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嫦娥李商隐[唐]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烛影深深映上云母屏风,银河渐渐沉没,晨星渐渐消失。
嫦娥后悔寂寞,后悔偷吃灵药。面对碧海蓝天,日夜思念人间。
[]:嫦娥:神话中的月亮女神,传说是夏代东夷首领后羿的妻子。
云母屏风:以云母石制作的屏风。云母,一种矿物,板状,晶体透明有光泽,古代常用来装饰窗户、屏风等物。深:暗淡。
长河:银河。晓星:晨星。或谓指启明星,清晨时出现在东方。
灵药:指长生不死药。《淮南子·览冥训》载,后羿在西王母处求得不死的灵药,姮娥偷服后奔入月宫中。
碧海青天:指嫦娥的枯燥生活,只能见到碧色的海,深蓝色的天。碧海,形容蓝天苍碧如同大海。夜夜心:指嫦娥每晚都会感到孤单。
[]:就内容而论,这是一首咏嫦娥的诗。然而各家看法不一。有人以为歌咏意中人的私奔,有人以为是直接歌咏主人公处境孤寂,有人以为是借咏嫦娥另外有所寄托,有人以为是歌咏女子学道求仙,有人以为应当作“无题”来看。兹且当作歌咏幽居寂处,终夜不眠的女子。以此而论,着实写得贴情贴理。语言含蕴,情调感伤。
前两句描绘主人公的环境和永夜不寐的情景。室内,烛光越来越黯淡,云母屏风上笼罩着一层深深的暗影,越发显出居室的空寂清冷,透露出主人公在长夜独坐中黯然的心境。室外,银河逐渐西移垂地,牛郎、织女隔河遥望,本来也许可以给独处孤室的不寐者带来一些遐想,而这一派银河即将消失。那点缀着空旷天宇的寥落晨星,仿佛默默无言地陪伴着一轮孤月,也陪伴着永夜不寐者,此时连这最后的伴侣也行将隐没。“沉”字正逼真地描绘出晨星低垂、欲落未落的动态,主人公的心也似乎正在逐渐沉下去。“烛影深”“长河落”“晓星沉”,表明时间已到将晓未晓之际,着一“渐”字,暗示了时间的推移流逝。索寞中的主人公,面对冷屏残烛、青天孤月,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尽管这里没有对主人公的心理作任何直接的抒写刻画,但借助于环境氛围的渲染,主人公的孤清凄冷情怀和不堪忍受寂寞包围的意绪却几乎可以触摸到。
在寂寥的长夜,天空中最引人注目、引人遐想的自然是一轮明月。看到明月,也自然会联想起神话传说中的月宫仙子──嫦娥。据说她原是后羿的妻子,因为偷吃了西王母送给后羿的不死药,飞奔到月宫,成了仙子。“嫦娥孤栖与谁邻?”在孤寂的主人公眼里,这孤居广寒宫殿、寂寞无伴的嫦娥,其处境和心情不正和自己相似吗?于是,不禁从心底涌出这样的意念:嫦娥想必也懊悔当初偷吃了不死药,以致年年夜夜,幽居月宫,面对碧海青天,寂寥清冷之情难以排遣吧。“应悔”是揣度之词,这揣度正表现出一种同病相怜、同心相应的感情。由于有前两句的描绘渲染,这“应”字就显得水到渠成,自然合理。因此,后两句与其说是对嫦娥处境心情的深情体贴,不如说是主人公寂寞的心灵独白。
至于这位寂处幽居、永夜不寐的主人公究竟是谁,诗中并无明确交待。诗人在《送宫人入道》诗中,曾把女冠比作“月娥孀独”,在《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诗中,又以“窃药”喻指女子学道求仙。因此,说这首诗是代困守宫观的女冠抒写凄清寂寞之情,也许不是无稽之谈。唐代道教盛行,女子入道成为风气,入道后方体验到宗教清规对正常爱情生活的束缚而产生精神苦闷,三、四两句,正是对她们处境与心情的真实写照。
但是,诗中所抒写的孤寂感以及由此引起的“悔偷灵药”式的情绪,却融入了诗人独特的现实人生感受,而含有更丰富深刻的意蕴。在黑暗污浊的现实包围中,诗人精神上力图摆脱尘俗,追求高洁的境界,而追求的结果往往使自己陷于更孤独的境地。清高与孤独的孪生,以及由此引起的既自赏又自伤,既不甘变心从俗,又难以忍受孤孑寂寞的煎熬这种微妙复杂的心理,在这里被诗人用精微而富于含蕴的语言成功地表现出来了。这是一种含有浓重伤感的美,在旧时代的清高文士中容易引起广泛的共鸣。诗的典型意义也正在这里。
孤栖无伴的嫦娥,寂处道观的女冠,清高而孤独的诗人,尽管仙凡悬隔,同在人间者又境遇差殊,但在高洁而寂寞这一点上却灵犀暗通。诗人把握住了这一点,塑造了三位一体的艺术形象。这种艺术概括的技巧,是李商隐的特长。
[]:吕本中《紫薇诗话》:杨道孚深爱义山“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以为作诗当如此学。
洪迈《唐人万首绝句选评》:借嫦娥抒孤高不遇不感,笔舌之妙,自不可及。
高棅《唐诗品汇》:谢云:意谓嫦娥有长生之福,无夫妇之乐为悔,前人未道破。
敖英《唐诗绝句类选》:此诗翻空断意,从杜诗“斟酌姮娥寡,天寒奈九秋”变化出来。
钟惺《唐诗归》:语想俱刻,此三字(指“夜夜心”)却下得深浑(末句下)。
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陆时雍曰:多以意胜。胡次焱曰:此诗盖自道也。上二句纪发想之时,下二句志凝想之意。唐仲言曰:此疑有“桑中”之思,借嫦娥以指其人,与《锦瑟》同意。盖义山此类作甚多,如《月夕》、《西亭》、《有感》、《昨夜》等作,俱与《嫦娥》篇情思相左右,但不若此沉含更妙耳。
黄生《唐诗摘钞》:义山诗中多属意妇人。观《月夕》一首云:“草下阴虫叶上霜,朱栏迢递压湖光。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姮娥应通肠。”玩次句语景,“嫦娥”字似暗有所指,此作亦然。“朱栏迢递”“烛影屏风”,皆所思之地之景耳。
姚培谦《李义山诗集笺注》:此非咏嫦娥也。从来美人名士,最难持者末路,末二语警醒不少。
屈复《玉溪生诗意》:嫦娥指所思之人也,作真指嫦娥,痴人说梦。
朱鹤龄《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此亦刺女道士。首句言其洞房深曲之景,次句言其夜会晓离之情。下二句言其不为女冠,尽堪求偶,无端入道,何日上升也?则心、如悬旌,未免悔恨于天长海阔矣。
沈德潜《唐诗别裁》:孤寂之况,以“夜夜心”三字尽之。士有争先得路而自悔者,亦作如是观。
黄叔灿《唐诗笺注》:此诗似有所为,而借嫦娥以托意。上二句赋其长夜阒寂,借后羿之妃奔入月宫而言,亦翻案语。义山最喜作此等诗,如“金徽却是无情物,不许文君忆故夫”、“莫讶韩凭为蛱蝶,等闲飞上别枝花”、“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皆是有意出奇也。
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或为入道而不耐孤孑者致诮也。
纪昀《玉溪生诗说》:意思藏在上二句,却从嫦娥对面写来,十分蕴藉。非咏嫦娥。
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义山依违党局,放利偷合,此自忏之词,作他解者非。
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嫦娥偷药,本属寓言。更悬揣其有悔心,且万古悠悠,此心不变,更属幽玄之思,词人之戏笔耳。
月下独酌四首李白[唐]

【其一】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其二】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
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
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其三】
三月咸阳城,千花昼如锦。
谁能春独愁,对此径须饮。
穷通与修短,造化夙所禀。
一樽齐死生,万事固难审。
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
不知有吾身,此乐最为甚。
【其四】
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
愁多酒虽少,酒倾愁不来。
所以知酒圣,酒酣心自开。
辞粟卧首阳,屡空饥颜回。
当代不乐饮,虚名安用哉。
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
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其一】
花丛中摆下一壶好酒,无相知作陪独自酌饮。举杯邀请明月来共饮,加自己身影正好三人。月亮本来就不懂饮酒,影子徒然在身前身后。暂且以明月影子相伴,趁此春宵要及时行乐。我唱歌月亮徘徊不定,我起舞影子飘前飘后。清醒时我们共同欢乐,酒醉以后各奔东西。但愿能永远尽情漫游,在茫茫的天河中相见。
【其二】
天如果不爱酒,酒星就不能罗列在天。地如果不爱酒,就不应该地名有酒泉。天地既然都喜爱酒,那我爱酒就无愧于天。我先是听说酒清比作圣,又听说酒浊比作贤。既然圣贤都饮酒,又何必再去求神仙?三杯酒可通儒家的大道,一斗酒正合道家的自然。我只管得到醉中的趣味,这趣味不能向醒者相传!
【其三】
三月里的长安城,春光明媚,春花似锦。谁能如我春来独愁,到此美景只知一味狂饮?富贫与长寿,本来就造化不同,各有天分。酒杯之中自然死生没有差别,何况世上的万事根本没有是非定论。醉后失去了天和地,一头扎向了孤枕。沉醉之中不知还有自己,这种快乐何处能寻?
【其四】
无穷的忧愁有千头万绪,我有美酒三百杯多,美酒一倾愁不再回。因此我才了解酒中圣贤,即使酒少愁多,酒酣心自开朗。辞粟只能隐居首阳山,没有酒食颜回也受饥。当代不乐于饮酒,虚名有什么用呢?蟹螯就是仙药金液,糟丘就是仙山蓬莱。姑且先饮一番美酒,乘着月色在高台上大醉一回。
[]:独酌:一个人饮酒。酌,饮酒。
间:一作「下」,一作「前」。
无相亲:没有亲近的人。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句:我举起酒杯招引明月共饮,明月和我以及我的影子恰恰合成三人。一说月下人影、酒中人影和我为三人。
既:已经。
不解:不懂,不理解。三国魏·嵇康《琴赋》:「推其所由,似元不解音声。」
徒:徒然,白白的。徒,空。
将:和、共。
及春:趁着春光明媚之时。
月徘徊:明月随我来回移动。
影零乱:因起舞而身影纷乱。
同交欢:一作「相交欢」,一起欢乐。。
无情游:月、影没有知觉,不懂感情,李白与之结交,故称「无情游」。
相期邈(miǎo)云汉:约定在天上相见。期,约会;邈,遥远;云汉,银河,这里指遥天仙境。邈云汉,一作「碧岩畔」。
酒星:古星名。也称酒旗星。《晋书·天文志》:「轩辕右角南三星曰酒旗,酒官之旗也,主享宴酒食。」汉·孔融《与曹操论酒禁书》:「天垂酒星之耀,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
酒泉:酒泉郡,汉置。传说郡中有泉,其味如酒,故名酒泉。在今甘肃省酒泉市。
大道:指自然法则。《庄子·天下》:「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
酒中趣:饮酒的乐趣。晋·陶潜《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温(桓温)尝问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尔。’」
「三月咸阳城,千花昼如锦」句:一作「好鸟吟清风,落花散如锦」;一作「园鸟语成歌,庭花笑如锦」。咸阳城,此指长安城;城,一作「时」。
径须:直须。李白《将进酒》诗:「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穷通:困厄与显达。《庄子·让王》:「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
修短:长短,指人的寿命。《汉书·谷永传》:「加以功德有厚薄,期质有修短,时世有中季,天道有盛衰。」
造化:自然界的创造者。亦指自然。《庄子·大宗师》:「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
齐死生:生与死没有差别。
兀然:昏然无知的样子。
孤枕:独枕,借指独宿、独眠。唐李商隐《戏赠张书记》诗:「别馆君孤枕,空庭我闭关。」
穷愁:穷困愁苦。《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论》:「然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云。」
千万端:一作「有千端」。
三百杯:一作「唯数杯」。
酒圣:谓豪饮的人。宋曾巩《招泽甫竹亭闲话》诗:「诗豪已分材难强,酒圣还谙量未宽。」
卧首阳:一作「饿伯夷」。首阳,山名,一称雷首山,相传为伯夷、叔齐采薇隐居处。
屡空:经常贫困,谓贫穷无财。《论语·先进》:「回也其庶乎!屡空。」何晏集解:「言回庶几圣道,虽数空匮而乐在其中。」颜回,春秋末期鲁国人,孔子的得意门生。
乐饮:畅饮。《史记·高祖本纪》:「沛父兄诸母故人日乐饮极驩,道旧故为笑乐。」
安用:有什么作用。安,什么。
蟹螯(áo):螃蟹变形的第一对脚。状似钳,用以取食或自卫。《晋书·毕卓传》:「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
金液:喻美酒。唐·白居易《游宝称寺》诗:「酒懒倾金液,茶新碾玉尘。」
糟丘:积糟成丘。极言酿酒之多,沉湎之甚。《尸子·卷下》:「六马登糟丘,方舟泛酒池。」
蓬莱:古代传说中的神山名。此处泛指仙境。
乘月:趁着月光。《乐府诗集·清商曲辞一·子夜四时歌夏歌一》:「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这组诗共四首,以第一首流传最广。第一首诗写诗人由政治失意而产生的一种孤寂忧愁的情怀。诗中把寂寞的环境渲染得十分热闹,不仅笔墨传神,更重要的是表达了诗人善自排遣寂寞的旷达不羁的个性和情感。此诗背景是花间,道具是一壶酒,登场角色只是他自己一个人,动作是独酌,加上「无相亲」三个字,场面单调得很。于是诗人忽发奇想,把天边的明月,和月光下自己的影子,拉了过来,连自己在内,化成了三个人,举杯共酌,冷清清的场面,顿觉热闹起来。然而月不解饮,影徒随身,仍归孤独。因而自第五句至第八句,从月影上发议论,点出「行乐及春」的题意。最后六句为第三段,写诗人执意与月光和身影永结无情之游,并相约在邈远的天上仙境重见。诗人运用丰富的想象,表现出一种由独而不独,由不独而独,再由独而不独的复杂情感。全诗以独白的形式,自立自破,自破自立,诗情波澜起伏而又纯乎天籁,因此一直为后人传诵。
第二首诗通篇议论,堪称是一篇「爱酒辩」。开头从天地「爱酒」说起。以天上酒星、地上酒泉,说明天地也爱酒,再得出「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的结论。接着论人。人中有圣贤,圣贤也爱酒,则常人之爱酒自不在话下。这是李白为自己爱酒寻找借口,诗中说:「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又以贬低神仙来突出饮酒。从圣贤到神仙,结论是爱酒不但有理,而且有益。最后将饮酒提高到最高境界:通于大道,合乎自然,并且酒中之趣的不可言传的。此诗通篇说理,其实其宗旨不在明理,而在抒情,即以说理的方式抒情。这不合逻辑的议论,恰恰十分有趣而深刻地抒发了诗人的情怀,诗人的爱酒,只是对政治上失意的自我排遣。他的「酒中趣」,正是这种难以言传的情怀。
第三首诗开头写诗人因忧愁不能乐游,所以说「谁能春独愁,对此径须饮」,诗人希望从酒中得到宽慰。接着诗人从人生观的角度加以解释,在精神上寻求慰藉,并得出「此乐最为甚」的结论。诗中说的基本是旷达乐观的话,但「谁能春独愁」一语,便流露出诗人内心的失意悲观情绪。旷达乐观的话,都只是强自宽慰。不止不行,不塞不流。强自宽慰的结果往往是如塞川流,其流弥激。当一个人在痛苦至极的时候发出一声狂笑,人们可以从中体会到其内心的极度痛苦;而李白在失意愁寂难以排遣的时候,发出醉言「不知有吾身,此乐最为甚」时,读者同样可以从这个「乐」字感受到诗人内心的痛苦。以旷达写牢骚,以欢乐写愁苦,是此诗艺术表现的主要特色,也是艺术上的成功之处。
第四首诗借用典故来写饮酒的好处。开头写诗人借酒浇愁,希望能用酒镇住忧愁,并以推理的口气说:「所以知酒圣,酒酣心自开。」接着就把饮酒行乐说成是人世生活中最为实用最有意思的事情。诗人故意贬抑了伯夷、叔齐和颜回等人,表达虚名不如饮酒的观点。诗人对伯夷、叔齐和颜回等人未必持否定态度,这样写是为了表示对及时饮酒行乐的肯定。然后,诗人又拿神仙与饮酒相比较,表明饮酒之乐胜于神仙。李白借用蟹螯、糟丘的典故,并不是真的要学毕卓以饮酒了结一生,更不是肯定纣王在酒池肉林中过糜烂生活,只是想说明必须乐饮于当代。最后的结论就是:「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话虽这样说,但只要细细品味诗意,便可以感觉到,诗人从酒中领略到的不是快乐,而是愁苦。
[]:【其一】
明·高棅《唐诗品汇》:刘云:古无此奇(「对影」句下)。刘云:凡情俗态终以此,安得不为改观(末句下)?
明·锺惺、谭元春《唐诗归》:谭云:奇想,旷想。锺云:放言只中无人。
清·沈德潜《唐诗别裁》:脱口而出,纯乎天籁,此种诗人不易学。
清·李家瑞《停云阁诗话》:李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东坡喜其造句之工,屡用之。予读《南史·沈庆之传》,庆之谓人曰:「我每履田园,有人时与马成三,无人则与马成二。」李诗殆本此。然庆之语不及李诗之妙耳。
清高宗敕编《唐宋诗醇》:千古奇趣、从眼前得之。尔时情景,虽复潦倒,终不胜其旷达。陶潜云:「挥杯劝孤影」,白意本此。
清·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题本独酌,诗偏幻出三人,月影伴说,反复推勘,愈形其独(「举杯」四句下)。
现代傅庚生《中国文学欣赏举隅》:花间有酒,独酌无亲;虽则无亲,邀月与影,乃如三人;虽如三人,月不解饮,影徒随身;虽不解饮,聊可为伴,虽徒随身,亦得相将。及时行乐,春光几何?月徘徊,如听歌;影零乱,如伴舞。醒时虽同欢,醉后各分散;聚时似无情,情深得永结;云汉邈相期,相亲慰独酌。此诗一步一转,愈转愈奇,虽奇而不离其宗。青莲奇才,故能尔尔,恐未必苦修能接耳。
日本近藤元粹《李太白诗醇》:严沧浪曰:饮情之奇。于孤寂时,觅此伴侣,更不须下酒物。且一叹一解,若远若近,开开阖阖,极无情,极有情。如此相期,世间岂复有可「相亲」者耶?
【其二】
清·查慎行《初白庵诗评》:此种语太庸近,疑非太白作。
竹里馆王维[唐]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我独自坐在幽深的竹林,一边弹琴一边高歌长啸。
没人知道我在竹林深处,只有明月相伴静静照耀。
[]:竹里馆:辋川别墅胜景之一,房屋周围有竹林,故名。
幽篁(huáng):幽深的竹林。
啸(xiào):嘬口发出长而清脆的声音,类似于打口哨。
深林:指“幽篁”。
相照:与“独坐”相应,意思是说,左右无人相伴,唯有明月似解人意,偏来相照。
长啸:撮口而呼,这里指吟咏、歌唱。古代一些超逸之士常用来抒发感情。魏晋名士称吹口哨为啸。
[]:此诗收录于《王右丞集笺注》,为《辋川集》二十首中的第十七首。诗写山林幽居情趣,属闲情偶寄。
这首小诗总共四句。拆开来看,既无动人的景语,也无动人的情语;既找不到哪个字是诗眼,也很难说哪一句是警策。且诗的用字造语、写景(幽篁、深林、明月),写人(独坐、弹琴、长啸)都极平淡无奇。然而它的妙处也就在于以自然平淡的笔调,描绘出清新诱人的月夜幽林的意境,夜静人寂融情景为一体,蕴含着一种特殊的美的艺术魅力,使其成为千古佳品。以弹琴长啸,反衬月夜竹林的幽静,以明月的光影,反衬深林的昏暗,表面看来平平淡淡,似乎信手拈来,随意写去其实却是独具匠心,妙手回春的大手笔。
这首诗表现了一种清静安详的境界。前两句写诗人独自一人坐在幽深茂密的竹林之中,一边弹着琴弦,一边又发出长长的啸声。其实,不论“弹琴”还是“长啸”,都体现出诗人高雅闲淡、超拔脱俗的气质,而这却是不容易引起别人共鸣的。所以后两句说:“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意思是说,自己僻居深林之中,也并不为此感到孤独,因为那一轮皎洁的月亮还在时时照耀自己。这里使用了拟人化的手法,把倾洒着银辉的一轮明月当成心心相印的知己朋友,显示出诗人新颖而独到的想象力。全诗的格调幽静闲远,仿佛诗人的心境与自然的景致全部融为一体了。
诗中写到景物,只用六个字组成三个词,就是:“幽篁”、“深林”、“明月”。对普照大地的月亮,用一个“明”字来形容其皎洁,并无新意巧思可言,是人人惯用的陈词。至于第一句的“篁”与第三句的“林”,其实是一回事,是重复写诗人置身其间的竹林,而在竹林前加“幽”、“深”两字,不过说明其既非庾信《小园赋》所说的“三竿两竿之竹”,也非柳宗元《青水驿丛竹》诗所说的“檐下疏篁十二茎”,而是一片既幽且深的茂密的竹林。这里,象是随意写出了眼前景物,没有费什么气力去刻画和涂饰。
诗中写人物活动,也只用六个字组成三个词,就是:“独坐、弹琴、长啸”。对人物,既没有描绘其弹奏舒啸之状,也没有表达其喜怒哀乐之情;对琴音与啸声,更没有花任何笔墨写出其音调与声情。 表面看来,四句诗的用字造语都是平平无奇的。但四句诗合起来,却妙谛自成,境界自出,蕴含着一种特殊的艺术魅力。作为王维《辋川集》中的一首名作,它的妙处在于其所显示的是那样一个令人自然而然为之吸引的意境。它不以字句取胜,而从整体见美。它的美在神不在貌,领略和欣赏它的美,也应当遗貌取神,而其神是包孕在意境之中的。就意境而言,它不仅如施补华所说,给人以“清幽绝俗”(《岘佣说诗》)的感受,而且使人感到,这一月夜幽林之景是如此空明澄净,在其间弹琴长啸之人是如此安闲自得,尘虑皆空,外景与内情是抿合无间、融为一体的。而在语言上则从自然中见至味、从平淡中见高韵。它的以自然、平淡为特征的风格美又与它的意境美起了相辅相成的作用。
可以想见,诗的意境的形成,全赖人物心性和所写景物的内在素质相一致,而不必借助于外在的色相。因此,诗人在我与物会、情与景合之际,就可以如司空图《诗品·自然篇》中所说,“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著手成春”,进入“薄言情悟,悠悠天钧”的艺术天地。当然,这里说“俯拾即是”,并不是说诗人在取材上就一无选择,信手拈来;这里说“著手成春”,也不是说诗人在握管时就一无安排,信笔所之。诗中描写周围景色,选择了竹林与明月,是取其与所要显示的那一清幽澄净的环境原本一致;诗中抒写自我情怀,选择了弹琴与长啸,则取其与所要表现的那一清幽澄净的心境互为表里。这既是即景即事,而其所以写此景,写此事,自有其酝酿成熟的诗思。更从全诗的组合看,诗人在写月夜幽林的同时,又写了弹琴、长啸,则是以声响托出静境。至于诗的末句写到月来照,不仅与上句的“人不知”有对照之妙,也起了点破暗夜的作用。这些音响与寂静以及光影明暗的衬映,在安排上既是妙手天成,又是有匠心运用其间的。
[]:顾云《王孟诗评》:一时清兴,适与景会。
《唐诗广选》:人不知而月相照,正应首句“独坐”二字。
《唐贤三昧集笺注》:幽迥之思,使人神气爽然。
《唐诗笺注》:《辋川》诸诗,皆妙绝天成,不涉色相。止录二首(指《鹿柴》及此诗),尤为色籁俱清,读之肺腑若洗。
《唐人万首绝句选评》:毋乃有傲意。
《诗境浅说续编》:《辋川集》中,如《孟城坳》、《栾家濑》诸作,皆闲静而有深湛之思。此诗言月下鸣琴,风篁成韵,虽一片静景,而以浑成出之。坊本《唐诗三百首》特录此首者,殆以其质直易晓,便于初学也。
《唐人绝句精华》:以上四诗(指《鹿柴》、《栾家漱》、《竹里馆》及《鸟鸣涧》),皆一时清景与诗人兴致相会合,故虽写景色、而诗人幽静恬淡之胸怀,亦缘而见。此文家所谓融景入情之作。
独坐敬亭山李白[唐]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群鸟高飞无影无踪,孤云独去自在悠闲。
你看我,我看你,彼此之间两不相厌,衹有我和眼前的敬亭山了。
[]:敬亭山:在今安徽宣城市北。《元和郡县志》记载:「在宣城县北十里。山有万松亭、虎窥泉。」《江南通志·巻十六·宁国府》:「敬亭山在府城北十里。府志云:古名昭亭,东临宛、句二水,南俯城闉,烟市风帆,极目如画。」
尽:没有了。
孤云:陶渊明《咏贫士诗》中有「孤云独无依」的句子。朱谏注:「言我独坐之时,鸟飞云散,有若无情而不相亲者。独有敬亭之山,长相看而不相厌也。」独去闲:独去,独自去。闲,形容云彩飘来飘去,悠闲自在的样子。孤单的云彩飘来飘去。
两不厌:指诗人和敬亭山而言。厌,满足。
[]:此诗前两句「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看似写眼前之景,其实,把伤心之感写尽了:天上几隻鸟儿高飞远去,直至无影无踪;寥廓的长空还有一片白云,却也不愿停留,慢慢地越飘越远,似乎世间万物都在厌弃诗人。「尽」、「闲」两个字,把读者引入一个「静」的境界:仿佛是在一群山鸟的喧闹声消除之后格外感到清静;在翻滚的厚云消失之后感到特别的清幽平静,尽既有消失的意思,又有慢慢消失在天际的感觉。闲,主要是为了表达闲适的感情,是以孤云的闲适衬托作者心境的闲适。这两个词对「独」有意境上的烘托作用。主要是为了写作者此刻独坐但情意悠然,很符合李白本人的仙道思想。
这两句的意象以「众星拱月」式并置,前句中心词「鸟」是中心意象,加上「飞」字形成一个复合意象,强化动态表现意义。「众鸟」原可以让读者联想到山中闲静宁谧的场景,群鸟儿在空山中婉转鸣啼,有一种格外的逸趣,而眼前,众鸟高飞,离人越来越远,「高」字起到一个拓展空间的作用,抬头仰望,空阔的蓝天上,鸟儿在远走高飞,直至看不见。一个「尽」字,增强了此句的表现力度,表现出李白此时的万般惆怅。后句「云」为中心词,与「去」复合,默默的云也在渐渐飘走。而云并非满天白云,原本就衹是「孤云」无伴,偏偏还悠闲地慢慢地飘离。诗人以「闲」写出了孤云的状态,突出了离去的过程,让读者在品味孤云离去的状态时,感知诗人内心的不忍和无奈。
因此,这两句是写「动」见「静」,以「动」衬「静」。这种「静」,正烘托出诗人心灵的孤独和寂寞。这种生动形象的写法,能给读者以联想,并且暗示了诗人在敬亭山游览观望之久,勾画出他「独坐」出神的形象,为下联「相看两不厌」作了铺垫。
三、四两句「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用浪漫主义手法,将敬亭山人格化、个性化。尽管鸟飞云去,诗人仍没有回去,也不想回去,他久久地凝望着幽静秀丽的敬亭山,觉得敬亭山似乎也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自己。他们之间不必说什么话,已达到了感情上的交流。「相看两不厌」表达了诗人与敬亭山之间的深厚感情。「相」、「两」二字同义重复,把诗人与敬亭山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表现出强烈的感情。同时,「相看」也点出此时此刻唯有「山」和「我」的孤寂情景与「两」字相重,山与人的相依之情油然而生。结句中「只有」两字也是经过锤炼的,更突出诗人对敬亭山的喜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鸟飞云去对诗人来说不足挂齿。这两句诗所创造的意境仍然是「静」的,表面看来,是写了诗人与敬亭山相对而视,脉脉含情。实际上,诗人愈是写山的「有情」,愈是表现出人的「无情」;而他那横遭冷遇,寂寞凄凉的处境,也就在这静谧的场面中透露出来了。
「众鸟」、「孤云」这种动的意象与「敬亭山」这种静的意象相反并置,时间和空间的维度里仅仅出现了量的变化,而心理的维度却产生着质的变化:有理想、有才能而在政治上遭受压抑的士大夫往往对「逝去」,对「消散」有着特殊的敏感,人事短暂,宇宙永恒,常常是他们不遇时发出的慨叹。诗人引恒久的山为知己,可能是「长安不得见」后,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方式了。就算长安招引他,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随「众鸟高飞」而去。
诗人笔下,不见敬亭山秀丽的山色、溪水、小桥,并非敬亭山无物可写,因为敬亭山「东临宛溪,南俯城闉,烟市风帆,极目如画」。从诗中来看,无从知晓诗人相对于山的位置,或许是在山顶,或许在空阔地带,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这首诗的写作目的不是赞美景物,而是借景抒情,借此地无言之景,抒内心无奈之情。诗人在被拟人化了的敬亭山中寻到慰藉,似乎少了一点孤独感。然而,恰恰在这里,诗人内心深处的孤独之情被表现得更加突出。人世间的深重的孤独之情,诗人人生悲剧的气氛充溢在整首诗中。全诗似乎全是景语,无一情语,然而,由于景是情所造,因而,虽句句是景,却句句是情,就像王夫之所说,是「情中景,景中情」。
[]:《唐诗广选》:便是独坐境界。
《诗薮》:绝句最贵含蓄,青莲「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亦太分晓。
《唐诗训解》:描写独坐之景,非深知山水趣者不能道。
《批选唐诗》:大雅玄冲。
《唐诗归》:胸中无事,眼中无人。钟云:说出矣,说不出。谭云:「只有」二字,人皆用作萧条零落,沿袭可厌,惟「相看两不厌」之下,接以「只有敬亭山」,则此二字,竟是意象所结,岂许俗人浪识!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敬曰:孤行千古。
《唐诗归折衷》:「不厌」妙矣,「两不厌」尤妙。
《唐诗摘钞》:贤者自表其节,不肯为世推移也。
《增订唐诗摘钞》:鸟飞云远,言其独坐也;末句「独」字更醒。
《而庵说唐诗》:衹此五个字(按指「众鸟高飞尽」),使我目开心朗,身在虚空,一丝不挂,不必更读其诗也。白七言绝,佳;而五言绝,尤佳。此作于五言绝中,尤其佳者也。
《唐诗别裁》:传「独坐」之神,
《唐宋诗醇》:宛然「独坐」神理。胡应麟谓「绝句贵含蓄,此诗太分晓」,非善说诗者。
《李太白全集》:王琦注:《江南通志》:敬亭山在宁国府城北十里……东临宛溪,南俯城闉,烟市风帆,极目如画。
《唐诗笺注》:「尽」字、「闲」字是「不厌」之魂,「相看」下着「两」字,与敬亭山对若宾主,共为领略,妙!
《诗法易简录》:首二句已绘出「独坐」神理,三、四句偏不从独处写,偏曰「相看两不厌」,从不独处写出「独」字,倍觉警妙异常。
《唐诗选胜直解》:山间之所有者,鸟与云耳,今则飞尽矣,去闲矣。独坐之际对之郁然而深秀者,则有此山,陶靖节诗「悠然见南山」,即此意也,加「不厌」二字,方醒得独坐神理。言浅意深,人所不能道。
《唐人万首绝句选评》:命意之高不待言,气格亦内外具足、五绝中有数之作。
《唐诗真趣编》:鸟尽天空,孤云独去,青峰历历,兀坐怡然。写得敬亭山竟如好友当前,把臂谈心,安有厌倦?且敬亭而外,又安有投契若此者?然此情写之不尽,妙以「两不厌」三字了之。为「独坐」二字传神,性灵结撰,无复笔墨痕迹。
《诗式》:首句「众鸟」喻世间名利之辈,「高飞尽」言皆得意去,尽为「独」字写照。「孤云」喻世间高隐一流,「独去闲」言虽与世相忘。而尚有往来之迹。「独」字非题中「独」字,应上句「尽」字。三句看曰「相看」,见人固看著山,山亦似看著人;「两不厌」,见人固恋看山,山亦似恋看人。四句「只有」二字,见恋看山者惟人,而恋看人者似亦惟山。除却敬亭山以外,无足语者,「独坐」二字之神,跃然纸上。(品)高旷。
《诗境浅说续编》:后二句以山为喻,言世既与我相遗,惟敬亭山色,我不厌看,山亦爱我。夫青山漠漠无情,焉知憎爱,而言不厌我者,乃太白愤世之深,愿遗世独立,索知音于无情之物也。
《李太白诗醇》:严沧浪曰:与寒山一片石语,惟山有耳;与敬亭山相看,惟山有目:不怕聋聩杀世上人。古人胸怀眼界,直如此孤旷。潘云:不同鸟与云之易舍,是人不厌山;不同鸟与云之暂对,是山不厌人:故谓之「两」。然山无情,人有情,止成「独坐」而已。
《唐人绝句精华》:首二句独坐所见,三四句独坐所感,曰「两不厌」,便觉山亦有情,而太白之风神,有非尘俗所得知者,知者其山灵乎?
《李诗直解》:此独坐而有目中无人之景也。
除夜作高适[唐]

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
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我独自在旅馆里躺着,寒冷的灯光照着我,久久难以入眠。是什么事情,让我这个游客的心里变得凄凉悲伤?故乡的人今夜一定在思念远在千里之外的我;我的鬓发已经变得斑白,到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年。
[]:除夜:除夕之夜。
客心:自己的心事。
转:变得。
凄然:凄凉悲伤。
霜鬓:白色的鬓髮。霜鬓一作:愁鬓
明朝(zhāo):明天。
[]:除夕之夜,传统的习惯是一家欢聚,“达旦不眠,谓之守岁”(《风土记》)。诗题《除夜作》,本应唤起作者对这个传统佳节的美好记忆,然而这首诗中的除夕夜却是另一种情景。
诗的开头就是“旅馆”二字,看似平平,却不可忽视,全诗的感情就是由此而生发开来的。这是一个除夕之夜,诗人眼看着外面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欢聚一堂,而他却远离家人,身居客舍。两相对照,诗人触景生情,连眼前那盏同样有着光和热的灯,也变得“寒”气袭人了。“寒灯”二字,渲染了旅馆的清冷和诗人内心的凄寂。除夕之夜,寒灯只影,诗人难于入眠,而“独不眠”又会想到一家团聚,其乐融融的守岁景象,这更让诗人内心难耐。所以这一句看上去是写眼前景、眼前事,但是却处处从反面扣紧诗题,描绘出一个孤寂清冷的意境。第二句“客心何事转凄然”,这是一个转承的句子,用提问的形式将思想感情更明朗化,因身在客中,故称“客”。诗中问道:“是什么使得客人心里面变得凄凉悲伤?”原因就是他身处除夕之夜。晚上那一片浓厚的除夕气氛,把诗人包围在寒灯只影的客舍之中,他的孤寂凄然之感便油然而生了。此句中“转凄然”三个字写出了在除夕之夜,作者单身一人的孤苦;对千里之外故乡亲人的思念;以及对时光流逝之快的感叹。
诗中写完一二句后,诗人似乎要倾吐他此刻的心绪了,可是,他却又撇开自己,从远方的故乡写来:“故乡今夜思千里。”“故乡”,是借指故乡的亲人;“千里”,借指千里之外的诗人自己。其实,这也正是“千里思故乡”的一种表现。诗人并没有直接表达对故乡的思念,而是表达的更加含蓄委婉。
“霜鬓明朝又一年”,“今夜”是除夕,所以明朝又是一年了,由旧的一年又将“思”到新的一年,这漫漫无边的思念之苦,又要为诗人增添新的白发。清代沈德潜评价说:“作故乡亲友思千里外人,愈有意味。”(《唐诗别裁》)之所以“愈有意味”,就是因为诗人巧妙地运用“对写法”,把深挚的情思抒发得更为婉曲含蕴。这在古典诗歌中也是一种常见的表现手法,如杜甫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诗中写的是妻子思念丈夫,其实恰恰是诗人自己感情的折射。
明代胡应麟认为,绝句“对结者须意尽。如……高达夫‘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添著一语不得乃可”(《诗薮·内编》卷六)。所谓“意尽”,是指诗意的完整;所谓“添著一语不得”,也就是指语言的精炼。“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正是把双方思之久、思之深、思之苦,集中地通过除夕之夜抒写出来了,完满地表现了诗的主题思想。因此,就这首诗的高度概括和精炼含蓄的特色而言,已经收到了“意尽”和“添著一语不得”的艺术效果。
[]:《注解选唐诗》:“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客中除夕闻此两句,谁不凄然?
《批点唐音》:此篇音律稍似中唐,但四句中意态圆足自别。
《增订评注唐诗正声》:郭云:婉转在数虚字。
《唐诗绝句类选》:“独”者,他人不然;“转”者,比常尤甚。二字为诗眼。
《唐诗广选》:敖子发曰:首句已自凄然。后二句又说出“转凄然”之情,客边除夜怕诵此诗。胡济鼎曰:“转”字唤起后二句。唐绝谨严,一字不乱下如此。
《唐诗归》:谭云:故乡亲友,思千里外霜鬓,其味无穷。若两句开说,便索然矣。
《唐风定》:以中晚《除夜》二律(按指戴叔伦《除夜宿石头驿》、崔涂《巴山道中除夜书怀》)方之,更见此诗之高。对结意尽(未句下)。
《姜斋诗话》:七言绝句有对偶,如“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亦流动不羁。
《唐诗笺注》:“故乡今夜”承首句,“霜鬓明朝”承次句,意有两层,故用“独”字、“转”字。诗律甚细。
《网师园唐诗笺》:不直说己之思乡,而推到故乡亲友之思我,此与摩诘《九月九日》诗同是勘进一层法。
《唐诗选胜直解》:首二句自问之词,末二句从上生出。
《诗法易简录》:后二句寓流走于整对之中,又恰好结得住,令人读之,几不觉其为整对也。末句醒出“除夜”。
《挑灯诗话》:只眼前景,口边语,一倒转来说,便曲折有余味。
《诗境浅说续编》:绝句以不说尽为佳,此诗三四句将第二句“凄然”之意说尽,而亦耐人寻味。以流水对句作收笔,尤为自然。
旅夜书怀杜甫[唐]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微风吹拂着江岸的细草,那立着高高桅杆的小船在夜里孤独地停泊着。
星星垂在天边,平野显得宽阔;月光随波涌动,大江滚滚东流。
我难道是因为文章而著名,年老病多也应该休官了。
自己到处漂泊像什么呢?就像天地间的一只孤零零的沙鸥。
[]:岸:指江岸边。
危樯(qiáng):高高的船桅杆。独夜舟:是说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夜泊江边。
星垂平野阔:星空低垂,原野显得格外广阔。
月涌:月亮倒映,随水流涌。大江:指长江。
名岂:这句连下句,是用“反言以见意”的手法写的。杜甫确实是以文章而著名的,却偏说不是,可见另有抱负,所以这句是自豪语。休官明明是因论事见弃,却说不是,是什么老而且病,所以这句是自解语了。
官应老病休:官倒是因为年老多病而被罢退。应:认为是、是。
飘飘:飞翔的样子,这里含有“飘零”、“飘泊”的意思,因为这里是借沙鸥以写人的飘泊。
[]:诗的前半描写“旅夜”的情景。第一、二句写近景:微风吹拂着江岸上的细草,竖着高高桅杆的小船在月夜孤独地停泊着。当时杜甫离成都是迫于无奈。这一年的正月,他辞去节度使参谋职务,四月,在成都赖以存身的好友严武死去。处此凄孤无依之境,便决意离蜀东下。因此,这里不是空泛地写景,而是寓情于景,通过写景展示他的境况和情怀:像江岸细草一样渺小,像江中孤舟一般寂寞。第三、四句写远景:明星低垂,平野广阔;月随波涌,大江东流。这两句写景雄浑阔大,历来为人所称道。在这两个写景句中寄寓着诗人的什么感情呢?有人认为是“开襟旷远”(浦起龙《读杜心解》),有人认为是写出了“喜”的感情(见《唐诗论文集·杜甫五律例解》)。很明显,这首诗是写诗人暮年飘泊的凄苦景况的,而上面的两种解释只强调了诗的字面意思,这就很难令人信服。实际上,诗人写辽阔的平野、浩荡的大江、灿烂的星月,正是为了反衬出他孤苦伶仃的形象和颠连无告的凄怆心情。这种以乐景写哀情的手法,在古典作品中是经常使用的。如《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用春日的美好景物反衬出征士兵的悲苦心情,写得多么动人!
诗的后半是“书怀”。第五、六句说,有点名声,哪里是因为我的文章好呢?做官,倒应该因为年老多病而退休。这是反话,立意至为含蓄。诗人素有远大的政治抱负,但长期被压抑而不能施展,因此声名竟因文章而著,这实在不是他的心愿。杜甫此时确实是既老且病,但他的休官,却主要不是因为老和病,而是由于被排挤。这里表现出诗人心中的不平,同时揭示出政治上失意是他飘泊、孤寂的根本原因。关于这一联的含义,黄生说是“无所归咎,抚躬自怪之语”(《杜诗说》),仇兆鳌说是“五属自谦,六乃自解”(《杜少陵集详注》),恐怕不很妥当。最后两句说,飘然一身象个什么呢?不过象广阔的天地间的一只沙鸥罢了。诗人即景自况以抒悲怀。水天空阔,沙鸥飘零;人似沙鸥,转徙江湖。这一联借景抒情,深刻地表现了诗人内心飘泊无依的感伤,真是一字一泪,感人至深。
王夫之《姜斋诗话》说:“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互藏其宅。”情景互藏其宅,即寓情于景和寓景于情。前者写宜于表达诗人所要抒发的情的景物,使情藏于景中;后者不是抽象地写情,而是在写情中藏有景物。杜甫的这首《旅夜书怀》诗,就是古典诗歌中情景相生、互藏其宅的一个范例。
全诗景情交融,景中有情。整首诗意境雄浑,气象万千。用景物之间的对比,烘托出一个独立于天地之间的飘零形象,使全诗弥漫着深沉凝重的孤独感。这正是诗人身世际遇的写照。
大历三年(768年),迟暮之年的诗人终于乘舟出了三峡,来到湖北荆门,心境不免孤寂。 此诗开头四句写“旅夜”:岸上有细草微风,江上只有一叶孤舟,依岸而宿,就舟而居,遥望原野,远处天与地似乎相接了,天边的星宿也仿佛下垂得接近地面。大江之中,江水浩浩荡荡东流,一轮明月映照在江水中,随着江水的流动而浮荡着。岸上星垂,舟前月涌,用“星垂”来描写原野的广阔,用“月涌”来形容大江的东流,形象而细致地描绘了江上的夜景。唯有在广阔的原野上才可感到“星垂”;唯其“星垂”,才能见出原野的广阔。而大江中有“月涌”,才能反映出江水的流动;也只因江水的流动,才能感到“月涌”。“星垂”、“月涌”是以细腻称阔大的手法,首四句塑造了一个宏阔非凡宁静孤寂的江边夜境。
后四句书“怀”:“名岂文章著”,声名不因政治抱负而显著,反因文章而显著,这本非自己的矢志,故说“岂”,这就流露出因政治理想不得实现的愤慨。说“官应老病休”, 诗人辞去官职,并非因老而多病,什么原因,诗人没有直接说出。说“应”当,本是不应当,正显出老诗人悲愤的心情。面对辽阔寂寥的原野,想起自己的痛苦遭遇,深感自己漂泊无依,在这静夜孤舟的境界中自己恰如是天地间无所依存的一只沙鸥。以沙鸥自况,乃自伤飘泊之意。
[]:《鹤林玉露》:诗要健宇撑柱,活字斡旋。如“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弟子贫原宪,诸生老服虔”、“入”与“归”字,“贫”与“老”字,乃撑柱也;……“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岂”与“应”字,乃斡旋也。撑柱,如屋之有柱;斡旋,如车之有轴,文亦然。诗以字,文以句。
《瀛奎律髓》:老杜夕、暝、晚、夜五言律近二十首,选此八首洁净精致者。多是中二句言景物,二句言情。若四句皆言景物,则必有情思贯其间,痛愤哀怨之意多,舒徐和易之调少。以老杜之为人,纯乎忠襟义气,而所遇之时,丧乱不已,宜其然也。
《唐诗品汇》:刘曰:等闲星月,着一“涌”字,夐觉不同(“月涌”句下)。
《四溟诗话》:子美“星随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句法森严,“涌”字尤奇。可严则严,不可严则放过些子,若“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意在一贯,又觉闲雅不凡矣。
《诗薮》:“山随平野阔,江入大荒流”,太白壮语也;杜“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骨力过之。
《增订评注唐诗正声》:“星垂”二语壮远,意实凄冷。
《唐诗训解》:眉批:夜景之近而小者(“细草”二句下)。夜景之远而大者(“星垂”二句下)。范德机曰:作诗要有惊人语,险诗便惊人。如子美……“船舷暝戛云际寺,水面月出兰田关”,“星垂平野阔,月浦大江流”……李贺“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照日金鳞开”。此等语,任是人道不到。
《唐诗直解》:写景妙,传情亦妙(“星垂”二句下)。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敬曰:写景妙,传情更妙。
《唐诗评选》:颔联一空万古。虽以后四语之脱气,不得不留之,看杜诗常有此憾。“名岂文章著”自是好句。“天地…沙鸥”则大言无实也。
《杜诗解》:看他眼中但见星垂、月涌,不见平野、大江;心头但为平野、大江,不为星垂、月涌。千锤万炼,成此奇句,使人读之,咄咄乎怪事矣!
《瀛奎律髓汇评》:纪昀:通首神完气足,气象万千,可当雄浑之品。
《茧斋诗谈》:“星垂平野阔,月浦大江流”,气象极佳。极失意事,看他气不痿薾,此是骨力定。
《唐宋诗醇》:“小市常争米,孤城早闭门”。写荒凉之景,如在目前。若此孤舟夜泊,著语乃极雄杰,当由真力弥满耳。李白“山随平野”一联,语意暗合,不分上下,亦见大家才力天然相似。
《唐诗别裁》:胸怀经济,故云:名岂以文章而著;官以论事罢,而云:老病应休。立言之妙如此。
《杜诗镜铨》:邵子湘云:警联不易得(“星垂”句下)。
《唐诗选》:此二句与后二句俱用单字起,是句法(“月涌”句下)。
《网师园唐诗笺》:十字写得广大,几莫能测(“星垂”二句下)。
《唐诗矩》:前后两截格。“一沙鸥”何其渺;“天地”字,何其大。合而言之曰:“天地一沙鸥”,语愈悲,气愈傲。
《闻鹤轩初盛唐近体读本》:评:三、四雄大而有骨,不入虚枵,此居可辨。五、六亦大峭健,必无时弱。且二联一景一情,肉骨称适,章法最整。首联必多对起,又每用“独”字,此老杜所独。
灞上秋居马戴[唐]

灞原风雨定,晚见雁行频。
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
空园白露滴,孤壁野僧邻。
寄卧郊扉久,何年致此身。

[]:灞原上已经风停雨定,傍晚时只见雁行频频。
落叶纷纷这是异乡树,寒灯闪闪独照不眠人。
寂静的空园白露滴滴,隔壁野僧是我的近邻。
寄居郊外柴门已很久,不知何门能进用此身?
[]:灞上:古代地名,也称“‘霸上”,在今陕西省西安市东,因地处灞陵高原而得名,唐代求功名的人多寄居此处。
灞(bà)原:即灞上。
雁行(háng):鸿雁飞时的整齐行列。南朝梁简文帝《杂句从军行》:“逦迤观鹅翼,参差睹雁行。”频:连续不断。
他乡:异乡,家乡以外的地方。《乐府诗集·相和歌辞十三·饮马长城窟行》:“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
寒灯:寒夜里的孤灯。多以形容孤寂、凄凉的环境。南朝齐谢朓《冬绪羁怀示萧咨议虞田曹刘江二常侍》诗:“寒灯耿宵梦,清镜悲晓发。”独夜:一人独处之夜。汉王粲《七哀诗》之二:“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
白露:秋天的露水。《诗经·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野僧:山野僧人。唐张籍《赠王秘书》诗:“身屈祗闻词客说,家贫多见野僧招。”
寄卧:寄居。郊扉:郊居。指长安的郊外。扉:门。这里指屋舍。南朝齐谢朓《休沐重还道中》诗:“岁华春有酒,初服偃郊扉。”
何门:一作“何年”。致此身:意即以此身为国君报效尽力。致:达到,实现。
[]:此诗纯写闭门寥落之感。整首诗篇好似一幅形象鲜明、艺术精湛的画卷。画面上首先展现的是灞原上空萧森的秋气:“灞原风雨定,晚见雁行频。”撩人愁思的秋风秋雨直到傍晚才停歇下来,在暮霭沉沉的天际,接连不断的雁群自北向南急急飞过。连番的风雨,雁儿们已经耽误了不少行程,好不容易风停雨歇,得赶在天黑之前找到一个宿处。这里用一个“频”字,既表明了雁群之多,又使人联想起雁儿们急于投宿的惶急之状。古人每见雁回,易惹乡思。
接着画卷的景象则由寥廓的天际渐渐地转到地面,转到诗中的主人。只见风雨中片片黄叶从树上飘落下来,而寄居在孤寺中的一个旅客正独对孤灯,默默地出神。“落叶他乡树”这句,很值得玩味。中国有句老话叫做“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诗人在他乡看到落叶的情景,不能不有所感触。自己羁留异地,不知何时才能回到故乡东海(今江苏连云港市西南)。其心情之酸楚,完全渗透在这句诗的字里行间。“寒灯独夜人”,一个“寒”字,一个“独”字,写尽客中凄凉孤独的况味。不难想象:一灯如豆,伴着一个孤寂的身影。夜已深了,寒意重重,在寒气包围中,灯光更显得黯淡无力,而诗人孤独凄苦的心情也随之更进了一层。“寒”与“独”起着相互映衬的作用:由寒灯而显出夜长难捱,因孤独而更感到寒气逼人。
五、六两句让画卷再向下推移,它不仅显示了更大的空间,更细的景物,而且出神入化,展现了诗人的心境。这时夜阑人静,连秋虫都已停止了歌唱,只有露珠滴落在枯叶上的响声,一滴接着一滴,虽很微弱,却很清晰。这句“空园白露滴”用的是以“动”烘托“静”的手法,比写无声的静更能表现环境的寂静,露滴的声音不但没有划破长夜的寂静,反而更使人感到静得可怕。连露滴的声音都可听到,就没有什么比这更寂静的了。下一句“孤壁野僧邻”同样是用烘托的手法。明明要说的是自己孑然一身,孤单无依,却偏说出还有一个邻居,而这个邻居竟是一个绝迹尘世、犹如闲云野鹤的僧人。与这样的野僧为邻,诗人的处境的孤独就显得更加突出了。这两句在写景的同时进一步写出了诗人的心境:秋夜孤房连露滴的声音都可听到,正说明他思潮起伏,长夜无眠;而所与为邻的只有一个野僧,表明他正想到自己已经被抛出世外,不知何日才能结束这种生涯。正是因为这样,所以诗的最后两句也就与前面的描写自然衔接起来,不显得突兀。
最后两句直接说出诗人的感慨:“寄卧郊扉久,何年致此身?”诗人为了求取官职来到长安,在灞上已寄居多时,一直没有找到进身之阶,因而这里率直道出了久居荒郊的寂寞孤独,怀才不遇的苦闷和求取官职希望渺茫的无奈。
这首诗写景,都是眼前所见,不假浮词雕饰;写情,重在真情实感,不作无病呻吟。因此,尽管题材并不新鲜,却仍有相当强的艺术感染力。
[]:许学夷《诗源辨体》:语出贾岛。
范大士《历代诗发》:秀洁。
李怀民《重订中晚唐诗主客图》:意兴孤僻,纯是贾想。极写荒僻(“空园”二句下)。结应在此(末二句下)。
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二句十层(“落叶”二句下)。
俞陛云《诗境浅说》:此诗纯写闭门寥落之感。首句即言灞原风雨,秋气可悲。迨雨过而见雁行不断,唯其无聊,久望长天,故雁飞频见,明人诗所谓“不是关山万里客,那识此声能断肠”也。三四言落叶而在他乡,寒灯而在独夜,愈见凄寂之况,与“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之句相似;凡用两层夹写法,则气厚而力透,不仅用之写客感也。五句言露滴似闻微响,以见其园之空寂;六句言为邻仅有野僧,以见其壁之孤峙。末句言士不遇本意,叹期望之虚悬,岂诗人例合穷耶!
登幽州台歌陈子昂[唐]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向前看不见古之贤君,向后望不见当今明主。
一想到天地无穷无尽,我倍感凄凉独自落泪。
[]:幽州:古十二州之一,现今北京市。
幽州台:即黄金台,又称蓟北楼,故址在今北京市大兴,是燕昭王为招纳天下贤士而建。
前:过去。.
古人:古代那些能够礼贤下士的圣君。
后:未来。
来者:后世那些重视人才的贤明君主。
念:想到。
悠悠:形容时间的久远和空间的广大。
怆(chuàng)然:悲伤凄恻的样子。
涕:古时指眼泪。
[]:《登幽州台歌》这首短诗,深刻地表现了诗人怀才不遇、寂寞无聊的情绪。语言苍劲奔放,富有感染力,成为历来传诵的名篇。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里的古人是指古代那些能够礼贤下士的贤明君主。《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与《登幽州台歌》是同时之作,其内容可资参证。《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对战国时代燕昭王礼遇乐毅、郭隗,燕太子丹礼遇田光等历史事迹,表示无限钦慕。但是,像燕昭王那样前代的贤君既不复可见,后来的贤明之主也来不及见到,自己真是生不逢时;当登台远眺时,只见茫茫宇宙,天长地久,不禁感到孤单寂寞,悲从中来,怆然流泪了。因此以「山河依旧,人物不同」来抒发自己「生不逢辰」的哀叹。这里免不了有对时世的感伤,但也有诗人对诗坛污浊的憎恶。诗人看不见前古贤人,古人也没来得及看见诗人;诗人看不见未来英杰,未来英杰同样看不见诗人,诗人所能看见以及能看见诗人的,只有眼前这个时代。这首诗以慷慨悲凉的调子,表现了诗人失意的境遇和寂寞苦闷的情怀。这种悲哀常常为旧社会许多怀才不遇的人士所共有,因而获得广泛的共鸣。
这首诗没有对幽州台作一字描写,而只是登台的感慨,却成为千古名篇。诗篇风格明朗刚健,是具有「汉魏风骨」的唐代诗歌的先驱之作,对扫除齐梁浮艳纤弱的形式主义诗风具有拓疆开路之功。在艺术上,其意境雄浑,视野开阔,使得诗人的自我形象更加鲜亮感人。全诗语言奔放,富有感染力,虽然只有短短四句,却在人们面前展现了一幅境界雄浑,浩瀚空旷的艺术画面。诗的前三句粗笔勾勒,以浩茫宽广的宇宙天地和沧桑易变的古今人事作为深邃、壮美的背景加以衬托。第四句饱蘸感情,凌空一笔,使抒情主人公——诗人慷慨悲壮的自我形象站到了画面的主位上,画面顿时神韵飞动,光彩照人。从结构脉络上说,前两句是俯仰古今,写出时间的绵长;第三句登楼眺望,写空间的辽阔无限;第四句写诗人孤单悲苦的心绪。这样前后相互映照,格外动人。
在用辞造语方面,此诗深受《楚辞》特别是其中《远游》篇的影响。《远游》有云:「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此诗语句即从此化出,然而意境却更苍茫遒劲。
[]:杨慎《升庵诗话》:其辞简质,有汉魏之风。
黄周星《唐诗快·卷二》:胸中自有万古,眼底更无一人。古今诗人多矣,从未有道及此者。此二十二字,真可以泣鬼。
宋长白《柳亭诗话》:阮步兵登广武城,叹曰:「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眼界胸襟,令人捉摸不定。陈拾遗会得此意,《登幽州台歌》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假令陈、阮邂逅路歧,不知是哭是笑。
古诗十九首 · 冉冉孤生竹无名氏[汉]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
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我好像那荒野里孤生的野竹,希望能在大山谷里找到依靠的伴侣。
你我相亲新婚时你远赴他乡,犹如兔丝附女萝我仍孤独而无依靠。
兔丝有繁盛也有枯萎的时候,夫妻也应该会要有俩相厮守的时宜。
我远离家乡千里来与你结婚,正是新婚恩爱时你却离我远赴他乡。
相思苦岁月摧人老青春有限,多麼的盼望夫君功成名就早日归来。
我自喻是朴素纯情的蕙兰花,正是含苞待放楚楚怜人盼君早采撷。
怕过了时节你还不归来采撷,那秋雨飒风中将随著秋草般的凋谢。
你信守高节而爱情坚贞不渝,那我就只有守著相思苦苦的等著你。
[]:冉冉:柔弱貌。
泰山:即“太山”,犹言“大山”,“高山”。阿:山坳。这两句是说,柔弱的孤竹生长在荒僻的山坳里,借喻女子的孤独无依。
为新婚:刚出嫁婚娶。
菟丝:一种旋花科的蔓生植物,女子自比。女萝:一说即“松萝”,一种缘松而生的蔓生植物;以比女子的丈夫。这句是说二人都是弱者。
宜:适当的时间。这两句是说,菟丝及时而生,夫妇亦当及时相会。
悠悠:遥远貌。山陂:泛指山和水。吕向注:“陂,水也。”。这二句是说路途遥远,结婚不易。
轩车:有篷的车。这里指迎娶的车。这二句是说,路远婚迟,使她容颜憔悴。
蕙、兰:两种同类香草。女子自比。
含英扬光辉:花含苞待放。英,犹“花”。
萎:枯萎,凋谢。这四句是说,蕙兰过时不采,它将随着秋草一同枯萎了。这是对婚迟的怨语。
亮:同“谅”,料想。
贱妾:女子谦称。这两句是说,君想必守志不渝,我又何苦自艾自怨。这是自慰之词。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竹而曰“孤生”以喻其孑孑孤立而无依靠,“冉冉”是柔弱下垂的样子。这是女子的自喻。“泰山”即“太山”,大山之意。“阿”是山坳。山是大山,又在山阿之处,暗喻在父母的庇荫之下,很有依靠。(详见《古诗今选》)
“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菟丝和女萝是两种蔓生植物,其茎蔓互相牵缠,比喻两个生命的结合。《文选》五臣注:“菟丝女萝并草,有蔓而密,言结婚情如此。”从下文看来,菟丝是女子的自喻,女萝是比喻男方。“为新婚”不一定是已经结了婚,正如清方廷珪《文选集成》所说,此是“媒妁成言之始”而“非嫁时”。“为新婚”是指已经订了婚,但还没有迎娶。
“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这还是以“菟丝”自喻,既然菟丝之生有一定的时间,则夫妇之会亦当及时。言外之意是说不要错过了自己的青春时光。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从这两句看来,男方所在甚远,他们的结婚或非易事。这女子曾企盼着,不知何时他的车子才能到来,所以接下来说:“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这首诗开头的六句都是比,这四句改用赋,意尽旨远,比以上六句更见性情。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这四句又用比。蕙和兰是两种香草,用以自比。“含英”是说花朵初开而未尽发。“扬光辉”形容其容光焕发。如要采花当趁此时,过时不采,蕙兰亦将随秋草而凋萎了。这是希望男方趁早来迎娶,不要错过了时光。唐杜秋娘《金缕衣》:“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与此两句意思相近。
最后二句“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张玉谷说:“代揣彼心,自安己分。”诚然。这女子的疑虑已抒写毕尽,最后遂改为自我安慰。她相信男方谅必坚持高尚的节操,一定会来的,那么自己则不必怨伤。
山居即事王维[唐]

寂寞掩柴扉,苍茫对落晖。
鹤巢松树遍,人访荜门稀。
绿竹含新粉,红莲落故衣。
渡头烟火起,处处采菱归。

[]:沉寂地把篱门紧紧掩上,在苍茫暮色中望着斜晖。
鹤栖宿遍布周围的松树,柴门来访的人冷落疏稀。
嫩竹节已添上一层新粉,老荷花早落下片片红衣。
渡口处的渔火星星点点,是处处采菱人荡舟来归。
[]:山居:山林之中隐居。《战国策·韩策一》:“韩地险恶,山居,五谷所生,非麦而豆;民之所食,大抵豆饭藿羹。”即事:以当前事物为题材的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命意·陵阳谓须先命意》:“凡作诗须命终篇之意,切勿以先得一句一联,因而成章,如此则意不多属。然古人亦不免如此,如述怀、即事之类,皆先成诗,而后命题者也。”
寂寞:寂静无声,沉寂。《楚辞·刘向〈九叹·忧苦〉》:“巡陆夷之曲衍兮,幽空虚以寂寞。”柴扉:柴门。亦指贫寒的家园。南朝梁范云《赠张徐州稷》诗:“还闻稚子说,有客款柴扉。”
落晖:夕阳,夕照。晋陆机《拟东城一何高》诗:“三闾结飞辔,大耋嗟落晖。”
鹤巢:巢为动词,作栖宿解,不是名词“窝”的意思。
荜(bì)门:荆竹编成的门,又称柴门。常指房屋简陋破旧。
新粉:指竹子刚生长出来,竹节周围带有的白色的茸粉。
故衣:指莲花败叶。
渡头:犹渡口。过河的地方。南朝梁简文帝萧纲《乌栖曲》之一:“采莲渡头拟黄河,郎今欲渡畏风波。”烟火:指炊烟。《史记·律书》:“天下殷富,粟至十余钱,鸣鸡吠狗,烟火万里,可谓和乐者乎?”一作“灯火”。
[]:首联二句是作者独自隐居山中时的心态写照,他引用了庾信《拟咏怀二十七首》其十七“日晚荒城上。苍茫余落晖”诗句。顾安《唐律消夏录》谓此诗首句‘掩柴扉’三字是虚句,不是实句。其实不必强作“虚”解,作“实”解亦通。人在门外亦可掩扉也,当是室内寂寞,故出门掩扉,环视山居外景以解闷,正切诗题“即事”者,咏眼前景物也。倘闭关室中,有何事可即!山居所见,皆幽寂澄淡之景,即之使人悠悠然,陶陶然,无复寂寞之感。
颔联二句运用了对比手法。夕照满山,鸟鹊还巢,行人归宅,柴扉紧掩,诗人以最传神的字眼来表现景物给他的最突出的印象和感受,以突出景象的自然生态和任其消歇的流变特征,构成禅趣颇深的整体暗示,光色彩象的转瞬即逝的恍惚,归人却在若即若离恍有恍无之间。从文艺美学角度看,生态活泼,情趣盎溢,弥满诗画气息的宁静生活极富运动感极富生命力的美。此联“遍”“稀”二字用得很妙。“遍”字表现松茂鹤多,“稀”字表现来访者少,两者对照写出山居环境的幽静。
颈联对句引用庾信《入彭城馆诗》:“槐庭垂绿穗,莲浦落红衣。”这一联用“绿竹”对“红莲”、“新粉”对“故衣”,光影流转里体现出摩诘对隐逸生活的喜爱。王维天性擅画,精通画理,且移植画艺以丰富和提高诗歌的表现力。此句即为力证。
尾联末字落在一个“归”上,暗合其归隐之意,隐隐有陶潜之情。最后四句写出了夕阳西下,炊烟升起,嫩竹荷花清新可爱,人们采菱而归的景象,表现出作者悠然闲适的心情。
在王维的田园诗中,尽管周围是热闹活泼,生生不息,充满了活力的大自然,但诗人的心却是孤寂的。此诗虽然写出了作者惬意的生活,却又在字里行间透露出诗人的落寞之情。大自然的万物都是热闹鲜活的,嫩竹、红莲,唯有诗人的心是寂寞孤独的。这样的心态,促使王维潜心地去发现去欣赏田园。
[]:《批点唐音》:决非俗物可到。
《唐诗镜》:三四幽境自成,闲然清远。
《唐诗归》:钟云:松老从“遍”字看得出(“鹤巢”句下)。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弼为四实体。何新之为平淡体。吴山民口:趣事逸情,妙妙。
《唐律消夏录》:此诗首句既有“掩柴扉”三字,而下面七句皆是门外情景,如何说得去?不知古人用法最严,用意最活,如“掩柴扉”下紧接以“苍茫对落晖”句,便知“掩柴扉”三字是虚句,不是实句也。
《唐诗评选》:八句景语自然含情,亦自齐梁来,居然风雅典则。俗汉轻诋六代铅华,谈何容易?“落”字重用。
绮怀(其十五)黄景仁[清]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银汉红墙:唐·李义山《代应》:「本来银汉是红墙,隔得卢家白玉堂。」
星辰:唐·李义山《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思:丝。
心:芯。皆双关语。
寄黄几复黄庭坚[宋]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我住在北方海滨,而你住在南方海滨,欲托鸿雁传书,它却飞不过衡阳。
当年春风下观赏桃李共饮美酒,江湖落魄,一别已是十年,常对着孤灯听着秋雨思念着你。
你支撑生计也只有四堵空墙,艰难至此。古人三折肱后便成良医,我却但愿你不要如此。
想你清贫自守发奋读书,如今头髮已白了罢,隔着充满瘴气的山溪,猿猴哀鸣攀援深林里的青藤。
[]:黄几复:即黄介,字几复,南昌人,是黄山谷少年时的好友。其事迹见黄山谷所作《豫章黄先生文集·巻二十三·黄几复墓誌铭》。
「我居北海君南海」句:《左传·僖公四年》:「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惟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作者在「跋」中说:「几复在广州四会,予在德州德平镇,皆海滨也。」
「寄雁传书谢不能」句:传说雁南飞时不过衡阳回雁峰,更不用说岭南了。
四立壁:《史记·司马相如传》:「文君夜奔相如,相如驰归成都,家徒四壁立。」
蕲(qí):祈求。
肱:上臂,手臂由肘到肩的部分,古代有三折肱而为良医的说法。
瘴(zhàng)溪:旧传岭南边远之地多瘴气。
溪:文集、明大全本作「烟」。
[]:「我居北海君南海」,起势突兀。写彼此所居之地一「北」一「南」,已露怀念友人、望而不见之意;各缀一「海」字,更显得相隔辽远,海天茫茫。作者跋此诗云:「几复在广州四会,予在德州德平镇,皆海滨也。」
「寄雁传书谢不能」,这一句从第一句中自然涌出,在人意中;但又有出人意外的地方。两位朋友一在北海,一在南海,相思不相见,自然就想到寄信;「寄雁传书」的典故也就信手拈来。李白长流夜郎,杜甫在秦州作的《天末怀李白》诗里说:「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强调音书难达,说「鸿雁几时到」就行了。黄庭坚却用了与众不同的说法:「寄雁传书——谢不能。」意谓:我托雁儿捎一封信去,雁儿却谢绝了。「寄雁传书」,这典故太熟了,但继之以「谢不能」,立刻变陈熟为生新。黄庭坚是讲究「点铁成金」之法的,王若虚《滹南诗话·巻下》:「鲁直论诗,有『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喻,世以为名言。以予观之,特剽窃之黠者耳。」类似「剽窃」的情况当然是有的,但也不能一概而论。上面所讲的诗句,可算成功的例子。
「寄雁传书」,作典故用,不过表示传递书信罢了。但相传大雁南飞,至衡阳而止。王子安《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云:「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秦少游《阮郎归》云:「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黄山谷的诗句,亦同此意;但把雁儿拟人化,写得更有情趣。
第二联在当时就很有名。这两句诗所用的词都是常见的,甚至可说是「陈言」,谈不上「奇」。张柯山称为「奇语」,当然是就其整体说的;可惜的是何以「奇」,「奇」在何处,他没有讲。其实,正是黄山谷这样遣词入诗,才创造出如此清新隽永的意境,给人以强烈的艺术感染。
任子渊说这「两句皆记忆往时游居之乐」,看来是弄错了。据《黄几复墓誌铭》所载,黄几复于熙宁九年(西元一〇七六年)「同学究出身,调程乡尉」;距作此诗刚好十年。结合诗意来看,黄几复「同学究出身」之时,是与作者在京城里相聚过的,紧接着就分别了,一别十年。这两句诗,上句追忆京城相聚之乐,下句抒写别后相思之深。诗人摆脱常境,不用「我们两人当年相会」之类的一般说法,却拈出「一杯酒」三字。「一杯酒」,这太常见了,但惟其常见,正可给人以丰富的暗示。沈休文《别范安成》云:「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王摩詰《送元二使安西》云:「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杜少陵《春日忆李白》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故人相见,或谈心,或论文,总是要喫酒的。仅用「一杯酒」,就写出了两人相会的情景。诗人还选了「桃李」、「春风」两个词。这两个词,也很陈熟,但正因为熟,能够把阳春烟景一下子唤到读者面前,用这两个词给「一杯酒」以良辰美景的烘托,就把朋友相会之乐表现出来了。
其实要用七个字写出两人离别和别后思念之殷,也不那么容易。诗人却选了「江湖」、「夜雨」、「十年灯」,作了动人的抒写。「江湖」一词,能使人想到流转和飘泊,杜少陵《梦李白》云:「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夜雨」,能引起怀人之情,李义山《夜雨寄北》云:「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在「江湖」而听「夜雨」,就更增加萧索之感。「夜雨」之时,需要点灯,所以接着选了「灯」字。「灯」,这是一个常用词,而「十年灯」,则是作者的首创,用以和「江湖夜雨」相联缀,就能激发读者的一连串想象:两个朋友,各自飘泊江湖,每逢夜雨,独对孤灯,互相思念,深宵不寐。而这般情景,已延续了十年。
晚唐温庭筠不用动词,只选择若干名词加以适当的配合,写出了「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两句诗,真切地表现了「商山早行」的情景,颇为后人所称道。欧阳文忠有意学习,在《送张至袐校归庄》诗里写了「鸟声梅店雨,柳色野桥春」一联,终觉其在范围之内,他自己也不满意(参看《诗话总龟》、《存馀堂诗话》)。黄山谷的这一联诗,吸取了温诗的句法,却创造了独特的意境。「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都是些名词或名词性词组,其中的每一个词或词组,都能使人想象出特定的景象、特定的情境,展现了耐人寻味的艺术天地。
同时这两句诗,还是相互对照的。两句诗除各自表现的情景之外,还从相互对照中显示出许多东西。第一、下句所写,分明是别后十年来的情景,包括眼前的情景;那么,上句所写,自然是十年前的情景。因此,上句无须说「我们当年相会」,而这层意思,已从与下句的对照中表现出来。第二、「江湖」除了前面所讲的意义之外,还有与京城相对的意义,所谓「身在江湖,心存魏阙」,就是明显的例证。「春风」一词,也另有含意。孟东野《登科后》诗云:「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和下句对照,上句所写,时、地、景、事、情,都依稀可见:时,十年前的春季;地,北宋王朝的京城开封;景,春风吹拂、桃李盛开;事,友人「同学究出身」,把酒欢会;情,则洋溢于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中。
「桃李春风」与「江湖夜雨」,这是「乐」与「哀」的对照;「一杯酒」与「十年灯」,这是「一」与「多」的对照。「桃李春风」而共饮「一杯酒」,欢会极其短促。「江湖夜雨」而各对「十年灯」,飘泊极其漫长。快意与失望,暂聚与久别,往日的交情与当前的思念,都从时、地、景、事、情的强烈对照中表现出来,令人寻味无穷。张耒评为「奇语」,并非偶然。
后四句,从「持家」、「治病」、「读书」三个方面表现黄几复的为人和处境。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这两句,也是相互对照的。作为一个县的长官,家里只有立在那儿的四堵墙壁,这既说明他清正廉洁,又说明他把全部精力和心思用于「治病」和「读书」,无心、也无暇经营个人的安乐窝。「治病」句化用《左传·定公十三年》记载的一句古代成语:「三折肱,知为良医。」意思是:一个人如果三次跌断胳膊,就可以断定他是个好医生,因为他必然积累了治疗和护理的丰富经验。在这里,当然不是说黄几复会「治病」,而是说他善「治国」,《国语·晋语》里就有「上医医国,其次救人」的说法。黄山谷在《送范德孺知庆州》诗里也说范仲淹「平生端有活国计,百不一试埋九京」。作者称黄几复善「治病」、但并不需要「三折肱」,言外之意是:他已经有政绩,显露了治国救民的才干,为什么还不重用,老要他在下面跌撞呢?
尾联以「想见」领起,与首句「我居北海君南海」相照应。在作者的想象里,十年前在京城的「桃里春风」中把酒畅谈理想的朋友,如今已白髮萧萧,却仍然像从前那样好学不倦。他「读书头已白」,还只在海滨作一个县令。其读书声是否还像从前那样欢快悦耳,没有明写,而以「隔溪猿哭瘴溪藤」作映衬,就给整个图景带来凄凉的氛围;不平之鸣,怜才之意,也都蕴含其中。
[]:宋·王直方《王直方诗话》:张文潜尝谓余曰:「黄九诗『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真是奇语。」
宋·普闻《诗论》:初二句为破题,第三第四句为颔联。大凡颔联皆宜意对。春风桃李但一杯,而想象无聊,窭空为甚,飘蓬寒雨十年灯之下,未见青云得路之便,其羁孤未遇之叹,具见矣。其句意亦就境中宣出。「桃李春风」、「江湖夜雨」,皆境也。昧者不知,直谓境句,谬矣。
宋·陈模《怀古录·卷上》:山谷「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尽言杯酒别又十年灯矣。同一机轴,此最高处。
清·方仪卫《昭昧詹言·卷二十》:亦是一起浩然,一气涌出。五六一顿。结句与前一样笔法。山谷兀傲纵横,一气涌现。然专学之,恐流入空滑,须慎之。
近·陈衍《宋诗精华录·卷二》:次句语妙,化臭腐为神奇也。三四为此老最合时宜语;五六则狂奴故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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