,还凝聚了诗人对生活的哲理思索。鸭下水而知春江暖,可与「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相媲美,具有见微知著、举一反三的道理。
诗的三四两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这两句诗仍然紧扣「早春」来进行描写,那满地蒌蒿、短短的芦芽,黄绿相间、艳丽迷人,呈现出一派春意盎然、欣欣向荣的景象。「河豚欲上」借河豚只在春江水暖时才往上游的特征,进一步突出一个「春」字,本是画面所无,也是画笔难到的,可是诗人却成功地「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给整个画面注入了春天的气息和生命的活力。苏轼的学生张耒在《明道杂志》中也记载长江一带土人食河豚,「但用蒌蒿、荻笋即芦芽、菘菜三物」烹煮,认为这三样与河豚最适宜搭配。由此可见,苏轼的联想是有根有据的,也是自然而然的。诗意之妙,也有赖于此。画面虽未描写河豚的动向,但诗人却从蒌蒿丛生、芦苇吐芽推测而知「河豚欲上」,从而画出海豚在春江水发时沿江上行的形象,用想象得出的虚境补充了实境。苏轼就是通过这样的笔墨,把无声的、静止的画面,转化为有声的、活动的诗境。在苏轼眼里,这幅画已经不再是画框之内平面的、静止的纸上图景,而是以内在的深邃体会和精微的细腻观察给人以生态感。前者如画,后者逼真,两者混同,不知何者为画境,何者为真景。诗人的艺术联想拓宽了绘画所表现的视觉之外的天地,使诗情、画意得到了完美的结合。
这一首诗成功地写出了早春时节的春江景色,苏轼以其细致、敏锐的感受,捕捉住季节转换时的景物特征,抒发对早春的喜悦和礼赞之情。全诗春意浓郁、生机蓬勃,给人以清新,舒畅之感。诗人苏轼提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东坡题跋》卷五《书摩诘蓝田烟雨图》),在他的这首题画诗《惠崇春江晚景》中得到了很好的验证。
[]:《纪昀评苏文忠公诗集·卷二十六 》:此是名篇,兴象实为深妙!
《渔阳诗话》:坡诗「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非但风韵之妙,盖河豚食蒿芦则肥,亦如梅圣俞之「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无一字泛设也。
《西河诗话》:与汪蛟门舍人论宋诗。舍人举东坡诗「春江水暖鸭先知」、「正是河豚欲上时」,不远胜唐人乎?予曰:此正效唐人而未能者。「花问觅路鸟先知」,唐人句也。觅路在人,先知在鸟,以鸟习花间故也,此「先」,先人也。若鸭,则「先」谁乎?水中之物,皆知冷暖,必先及鸭,妄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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