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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杜甫[唐]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八月里秋深,狂风怒号,狂风卷走了我屋顶上好几层茅草。茅草乱飞,渡过浣花溪,散落在对岸江边。飞得高的茅草缠绕在高高的树梢上,飞得低的飘飘洒洒沉落到池塘和洼地里。
南村的一群儿童欺负我年老没力气,竟忍心这样当面做「贼」抢东西,毫无顾忌地抱着茅草跑进竹林去了。我嘴唇乾燥也喝止不住,回来后拄着拐杖,独自叹息。
一会儿风停了,天空中乌云像墨一样黑,深秋天空阴沉迷蒙渐渐黑下来了。布被盖了多年,又冷又硬,像铁板似的。孩子睡觉姿势不好,把被子蹬破了。一下雨屋顶漏水,屋内没有一点儿干燥的地方,房顶的雨水像麻线一样不停地往下漏。自从安史之乱之后,我睡眠的时间很少,长夜漫漫,屋漏床湿,怎能挨到天亮。
如何能得到千万间宽敞高大的房子,普遍地庇覆天下间贫寒的读书人,让他们开颜欢笑,房子在风雨中也不为所动,安稳得像是山一样?唉!什么时候眼前出现这样高耸的房屋,到那时即使我的茅屋被秋风所吹破,我自己受冻而死也心甘情愿!
[]:秋高:秋深。
怒号(háo):大声吼叫。
三重(chóng)茅:几层茅草。三,泛指多。
挂罥(juàn):挂着,挂住。罥,挂。
长(cháng):高。
塘坳(ào):低洼积水的地方(即池塘)。塘,一作「堂」。坳,水边低地。
忍能对面为盗贼:竟忍心这样当面做「贼」。忍能,忍心如此。对面,当面。为,做。
入竹去:进入竹林。
呼不得:喝止不住。
俄顷(qǐng):不久,一会儿,顷刻之间。
秋天漠漠向昏黑(古音念hè):指秋季的天空阴沉迷蒙,渐渐黑了下来。
布衾(qīn):布质的被子。衾,被子。
娇儿恶卧踏里裂:孩子睡相不好,把被里都蹬坏了。恶卧,睡相不好。裂,使动用法,使……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意思是,整个房子都没有干的地方了。屋漏,根据《辞源》释义,指房子西北角,古人在此开天窗,阳光便从此处照射进来。「床头屋漏」,泛指整个屋子。
雨脚如麻:形容雨点不间断,像下垂的麻线一样密集。雨脚,雨点。
丧(sāng)乱:战乱,指安史之乱。
沾湿:潮湿不乾。何由彻:如何才能挨到天亮。彻,彻晓。
安得:如何能得到。
广厦(shà):宽敞的大屋。
大庇(bì):全部遮盖、掩护起来。庇,遮盖,掩护。
寒士:「士」原指士人,即文化人,但此处是泛指贫寒的士人们。
欢颜:喜笑颜开。
呜呼:书面感叹词,表示叹息,相当于「唉」。
突兀(wù):高耸的样子,这里用来形容广厦。见(xiàn):通「现」,出现。
庐:茅屋。
亦:一作「意」。
足:值得。
[]:此诗载于《全唐诗》卷二百一十九。下面是中国古典文学专家、文艺理论家、陕西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所长霍松林教授对此诗的赏析要点。
此诗写的是自己的数间茅屋,表现的却是忧国忧民的情感。
这首诗可分为四节。第一节五句,句句押韵,「号」、「茅」、「郊」、「梢」、「坳」五个开口呼的平声韵脚传来阵阵风声。「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起势迅猛。「风怒号」三字,音响宏大,读之如闻秋风咆哮。一个「怒」字,把秋风拟人化,从而使下一句不仅富有动作性,面且富有浓烈的感情色彩。诗人好容易盖了这座茅屋,刚刚定居下来,秋风却故意同他作对似的,怒吼而来,卷起层层茅草,怎能不使诗人万分焦急?「茅飞渡江洒江郊」的「飞」字紧承上句的「卷」字,「卷」起的茅草没有落在屋旁,却随风「飞」走,「飞」过江去,然后分散地、雨点似地「洒」在「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很难弄下来;「下者飘转沉塘坳」,也很难收回。「卷」、「飞」、「渡」、「洒」、「挂罥」、「飘转」,一个接一个的动态不仅组成一幅幅鲜明的图画,而且紧紧地牵动诗人的视线,拨动诗人的心弦。诗人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并没有抽象地抒情达意,而是寓情意于客观描写之中。读这几句诗,读者分明看见一个衣衫单薄、破旧的乾瘦老人拄着拐杖,立在屋外,眼巴巴地望着怒吼的秋风把他屋上的茅草一层又一层地卷了起来,吹过江法,稀里哗啦地洒在江郊的各处;而他对大风破屋的焦灼和怨愤之情,也不能不激起读者心灵上的共鸣。
第二节五句。这是前一节的发展,也是对前一节的补充。前节写「洒江郊」的茅草无法收回。还有落在平地上可以收回的,然而却被「南村群童」抱跑了。「欺我老无力」五字宜着眼。如果诗人不是「老无力」,而是年当壮健有气力,自然不会受这样的欺侮。「忍能对面为盗贼」,意谓:竟然忍心在我的眼前做盗贼!这不过是表现了诗人因「老无力」而受欺侮的愤懑心情而已,决不是真的给「群童」加上「盗贼」的罪名,要告到官府里去办罪。所以,「唇焦口燥呼不得」,也就无可奈何了。用诗人《又呈吴郎》一诗里的话说,这正是「不为困穷宁有此」。诗人如果不是十分困穷,就不会对大风刮走茅草那么心急如焚;「群童」如果不是十分困穷,也不会冒着狂风抱那些并不值钱的茅草。这一切,都是结尾的伏线。「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崇高愿望,正是从「四海困穷」的现实基础上产生出来的。
「归来倚杖自叹息」总收一、二两节。诗人大约是一听到北风狂叫,就担心盖得不够结实的茅屋发生危险,因而就拄杖出门,直到风吹屋破,茅草无法收回,这才无可奈何地走回家中。「倚杖」,当然又与「老无力」照应。「自叹息」中的「自」字,下得很沉痛!诗人如此不幸的遭遇只有自己叹息,未引起别人的同情和帮助,则世风的浇薄,就意在言外了,因而他「叹息」的内容,也就十分深广。当他自己风吹屋破,无处安身,得不到别人的同情和帮助的时候,分明联想到类似处境的无数穷人。
第三节八句,写屋破又遭连夜雨的苦况。「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两句,用饱蘸浓墨的大笔渲染出暗淡愁惨的氛围,从而烘托出诗人暗淡愁惨的心境,而密集的雨点即将从漠漠的秋空洒向地面,已在预料之中。「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两句,没有穷困生活体验的作者是写不出来的。值得注意的是这不仅是写布被又旧又破,而是为下文写屋破漏雨蓄势。成都的八月,天气并不「冷」,正由于「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所以才感到冷。「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两句,一纵一收。一纵,从眼前的处境扩展到安史之乱以来的种种痛苦经历,从风雨飘摇中的茅屋扩展到战乱频仍、残破不堪的国家;一收,又回到「长夜沾湿」的现实。忧国忧民,加上「长夜沾湿」,难以入睡。「何由彻」和前面的「未断绝」照应,表现了诗人既盼雨停,又盼天亮的迫切心情。而这种心情,又是屋破漏雨、布衾似铁的艰苦处境激发出来的。于是由个人的艰苦处境联想到其他人的类似处境,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过渡到全诗的结尾。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前后用七字句,中间用九字句,句句蝉联而下,而表现阔大境界和愉快情感的词儿如「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欢颜」、「安如山」等等,又声音宏亮,从而构成了铿锵有力的节奏和奔腾前进的气势,恰切地表现了诗人从「床头屋漏无乾处」、「长夜沾湿何由彻」的痛苦生活体验中迸发出来的奔放的激情和火热的希望。这种奔放的激情和火热的希望,咏歌之不足,故嗟叹之,「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诗人的博大胸襟和崇高理想,至此表现得淋漓尽致。
别林斯基曾说:「任何一个诗人也不能由于他自己和靠描写他自己而显得伟大,不论是描写他本身的痛苦,或者描写他本身的幸福。任何伟大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进了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因为他是社会、时代、人类的器官和代表。」杜甫在这首诗里描写了他本身的痛苦,但当读者读完最后一节的时候,就知道他不是孤立地、单纯地描写他本身的痛苦,而是通过描写他本身的痛苦来表现「天下寒士」的痛苦,来表现社会的苦难、时代的苦难。在狂风猛雨无情袭击的秋夜,诗人脑海里翻腾的不仅是「吾庐独破」,而且是「天下寒士」的茅屋俱破。杜甫这种炽热的忧国忧民的情感和迫切要求变革黑暗现实的崇高理想,千百年来一直激动读者的心灵,并发生过积极的作用。
[]:《唐诗援》:「『安得广厦千万间』,发此大愿力,便是措大想头。」申凫盟此语最妙。他人定谓是老杜比稷、契处矣。
《唐诗镜》:子美七言古诗气大力厚,故多局面可观。力厚,澄之使清;气大,束之使峻:斯尽善矣。
《诗源辨体》:《茅屋为秋风所破》,亦为宋人滥觞,皆变体也。
《唐诗归》:锺云:好笑!好哭(「南村群童」二句下)。锺云:「入竹」妙!妙(「公然抱茅」句下)!谭云:「恶卧」,尽小儿睡性(「娇儿恶卧」句下)。
《杜臆》:「广厦万间」,「大庇寒士」,创见故奇,袭之便觉可厌。……「呜呼」一转,固是曲终馀意,亦是通篇大结。
《义门读书记》:元气淋漓,自抒胸臆,非出外袭也。「自叹息」三字,直贯注结处(「归来倚杖」句下)。「风」字带收前半(「风雨不动」句下)。
《唐宋诗醇》:极无聊事,以直写见笔力,入后大波轩然而起,叠笔作收,如龙掉尾,非仅见此老胸怀。若无此意,则诗亦可不作。朱鹤龄曰:白乐天云:「安得布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同此意。
《读杜心解》:起五句完题,笔亦如飘风之来,疾卷了当。「南村」五句,述初破不可耐之状,笔力恣横。单句缩住、黯然。「俄顷」八句,述破后拉杂事,停「风」接「雨」,忽变一境;满眼「黑」、「湿」,笔笔写生。「自经丧乱」,又带入平时苦趣,令此夜彻晓,加倍烦难。末五句,翻出奇情,作矫尾厉角之势。……结仍一笔兜转,又复飘忽如风。《楠树篇》峻整,《茅屋篇》奇奡。
《杜诗镜铨》:邵子湘云:此老襟抱自阔,与蝼蚁辈迥异。诗亦以朴胜,遂开宋派。蒋弱六云:此处若再加叹息,不成文矣。妙竞推开自家,向大处作结,于极潦倒中正有兴会(「安得广厦」句下)。还说穷话,妙(「风雨不动」句下)。
《网师园唐诗笺》:「安得」三句,固屋破而思广厦之庇,转说到独破不妨,想见「胞与」意量。末二句,有意必尽,惟老杜用笔喜如此。
《岘佣说诗》:后段胸襟极阔,然前半太觉村朴,如「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四语,及「骄儿恶卧踏里裂」语,殊不可学。
《十八家诗钞》:张曰:沉雄壮阔,奇繁变化,此老独擅。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王勃[唐]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雄伟长安城由三秦之地拱卫,透过那风云烟雾遥望着五津。
和你离别心中怀着无限情意,因为我们同是在宦海中浮沉。
只要在世上还有你这个知己,纵使远在天涯也如近在比邻。
绝不要在岔路口上分手之时,像小儿女那样悲伤泪湿佩巾。
[]:少府:官名。之:到、往。蜀州:今四川崇州。
城阙(què )辅三秦:城阙,即城楼,指唐代京师长安城。辅,护卫。三秦,指长安城附近的关中之地,即今陕西省潼关以西一带。秦朝末年,项羽破秦,把关中分为三区,分别封给三个秦国的降将,所以称三秦。这句是倒装句,意思是京师长安三秦作保护。五津:指岷江的五个渡口白华津、万里津、江首津、涉头津、江南津。这里泛指蜀川。辅三秦:一作「俯西秦」。
风烟望五津:「风烟」两字名词用作状语,表示行为的处所。全句意为江边因远望而显得迷茫如啼眼,是说在风烟迷茫之中,遥望蜀州。
君:对人的尊称,相当于「您」。
同:一作「俱」。
宦(huàn)游:出外做官。
海内:四海之内,即全国各地。古代人认为我国疆土四周环海,所以称天下为四海之内。
天涯:天边,这里比喻极远的地方。
比邻:并邻,近邻。
无为:无须、不必。
岐(qí)路:岔路。古人送行常在大路分岔处告别。
沾巾:泪水沾湿衣服和腰带。意思是挥泪告别。
[]:此诗是送别诗的名作,诗意慰勉勿在离别之时悲哀。起句严整对仗,三、四句以散调相承,以实转虚,文情跌宕。第三联「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奇峰突起,高度地概括了「友情深厚,江山难阻」的情景,尾联点出「送」的主题。全诗开合顿挫,气脉流通,意境旷达。送别诗中的悲凉凄怆之气,音调明快爽朗,语言清新高远,内容独树碑石。此诗一洗往昔送别诗中悲苦缠绵之态,体现出诗人高远的志向、豁达的情趣和旷达的胸怀。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阙」,是皇宫前面的望楼。「城阙」,指唐的帝都长安城。「三秦」,指长安附近关中一带地方。秦末项羽曾把这一带地方分为三国,所以后世称它三秦之地。「辅」,辅佐,可以理解为护卫。「辅三秦」,意思是「以三秦为辅」。关中一带的茫茫大野护卫着长安城,这一句说的是送别的地点。「风烟望五津」。「五津」指四川省从灌县以下到犍为一段的岷江五个渡口。远远望去,但见四川一带风尘烟霭苍茫无际。这一句说的是杜少府要去的处所。因为朋友要从长安远赴四川,这两个地方在诗人的感情上自然发生了联系。诗的开头不说离别,只描画出这两个地方的形势和风貌。送别的情意自在其中了。诗人身在长安,连三秦之地也难以一眼望尽,远在千里之外的五津是根本无法看到。超越常人的视力所及,用想象的眼睛看世界,「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从河源直看到东海。「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从三峡直看到长安。该诗运用夸张手法,开头就展开壮阔的境界,一般送别诗只着眼于燕羽、杨枝,泪痕,酒盏不相同。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彼此离别的意味如何?为求官飘流在外的人,离乡背井,已有一重别绪,彼此在客居中话别,又多了一重别绪;其中真有无限凄恻。开头两句调子高昂,属对精严,韵味深沉,对偶不求工整,疏散。固然由于当时律诗还没有一套严格的规定,却有其独到的妙处。此诗形成了起伏、跌宕,使人感到矫夭变化,不可端睨。
第五六两句,境界又从狭小转为宏大,情调从凄恻转为豪迈。「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远离分不开知己,只要同在四海之内,就是天涯海角也如同近在邻居一样,一秦一蜀又算得什么呢。表现友谊不受时间的限制和空间的阻隔,是永恒的,无所不在的,所抒发的情感是乐观豁达的。这两句因此成为远隔千山万水的朋友之间表达深厚情谊的不朽名句。
结尾两句:「无为在岐路,儿女共沾巾。」两行诗贯通起来是一句话,意思是:「在这即将分手的岔路口,不要同那小儿女一般挥泪告别啊!是对朋友的叮咛,也是自己情怀的吐露。」紧接前两句,于极高峻处忽然又落入舒缓,然后终止。拿乐曲做比方;乐曲的结尾,于最激越处戛然而止,有的却要拖一个尾声。
[]:《批点唐音》:读《送卢主簿》并《白下驿》及此诗,乃知初唐所以盛,晚唐所以衰。
《增订评注唐诗正声》:郭云:苍然率然,多少感慨,说无为愁,我始欲愁。
《唐诗广选》:顾华玉曰:多少叹息,不见愁语。胡元瑞曰:唐初五言律唯王勃《送薛华》及此诗,终篇不着景物而气骨苍然,实首启盛、中妙境。
《唐诗镜》:此是高调,读之不觉其高,以气厚故。
《唐诗归》:此等作,取其气完而不碎,真律成之始也。其工拙自不必论,然诗文有创有修,不可靠定此一派,不复求变也。
《唐诗矩》:前后两截格。前二句实,后六句悉虚,恐笔力不到则易疏弱,此体固不足多尚。
《唐诗意》:慰安其情,开广其急,可作正小雅。
《唐诗三百首》:陈婉俊补注云:赠别不作悲酸语,魄力自异。
《古唐诗合解》:此等诗气格浑成,不以景物取妍,具初唐之风骨。
《唐诗近体》:前四句言宦游中作别,后四句翻出达见,语意迥不犹人,洒脱超诣,初唐风格。
《唐宋诗举要》:吴北江曰:壮阔精整(首二句下)。又曰:凭空挺起,是大家笔力(「海内」二句下)。姚曰:用陈思《赠白马王彪》诗意,实自浑转。
《诗境浅说》:一气贯注,如娓娓清谈,极行云流水之妙。大凡作律诗,忌支节横断,唐人律诗,无不气脉流通。此诗尤显。作七律亦然。
陈德公《闻鹤轩初盛唐近体读本》:通首质序,未免起率易之嫌。顾尔时开拓此境,声情婉上,正是绝尘处。陈伯玉之近调,高达夫之先驱也。五六直作腐语,气旺笔婉,不同学究。结强言耳,黯然之意,弥复神伤。
国风 · 周南 · 关雎无名氏[周]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在那河中的小沙洲上,一对雎鸠鸟相互啼鸣唱和。美丽娴静的女子,是男子渴望的好配偶。
参差不齐的荇菜,少女忽左忽右地采摘。美丽娴静的女子,小伙子日夜都想追求你。
追求不到,他在睡梦中都在思念。绵绵不尽的思念,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参差不齐的荇菜,少女左右来回采摘。美丽娴静的女子,小伙子要弹着琴瑟来亲近你。
参差不齐的荇菜,少女翩翩来回采摘,美丽娴静的女子,小伙子要敲着鼓来取悦你。
[]:关关:象声词,雌雄二鸟相互应和的叫声。
雎鸠(jūjiū):一种水鸟名,即王鴡。
洲:水中的陆地。
窈窕(yǎotiǎo)淑女:贤良美好的女子。窈窕,身材体态美好的样子。窈,深邃,喻女子心灵美;窕,幽美,喻女子仪表美。淑,好,善良。
好逑(hǎoqiú):好的配偶。逑,「仇」的假借字,匹配。
参差:长短不齐的样子。
荇(xìng)菜:水草类植物。圆叶细茎,根生水底,叶浮在水面,可供食用。
左右芼(mào)之: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地择取荇菜。这里是以勉力求取荇菜,隐喻「君子」努力追求「淑女」。芼,用手指或指尖采摘;之,指荇菜。
寤寐(wùmèi):醒和睡。指日夜。寤,醒觉。寐,入睡。又,马瑞辰《毛诗传笺注通释》说:「寤寐,犹梦寐。」也可通。
思服:思念。服,想。《毛传》:「服,思之也。」
悠哉(yōuzāi)悠哉:意为「悠悠」,就是长。这句是说思念绵绵不断。悠,感思。见《尔雅·释诂》郭璞注。哉,语气助词。悠哉悠哉,犹言「想念呀,想念呀」。
辗转反侧:翻覆不能入眠。辗,古字作展。展转,即反侧。反侧,犹翻覆。
琴瑟友之:弹琴鼓瑟来亲近她。琴、瑟,皆弦乐器。琴五或七弦,瑟二十五或五十弦。友:用作动词,此处有亲近之意。这句说,用琴瑟来亲近「淑女」。
钟鼓乐之:用钟奏乐来使她快乐。乐,使动用法,使……快乐。
[]:《国风·周南·关雎》这首短小的诗篇,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据着特殊的位置。它是《诗经》的第一篇,而《诗经》是中国文学最古老的典籍。虽然从性质上判断,一些神话故事产生的年代应该还要早些,但作为书面记载,却是较迟的事情。所以差不多可以说,一翻开中国文学的历史,首先遇到的就是《关雎》。
当初编纂《诗经》的人,在诗篇的排列上是否有某种用意,这已不得而知。但至少后人的理解,并不认为《关雎》是随便排列在首位的。《论语》中多次提到《诗》(即《诗经》),但作出具体评价的作品,却只有《关雎》一篇,谓之「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在他看来,《关雎》是表现「中庸」之德的典范。而汉儒的《毛诗序》又说:「《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这里牵涉到中国古代的一种伦理思想:在古人看来,夫妇为人伦之始,天下一切道德的完善,都必须以夫妇之德为基础。《毛诗序》的作者认为,《关雎》在这方面具有典范意义,所以才被列为「《风》之始」。它可以用来感化天下,既适用于「乡人」即普通百姓,也适用于「邦国」即统治阶层。
《关雎》的内容其实很单纯,是写一个「君子」对「淑女」的追求,写他得不到「淑女」时心里苦恼,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得到了「淑女」就很开心,叫人奏起音乐来庆贺,并以此让「淑女」快乐。作品中人物的身份十分清楚:「君子」在《诗经》的时代是对贵族的泛称,而且这位「君子」家备琴瑟钟鼓之乐,那是要有相当的地位的。以前常把这诗解释为「民间情歌」,恐怕不对头,它所描绘的应该是贵族阶层的生活。另外,说它是情爱诗当然不错,但恐怕也不是一般的爱情诗。这原来是一首婚礼上的歌曲,是男方家庭赞美新娘、祝颂婚姻美好的。《诗经·国风》中的很多歌谣,都是既具有一般的抒情意味、娱乐功能,又兼有礼仪上的实用性,只是有些诗原来派什么用处后人不清楚了,就仅当作普通的歌曲来看待。把《关雎》当作婚礼上的歌来看,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唱到「琴瑟友之」「钟鼓乐之」,也是喜气洋洋的,很合适的,
当然这首诗本身,还是以男子追求女子的情歌的形态出现的。之所以如此,大抵与在一般婚姻关系中男方是主动的一方有关。就是在现代,一个姑娘看上个小伙,也总要等他先开口,古人更是如此。娶个新娘回来,夸她是个美丽又贤淑的好姑娘,是君子的好配偶,说自己曾经想她想得害了相思病,必定很讨新娘的欢喜。然后在一片琴瑟钟鼓之乐中,彼此的感情相互靠近,美满的婚姻就从这里开了头。即使单从诗的情绪结构来说,从见关雎而思淑女,到结成琴瑟之好,中间一番周折也是必要的:得来不易的东西,才特别可贵,特别让人高兴。
这首诗可以被当作表现夫妇之德的典范,主要是由于有这些特点:首先,它所写的爱情,一开始就有明确的婚姻目的,最终又归结于婚姻的美满,不是青年男女之间短暂的邂逅、一时的激情。这种明确指向婚姻、表示负责任的爱情,更为社会所赞同。其次,它所写的男女双方,乃是「君子」和「淑女」,表明这是一种与美德相联系的结合。「君子」是兼有地位和德行双重意义的,而「窈窕淑女」,也是兼说体貌之美和德行之善。这里「君子」与「淑女」的结合,代表了一种婚姻理想。再次,是诗歌所写恋爱行为的节制性。细读可以注意到,这诗虽是写男方对女方的追求,但丝毫没有涉及双方的直接接触。「淑女」固然没有什么动作表现出来,「君子」的相思,也只是独自在那里「辗转反侧」,什么攀墙折柳之类的事情,好像完全不曾想到,爱得很守规矩。这样一种恋爱,既有真实的颇为深厚的感情(这对情诗而言是很重要的),又表露得平和而有分寸,对于读者所产生的感动,也不致过于激烈。以上种种特点,恐怕确实同此诗原来是贵族婚礼上的歌曲有关,那种场合,要求有一种与主人的身份地位相称的有节制的欢乐气氛。而孔子从中看到了一种具有广泛意义的中和之美,借以提倡他所尊奉的自我克制、重视道德修养的人生态度,《毛诗序》则把它推许为可以「风天下而正夫妇」的道德教材。这两者视角有些不同,但在根本上仍有一致之处。
古之儒者重视夫妇之德,有其很深的道理。在第一层意义上说,家庭是社会组织的基本单元,在古代,这一基本单元的和谐稳定对于整个社会秩序的和谐稳定,意义至为重大。在第二层意义上,所谓「夫妇之德」,实际兼指有关男女问题的一切方面。「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孔子也知道这是人类生存的基本要求。饮食之欲比较简单(当然首先要有饭吃),而男女之慾引起的情绪活动要复杂、活跃、强烈得多,它对生活规范、社会秩序的潜在危险也大得多,孔子也曾感叹:「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论语》)所以一切克制、一切修养,都首先要从男女之慾开始。这当然是必要的,但克制到什么程度为合适,却是复杂的问题,这里牵涉到社会物质生产水平、政治结构、文化传统等多种因素的综合,也牵涉到时代条件的变化。当一个社会试图对个人权利采取彻底否定态度时,在这方面首先会出现严厉禁制。相反,当一个社会处于变动时期、旧有道德规范遭到破坏时,也首先在这方面出现恣肆放流的情形。回到《关雎》,它所歌颂的,是一种感情克制、行为谨慎、以婚姻和谐为目标的爱情,所以儒者觉得这是很好的典范,是「正夫妇」并由此引导广泛的德行的教材。
由于《关雎》既承认男女之爱是自然而正常的感情,又要求对这种感情加以克制,使其符合于社会的美德,后世之人往往各取所需的一端,加以引申发挥,而反抗封建礼教的非人性压迫的人们,也常打着《关雎》的权威旗帜,来伸张满足个人情感的权利。所谓「诗无达诂」,于《关雎》则可见一斑。
[]:《毛诗序》:《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
郑玄《毛诗传笺》:后妃觉寐则常求此贤女,欲与之共己职也。
孔颖达《毛诗正义》:此诗之作,主美后妃进贤。思贤才,谓思贤才之善女。
司马迁《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仁义陵迟,《鹿鸣》刺焉。
孔子《论语》:《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朱熹《诗集传》:孔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愚谓此言为此诗者,得其性情之正,声气之和也。
余冠英《诗经选》:这诗写男恋女之情。
陈子展《诗三百解题》:《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之诗。
赵浩如《诗经选译》:这是一首民间的情歌,用兴起的艺术手法,写青年男子思恋少女。
国风 · 秦风 · 蒹葭无名氏[周]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河边芦苇青苍苍,秋深露水结成霜。意中之人在何处?就在河水那一方。逆着流水去找她,道路险阻又太长。顺着流水去找她,仿佛在那水中央。
河边芦苇密又繁,清晨露水未曾干。意中之人在何处?就在河岸那一边。逆着流水去找她,道路险阻攀登难。顺着流水去找她,仿佛就在水中滩。
河边芦苇密稠稠,早晨露水未全收。意中之人在何处?就在水边那一头。逆着流水去找她,道路险阻曲难求。顺着流水去找她,仿佛就在水中洲。
[]:蒹(jiān):没长穗的芦苇。
葭(jiā):初生的芦苇。
苍苍:茂盛的样子。
为:凝结成。
所谓:所说的,此指所怀念的。
伊人:那个人,指所思慕的对象。
一方:那一边。
溯(sù)洄:在河边逆流向上游走。溯,逆流而上;洄,水流迂回之处。
阻:险阻,(道路)难走。道阻且长,说明是在陆地上行走。
从:追寻。
溯游:在河边顺流向下游走。
宛在水中央:是说顺流虽然易行,然所追从之人如在水之中央,就是近也是可望而不可及也。宛,宛然、好像。
溯洄:逆流而上。下文「溯游」指顺流而下。一说「洄」指弯曲的水道,「游」指直流的水道。
宛:宛然,好像。
萋萋:茂盛的样子。
晞(xī):乾,晒乾。
湄:水和草交接的地方,也就是岸边。
跻(jī):升,高起,指道路越走越高。
坻(chí):水中的沙滩。
采采:繁盛的样子。
已:止。
涘(sì):水边。
右:迂回曲折。
沚(zhǐ):水中的沙滩。
[]:东周时的秦地大致相当于今天的陕西大部及甘肃东部。其地「迫近戎狄」,这样的环境迫使秦人「修习战备,高尚气力」(《汉书·地理志》),而他们的情感也是激昂粗豪的。保存在《秦风》里的十首诗也多写征战猎伐、痛悼讽劝一类的事,似《蒹葭》《晨风》这种凄婉缠绵的情致却更像郑卫之音的风格。
诗中「白露为霜」给读者传达出节序已是深秋了,而天才破晓,因为芦苇叶片上还存留着夜间露水凝成的霜花。就在这样一个深秋的凌晨,诗人来到河边,为的是追寻那思慕的人儿,而出现在眼前的是弥望的茫茫芦苇丛,呈出冷寂与落寞,诗人只知道所苦苦期盼的人儿在河水的另外一边。从下文看,这不是一个确定性的存在,诗人根本就不明伊人的居处,还是伊人像「东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的「南国佳人」(曹植《杂诗七首》之四)一样迁徙无定,也无从知晓。这种也许是毫无希望但却充满诱惑的追寻在诗人脚下和笔下展开。把「溯洄」「溯游」理解成逆流而上和顺流而下或者沿着弯曲的水道和沿着直流的水道,都不会影响到对诗意的理解。在白居易《长恨歌)中,杨贵妃消殒马嵬坡后,玄宗孤灯独守,寒衾难眠,通过道士鸿都客「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寻找,仍是「两处茫茫皆不见」,但终究在「虚无缥缈」的海外仙山上找到了已成仙的杨贵妃,相约重逢于七夕。而《蒹葭》中,诗人一番艰劳的上下追寻后,伊人仿佛在河水中央,周围流淌着波光,依旧无法接近。《国风·周南·汉广》中诗人也因为汉水太宽无法横渡而不能求得「游女」,陈启源说:「夫说(悦)之必求之,然惟可见而不可求,则慕说益至。」(《毛诗稽古编·附录》)「可见而不可求」,可望而不可即,加深着渴慕的程度。诗中「宛」字表明伊人的身影是隐约缥缈的,或许根本上就是诗人痴迷心境下生出的幻觉。
以下两章只是对首章文字略加改动而成,这种仅对文字略加改动的重章叠唱是《诗经》中常用的手法。具体到此诗,这种改动都是在韵脚上——首章「苍、霜、方、长、央」属阳部韵,次章「凄、晞、湄、跻、坻」属脂微合韵,三章「采、已、涣、右、浊」属之部韵——如此而形成各章内部韵律协和而各章之间韵律参差的效果,给人的感觉是:变化之中又包涵了稳定。同时,这种改动也造成了语义的往复推进。如「白露为霜」「白露未晞」「白露未已」——夜间的露水凝成霜花,霜花因气温升高而融为露水,露水在阳光照射下蒸发——表明了时间的延续。
此诗曾被认为是用来讥刺秦襄公不能用周礼来巩固他的国家(《毛诗序》、郑笺),或惋惜招引隐居的贤士而不可得(姚际恒《诗经通论》、方玉润《诗经原始》)。但跟《诗经》中多数诗内容往往比较具体实在不同,此诗并没有具体的事件与场景,甚至连「伊人」的性别都难以确指。上述两种理解也许当初是有根据的,但这些根据或者没有留存下来,或者不足以服人,因而他们的结论也就让人怀疑了。《诗经》的历代注家往往是求之愈深,却得到失之愈远的相反结果。况且「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见英国哲学家、历史学家科林伍德《历史观念》),对文本的阐释也具有当代性。现代大多数学者都把它看作是一首情诗。
诗意的空幻虚泛给阐释带来了麻烦,但也因而扩展了其内涵的包容空间。读者触及隐藏在描写对象后面的东西,就感到这首诗中的物象,不只是被诗人拿来单纯地歌咏,其中更蕴育着某些象征的意味。「在水一方」为企慕的象征,钱钟书《管锥编》已申说甚详。「溯洄」「溯游」「道阻且长」「宛在水中央」也不过是反覆追寻与追寻的艰难和渺茫的象征。诗人上下求索,而伊人虽隐约可见却依然遥不可及。《西厢记》中莺莺在普救寺中因母亲的拘系而不能与张生结合,叹惜「隔花阴人远天涯近」,《蒹葭》中的诗人也许是同样的感觉。
诗人的追寻似乎就要成功了,但终究还是水月镜花。古希腊神话中有一则说坦塔罗斯王因自我吹嘘犯下罪过而遭受惩罚——忍受永远的焦渴和饥饿之苦。他站在大湖中,湖水深及他的下颔,湖岸长着果树,累累果实就悬在他的头顶。可是,当他口渴低头喝水时,湖水便退去;当他腹饥伸手摘果时,树枝便荡开,清泉佳果他始终可望而不可即。目标的切近反而使失败显得更为让人痛苦、惋惜,最让人难以接受的失败是距离成功仅一步之遥的失败。
探索人生深刻体验的作品总在后代得到不断的回应。「蒹葭之思」(省称「葭思」)、「蒹葭伊人」成为旧时书信中怀人的套语。曹植的《洛神赋》、李商隐的《无题》诗也是《蒹葭》所表现的主题的回应。
[]:朱晦菴《〈诗〉集传》:言秋水方盛之时,所谓彼人者,乃在水之一方,上下求之皆不可得。然不知其所指也。
方鸿蒙《〈诗经〉原始》:此诗在《秦风》中,气味绝不相类。以好战乐斗之邦,忽遇高超远举之作,可谓鹤立鸡群,翛然自异者矣。
王靜安《人间词话》:《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
卖炭翁白居易[唐]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有位卖炭的老翁,整年在南山里砍柴烧炭。他满脸灰尘,显出被烟熏火燎的颜色,两鬓头发灰白,十个手指也被炭烧得很黑。卖炭得到的钱用来干什么?买身上穿的衣裳和嘴里吃的食物。可怜他身上衹穿着单薄的衣服,心里却担心炭卖不出去,还希望天更寒冷。夜里城外下了一尺厚的大雪,清晨,老翁驾着炭车碾轧冰冻的车轮印往集市上赶去。牛累了,人饿了,但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他们就在集市南门外泥泞中歇息。那得意忘形的骑着两匹马的人是谁啊?是皇宫内的太监和太监的手下。太监手里拿着文书,嘴里却说是皇帝的命令,吆喝着牛朝皇宫拉去。一车的炭,一千多斤,太监差役们硬是要赶着走,老翁是百般不舍,但又无可奈何。那些人把半匹红纱和一丈绫,朝牛头上一挂,就充当炭的价钱了。
[]:卖炭翁:此篇是组诗《新乐府》中的第三十二首,题注云:「苦宫市也。」宫市,指唐代皇宫里需要物品,就向市场上去拿,随便给点钱,实际上是公开掠夺。唐德宗时用太监专管其事。此诗西窗烛版本据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宋本《白氏长庆集》卷四。
伐:砍伐。
薪:柴。
南山:城南之山。
烟火色:烟熏色的脸。此处突出卖炭翁的辛劳。
苍苍:灰白色,形容鬓发花白。
何所营:做什么用。营,经营,这里指需求。
可怜:使人怜悯。
愿:希望。
辗(niǎn):同「碾」,压。
辙:车轮滚过地面辗出的痕迹。
困:困倦,疲乏。
市:长安有贸易专区,称市,市周围有墙有门。
翩翩:轻快洒脱的情状。这里形容得意忘形的样子。骑(jì):骑马的人。
黄衣使者白衫儿:黄衣使者,指皇宫内的太监。白衫儿,指太监手下的爪牙。
敕(chì):皇帝的命令或诏书。
回:调转。
叱:喝斥。
牵向北:指牵向宫中。
千余斤:不是实指,形容很多。
驱:赶着走。
将:语助词。
惜不得:捨不得。得,能够。惜,捨。
半匹红纱一丈绫:红纱一作:红绡。唐代商务交易,绢帛等丝织品可以代货币使用。当时钱贵绢贱,半匹纱和一丈绫,比一车炭的价值相差很远。这是官方用贱价强夺民财。
直:通「值」,指价格。
[]:此诗载于《全唐诗》卷四百二十七。下面是中国古典文学专家、文艺理论家、陕西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所长霍松林教授对此诗的赏析要点。
开头四句,写卖炭翁的炭来之不易。「伐薪、烧炭」,概括了复杂的工序和漫长的劳动过程。「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活画出卖炭翁的肖像,写出劳动的艰辛,也得到了形象的表现。「南山中」点出劳动场所,这「南山」就是王维所写的「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的终南山,豺狼出没,荒无人烟。在这样的环境里披星戴月,凌霜冒雪,一斧一斧地「伐薪」,一窑一窑地「烧炭」,好容易烧出「千馀斤」,每一斤都渗透着心血,也凝聚着希望。写出卖炭翁的炭是自己艰苦劳动的成果,这就把他和贩卖木炭的商人区别了开来。但是,假如这位卖炭翁还有田地,凭自种自收就不至于挨饿受冻,衹利用农闲时间烧炭卖炭,用以补贴家用的话,那么他的一车炭被掠夺,就还有别的活路。然而情况并非如此。诗人的高明之处在于没有自己出面向读者介绍卖炭翁的家庭经济状况,而是设为问答:「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这一问一答,不仅化板为活,使文势跌宕,摇曳生姿,而且扩展了反映民间疾苦的深度与广度,使读者清楚地看到:这位劳动者已被剥削得贫无立锥,别无衣食来源;「身上衣裳口中食」,全指望他千辛万苦烧成的千馀斤木炭能卖个好价钱。这就为後面写宫使掠夺木炭的罪行做好了有力的铺垫。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这是脍炙人口的名句。「身上衣正单」,自然希望天暖。然而这位卖炭翁是把解决衣食问题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卖炭得钱」上的,所以他「心忧炭贱愿天寒」,在冻得发抖的时候,一心盼望天气更冷。诗人如此深刻地理解卖炭翁的艰难处境和复杂的内心活动,衹用十多个字就如此真切地表现了出来,又用「可怜」两字倾注了无限同情,催人泪下。
这两句诗,从章法上看,是从前半篇向後半篇过渡的桥梁。「心忧炭贱愿天寒」,实际上是期待朔风凛冽,大雪纷飞。「夜来城外一尺雪」,这场大雪总算盼到了!也就不再「心忧炭贱」了!「天子脚下」的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们为了取暖,不会在微不足道的炭价上斤斤计较。当卖炭翁「晓驾炭车辗冰辙」的时候,占据着他的全部心灵的,不是埋怨冰雪的道路多么难走,而是盘算着那「一车炭」能卖多少钱,换来多少衣和食。要是在小说家笔下,是可以用很多笔墨写卖炭翁一路上的心理活动的,而诗人却一句也没有写,这因为他在前面已经给读者开拓了驰骋想象的广阔天地。
卖炭翁好不容易烧出一车炭、盼到一场雪,一路上满怀希望地盘算着卖炭得钱换衣食,结果却遇上了「手把文书口称敕」的「宫使」。在皇宫的使者面前,在皇帝的文书和敕令面前,跟着那「叱牛」声,卖炭翁在从「伐薪」、「烧炭」、「愿天寒」、「驾炭车」、「辗冰辙」,直到「泥中歇」的漫长过程中所盘算的一切、所希望的一切,全都化为泡影。
从「南山中」到长安城,路那么遥远,又那么难行,当卖炭翁「市南门外泥中歇」的时候,已经是「牛困人饥」;如今又「回车叱牛牵向北」,把炭送进皇宫,当然牛更困、人更饥了。那么,当卖炭翁饿着肚子,走回终南山的时候,他会想些什么呢,他往後的日子又怎样过法呢,这一切,诗人都没有写,然而读者却不能不想。当想到这一切的时候,就不能不同情卖炭翁的遭遇,不能不憎恨统治者的罪恶,而诗人「苦宫市」的创作意图,也就收到了预期的效果。
这首诗具有深刻的思想性,艺术上也很有特色。诗人以「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两句展现了几乎濒于生活绝境的老翁所能有的唯一希望。这是全诗的诗眼。其他一切描写,都集中于这个诗眼。在表现手法上,则灵活地运用了陪衬和反衬。以「两鬓苍苍」突出年迈,以「满面尘灰烟火色」突出「伐薪、烧炭」的艰辛,再以荒凉险恶的南山作陪衬,老翁的命运就更激起了人们的同情。而这一切,正反衬出老翁希望之火的炽烈:卖炭得钱,买衣买食。老翁「衣正单」,再以夜来的「一尺雪」和路上的「冰辙」作陪衬,使人更感到老翁的「可怜」。而这一切,正反衬了老翁希望之火的炽烈:天寒炭贵,可以多换些衣和食。接下去,「牛困人饥」和「翩翩两骑」,反衬出劳动者与统治者境遇的悬殊;「一车炭,千馀斤」和「半匹红纱一丈绫」,反衬出「宫市」掠夺的残酷。而就全诗来说,前面表现希望之火的炽烈,正是为了反衬後面希望化为泡影的可悲可痛。
这篇诗没有像《新乐府》中的有些篇那样「卒章显其志」,而是在矛盾冲突的高潮中戛然而止,因而更含蓄,更有力,更引人深思,扣人心弦。这首诗千百年来万口传诵,并不是偶然的。
[]:韩昌黎《顺宗实录》:旧事,宫中有要,市外物,令官吏主之。与人为市,随给其直。贞元末,以宦者为使,抑买人物,稍不如本估。末年不复行文书,置白望数百人于两市并要闹坊,阅人所卖物,但称宫市,即敛手付与,真伪不复可辨,无敢问所从来,其论价之高下者,率用百钱物,买人直数千钱物,仍索进奉门户并脚价钱。将物诣市,至有空手时归者。名为宫市,而实夺之。尝有农夫以驴负柴至城卖,遇宦者称宫市取之,才与绢数尺,又就索门户,仍邀以驴送至内。农夫涕泣,以所得绢付之,不肯受。曰:须汝驴送柴至内。农夫曰:我有父母妻子,待此然后食。今以柴与汝,不取直而归,汝尚不肯,我有死而已。遂殴宦者。街史擒以闻,诏黜此宦者,而赐农夫绢十匹。然宫市亦不为之改易。
清高宗敕编《唐宋诗醇》:直书其事,而其意自见,更不用著一断语。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宫市者,乃贞元末年最为病民之政,宜乐天《新乐府》中有此一篇。且其事又为乐天所得亲有见闻者,故此篇之摹写,极生动之致也。……更有可论者,此篇径直铺叙,与史文所载者不殊,而篇末不著己身之议论,微与其他者篇有异,然其感慨亦自见也。
龚克昌、彭重光《白居易诗文选注》:白乐天这首诗在事物细节的选择上和人物心理的刻划上有独到之处,只用了很少的笔墨,就把人物写活了。诗有很强的社会典型意义。
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孟浩然[唐]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八月洞庭湖水暴涨几与岸平,水天一色交相辉映迷离难辨。
云梦大泽水气蒸腾白白茫茫,波涛汹涌似乎把岳阳城撼动。
想要渡湖却苦于找不到船只,圣明时代闲居又觉愧对明君。
坐看垂钓之人多么悠闲自在,可惜只能空怀一片羡鱼之情。
[]:洞庭湖:中国第二大淡水湖,在今湖南省北部。
张丞相:指张九龄,唐玄宗时宰相。
涵虚:包含天空,指天空倒映在水中。涵,包容;虚,虚空、空间。
混太清:与天混为一体。清,指天空。
云梦泽:古代云梦泽分为云泽和梦泽,指湖北南部、湖南北部一带低洼地区。洞庭湖是它南部的一角。
撼:一作“动”。
岳阳城:在洞庭湖东岸。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云梦大泽水汽蒸腾,洞庭湖的波涛摇撼着岳阳城。
济:渡。
楫:划船用具,船桨。
欲济无舟楫:想渡湖而没有船只,比喻想做官而无人引荐。
端居:闲居。
圣明:指太平盛世,古时认为皇帝圣明,社会就会安定。
端居耻圣明:生在太平盛世自己却闲居在家,因此感到羞愧。
坐观:一作“徒怜”。
徒:只能。一作“空”。
羡鱼:《淮南子·说林训》中说:“临河而羡鱼,不如归家织网。”
[]:张丞相即张九龄,也是著名的诗人,官至中书令,为人正直。孟浩然想进入政界,实现自己的理想,希望有人能给予引荐。他在入京应试之前写这首诗给张九龄,就含有这层意思。
诗的前四句写洞庭湖壮丽的景象和磅礴的气势,后四句是借此抒发自己的政治热情和希望。
开头两句交代了时间,写出了浩瀚的湖水。湖水和天空浑然一体,景象是阔大的。“涵”,有包含的意思。“虚”,指高空。高空为水所包含,即天倒映在水里。“太清”指天空。“混太清”即水天相接。这两句是写站在湖边,远眺湖面的景色。三四两句继续写湖的广阔,但目光又由远而近,从湖面写到湖中倒映的景物:笼罩在湖上的水气蒸腾,吞没了云、梦二泽,“云、梦”是古代两个湖泽的名称,据说云泽在江北,梦泽在江南,后来大部分都淤成陆地。“撼”,摇动(动词,生动形象)。“岳阳城”,在洞庭湖东北岸,即今湖南岳阳市。西南风起时,波涛奔腾,涌向东北岸,好像要摇动岳阳城似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有的版本作“气吞云梦泽”),读到这里很自然地会联想起王维的诗句:“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整个城市都飘浮在水面上,微风吹起层层波澜,遥远的天空都在水中晃动。它们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面对浩瀚的洞庭湖,自己意欲横渡,可是没有船只;生活在圣明的时世,应当贡献出自已的力量,但没有人推荐,也只好在家闲居,这实在有愧于这样的好时代。言外之意希望对方予以引荐。“济”,渡的意思。“楫”,船上的桨,这里也是借指船。“端居”,闲居;“圣明”,圣明之时,这里指太平时代。最后两句,说自己坐在湖边观看那些垂竿钓鱼的人,却白白地产生羡慕之情。古代俗语说,“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诗人借了这句谚语来暗喻自己有出来做一番事业的愿望,只怕没有人引荐,所以这里说“徒有”。希望对方帮助的心情是在字里行间自然流露出来的。
干谒诗是时代和历史相互作用的产物,一方面,士子们以之铺垫进身的台阶,因而言词颇多限制,作起来往往竭尽才思;另一方面,由于阅读对象或为高官显贵、或为社会贤达,干谒诗大多表现出含蓄的美学特征,作者也常以比体为之。
这是一首干谒诗。唐玄宗开元二十一年(733),孟浩然西游长安,写了这首诗赠当时在相位的张九龄,目的是想得到张的赏识和录用,只是为了保持一点身份,才写得那样委婉,极力泯灭那干谒的痕迹。
秋水盛涨,八月的洞庭湖装得满满的,和岸上几乎平接。远远望去,水天一色,洞庭湖和天空接合成了完完整整的一块。开头两句,写得洞庭湖极开朗也极涵浑,汪洋浩阔,与天相接,润泽着千花万树,容纳了大大小小的河流。
三、四句实写湖。“气蒸”句写出湖的丰厚的蓄积,仿佛广大的沼泽地带,都受到湖的滋养哺育,才显得那样草木繁茂,郁郁苍苍。而“波撼”两字放在“岳阳城”上,衬托湖的澎湃动荡,也极为有力。人们眼中的这一座湖滨城,好像瑟缩不安地匍伏在它的脚下,变得异常渺小了。这两句被称为描写洞庭湖的名句。但两句仍有区别:上句用宽广的平面衬托湖的浩阔,下句用窄小的立体来反映湖的声势。诗人笔下的洞庭湖不仅广阔,而且还充满活力。
下面四句,转入抒情。“欲济无舟楫”,是从眼前景物触发出来的,诗人面对浩浩的湖水,想到自己还是在野之身,要找出路却没有人接引,正如想渡过湖去却没有船只一样。对方原是丞相,“舟楫”这个典用得极为得体。“端居耻圣明”,是说在这个“圣明”的太平盛世,自己不甘心闲居无事,要出来做一番事业。这两句是正式向张丞相表白心事,说明自己目前虽然是个隐士,可是并非本愿,出仕求官还是心焉向往的,不过还找不到门路而已。
于是下面再进一步,向张丞相发出呼吁。“垂钓者”暗指当朝执政的人物,其实是专就张丞相而言。这最后两句,意思是说:执政的张大人啊,您能出来主持国政,我是十分钦佩的,不过我是在野之身,不能追随左右,替你效力,只有徒然表示钦羡之情罢了。这几句话,诗人巧妙地运用了“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淮南子·说林训》)的古语,另翻新意;而且“垂钓”也正好同“湖水”照应,因此不大露出痕迹,但是他要求援引的心情是不难体味的。
作为干谒诗,最重要的是要写得得体,称颂对方要有分寸,不失身份。措辞要不卑不亢,不露寒乞相,才是第一等文字。这首诗委婉含蓄,不落俗套,艺术上自有特色。
《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是一首述怀诗,写得很委婉。在唐代,门阀制度是很森严的,一般的知识分子很难得有机会登上政治舞台。要想在政治上寻找出路,知识分子须向有权有势的达官贵人求助,写些诗文呈送上去,希望得到赏识,引荐提拔。公元733年,孟浩然西游长安,时值张九龄出任朝廷丞相,便写了这首诗赠给张九龄,希望他给予帮助。但由于诗人顾虑多、爱面子,想做官又不肯直说,所以只好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愿望。这种苦闷的心情,是不难领会的。
这首诗的艺术特点,是把写景同抒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触景生情,情在景中。诗的前四句,描写洞庭湖的景致。“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涵虚,是天空反映在水中的幻景。太清,就是天空。这两句的意思是说:“到了中秋时节,洞庭湖里的水盛涨起来,与湖岸平齐了,一眼看云,只见湖山相映,水天一色,浑然成为一体,美丽极了。“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在这浩翰的湖面和云梦泽上,水气蒸腾,涛声轰鸣,使座落在湖滨的岳阳城都受到了震撼。这四句诗,把洞庭湖的景致写得有声有色,生气勃勃。这样写景,衬托出诗人积极进取的精神状态,暗喻诗人正当年富力强,愿为国家效力,做一番事业。这是写景的妙用。
[]:《西清诗话》:洞庭天下壮观,骚人墨客题者众矣,终未若此诗颔联一语气象。
《王孟诗评》:刘云:托兴可伤。又云:起得浑浑,称题。“蒸”、“撼”偶然,不是下字,而气概横绝,朴不可易。“端居”兴感深厚。末语意长。
《升庵诗话》:孟浩然“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虽律也,而含古意,皆起句之妙,可以为法。
《唐诗镜》:浑浑不落边际。三、四惬当,浑若天成。
《唐诗归》:钟云:此诗,人知其雄大,不知其温厚。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敬曰:起便别。三、四典重,句法最为高唱。后托兴可伤。
《诗源辨体》:浩然“八月湖水平”一篇,前四句甚雄壮、后稍不称;且“舟楫”、“圣明”以赋对比,亦不工。或以此为孟诗压卷,故表明之。
《唐诗从绳》:此篇望人援手,不直露本意,但微以比兴出之,幽婉可法。此前后两切格。前叙望洞庭,后半赠张,故名两切,五、六呼应句,又是正呼反应法。
《唐诗归折衷》:唐云:气势在“蒸”、“撼”二宇。
《唐风定》:孟诗本自清澹,独此联气胜,与少陵敌,胸中几不可测(“气蒸”一联下)。
《唐诗评选》:襄阳律其可取者在一致,而气局拘迫,十九沦于酸馅,又往往于情景分界处为格法所束,安排无生趣,于盛唐诸子,品居中下,犹齐梁之有沈约,取合于浅人,非风雅之遗音也。此作力自振拔,乃貌为高,而格亦未免卑下。宋人之鼻祖,开、天之下驷,有心目中当共知之。
《姜斋诗话》:孟浩然以“舟辑”、“垂钓”钩锁含题,却自全无干涉。
《诗辩坻》:襄阳《洞庭》之篇,皆称绝唱,至欲取压唐律卷。余谓起句平平,三四雄,而“蒸”、“撼”语势太矜,句无馀力;“欲济无舟楫”二语感怀已尽,更增结语,居然蛇足,无复深味。又上截过壮,下截不称。世目同赏,予不敢谓之然也。襄阳五言律体无他长,只清苍酝藉,遂自名家,佳什亦多。《洞庭》一章,反见索露,古人以此作孟公声价,良不解也。
《唐风怀》:南村曰:起得最高。当时皆惊“云梦”二语为名句,其气概故自横绝,不知“涵虚”句尤为雄浑,下二语皆从此生。
《然灯记闻》:为诗须有章法、句法、字法……如“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蒸”字、“撼”、字,何等响,何等确,何等警拔也!
《唐诗成法》:前半何等气势,后半何其卑弱!
《唐诗别裁》:起法高深,三、四雄阔,足与题称。读此诗知襄阳非甘于隐遁者。
《闻鹤轩初盛唐近体读本》:此诗脍炙止在三、四,未尝锤炼,自然雄警,故是不易名句。后半述意正得稳婉。
《瀛奎律髓汇评》:冯舒:通篇出“临”字(按诗题一作《临洞庭湖》),无起炉造灶之烦,但见雄浑而兼潇洒,后四句似但言情,却是实做“临”字。此诗家之浅深虚实法。冯班:次联毕竟妙,与寻常作壮语者不同。纪昀:前半望洞庭湖,后半赠张相公,只以望洞庭托意,不露干乞之痕。无名氏:三、四雄奇,五、六道浑又过之。起结都含象外之意景,当与杜诗俱为有唐五律之冠。
《唐宋诗举要》:吴曰:唐人上达官诗文,多干乞之意,此诗收句亦然,而同意则超绝矣。
题破山寺后禅院常建[唐]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大清早我走进这古老寺院,旭日初升映照着山上树林。
竹林掩映小路通向幽深处,禅房前后花木繁茂又缤纷。
山光明媚使飞鸟更加欢悦,潭水清澈也令人爽神净心。
此时此刻万物都沉默静寂,只留下了敲鐘击磬的声音。
[]:破山寺:即兴福寺,在今江苏常熟市西北虞山上。南朝齐邑人郴州刺史倪德光舍宅所建。
清晨:早晨。
入:进入。
古寺:指破山寺。
初日:早上的太阳。
照:照耀。
高林:高树之林。
竹径:一作「曲径」、又作「一径」。
通:一作「遇」。
幽:幽静。
禅房:僧人居住修行的地方。
悦:此处为使动用法,使……高兴。
潭影:清澈潭水中的倒影。
空:此处为使动用法,使……空。此句意思是,潭水空明清澈,临潭照影,令人俗念全消。
万籁(lài):各种声音。籁,从孔穴里发出的声音,泛指声音。
此:在此,即在后禅院。
都:一作「俱」。
但余:只留下。一作「惟余」、又作「唯闻」。
鐘磬(qìng):佛寺中召集众僧的打击乐器。磬,古代用玉或金属制成的曲尺形的打击乐器。
[]:这首诗题咏的是佛寺禅院,抒发的是作者忘却世俗、寄情山水的隐逸胸怀。诗人在清晨登破山,入兴福寺,旭日初升,光照山上树林。佛家称僧徒聚集的处所为「丛林」,所以「高林」兼有称颂禅院之意,在光照山林的景象中显露着礼赞佛宇之情。然后,诗人穿过寺中竹丛小路,走到幽深的后院,发现唱经礼佛的禅房就在后院花丛树林深处。这样幽静美妙的环境,使诗人惊叹,陶醉,忘情地欣赏起来。他举目望见寺后的青山焕发着日照的光彩,看见鸟儿自由自在地飞鸣欢唱;走到清清的水潭旁,只见天地和自己的身影在水中湛然空明,心中的尘世杂念顿时涤除。佛门即空门。佛家说,出家人禅定之后,「虽复饮食,而以禅悦为味」(《维摩经·方便品》),精神上极为纯净怡悦。此刻此景此情,诗人仿佛领悟到了空门禅悦的奥妙,摆脱尘世一切烦恼,像鸟儿那样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似是大自然和人世间的所有其他声响都寂灭了,只有鐘磬之音,这悠扬而宏亮的佛音引导人们进入纯净怡悦的境界。显然,诗人欣赏这禅院幽美绝世的居处,领略这空门忘情尘俗的意境,寄托自己遁世无门的情怀。
这是一首五言律诗,但笔调有似古体,语言朴素,格律变通。它首联用流水对,而次联不对仗,是出于构思造诣的需要。这首诗从唐代起就备受赞赏,主要由于它构思造意的优美,很有兴味。诗以题咏禅院而抒发隐逸情趣,从晨游山寺起而以赞美超脱作结,朴实地写景抒情,而意在言外。这种委婉含蓄的构思,恰如唐代殷璠评常建诗歌艺术特点所说:「建诗似初发通庄,却寻野径,百里之外,方归大道。所以其旨远,其兴僻,佳句辄来,唯论意表。」(《河岳英灵集》)精辟地指出常建诗的特点在于构思巧妙,善于引导读者在平易中入其胜境,然后体会诗的旨趣,而不以描摹和辞藻惊人。因此,诗中佳句,往往好像突然出现在读者面前,令人惊叹。而其佳句,也如诗的构思一样,工于造意,妙在言外。宋代欧阳修十分喜爱「竹径」两句,说「欲效其语作一联,久不可得,乃知造意者为难工也」。后来他在青州一处山斋宿息,亲身体验到「竹径」两句所写的意境情趣,更想写出那样的诗句,却仍然「莫获一言」(见《题青州山斋》)。欧阳修的体会,生动说明了「竹径」两句的好处,不在描摹景物精美,令人如临其境,而在于能够唤起身经其境者的亲切回味,故云难在造意。同样,被殷璠誉为「警策」的「山光」两句,不仅造语警拔,寓意更为深长,旨在发人深思。正由于诗人着力于构思和造意,因此造语不求形似,而多含比兴,重在达意,引人入胜,耐人寻味。
盛唐山水诗大多歌咏隐逸情趣,都有一种优闲适意的情调,但各有独特风格和成就。常建这首诗是在优游中写会悟,具有盛唐山水诗的共通情调,但风格闲雅清警,艺术上与王维的高妙、孟浩然的平淡都不类同,确属独具一格。
[]:《洪驹父诗话》:丹阳殷璠撰《河岳英灵集》首列常建诗,爱其「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之句,以为警策。欧公又爱建「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欲效作数语,竟不能得,以为恨。予谓建此诗,全篇皆工,不独此两联而已。
《瀛奎律髓》:三四不必偶,乃自是一体、盖亦古诗、律诗之间。全篇自然。
《唐诗广选》:胡元瑞曰:中二联,五言律之入禅者。
《诗薮》:孟诗淡而不幽;常建「清晨入古寺」、「松际露微月」,幽矣。
《唐诗镜》:三四清韵自然。
《唐诗归》:锺云:无象有影,无影有光,是何物参之?潭云:妙极矣,注脚转语,一切难着,所谓见诗人身而为说法也。又云:清境幻思,千古不磨。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陆钿曰:读此诗,何必发禅家大藏,可当了心片偈,更妙在镜花水月。
《唐风定》:诗家幽境,常尉臻极,此犹是其古体也。
《唐律消夏录》:(增)「曲径」、「禅房」二句深为欧阳公所慕,免屡拟不慊。吾意未若刘君之「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为尤妙也。
《唐诗归折衷》:吴敬夫云:自济北集粗豪之语以为初盛,而竟陵以空幻矫之,引人入魔。如「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吟咏之家奉为金科玉律矣,不知诗贵深细,不贵粗豪,贵真实,不贵空幻。若悟二家无有是处,即已得是处矣。
《唐诗摘钞》:全篇直叙。对一二,不对三四,名换柱对。有右丞《香积寺》之摹写,而神情高古过之;有拾遗《奉先寺》之超悟,而意象浑融过之。「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欲觉闻晨鐘,令人发深省」,方之此结,工力存馀,天然则远矣。
《历代诗发》:解人为诗,不横作诗之见于胸,随所感触写来,自然超妙,读此益信。
《唐诗绪笺》:五六写一时佳景,澄潭莹净,万象森罗。「影」字下得妙,形容心体妙明,无如此语。
《唐诗成法》:但写幽情,不着一赞羡语,而赞羡已到十分。次写景真,句法又活。
《而庵说唐诗》:「山光」二句,其气力全注射到合处也。此诗人皆称其中二联,而忽起合,何异拾却仙人,而反为扇所障也?
《唐贤三昧集笺注》:欧阳公极赏此作,自以生平未能为。此即「唐无文章,惟《盘谷序》」之意。
《闻鹤轩初盛唐近体读本》:评:幽人逸笔,自是一种。三四逸,第六峭,前四一气转旋,不为律缚,结更悠然,
《瀛奎律髓汇评》:冯班:字字人神。纪昀:通体谐律,何得云古诗、律诗之间?然前八句不对之律诗,皆谓之古诗矣。兴象深微,笔笔超妙,此为神来之候。「自然」二字不足以尽之。
《唐诗别裁》:鸟性之悦,悦以山光;人心之空,空因潭水:此倒装句法。通体幽绝。
《历代诗话》:劈头劈脑喝出「清晨」两字,次句云「初日照高林」,接得有力。竹与花木,皆从「高林」带出,而映之以「初日」,虽欲不幽且深,不可得也。此际声闻、色象、种种销灭,惟有一寺,与入寺者同摄入光影中。佛性、人性、鸟性,无动不静,无静不一,故结言「万籁此俱寂」。昔人所以美旦气、快朝气来也。自始至尾,总是「清晨」两字,安得不为一篇尽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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