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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西林壁苏轼[宋]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从正面、侧面看庐山山岭连绵起伏、山峰耸立,从远处、近处、高处、低处看庐山,庐山呈现各种不同的样子。我之所以认不清庐山真正的面目,是因为我自身处在庐山之中。
[]:题西林壁:写在西林寺的墙壁上。西林寺在庐山西麓。题,书写,题写;西林,西林寺,在江西庐山。
横看:从正面看。庐山总是南北走向,横看就是从东面西面看。
侧:侧面。
各不同:各不相同。
不识:不能认识,辨别。
真面目:指庐山真实的景色、形状。
缘:因为;由于。
此山:这座山,指庐山。
[]:此诗描写庐山变化多姿的面貌,并藉景说理,指出观察问题应客观全面,如果主观片面,就得不出正确的结论。
开头两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实写游山所见。庐山是座丘壑纵横、峰峦起伏的大山,游人所处的位置不同,看到的景物也各不相同。这两句概括而形象地写出了移步换形、千姿万态的庐山风景。
结尾两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是即景说理,谈游山的体会。之所以不能辨认庐山的真实面目,是因为身在庐山之中,视野为庐山的峰峦所局限,看到的衹是庐山的一峰一岭一丘一壑,局部而已,这必然带有片面性。这两句奇思妙发,整个意境浑然托出,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回味经验、驰骋想象的空间。这不仅仅是游历山水纔有这种理性认识。游山所见如此,观察世上事物也常如此。这两句诗有着丰富的内涵,它启迪人们认识为人处事的一个哲理——由于人们所处的地位不同,看问题的出发点不同,对客观事物的认识难免有一定的片面性;要认识事物的真相与全貌,必须超越狭小的范围,摆脱主观成见。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首小诗激起人们无限的回味和深思。所以,《题西林壁》不单单是诗人歌咏庐山的奇景伟观,同时也是苏东坡以哲人的眼光从中得出的真理性的认识。由于这种认识是深刻的,是符合客观规律的,所以诗中除了有谷峰的奇秀形象给人以美感之外,又有深永的哲理启人心智。因此,这首小诗格外来得含蓄蕴藉,思致渺远,使人百读不厌。
这首诗寓意十分深刻,但所用的语言却异常浅显。深入浅出,这正是东坡的一种语言特色。东坡写诗,全无雕琢习气。诗人所追求的是用一种质朴无华、条畅流利的语言表现一种清新的、前人未曾道的意境;而这意境又是不时闪烁着荧荧的哲理之光。从这首诗来看,语言的表述是简明的,而其内涵却是丰富的。也就是说,诗语的本身是形象性和逻辑性的高度统一。诗人在四句诗中,概括地描绘了庐山的形象的特征,同时又准确地指出看山不得要领的道理。鲜明的感性与明晰的理性交织一起,互为因果,诗的形象因此升华为理性王国里的典型,这就是人们为什么千百次的把后两句当作哲理的警句的原因。
如果说宋以前的诗歌传统是以言志、言情为特点的话,那么到了宋朝尤其是苏东坡,则出现了以言理为特色的新诗风。这种诗风是宋人在唐诗之后另闢的一条蹊径,用苏东坡的话来说,便是「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形成这类诗的特点是:语浅意深,因物寓理,寄至味于淡泊。《题西林壁》就是这样的一首好诗。
望岳杜甫[唐]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巍峨的泰山,到底如何雄伟?走出齐鲁,依然可见那青青的峰顶。
神奇自然会聚了千种美景,山南山北分隔出清晨和黄昏。
层层白云,荡涤胸中沟壑;翩翩归鸟,飞入赏景眼圈。
定要登上泰山顶峰,俯瞰群山,豪情满怀。
[]:岱宗:泰山亦名岱山或岱岳,五岳之首,在今山东省泰安市城北。古代以泰山为五岳之首,诸山所宗,故又称「岱宗」。历代帝王凡举行封禅大典,皆在此山,这里指对泰山的尊称。
夫(fú):句首发语词,无实在意义,语气词,强调疑问语气。
如何:怎么样。
齐、鲁:古代齐鲁两国以泰山为界,齐国在泰山北,鲁国在泰山南。原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两个国名,在今山东境内,后用齐鲁代指山东地区。
青未了:指郁郁苍苍的山色无边无际,浩茫浑涵,难以尽言。青,指苍翠、翠绿的美好山色;未了,不尽,不断。
造化:大自然。
钟:聚集。
神秀:天地之灵气,神奇秀美。
阴阳:阴指山的北面,阳指山的南面。这里指泰山的南北。
割:分。夸张的说法。
昏晓:黄昏和早晨。
「阴阳割昏晓」句:说极言泰山之高,山南山北因之判若清晓与黄昏,明暗迥然不同。
荡胸:心胸摇荡。
曾:同「层」,重叠。
决眦(zì):眼角(几乎)要裂开。这是由于极力张大眼睛远望归鸟入山所致。决,裂开;眦,眼角。
入:收入眼底,即看到。
会当:终当,定要。
凌:登上。凌绝顶,即登上最高峰。
小:形容词的意动用法,意思为「以……为小,认为……小」。
[]:这首诗是杜甫青年时代的作品,充满了诗人青年时代的浪漫与激情。全诗没有一个「望」字,却紧紧围绕诗题「望岳」的「望」字着笔,由远望到近望,再到凝望,最后是俯望。诗人描写了泰山雄伟磅礴的气象,抒发了自己勇于攀登,傲视一切的雄心壮志,洋溢着蓬勃向上的朝气。
首句「岱宗夫如何?」写乍一望见泰山时,高兴得不知怎样形容才好的那种揣摹劲和惊叹仰慕之情,非常传神。岱是泰山的别名,因居五岳之首,故尊为岱宗。「夫如何」,就是「到底怎么样呢?」「夫」字在古文中通常是用于句首的语气助词,这里把它融入诗句中,是个新创,很别致。这个「夫」字,虽无实在意义,却少它不得,所谓「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可谓匠心独具。
接下来「齐鲁青未了」一句,是经过一番揣摹后得出的答案。它没有从海拔角度单纯形容泰山之高,也不是像谢灵运《泰山吟》那样用「崔崒刺云天」这类一般化的语言来形容,而是别出心裁地写出自己的体验──在古代齐鲁两大国的国境外还能望见远远横亘在那里的泰山,以距离之远来烘托出泰山之高。泰山之南为鲁,泰山之北为齐,所以这一句描写出的地理特点,在写其他山岳时不能挪用。明代莫如忠《登东郡望岳楼》特别提出这句诗,并认为无人能继。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两句,写近望中所见泰山的神奇秀丽和巍峨高大的形象,是上句「青未了」的注脚。一个「钟」宇把天地万物一下写活了,整个大自然如此有情致,把神奇和秀美都给了泰山。山前向日的一面为「阳」,山后背日的一面为「阴」(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由于山高,天色的一昏一晓被割于山的阴、阳面,所以说「割昏晓」。这本是十分正常的自然现象,可诗人妙笔生花,用一个「割」字,则写出了高大的泰山一种主宰的力量,这力量不是别的,泰山以其高度将山南山北的阳光割断,形成不同的景观,突出泰山遮天蔽日的形象。这里诗人此用笔使静止的泰山顿时充满了雄浑的力量,而那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创作风格,也在此得到显现。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两句,是写细望。见山中云气层出不穷,故心胸亦为之荡漾。「决眦」二字尤为为传神,生动地体现了诗人在这神奇缥缈的景观而前像着了迷似的,想把这一切看个够,看个明白,因而使劲地睁大眼睛张望,故感到眼眶有似决裂。这情景使泰山迷人的景色表现得更为形象鲜明。「归鸟」是投林还巢的鸟,可知时已薄暮,诗人还在望。其中蕴藏着诗人对祖国河山的热爱和对祖国山河的赞美之情。
末句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两句,写诗人从望岳产生了登岳的想法,此联号为绝响,再一次突出了泰山的高峻,写出了雄视一切的雄姿和气势,也表现出诗人的心胸气魄。「会当」是唐人口语,意即「一定要」。如果把「会当」解作「应当」,便欠准确,神气索然。众山的小和高大的泰山进行对比,表现出诗人不怕困难、敢于攀登绝顶、俯视一切的雄心和气概。这正是杜甫能够成为一个伟大诗人的关键所在,也是一切有所作为的人们所不可缺少的。这就是这两句诗一直为人们所传诵的原因。正因为泰山的崇高伟大不仅是自然的也是人文的,所以登上的极顶的想望本身,当然也具备了双重的含义。
全诗以诗题中的「望」字统摄全篇,句句写望岳,但通篇并无一个「望」字,而能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可见诗人的谋篇布局和艺术构思是精妙奇绝的。这首诗寄托虽然深远,但通篇只见登览名山之兴会,丝毫不见刻意比兴之痕迹。若论气骨峥嵘,体势雄浑,更以后出之作难以企及。
[]:宋·范温《潜溪诗眼》:《望岳》诗云「齐鲁青未了」,《洞庭》诗云「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语既高妙有力,而言东岳与洞庭之大,无过于此。后来文士极力道之,终有限量,益知其不可及。《望岳》第二句如此,故先云「岱宗夫如何」……无第二句,而云「岱宗夫如何」,虽曰乱道可也。
明·高棅《唐诗品汇》:起句之超然者也。
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顷见岱宗诗赋六本,读之既尽,为区检讨用儒言曰:「总不如一句。」检讨请之。曰:「齐鲁青未了。」
明·莫如忠《登东郡望岳楼》:「齐鲁到今青未了,题诗谁继杜陵人?」
明·鍾惺《唐诗归》:三字得「望」之神(首句)。险奥(「荡胸」二句)。定用望岳语景作结,便弱便浅(末句)。此诗妙在起,后六句不称。如此结,自难乎其称,又今设身为作者想之。
明·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齐鲁青未了」五字雄盖一世。「青未了」语好,「夫如何」跌荡,非凑句也。「荡胸」语,不必可解,登高意豁,自见其趣;对下句苦。郭浚曰:他人游泰山记,千言不了,被老杜数语说尽。只言片语,说得泰岳色气凛然,为万古开天名作。句字皆能泣鬼磷而裂鬼胆。
明·王嗣奭《杜臆》:「齐鲁青未了」、「荡胸生云」、「决眥入鸟」,皆望见岱岳之高大,揣摹想象而得之,故首用「夫如何」,正想象光景,三字直管到「入归鸟」,此诗中大开合也。……集中《望岳》诗三见,独此辞愈少,力愈大,直与泰岱争衡。诗垂近千年,未有赏识者。余初亦嫌「荡胸」一联为累句,今始知其奇。钟伯敬乃谓:「此诗妙在起,后六句不称。」犹然俗人之见也,又谓:「定用望岳语作结,便弱便浅。」请问将用何语作结耶?
清·金圣叹《杜诗解》:「岳」字已难着语,「望」字何处下笔?试想先生当日有题无诗时,何等惨淡经营!一字未落,却已使读者胸中、眼中隐隐隆隆具有「岳」字、「望」字。盖此题非此三字(「夫如何」)亦起不得;而此三字非此题,亦用不着也。……此起二语,皆神助之句(首句)。凡历二国,尚不尽其青,写「岳」奇绝,写「望」又奇绝。五字何曾一字是「岳」?何曾一字是「望」?而五字天造地设,恰是「望岳」二字(「齐鲁」句)。二句写「岳」。「岳」是造化间气所特钟,先生望「岳」,直算到未有岳以前,想见其胸中咄咄!「割昏晓」者,犹《史记》云:「日月所相隐辟为光明」也。一句写其从地发来,一句写其到天始尽,只十字写「岳」遂尽(「造化」二句)。翻「望」字为「凌」字已奇,乃至翻「岳」字为「众山」字,益奇也。如此作结,真有力如虎(末二句)。
清·黄周星《唐诗快》:只此五字,可以小天下矣,何小儒存乎见少也(首二句)。「割」字奇(「阴阳」句)。「入」字又奇,然「割」字人尚能用,「入」字人不能用(「决眦」句)。
清·张培仁《古欢堂集杂著》:余问聪山;老杜《望岳》诗「夫如何」、「青未了」六字,毕竟作何解?曰:子美一生,唯中年诸诗静练有神,晚则颓放。此乃少时有意造奇,非其至者。
清·仇兆鳌《杜诗详注》:诗用四层写意:首联远望之色,次联近望之势,三联细望之景,末联极望之情。上六实叙,下二虚摹。少陵以前,题咏泰山者,有谢灵运、李白之诗,谢诗八句,上半古秀,而下却平浅;李诗有六章,中有佳句,而意多重复。此诗遒劲峭刻,可以俯视二家矣。《龙门》及此章,格似五律,但句中平仄未谐,盖古诗之对偶者。而其气骨峥嵘,体势雄浑,能直驾齐、梁之上。卢世㴶曰:公初登东岳,似稍紧窄,然而旷甚。后望南岳,似稍错杂,然而肃甚。固不必登峰造极,而两岳真形已落其眼底。
《诗学纂闻》:起轻佻失体。
清·沈德潜《唐诗别裁》:「齐鲁青未了」五字,已尽太山。
清·汪师韩《读杜心解》:公望岳诗凡三首,此望东岳也。越境连绵,苍峰不断,写岳势只「青未了」三字,胜人千百矣。「钟神秀」,在岳势前推出;「割昏晓」,就岳势上显出。「荡胸」、「决眦」,明逗「望」字。未联则以将来之凌眺,剔现在之遥观,是透过一层收也。……杜子心胸气魄,于斯可观。取为压卷,屹然作镇。
清·杨伦《杜诗镜铨》:「荡胸」句不必可解,登高意豁,自见其趣。「割」字奇险(「阴阳」句)。
清爱新觉罗·弘历《唐宋诗醇》:四十字气势,欲与岱岳争雄。
清·延君寿《老生常谈》:予尝谓:读《北征》诗与荆公《上仁宗书》,唐、宋有大文章,后人敛衽低首,推让不遑,不敢复言文字矣。此言出,人必谓震其长篇大作耳。不知「齐鲁青未了」才五字,《读孟尝君传》才数行,后人越发不能。古人手段,纵则长河落天,收则灵珠在握,神龙九霄,不得以大小论。
清·施补华《岘佣说诗》:《望岳》一题,若入他人手,不知作多少语,少陵只以四韵了之,弥见简劲。「齐鲁青未了」五字,囊括数千里,可谓雄阔。
近代·高步瀛《唐宋诗举要》:此十字气象旁魄,与岱宗相称(「造化」二句)。奇情写望岳之神(「荡胸」二句)。抱负不凡。邵子湘曰:语语奇警(末二句)。
鸟鸣涧王维[唐]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很少有人活动只有桂花无声地飘落,夜里一片静谧春日的山谷寂寂空空。
明月升起光辉照耀惊动了山中栖鸟,不时地高飞鸣叫在这春天的溪涧中。
[]:鸟鸣涧:鸟儿在山涧中鸣叫。
人闲:指没有人事活动相扰。闲:安静、悠闲,含有人声寂静的意思。桂花:此指木樨,有春花、秋花等不同品种,这里写的是春天开花的一种。
春山:春日的山。亦指春日山中。空:空寂、空空荡荡。空虚。这时形容山中寂静,无声,好像空无所有。
月出:月亮升起。惊:惊动,扰乱。山鸟:山中的鸟。
时鸣:偶尔(时而)啼叫。时:时而,偶尔。
[]:关于这首诗中的桂花,颇有些分歧意见。一种解释是桂花有春花、秋花、四季花等不同种类,此处所写的当是春日开花的一种。另一种意见认为文艺创作不一定要照搬生活,传说王维画的《袁安卧雪图》,在雪中还有碧绿的芭蕉,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同时出现的事物,在文艺创作中是允许的。不过,这首诗是王维题友人所居的《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之一。五首诗每一首写一处风景,接近于风景写生,而不同于一般的写意画,因此,以解释为山中此时实有的春桂为妥。
桂树枝叶繁茂,而花瓣细小。花落,尤其是在夜间,并不容易觉察。因此,开头“人闲”二字不能轻易看过。“人闲”说明周围没有人事的烦扰,说明诗人内心的闲静。有此作为前提,细微的桂花从枝上落下,才被觉察到了。诗人能发现这种“落”,或仅凭花落在衣襟上所引起的触觉,或凭声响,或凭花瓣飘坠时所发出的一丝丝芬芳。总之,“落”所能影响于人的因素是很细微的。而当这种细微的因素,竟能被从周围世界中明显地感觉出来的时候,诗人则又不禁要为这夜晚的静谧和由静谧格外显示出来的空寂而惊叹了。这里,诗人的心境和春山的环境气氛,是互相契合而又互相作用的。
在这春山中,万籁都陶醉在那种夜的色调、夜的宁静里了。因此,当月亮升起,给这夜幕笼罩的空谷,带来皎洁银辉的时候,竟使山鸟惊觉起来。鸟惊,当然是由于它们已习惯于山谷的静默,似乎连月出也带有新的刺激。但月光之明亮,使幽谷前后景象顿时发生变化,亦可想见。所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曹操《短歌行》)是可以供读者联想的。但王维所处的是盛唐时期,不同于建安时代的兵荒马乱,连鸟兽也不免惶惶之感。王维的“月出惊山鸟”,大背景是安定统一的盛唐社会,鸟虽惊,但决不是“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它们并不飞离春涧,甚至根本没有起飞,只是在林木间偶而发出叫声。“时鸣春涧中”,它们与其说是“惊”,不如说是对月出感到新鲜。因而,如果对照曹操的《短歌行》,在王维这首诗中,倒不仅可以看到春山由明月、落花、鸟鸣所点缀的那样一种迷人的环境,而且还能感受到盛唐时代和平安定的社会气氛。
王维在他的山水诗里,喜欢创造静谧的意境,这首诗也是这样。但诗中所写的却是花落、月出、鸟鸣,这些动的景物,既使诗显得富有生机而不枯寂,同时又通过动,更加突出地显示了春涧的幽静。动的景物反而能取得静的效果,这是因为事物矛盾着的双方,总是互相依存的。在一定条件下,动之所以能够发生,或者能够为人们所注意,正是以静为前提的。“鸟鸣山更幽”,这里面是包含着艺术辩证法的。
[]:刘辰翁《王孟诗评》:皆非着意。顾云:所谓情真者。又云:何限清逸。
高棅《批点唐诗正声》:闭关时有此佳趣,亦不寂寂。
朱之荆《增订唐诗摘抄》:鸟惊月出,甚言山中之空。
徐增《而庵说唐诗》:“夜静春山空”,右丞精于禅理,其诗皆合圣教,有此五个字,可不必更读十二部经矣。“时鸣春涧中”,夫鸟与涧同在春山之中,月既惊鸟,鸟亦惊涧,鸟鸣在树,声却在涧,纯是化工,非人为可及也。
吴煊、胡棠《唐贤三昧集笺注》:神清。顾云:如此好景,安得不歆动好情。
黄叔灿《唐诗笺注》:闲事闲情,妙以闲人领此闲趣。
沈德潜《唐诗别裁》:诸咏声息臭味,迥出常格之外,任后人摹仿不到,其故难知。
李锳《诗法易简录》:鸟鸣,动机也;涧,狭境也。而先着“夜静春山空”五字于其前,然后点出鸟鸣涧来,便觉有一种空旷寂静景象,因鸟鸣而愈显者,流露于笔墨之外。一片化机,非复人力可到。
宋顾乐《唐人万首绝句选评》:下二句只是写足“空”字意。
胡应麟《诗薮》:太白五言自是天仙口语,右丞却入禅宗,如“人闲桂花落……”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
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昔人谓“鸟鸣山更幽”句,静中之动,弥见其静,此诗亦然。
夏日山中李白[唐]

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
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

[]:懒得摇动白羽扇来祛暑,裸着身子呆在青翠的树林中。
脱下头巾挂在石壁上,任由松树间的凉风吹过头顶。
[]:裸袒(tǎn):指诗人在青林里脱去头巾,不拘礼法的形态。青林:指山中树木苍翠、遮天蔽日。
脱巾:摘下帽子。
露顶:露出头顶。松风:松树间吹过的凉风。
[]:“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因为是夏天,所以有“白羽扇”;因为是山中,所以有扇而懒得摇。因为山林中过往的人烟稀少,诗人敢于脱去头巾,表现出悠然自得,不拘礼法的形象。句中通过“懒”、“裸”,突出了诗人在山中夏日乘凉的悠闹情趣描绘了一幅生动的夏日消闲图画。
“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诗人解下头巾,挂在山中的石壁上,多么凉爽宜人。袒胸露顶,栖身林下,大有解除尘累,反归自然的情趣。通过“脱”、“露”,来表达诗人无拘无束,向往自然的心情。“任”体现了诗人豪放不羁,任凭山风从头上吹过,表现出一种豁达、爽快的感觉。
全诗写出了作者在山林无拘无束,旷达潇洒,不为礼法所拘的形象,有魏晋风度。诗人忘情沉醉于“夏日山中”,悠悠然一种自乐自足的逍遥,特别是对个人情感的放纵与宣泄,可以说达到了极点。在《夏日山中》羽扇可以不摇,衣履可以不穿。“裸体青林中”,“露顶洒松风”更体现出诗人悠然自得,亲近自然的心情诗通过对诗人自身状态的描写,来突出夏天的炎热。同时借夏天炎热的环境,表达诗人无拘无束,在山林间豪放自如的状态。诗中在夏天炎热的环境下,对诗人状态的描写生动,别有一番悠然自得的闲趣。
早发白帝城李白[唐]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清晨我告别高入云霄的白帝城;江陵远在千里船行只一日时间。
两岸猿声还在耳边不停地啼叫;不知不觉轻舟已穿过万重青山。
[]:发:启程。白帝城:故址在今重庆市奉节县白帝山上。杨齐贤注:“白帝城,公孙述所筑。初,公孙述至鱼复,有白龙出井中,自以承汉土运,故称白帝,改鱼复为白帝城。”王琦注:“白帝城,在夔州奉节县,与巫山相近。所谓彩云,正指巫山之云也。”
朝:早晨。辞:告别。彩云间:因白帝城在白帝山上,地势高耸,从山下江中仰望,仿佛耸入云间。白帝:今四川省奉节县东白帝山,山上有白帝城,位于长江上游。
江陵:今湖北荆州市。从白帝城到江陵约一千二百里,其间包括七百里三峡。郦道元《三峡》:“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障,隐天蔽日,自非亭午时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或泝)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时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或巚)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啭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一日还:一天就可以到达;还:归;返回。
猿:猿猴。啼:鸣、叫。住:停息。
万重山:层层叠叠的山,形容有许多。
[]:首句“彩云间”三字,描写白帝城地势之高,为全篇描写下水船走得快这一动态蓄势。“彩云间”的“间”字当作隔断之意,诗人回望云霞之上的白帝城,以前的种种恍如隔世。一说形容白帝城之高,水行船速全在落差。如果不写白帝城之高,则无法体现出长江上下游之间斜度差距之大。白帝城地势高入云霄,于是下面几句中写舟行的迅捷、行期的短暂、耳(猿声)目(万重山)的不暇迎送,才一一有着落。“彩云间”也是写早晨景色,显示出从晦暝转为光明的大好气象,而诗人便在这曙光初灿的时刻,怀着兴奋的心情匆匆告别白帝城。
第二句的“千里”和“一日”,以空间之远与时间之短作悬殊对比。这里,巧妙的地方在于那个“还”字上。“还”,归来的意思。它不仅表现出诗人“一日”而行“千里”的痛快,也隐隐透露出遇赦的喜悦。江陵本非李白的家乡,而“还”字却亲切得如同回乡一样。一个“还”字,暗处传神,值得读者细细玩味。
第三句的境界更为神妙。古时长江三峡,“常有高猿长啸”。诗人说“啼不住”,是因为他乘坐飞快的轻舟行驶在长江上,耳听两岸的猿啼声,又看见两旁的山影,猿啼声不止一处,山影也不止一处,由于舟行人速,使得啼声和山影在耳目之间成为“浑然一片”,这就是李白在出峡时为猿声山影所感受的情景。身在这如脱弦之箭、顺流直下的船上,诗人感到十分畅快和兴奋。清代桂馥称赞:“妙在第三句,能使通首精神飞越。”(《札朴》)
瞬息之间,“轻舟”已过“万重山”。为了形容船快,诗人除了用猿声山影来烘托,还给船的本身添上了一个“轻”字。直说船快,那便显得笨拙;而这个“轻”字,却别有一番意蕴。三峡水急滩险,诗人溯流而上时,不仅觉得船重,而且心情更为滞重,“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上三峡》)。如今顺流而下,行船轻如无物,船的快速读者可想而知。而“危乎高哉”的“万重山”一过,轻舟进入坦途,诗人历尽艰险、进入康庄旅途的快感,也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了。这最后两句,既是写景,又是比兴,既是个人心情的表达,又是人生经验的总结,因物兴感,精妙无伦。
全诗给人一种锋棱挺拔、空灵飞动之感。然而只看这首诗的气势的豪爽,笔姿的骏利,还不能完备地理解全诗。全诗洋溢的是诗人经过艰难岁月之后突然迸发的一种激情,所以在雄峻和迅疾中,又有豪情和欢悦。快船快意,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余地。为了表达畅快的心情,诗人还特意用上平“删”韵的“间”、“还”、“山”来作韵脚,使全诗显得格外悠扬、轻快,回味悠长。
[]:《批点唐诗正声》:亦有作者,无此声调。此飘逸。
《增订评注唐诗正声》:郭云:“已过”二字,便见瞬息千里,点入猿声,妙,妙。
《升庵诗话》:盛弘之《荆州记》“巫峡江水之迅”云:“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杜子美诗:“朝发白帝暮江陵,顷来目击信有征。”李太白“朝辞白帝彩云间……”虽同用盛弘之语,而优劣自别。今人谓李、杜不可以优劣论,此语亦太愦愦。白帝至江陵,春水盛时,行舟朝发夕至,云飞鸟逝,不是过也。太白述之为韵语,惊风雨而泣鬼神矣。
《唐诗训解》:笔势迅如下峡。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敬曰:脱洒流利,非实历此境说不出。焦竑曰:盛弘之谓白帝至江陵其远,春水盛时行舟,朝发暮至。太白述之为韵语,惊风雨而泣鬼神矣。
《唐风怀》:汉仪曰:境之所到,笔即追之,有声有情,腕疑神助,此真天才也。
《唐诗归》:谭云:忽然,写得出。
《唐诗归折衷》:吴敬大云:只为第二句下注脚耳,然有意境可想(末一句下)。
《唐诗摘钞》:一、二即“朝发白帝,暮宿江陵”语,运用得妙。以后二句证前二句,趣。
《增订唐诗摘钞》:插“猿声”一句,布景着色之法。第三句妙在能缓,第四句妙在能疾。
《唐诗别裁》:写出瞬息千里,若有神助。入“猿声”一句,文势不伤于直。画家布景设色,每于此处用意。
《唐宋诗醇》:顺风扬帆,瞬息千里,但道得眼前景色,便疑笔墨间亦有神助。三、四设色托起,殊觉自在中流。
《网师园唐诗笺》:一片化机(首二句下)。烘托得妙(末二句下)。
《诗法易简录》:通首只写舟行之速,而峡江之险,已历历如绘,可想见其落笔之超。
《唐人万首绝句选评》:读者为之骇极,作者殊不经意,出之似不着一点气力。阮亭推为三唐压卷,信哉!
《札朴》:友人请说太白“朝辞白帝”诗,馥曰:但言舟行快绝耳,初无深意,而妙在第三句,能使通首精神飞越,若无此句,将不得为才人之作矣。晋王廙尝从南下,旦自寻阳,迅风飞帆,暮至都,廙倚舫楼长啸,神气俊逸,李诗即此种风概。
《岘佣说诗》:太白七绝,天才超逸,而神韵随之。如“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如此迅捷,则轻舟之过万山不待言矣。中间却用“两岸猿声啼不住”一句垫之,无此句,则直而无味;有此句,走处仍留、急语仍缓。可悟用笔之妙。
《诗式》:绝句要婉曲回环,删芜就简,句绝而意不绝。大抵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接之。有实接,有虚接,承接之间,开与合相关,反与正相依,顺与逆相应,一呼一吸。如此诗三句“啼不住”二字,与四句“已过”二字呼应,盖言晓猿啼犹未歇,而轻舟已过万山,状其迅速也。[品]俊迈。
《诗境浅说续编》:四渎之水,惟蜀江最为迅急,以万山紧束,地势复高,江水若建瓴而下,舟行者帆橹不施,疾于飞鸟。自来诗家,无专咏之者、惟太白此作,足以状之。诵其诗,若身在三峡舟中,峰峦城郭,皆掠舰飞驰,诗笔亦一气奔放,如轻舟直下;惟蜀道诗多咏猿啼,李诗亦言两岸猿声。今之蜀江,猿声绝少,闻猱玃皆在深山,不在江畔,盖今昔之不同也。
《唐人绝句精华》:此诗写江行迅速之状,如在目前。而“两岸猿声”句,虽小小景物,插写其中,大足为末句生色。正如太史公于叙事紧迫中,忽入一二闲笔,更令全篇生动有味。而施均父谓此诗“走处仍留,急语仍缓”,乃用笔之妙。
关山月李白[唐]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一轮明月从祁连山升起,穿行在苍茫的云海之间。
浩荡的长风吹越几万里,吹过将士驻守的玉门关。
当年汉兵直指白登山道,吐蕃觊觎青海大片河山。
这里就是历代征战之地,出征将士很少能够生还,
戍守兵士远望边城景象,思归家乡不禁满面愁容。
此时将士的妻子在高楼,哀叹何时能见远方亲人。
[]:关山月:乐府旧题,属横吹曲辞,多抒离别哀伤之情。《乐府古题要解》:“‘关山月’,伤离别也。”
天山:即祁连山。在今甘肃、新疆之间,连绵数千里。因汉时匈奴称“天”为“祁连”,所以祁连山也叫做天山。
玉门关:故址在今甘肃敦煌西北,古代通向西域的交通要道。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句:谓秋风自西方吹来,吹过玉门关。
下:指出兵。
白登:今山西大同东有白登山。汉高祖刘邦领兵征匈奴,曾被匈奴在白登山围困了七天。《汉书·匈奴传》:“(匈奴)围高帝于白登七日。”颜师古注:“白登山在平城东南,去平城十馀里。”
胡:此指吐蕃。
窥:有所企图,窥伺、侵扰。
青海湾:即今青海省青海湖,湖因青色而得名。
由来:自始以来;历来。《易·坤》:“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由来者渐矣。”
戍客:征人也。驻守边疆的战士。
边邑:一作“边色”,边境。
高楼:古诗中多以高楼指闺阁,这里指戍边兵士的妻子。曹植《七哀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思妇高楼上,悲叹有馀哀。”此二句当本此。
[]:这首诗描绘了边塞的风光,戍卒的遭遇,更深一层转入戍卒与思妇两地相思的痛苦。开头的描绘都是为后面作渲染和铺垫,而侧重写望月引起的情思。
开头四句,可以说是一幅包含着关、山、月三种因素在内的辽阔的边塞图景。在一般文学作品里,常见“月出东海”或“月出东山”一类描写,而天山在中国西部,似乎应该是月落的地方,何以说“明月出天山”呢?原来这是就征人角度说的。征人戍守在天山之西,回首东望,所看到的是明月从天山升起的景象。天山虽然不靠海,但横亘在山上的云海则是有的。诗人把似乎是在人们印象中只有大海上空才更常见的云月苍茫的景象,与雄浑磅礴的天山组合到一起,显得新鲜而壮观。这样的境界,在一般才力薄弱的诗人面前,也许难乎为继,但李白有的是笔力。接下去“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范围比前两句更为广阔。宋代的杨齐贤,好像唯恐“几万里”出问题,说是:“天山至玉门关不为太远,而曰几万里者,以月如出于天山耳,非以天山为度也。”用想象中的明月与玉门关的距离来解释“几万里”,看起来似乎稳妥了,但李白是讲“长风”之长,并未说到明月与地球的距离。其实,这两句仍然是从征戍者角度而言的,士卒们身在西北边疆,月光下伫立遥望故园时,但觉长风浩浩,似掠过几万里中原国土,横度玉门关而来。如果联系李白《子夜吴歌》中“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来进行理解,诗的意蕴就更清楚了。这样,连同上面的描写,便以长风、明月、天山、玉门关为特征,构成一幅万里边塞图。这里表面上似乎只是写了自然景象,但只要设身处地体会这是征人东望所见,那种怀念乡土的情绪就很容易感觉到了。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这是在前四句广阔的边塞自然图景上,迭印出征战的景象。汉高祖刘邦曾被匈奴在白登山围困了七天。而青海湾一带,则是唐军与吐蕃连年征战之地。这种历代无休止的战争,使得从来出征的战士,几乎见不到有人生还故乡。这四句在结构上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描写的对象由边塞过渡到战争,由战争过渡到征戍者。
“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战士们望着边地的景象,思念家乡,脸上多现出愁苦的颜色,他们推想自家高楼上的妻子,在此苍茫月夜,叹息之声当是不会停止的。“望边邑”三个字在李白笔下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写出,但却把以上那幅万里边塞图和征战的景象,跟“戍客”紧紧连系起来了。所见的景象如此,所思亦自是广阔而渺远。战士们想象中的高楼思妇的情思和他们的叹息,在那样一个广阔背景的衬托下,也就显得格外深沉了。
诗人放眼于古来边塞上的漫无休止的民族冲突,揭示了战争所造成的巨大牺牲和给无数征人及其家属所带来的痛苦,但对战争并没有作单纯的谴责或歌颂,诗人像是沉思着一代代人为它所支付的沉重代价。在这样的矛盾面前,诗人,征人,乃至读者,很容易激起一种渴望。这种渴望,诗中没有直接说出,但类似“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战城南》)的想法,是读者在读这篇作品时很容易产生的。
离人思妇之情,在一般诗人笔下,往往写得纤弱和过于愁苦,与之相应,境界也往往狭窄。但李白却用“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的万里边塞图景来引发这种感情。这只有胸襟如李白这样浩渺的人,才会如此下笔。这几句并不是局促于一时一事,而是带着一种更为广远、沉静的思索。用广阔的空间和时间做背景,并在这样的思索中,把眼前的思乡离别之情融合进去,从而展开更深远的意境,这是其他一些诗人所难以企及的。
[]:宋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引吕祖谦语:气盖一世。
宋代吕本中《童蒙诗训》:李太白诗如“晓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一万里,吹度玉门关”,及“沙墩至梁苑,二十五长亭,大舶类双橹,中流鹅鹳鸣”之类,皆气盖一世,学者能熟味之,自然不褊浅矣。
明代胡应麟《诗薮》:青莲“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五门关”,浑雄之中,多少闲雅!
清代唐汝询《汇编唐诗十集》:唐云:绝无乐府气。
清高宗敕编《唐宋诗醇》:朗如行玉山,可作白自道语。格高气浑、双关作收,弥有逸致。
清代宋宗元《网师园唐诗笺》:飘举欲仙(首四句下)。
近藤元粹《李太白诗醇》:严云:“天山”亦若“云海”,皆虚境。若以某处山名实之谓与“玉门关”不远,即曲为解,亦相去万里矣。又云:“由来”二句,极惨、极旷。又曰:似近体。入古不碍,真仙才也。
鹿柴王维[唐]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山中空旷寂静看不见人,只听得说话的人语声响。
夕阳的金光直射入深林,又照在幽暗处的青苔上。
[]:鹿柴(zhài):王维辋川别墅之一(在今陕西省蓝田县西南)。柴:通「寨」、「砦」,用树木围成的栅栏。
但:衹。
返景(yǐng):同「返影」,太阳将落时通过云彩反射的阳光。
复:又。
[]:这首诗描绘的是鹿柴附近的空山深林在傍晚时分的幽静景色。诗的绝妙处在于以动衬静,以局部衬全局,清新自然,毫不做作。落笔先写空山寂绝人迹,接着以但闻一转,引出人语响来。空谷传音,愈见其空;人语过后,愈添空寂。最后又写几点夕阳馀晖的映照,愈加触发人幽暗的感觉。
大凡写山水,总离不开具体景物,或摹状嶙峋怪石,或描绘参天古木,或渲染飞瀑悬泉,其着眼点在于景物之奇。而此诗则从一个奇特的现象着笔:「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层岩迭嶂,看去空无一人。可是有时会突然听得朗朗笑语,但由于回声的多重反射,一时间很难判断人声究竟从何而起。人们大约都有类似的经验,本来很平常。但是将这种视觉与听觉互补的观察事物的方法以诗的形式加以表现,就不能不说是一个创造。从诗的表现说,它别出新意,不蹈故常;从作品的接受者说,是那样新奇有趣,俨如身临其境,由此引起积极的情感活动。前两句诗用直白的语言,略作点染,境界即出。诗开头的「空山」,二字,是相对于无人而言,同时表明诗人的视野比较开阔,可以一视无碍;如果置身于隐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中,就得不到「空山」的意象。从这两个字,也可以窥见山中的景物形势特点。对句的「响」字与「空山」相呼应:衹有在没有太多障碍物的情况下,声音才能在山谷中往复回荡,方才可以说「人语响」。因此,周遭景物必是疏朗的。前二句写幽静,因声传神;后二句写幽深,以光敷色。山中景色会因朝夕晦暝、风雨因时而变化。此诗则选取傍晚时分的景色作为描写对象。这时夕阳返照射入树林深处,又有一部分光线落到青苔上面。天色就要暗下来,各类景物斑斑驳驳的,明暗对比鲜明。近处,投在地面上的蓊郁的树影渐渐拉长;树林深处,因黝暗而显得十分幽邃。这种景观的最佳时期是夏末秋初,而且必须是晴朗的傍晚,阴雨绵绵是不行的。诗的第一个透视点是深林。人的感官无法直接测知树林深处,此诗以不可见即想象中的「无限」和「神秘莫测」写幽深之感。而幽深之感唯在夏末秋初夕阳明天中为最深。第二个透视点是青苔。这一景色即在目底,可以观其形,可以辨其色。青苔生于阴暗潮湿之处,它的生长,是浓密的树木遮住日光的结果,而此刻却在夕照中。这两个透视点合在一起,互相映发,使诗意虚实相生。
这首诗创造了一种幽深而光明的象征性境界,表现了作者在深幽的修禅过程中的豁然开朗。诗中虽有禅意,却不诉诸议论说理,而全渗透于自然景色的生动描绘之中。
王维是诗人、画家兼音乐家。这首诗正体现出诗、画、乐的结合。他以音乐家对声的感悟,画家对光的把握,诗人对语言的提炼,刻画了空谷人语、斜辉返照那一瞬间特有的寂静清幽,耐人寻味。
[]:《王孟诗评》:无言而有画意。顾云:此篇写出幽深之景。
《批点唐诗正声》:不言处反胜有,言复不佳。
《唐诗广选》:李宾之曰:诗贵淡不贵浓,贵远不贵近。如杜诗「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转」、李诗「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与摩诘「返景」二语,皆淡而浓、近而远,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
《唐诗直解》:无言而有画意,「复照」妙甚。
《唐诗训解》:不见人,幽矣;闻人语,则非寂灭也。景照青苔,冷淡自在。摩诘出入渊明,独《辋川》诸作最近,探索其趣,不拟其词。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喧中之幽也;「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幽中之喧也。如此变化,方入三昧法门。
《唐诗选注》:玉遮曰:衹四语,令人应接不暇。
《唐诗笺要》:景到处有情,情到处生景,可思不可象,摩诘真五绝圣境。
《而菴说唐诗》:此首眼目在「空山」二字。右丞笔下直是大光明藏,无有一字在也。
《唐贤三昧集笺注》:五绝乃五古之短章,最难简古浑妙。唐人此体,右丞可称妙手。
《唐诗别裁》:佳处不在语言,与陶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同。
《唐诗笺注》:「不见人」、「闻人语」,以林深也。林深少日,易长青苔,而反景照入,空山阒寂,真麋鹿场也。诗细甚。
《诗法易简录》:人语响,是有声也;返景照,是有色也。写空山不从无声无色处写,偏从有声有色处写,而愈见其空。严沧浪所谓「玲珑剔透」者,应推此种。沈归愚谓其「佳处不可语言」,然诗之神韵意象,虽超于字句之外,实不能不寓于字句之间,善学者须就其所已言者,而玩索其不言之蕴,以得于字句之外可也。
《唐贤清雅集》:空而非空,宛而不宛,闲淡入妙。
《唐人万首绝句选评》:写出幽深。
《诗境浅说续编》:深林中苔翠阴阴,日光所不及,惟夕阳自林间斜射而入,照此苔痕,深碧浅红,相映成采。此景无人道及,惟妙心得之,诗笔复能写出。
独坐敬亭山李白[唐]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群鸟高飞无影无踪,孤云独去自在悠闲。
你看我,我看你,彼此之间两不相厌,衹有我和眼前的敬亭山了。
[]:敬亭山:在今安徽宣城市北。《元和郡县志》记载:「在宣城县北十里。山有万松亭、虎窥泉。」《江南通志·巻十六·宁国府》:「敬亭山在府城北十里。府志云:古名昭亭,东临宛、句二水,南俯城闉,烟市风帆,极目如画。」
尽:没有了。
孤云:陶渊明《咏贫士诗》中有「孤云独无依」的句子。朱谏注:「言我独坐之时,鸟飞云散,有若无情而不相亲者。独有敬亭之山,长相看而不相厌也。」独去闲:独去,独自去。闲,形容云彩飘来飘去,悠闲自在的样子。孤单的云彩飘来飘去。
两不厌:指诗人和敬亭山而言。厌,满足。
[]:此诗前两句「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看似写眼前之景,其实,把伤心之感写尽了:天上几隻鸟儿高飞远去,直至无影无踪;寥廓的长空还有一片白云,却也不愿停留,慢慢地越飘越远,似乎世间万物都在厌弃诗人。「尽」、「闲」两个字,把读者引入一个「静」的境界:仿佛是在一群山鸟的喧闹声消除之后格外感到清静;在翻滚的厚云消失之后感到特别的清幽平静,尽既有消失的意思,又有慢慢消失在天际的感觉。闲,主要是为了表达闲适的感情,是以孤云的闲适衬托作者心境的闲适。这两个词对「独」有意境上的烘托作用。主要是为了写作者此刻独坐但情意悠然,很符合李白本人的仙道思想。
这两句的意象以「众星拱月」式并置,前句中心词「鸟」是中心意象,加上「飞」字形成一个复合意象,强化动态表现意义。「众鸟」原可以让读者联想到山中闲静宁谧的场景,群鸟儿在空山中婉转鸣啼,有一种格外的逸趣,而眼前,众鸟高飞,离人越来越远,「高」字起到一个拓展空间的作用,抬头仰望,空阔的蓝天上,鸟儿在远走高飞,直至看不见。一个「尽」字,增强了此句的表现力度,表现出李白此时的万般惆怅。后句「云」为中心词,与「去」复合,默默的云也在渐渐飘走。而云并非满天白云,原本就衹是「孤云」无伴,偏偏还悠闲地慢慢地飘离。诗人以「闲」写出了孤云的状态,突出了离去的过程,让读者在品味孤云离去的状态时,感知诗人内心的不忍和无奈。
因此,这两句是写「动」见「静」,以「动」衬「静」。这种「静」,正烘托出诗人心灵的孤独和寂寞。这种生动形象的写法,能给读者以联想,并且暗示了诗人在敬亭山游览观望之久,勾画出他「独坐」出神的形象,为下联「相看两不厌」作了铺垫。
三、四两句「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用浪漫主义手法,将敬亭山人格化、个性化。尽管鸟飞云去,诗人仍没有回去,也不想回去,他久久地凝望着幽静秀丽的敬亭山,觉得敬亭山似乎也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自己。他们之间不必说什么话,已达到了感情上的交流。「相看两不厌」表达了诗人与敬亭山之间的深厚感情。「相」、「两」二字同义重复,把诗人与敬亭山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表现出强烈的感情。同时,「相看」也点出此时此刻唯有「山」和「我」的孤寂情景与「两」字相重,山与人的相依之情油然而生。结句中「只有」两字也是经过锤炼的,更突出诗人对敬亭山的喜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鸟飞云去对诗人来说不足挂齿。这两句诗所创造的意境仍然是「静」的,表面看来,是写了诗人与敬亭山相对而视,脉脉含情。实际上,诗人愈是写山的「有情」,愈是表现出人的「无情」;而他那横遭冷遇,寂寞凄凉的处境,也就在这静谧的场面中透露出来了。
「众鸟」、「孤云」这种动的意象与「敬亭山」这种静的意象相反并置,时间和空间的维度里仅仅出现了量的变化,而心理的维度却产生着质的变化:有理想、有才能而在政治上遭受压抑的士大夫往往对「逝去」,对「消散」有着特殊的敏感,人事短暂,宇宙永恒,常常是他们不遇时发出的慨叹。诗人引恒久的山为知己,可能是「长安不得见」后,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方式了。就算长安招引他,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随「众鸟高飞」而去。
诗人笔下,不见敬亭山秀丽的山色、溪水、小桥,并非敬亭山无物可写,因为敬亭山「东临宛溪,南俯城闉,烟市风帆,极目如画」。从诗中来看,无从知晓诗人相对于山的位置,或许是在山顶,或许在空阔地带,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这首诗的写作目的不是赞美景物,而是借景抒情,借此地无言之景,抒内心无奈之情。诗人在被拟人化了的敬亭山中寻到慰藉,似乎少了一点孤独感。然而,恰恰在这里,诗人内心深处的孤独之情被表现得更加突出。人世间的深重的孤独之情,诗人人生悲剧的气氛充溢在整首诗中。全诗似乎全是景语,无一情语,然而,由于景是情所造,因而,虽句句是景,却句句是情,就像王夫之所说,是「情中景,景中情」。
[]:《唐诗广选》:便是独坐境界。
《诗薮》:绝句最贵含蓄,青莲「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亦太分晓。
《唐诗训解》:描写独坐之景,非深知山水趣者不能道。
《批选唐诗》:大雅玄冲。
《唐诗归》:胸中无事,眼中无人。钟云:说出矣,说不出。谭云:「只有」二字,人皆用作萧条零落,沿袭可厌,惟「相看两不厌」之下,接以「只有敬亭山」,则此二字,竟是意象所结,岂许俗人浪识!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敬曰:孤行千古。
《唐诗归折衷》:「不厌」妙矣,「两不厌」尤妙。
《唐诗摘钞》:贤者自表其节,不肯为世推移也。
《增订唐诗摘钞》:鸟飞云远,言其独坐也;末句「独」字更醒。
《而庵说唐诗》:衹此五个字(按指「众鸟高飞尽」),使我目开心朗,身在虚空,一丝不挂,不必更读其诗也。白七言绝,佳;而五言绝,尤佳。此作于五言绝中,尤其佳者也。
《唐诗别裁》:传「独坐」之神,
《唐宋诗醇》:宛然「独坐」神理。胡应麟谓「绝句贵含蓄,此诗太分晓」,非善说诗者。
《李太白全集》:王琦注:《江南通志》:敬亭山在宁国府城北十里……东临宛溪,南俯城闉,烟市风帆,极目如画。
《唐诗笺注》:「尽」字、「闲」字是「不厌」之魂,「相看」下着「两」字,与敬亭山对若宾主,共为领略,妙!
《诗法易简录》:首二句已绘出「独坐」神理,三、四句偏不从独处写,偏曰「相看两不厌」,从不独处写出「独」字,倍觉警妙异常。
《唐诗选胜直解》:山间之所有者,鸟与云耳,今则飞尽矣,去闲矣。独坐之际对之郁然而深秀者,则有此山,陶靖节诗「悠然见南山」,即此意也,加「不厌」二字,方醒得独坐神理。言浅意深,人所不能道。
《唐人万首绝句选评》:命意之高不待言,气格亦内外具足、五绝中有数之作。
《唐诗真趣编》:鸟尽天空,孤云独去,青峰历历,兀坐怡然。写得敬亭山竟如好友当前,把臂谈心,安有厌倦?且敬亭而外,又安有投契若此者?然此情写之不尽,妙以「两不厌」三字了之。为「独坐」二字传神,性灵结撰,无复笔墨痕迹。
《诗式》:首句「众鸟」喻世间名利之辈,「高飞尽」言皆得意去,尽为「独」字写照。「孤云」喻世间高隐一流,「独去闲」言虽与世相忘。而尚有往来之迹。「独」字非题中「独」字,应上句「尽」字。三句看曰「相看」,见人固看著山,山亦似看著人;「两不厌」,见人固恋看山,山亦似恋看人。四句「只有」二字,见恋看山者惟人,而恋看人者似亦惟山。除却敬亭山以外,无足语者,「独坐」二字之神,跃然纸上。(品)高旷。
《诗境浅说续编》:后二句以山为喻,言世既与我相遗,惟敬亭山色,我不厌看,山亦爱我。夫青山漠漠无情,焉知憎爱,而言不厌我者,乃太白愤世之深,愿遗世独立,索知音于无情之物也。
《李太白诗醇》:严沧浪曰:与寒山一片石语,惟山有耳;与敬亭山相看,惟山有目:不怕聋聩杀世上人。古人胸怀眼界,直如此孤旷。潘云:不同鸟与云之易舍,是人不厌山;不同鸟与云之暂对,是山不厌人:故谓之「两」。然山无情,人有情,止成「独坐」而已。
《唐人绝句精华》:首二句独坐所见,三四句独坐所感,曰「两不厌」,便觉山亦有情,而太白之风神,有非尘俗所得知者,知者其山灵乎?
《李诗直解》:此独坐而有目中无人之景也。
终南山王维[唐]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髙耸的终南山似乎接近长安,山峦延绵不绝遥遥伸向海滨。
回望山下白云滚滚连成一片,钻进青蔼眼前雾团沓然不见。
巍峨终南山能分隔星宿州国,山川里的阴晴也就各不相同。
我想投宿人家在这度过一夜,隔着河川向打柴的樵夫询问。
[]:终南山,在长安南五十里,秦岭主峰之一。古人又称秦岭山脉为终南山。秦岭绵延八百馀里,是渭水和汉水的分水岭。
太乙:终南山别名。又名太一,秦岭之一峰。唐人每称终南山一名太一,《元和郡县志》:"终南山在县(京兆万年县)南五十里。按经传所说,终南山一名太一,亦名中南"。天都:传说天帝居所。这里指帝都长安。
海隅(yú):海边。终南山并不到海,此为夸张之词。
青霭(ǎi):山中的岚气。霭:云气。
分野:以天上星宿配地上州国称分野。古人以天上的二十八个星宿的位置来区分中国境内的地域,被称为分野。地上的每一个区域都对应星空的某一处分野。
壑(hè):山谷。「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这两句诗是说终南山连绵延伸,占地极广,中峰两侧的分野都变了,众山谷的天气也阴晴变化,各自不同。
人处:有人烟处。
[]:艺术创作,贵在以个别显示一般,以不全求全,刘勰所谓「以少总多」,古代画论家所谓「意馀于象」,都是这个意思。作为诗人兼画家的王摩诘,很懂得此中奥秘,因而能用衹有四十个字的一首五言律诗,为偌大一座终南山传神写照。
首联「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先用夸张手法勾画了终南山的总轮廓。这个总轮廓,衹能得之于遥眺,而不能得之于逼视。所以,这一联显然是写远景。
「太乙」是终南山的别称。终南虽髙,去天甚遥,说它「近天都」,当然是艺术夸张。但这是写远景,从平地遥望终南,其顶峰的确与天连接,因而说它「近天都」,正是以夸张写真实。「连山接海隅」也是这样。终南山西起甘肃天水,东止河南陕县,远远未到海隅。说它「接海隅」,固然不合事实,说它「与他山连接不断,直到海隅」,又何尝符合事实?然而这是写远景,从长安遥望终南,西边望不到头,东边望不到尾。用「连山接海隅」写终南远景,虽夸张而愈见真实。
次联写近景,「白云回望合」一句,「回望」既与下句「入看」对偶,则其意为「回头望」,王摩诘写的是入终南山而「回望」,望的是刚走过的路。诗人身在终南山中,朝前看,白云弥漫,看不见路,也看不见其他景物,彷彿再走几步,就可以浮游于白云的海洋;然而继续前进,白云却继续分向两边,可望而不可即;回头看,分向两边的白云又合拢来,汇成茫茫云海。这种奇妙的境界,凡有游山经验的人都并不陌生,而王摩诘却能够衹用五个字就表现得如此真切。
「青霭入看无」一句,与上句「白云回望合」是「互文」,它们交错为用,相互补充。诗人走出茫茫云海,前面又是蒙蒙青霭,彷彿继续前进,就可以摸着那青霭了;然而走了进去,却不但摸不着,而且看不见;回过头去,那青霭又合拢来,蒙蒙漫漫,可望而不可即。
这一联诗,写烟云变灭,移步换形,极富含蕴。即如终南山中千岩万壑,苍松古柏,怪石清泉,奇花异草,值得观赏的景物还多,一切都笼罩于茫茫「白云」、蒙蒙「青霭」之中,看不见,看不真切。唯其如此,纔更令人神往,更急于进一步「入看」。另一方面,已经看见的美景仍然使人留恋,不能不「回望」,「回望」而「白云」、「青霭」俱「合」,则刚纔呈现于眉睫之前的景物或笼以青纱,或裹以冰绡,由清晰而朦胧,由朦胧而隐没,更令人回味无穷。这一切,诗人都没有明说,但他却在已经勾画出来的「象」里为我们留下了驰聘想象的广阔天地。
第三联髙度概括,尺幅万里。首联写出了终南山的髙和从西到东的远,这是从山北遥望所见的景象。至于终南从北到南的阔,则是用「分野中峰变」一句来表现。游山而有「分野中峰变」的认识,则诗人立足「中峰」,纵目四望之状已依稀可见。终南山东西之绵远如彼,南北之辽阔如此,衹有立足于「近天都」的「中峰」,纔能收全景于眼底;而「阴晴众壑殊」,就是尽收眼底的全景。所谓「阴晴众壑殊」,当然不是指「东边日出西边雨」,而是以阳光的或浓或淡、或有或无来表现千岩万壑千形万态。
对于尾联,历来有不同的理解、不同的评价。有些人认为它与前三联不统一、不相称,从而持否定态度。王夫之辩解说:「『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则山之辽廓荒远可知,与上六句初无异致,且得宾主分明,非独头意识悬相描摹也。」(《薑斋诗话·卷二》)沈归愚也说:「或谓末二句与通体不配。今玩其语意,见山远而人寡也,非寻常写景可比。」(《唐诗别裁·卷九》)
这些意见都不错,然而「玩其语意」,似乎还可以领会到更多的东西。第一,欲投人处宿」这个句子分明有个省略了的主语「我」,因而有此一句,便见得「我」在游山,句句有「我」,处处有「我」,以「我」观物,因景抒情。第二,「欲投人处宿」而要「隔水问樵夫」,则「我」还要留宿山中,明日再游,而山景之赏心悦目,诗人之避喧好静,也不难于言外得之。第三,诗人既到「中峰」,则「隔水问樵夫」的「水」实际上是深沟大涧;那么,他怎么会发现那个「樵夫」呢?「樵夫」必砍樵,就必然有树林,有音响。诗人寻声辨向,从「隔水」的树林里欣然发现樵夫的情景,不难想见。既有「樵夫」,则知不太遥远的地方必然有「人处」,因而问何处可以投宿,「樵夫」口答手指、诗人侧首遥望的情景,也不难想见。
诗旨在咏叹终南山的宏伟壮大。首联写远景,以艺术的夸张,极言山之髙远。颔联写近景,身在山中之所见,铺叙云气变幻,移步变形,极富含蕴。颈联进一步写山之南北辽阔和千岩万壑的千形万态。末联写为了入山穷胜,想投宿山中人家。「隔水」二字点出了作者「远望」的位置。全诗写景、写人、写物,动如脱兔,静若淑女,有声有色,意境清新、宛若一幅山水画。
总起来看,这首诗的主要特点和优点是善于「以不全求全」,从而收到了「以少总多」、「意馀于象」的艺术效果。
[]:《王孟诗评》:语不必深辟,清夺众妙。
《唐诗直解》:王摩诘「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孟浩然「再来迷处所,花下问渔舟」。并可作画。末语流丽。
《唐诗镜》:「阴晴众壑殊」一语苍然入雅。
《唐诗选》:玉遮曰:「入看无」三字妙入神。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蒋一梅曰:三四真画出妙境。周敬曰:五六直在鲛宫蜃市之间。周启琦曰:摩诘终南二诗,机熟脉清,手眼俱妙。
《唐风定》:右丞不独幽闲,乃饶奇丽,但一出其口,自然清冷,非世中味耳。
《唐诗评选》:工苦,安排备尽矣。人力参天,与天为一矣。「连山到海隅」非徒为穷大语,读《禹贡》自知之。结语亦以形其阔大,妙在脱卸,勿但作诗中画观也,此正是画中有诗。
《唐律消夏录》:通首俱写终南山之大。全是白云、青霭,一中峰而分野已变,历众壑而阴晴复殊,游将竟日尚无宿处,其大何如?
《增订唐诗摘钞》:结见山远人稀。
《唐诗观澜集》:屈注天潢,倒连沧海。而俯视一气,尽化烟云。一结杳渺寥泬,更有凭虚御风之气。
《而庵说唐诗》:是诗如在开辟之初,笔有鸿蒙之气,奇观大观也。
《唐贤三昧集笺注》:神境。四十字中无一字可易,昔人所谓四十位贤人。
《唐诗别裁》:「近天都」言其髙,「到海隅」言其远,「分野」二句言其大,四十字中无所不包,手笔不在杜陵下。或谓末二句似与通体不配。今玩其语意,见山远而人寡也,非寻常写景可比。
《茧斋诗谈》:于此看「积健为雄」之妙。「白云」两句,看山得三昧,尽此十字中。
《唐诗从绳》:此尾联补题格。中四句分承说,此立柱应法。回望处白云已合,入看时青霭却无,错综成句,此法与倒装异者,以神韵不动也。
《网师园唐诗笺》:得此形容,乃不同寻常登眺(「青霭」句下)。
《唐宋诗举要》:吴曰:壮阔之中而写景复极细腻(「青霭」句下)。吴曰:接笔雄俊(「分野」句下)。
蜀道难李白[唐]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啊!何其高竣,何其峭险!蜀道难走比登上青天还要难,古蜀国先王的事迹久远渺茫。岁月漫漫过去四万八千年,蜀道还未能与秦地相通人烟。西边太白山上只有一条鸟道,才能从秦地横越过峨眉山巅。山崩地裂压死迎亲的五壮士,才能修成栈道与陡峭山路相接,上有高峰神仙也要绕路而行,下有河川冲波倒流漩涡转动。翱翔高飞的黄鹤尚不能越渡,攀援敏捷的猿猱更一筹莫展。青泥河的小路曲折又蜿蜒,走一百步就要绕路而行,伸手可触星辰快快屏住呼吸,用手抚住胸口坐在地上叹息。请问你这次西方游历何时归?山路险道峭岩实在难以攀登。只听见古树枝头飞鸟在哀号,雄雌相随林间飞绕徘徊不前。又听见月夜里杜鹃声声哀鸣,悲声回荡在空山中愁情更添。
蜀道难走比登上青天还要难。此情景即使听说也要变容颜!绵延的山峰离天不到一尺远,倒挂的枯松斜倚绝壁悬崖边。瀑布飞泻激流涌争相喧嚣,撞击山岩的巨石响声似惊雷。蜀道这般艰险你为何来此呢?更有崎岖高峻险恶的剑门关,一人把关万余人也休想进入。收官任若不可信则酿成大祸,那里早上躲猛虎晚间避长蛇。虎蛇磨牙吸人血好比斩乱麻,锦城虽说能享乐不如早回家。蜀道难走比登上青天还要难,回身向西望禁不住怅惘长叹。
[]:《蜀道难》:古乐府题,属《相和歌·瑟调曲》。
噫吁嚱:三个都是惊叹词。惊叹声,蜀方言,表示惊讶的声音。宋庠《宋景文公笔记·卷上》:「蜀人见物惊异,辄曰『噫吁嚱』。」
蚕丛、鱼凫:传说中古蜀国两位国王的名字;难以考证。
何:多么。
茫然:完全不知道的样子。
何茫然:指古史传说悠远难详,不知道。据西汉·扬雄《蜀本王纪》记载:「蜀王之先,名蚕丛、柏灌、鱼凫,蒲泽、开明。……从开明上至蚕丛,积三万四千岁。」
尔来:从那时以来。
四万八千岁:极言时间之漫长,夸张而大约言之。
秦塞:秦的关塞,指秦地。秦地四周有山川险阻,故称「四塞之地」。
通人烟:人员往来。
西当:在西边的。当,在。
太白:太白山,又名太乙山,在长安西(今陕西眉县、太白县一带)。
鸟道:指连绵高山间的低缺处,只有鸟能飞过,人迹所不能至。
横绝:横越。
峨眉巅:峨眉顶峰。
地崩山摧壮士死:《华阳国志·蜀志》:相传秦惠王想征服蜀国,知道蜀王好色,答应送给他五个美女。蜀王派五位壮士去接人。回到梓潼(今四川剑阁之南)的时候,看见一条大蛇进入穴中,一位壮士抓住了它的尾巴,其余四人也来相助,用力往外拽。不多时,山崩地裂,壮士和美女都被压死。山分为五岭,入蜀之路遂通。这便是有名的「五丁开山」的故事。摧,倒塌。
天梯:非常陡峭的山路。
石栈:栈道。
六龙回日:《淮南子》注云:「日乘车,驾以六龙。羲和御之。日至此面而薄于虞渊,羲和至此而回六螭。」,意思就是传说中的羲和驾驶着六龙之车(即太阳)到此处便迫近虞渊(传说中的日落处)。
高标:指蜀山中可作一方之标识的最高峰。
冲波:水流冲击腾起的波浪,这里指激流。逆折:水流回旋。回川:有漩涡的河流。
黄鹤:黄鹄(hú),善飞的大鸟。
尚:尚且。
得:能。
猿猱(náo):蜀山中最善攀援的猴类。
青泥:青泥岭,在今甘肃徽县南,陕西略阳县北。《元和郡县志·卷二十二》:「青泥岭,在县西北五十三里,接溪山东,即今通路也。悬崖万仞,山多云雨,行者屡逢泥淖,故号青泥岭。」
盘盘:曲折回旋的样子。
百步九折:百步之内拐九道弯。
萦:盘绕。
岩峦:山峰。
扪参(ménshēn)历井:参、井是二星宿名。古人把天上的星宿分别指配于地上的州国,叫做「分野」,以便通过观察天象来占卜地上所配州国的吉凶。参星为蜀之分野,井星为秦之分野。扪,用手摸;历,经过。
胁息:屏气不敢呼吸。
膺:胸。
坐:徒,空。
君:入蜀的友人。
畏途:可怕的路途。
巉岩:险恶陡峭的山壁。
但见:只听见。
号古木:在古树木中大声啼鸣。
从:跟随。
子规:即杜鹃鸟,蜀地最多,鸣声悲哀,若云「不如归去」。《蜀记》曰:「昔有人姓杜名宇,王蜀,号曰『望帝』。宇死,俗说杜宇化为子规。子规,鸟名也。蜀人闻子规鸣,皆曰『望帝』也。」这两句也有断为「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的,但不如此文这种断法顺。
凋朱颜:红颜带忧色,如花凋谢。凋,使动用法,使……凋谢,这里指脸色由红润变成铁青。
去:距离。
盈:满。
飞湍(tuān):飞奔而下的急流。
喧豗(huī):喧闹声,这里指急流和瀑布发出的巨大响声。
砯(pīng)崖:水撞石之声。砯,水冲击石壁发出的响声,这里作动词用,冲击的意思。
转:使滚动。
壑:山谷。
嗟:感叹声。
尔:你。
其险也如此:一作「其险也若此」。
胡为:为什么。
来:指入蜀。
剑阁:又名剑门关,在四川剑阁县北,是大、小剑山之间的一条栈道,长约三十馀里。
峥嵘、崔嵬:形容山势高大雄峻的样子。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句:《文选·卷四·左思·〈蜀都赋〉》:「一人守隘,万夫莫向」。《文选·卷五十六·张载·〈剑阁铭〉》:「一人荷戟,万夫趦趄。形胜之地,匪亲勿居。」一夫,一人;当关,守关;莫开,不能打开。
所守:指把守关口的人。
或匪亲:倘若不是可信赖的人。匪,同「非」。
朝:早上。
吮:吸。
锦城:成都古代以产棉闻名,朝廷曾经设官于此,专收棉织品,故称锦城或锦官城。《元和郡县志·卷三十一·〈剑南道·成都府·成都县〉》:「锦城在县南十里,故锦官城也。」今四川成都市。
咨嗟:叹息。
[]:这首诗大约是唐玄宗天宝(公元742年~公元756年)初年,李白第一次到长安时写的。《蜀道难》是他袭用乐府古题,展开丰富的想象,着力描绘了秦蜀道路上奇丽惊险的山川,并从中透露了对社会的某些忧虑与关切。
这首诗是袭用乐府旧题,意在送友人入蜀。诗人以浪漫主义的手法,展开丰富的想象,艺术地再现了蜀道峥嵘,突兀,强悍、崎岖等奇丽惊险和不可凌越的磅礴气势,借以歌咏蜀地山川的壮秀,显示出祖国山河的雄伟壮丽。
至于本诗是否有更深的寓意,历代有各种不同看法。然而就诗论诗,不一定强析有寓意。但从诗中,「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看,却是在写蜀地山川峻美的同时,告诫当局,蜀地险要,应好好用人防守。
诗采用律体与散文间杂,文句参差,笔意纵横,豪放洒脱。全诗感情强烈,一唱三叹,回环反复,读来令人心潮激荡。
诗人大体按照由古及今,自秦入蜀的线索,抓住各处山水特点来描写,以展示蜀道之难。
从「噫吁嚱」到「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为一个段落。一开篇就极言蜀道之难,以感情强烈的咏叹点出主题,为全诗奠定了雄放的基调。以下随着感情的起伏和自然场景的变化,「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咏叹反复出现,像一首乐曲的主旋律一样激荡着读者的心弦。
说蜀道的难行比上天还难,这是因为自古以来秦、蜀之间被高山峻岭阻挡,由秦入蜀,太白峰首当其冲,只有高飞的鸟儿能从低缺处飞过。太白峰在秦都咸阳西南,是关中一带的最高峰。民谚云:「武公太白,去天三百。」诗人以夸张的笔墨写出了历史上不可逾越的险阻,并融汇了五丁开山的神话,点染了神奇色彩,犹如一部乐章的前奏,具有引人入胜的妙用。下面即着力刻画蜀道的高危难行了。
从「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至「使人听此凋朱颜」为又一段落。这一段极写山势的高危,山高写得愈充分,愈可见路之难行。你看那突兀而立的高山,高标接天,挡住了太阳神的运行;山下则是冲波激浪、曲折回旋的河川。诗人不但把夸张和神话融为一体,直写山高,而且衬以「回川」之险。唯其水险,更见山势的高危。诗人意犹未足,又借黄鹤与猿猱来反衬。山高得连千里翱翔的黄鹤也不得飞度,轻疾敏捷的猿猴也愁于攀援,不言而喻,人行走就难上加难了。以上用虚写手法层层映衬,下面再具体描写青泥岭的难行。
青泥岭,「悬崖万仞,山多云雨」(《元和郡县志》),为唐代入蜀要道。诗人着重就其峰路的萦回和山势的峻危来表现人行其上的艰难情状和畏惧心理,捕捉了在岭上曲折盘桓、手扪星辰、呼吸紧张、抚胸长叹等细节动作加以摹写,寥寥数语,便把行人艰难的步履、惶悚的神情,绘声绘色地刻画出来,困危之状如在目前。
至此蜀道的难行似乎写到了极处。但诗人笔锋一转,借「问君」引出旅愁,以忧切低昂的旋律,把读者带进一个古木荒凉、鸟声悲凄的境界。杜鹃鸟空谷传响,充满哀愁,使人闻声失色,更觉蜀道之难。诗人借景抒情,用「悲鸟号古木」、「子规啼夜月」等感情色彩浓厚的自然景观,渲染了旅愁和蜀道上空寂苍凉的环境气氛,有力地烘托了蜀道之难。
然而,逶迤千里的蜀道,还有更为奇险的风光。自「连峰去天不盈尺」至全篇结束,主要从山川之险来揭示蜀道之难,着力渲染惊险的气氛。如果说「连峰去天不盈尺」是夸饰山峰之高,「枯松倒挂倚绝壁」则是衬托绝壁之险。
诗人先托出山势的高险,然后由静而动,写出水石激荡、山谷轰鸣的惊险场景。好像一串电影镜头:开始是山峦起伏、连峰接天的远景画面;接着平缓地推成枯松倒挂绝壁的特写;而后,跟踪而来的是一组快镜头,飞湍、瀑流、悬崖、转石,配合着万壑雷鸣的音响,飞快地从眼前闪过,惊险万状,目不暇接,从而造成一种势若排山倒海的强烈艺术效果,使蜀道之难的描写,简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如果说上面山势的高危已使人望而生畏,那此处山川的险要更令人惊心动魄了。
风光变幻,险象丛生。在十分惊险的气氛中,最后写到蜀中要塞剑阁,在大剑山和小剑山之间有一条三十里长的栈道,群峰如剑,连山耸立,削壁中断如门,形成天然要塞。因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历史上在此割据称王者不乏其人。诗人从剑阁的险要引出对政治形势的描写。他化用西晋张载《剑阁铭》中「形胜之地,匪亲勿居」的语句,劝人引为鉴戒,警惕战乱的发生,并联系当时的社会背景,揭露了蜀中豺狼的「磨牙吮血,杀人如麻」,从而表达了对国事的忧虑与关切。唐天宝初年,太平景象的背后正潜伏着危机,后来发生的安史之乱,证明诗人的忧虑是有现实意义的。
李白以变化莫测的笔法,淋漓尽致地刻画了蜀道之难,艺术地展现了古老蜀道逶迤、峥嵘、高峻、崎岖的面貌,描绘出一幅色彩绚丽的山水画卷。诗中那些动人的景象宛如历历在目。
李白之所以描绘得如此动人,还在于融贯其间的浪漫主义激情。诗人寄情山水,放浪形骸。他对自然景物不是冷漠的观赏,而是热情地赞叹,借以抒发自己的理想感受。那飞流惊湍、奇峰险壑,赋予了诗人的情感气质,因而才呈现出飞动的灵魂和瑰伟的姿态。诗人善于把想象、夸张和神话传说融为一体进行写景抒情。言山之高峻,则曰「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状道之险阻,则曰「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诗人「驰走风云,鞭挞海岳」(陆时雍《诗镜总论》评李白七古语),从蚕丛开国说到五丁开山,由六龙回日写到子规夜啼,天马行空般地驰骋想象,创造出博大浩渺的艺术境界,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透过奇丽峭拔的山川景物,仿佛可以看到诗人那「落笔摇五岳、笑傲凌沧洲」的高大形象。
唐以前的《蜀道难》作品,简短单薄。李白对东府古题有所创新和发展,用了大量散文化诗句,字数从三言、四言、五言、七言,直到十一言,参差错落,长短不齐,形成极为奔放的语言风格。诗的用韵,也突破了梁陈时代旧作一韵到底的程式。后面描写蜀中险要环境,一连三换韵脚,极尽变化之能事。所以殷璠编《河岳英灵集》称此诗「奇之又奇,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
关于此篇,前人有种种寓意之说,断定是专为某人某事而作的。明人胡震亨、顾炎武认为,李白「自为蜀咏」,「别无寓意」。今人有谓此诗表面写蜀道艰险,实则写仕途坎坷,反映了诗人在长期漫游中屡逢踬碍的生活经历和怀才不遇的愤懑,迄无定论。
饮酒(其五)陶渊明[晋]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居住在人世间,却没有车马的喧嚣。
问我为何能如此,只要心志高远,自然就会觉得所处地方僻静了。
在东篱之下采摘菊花,悠然间,那远处的南山映入眼帘。
山中的气息与傍晚的景色十分好,有飞鸟,结着伴儿归来。
这里面蕴含着人生的真正意义,想要辨识,却不知怎样表达。
[]:结庐:构筑房屋。结,建造、构筑。庐:简陋的房屋。
人境:人聚居的地方。
尔:这样。
日夕:傍晚。
相与:相伴。
[]:诗的意象构成中景与意会,全在一偶然无心上。“采菊”二句所表达的都是偶然之兴味,东篱有菊,偶然采之;而南山之见,亦是偶尔凑趣;山且无意而见,菊岂有意而采?山中飞鸟,为日夕而归;但其归也,适值吾见南山之时,此亦偶凑之趣也。这其中的“真意”,乃千圣不传之秘,即使道书千卷,佛经万页,也不能道尽其中奥妙,所以只好“欲辨已忘言”不了了之。这种偶然的情趣,偶然无心的情与景会,正是诗人生命自我敞亮之时其空明无碍的本真之境的无意识投射。大隐隐于市,真正宁静的心境,不是自然造就的,而是陶渊明的心境的外化。
[]:叶梦得《石林诗话》:晋人多言饮酒,有至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酒。盖时方艰难,人各罹祸,惟托于醉,可以粗远世故。
谭元春《古诗归》:妙在题是饮酒,只当感遇诗、杂诗,所以为远。
黄文焕《陶诗析义》:陶诗凡数首相连者,章法必深于布置。《饮酒》二十首尤为淋漓变化,义多对竖,意则环应。
康发祥:《饮酒》诗,昌黎谓其有托而逃,盖靖节退归后,世变日甚,故得酒必尽醉。其卒章曰:“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观此二语,则以醉而逃世网,洵可知也。
山居秋暝王维[唐]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空旷的群山沐浴了一场新雨,夜晚降临使人感到已是初秋。
皎皎明月从松隙间洒下清光,清清泉水在山石上淙淙淌流。
竹林喧响知是洗衣姑娘归来,莲叶轻摇想是上游荡下轻舟。
春日的芳菲不妨任随它消歇,秋天的山中王孙自可以久留。
[]:暝(míng):日落,天色将晚。
空山:空旷,空寂的山野。
新:刚刚。
清泉石上流:写的正是雨后的景色。
竹喧:竹林中笑语喧哗。喧:喧哗,这里指竹叶发出沙沙声响。
浣(huàn)女:洗衣服的姑娘。浣:洗涤衣物。
随意:任凭。
春芳:春天的花草。歇:消散,消失。
王孙:原指贵族子弟,后来也泛指隐居的人。
留:居。
「王孙自可留」句:反用淮南小山《招隐士》:「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的意思,王孙实亦自指。反映出无可无不可的襟怀。
[]:这首诗为山水名篇,于诗情画意之中寄托着诗人高洁的情怀和对理想境界的追求。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诗中明确写有浣女渔舟,诗人却下笔说是「空山」。这是因为山中树木繁茂,掩盖了人们活动的痕迹,正所谓「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鹿柴》)。由于这里人迹罕至,「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桃源行》),自然不知山中有人来了。「空山」两字点出此外有如世外桃源,山雨初霁,万物为之一新,又是初秋的傍晚,空气之清新,景色之美妙,可以想见。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天色已暝,却有皓月当空;群芳已谢,却有青松如盖。山泉清冽,淙淙流泻于山石之上,有如一条洁白无瑕的素练,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生动表现了幽清明净的自然美。王维的《济上四贤咏》曾经赞叹两位贤士的高尚情操,谓其「息阴无恶木,饮水必清源」。诗人自己也是这种心志高洁的人,他曾说:「宁息野树林,宁饮涧水流,不用坐梁肉,崎岖见王侯。」(《献始兴公》)这月下青松和石上清泉,正是他所追求的理想境界。这两句写景如画,随意洒脱,毫不着力。像这样又动人又自然的写景,达到了艺术上炉火纯青的地步,的确非一般人所能学到。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竹林里传来了一阵阵歌声笑语,那是一些天真无邪的姑娘洗罢衣服笑逐着归来了;亭亭玉立的荷叶纷纷向两旁披分,掀翻了无数珍珠般晶莹的水珠,那是顺流而下的渔舟划破了荷塘月色的宁静。在这青松明月之下,在这翠竹青莲之中,生活着这样无忧无虑、勤劳善良的人们。这纯洁美好的生活图景,反映了诗人过安静纯朴生活的理想,同时也从反面衬托出他对污浊官场的厌恶。这两句写的很有技巧,而用笔不露痕迹,使人不觉其巧。诗人先写「竹喧」「莲动」,因为浣女隐在竹林之中,渔舟被莲叶遮蔽,起初未见,等到听到竹林喧声,看到莲叶纷披,才发现浣女、莲舟。这样写更富有真情实感,更富有诗意。
诗的中间两联同是写景,而各有侧重。颔联侧重写物,以物芳而明志洁;颈联侧重写人,以人和而望政通。同时,二者又互为补充,泉水、青松、翠竹、青莲,可以说都是诗人高尚情操的写照,都是诗人理想境界的环境烘托。
既然诗人是那样地高洁,而他在那貌似「空山」之中又找到了一个称心的世外桃源,所以就情不自禁地说:「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本来,《楚辞·招隐士》说:「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诗人的体会恰好相反,他觉得「山中」比「朝中」好,洁净纯朴,可以远离官场而洁身自好,所以就决然归隐了。
这首诗一个重要的艺术手法,是以自然美来表现诗人的人格美和一种理想中的社会之美。表面看来,这首诗只是用「赋」的方法模山范水,对景物作细致感人的刻画,实际上通篇都是比兴。诗人通过对山水的描绘寄慨言志,含蕴丰富,耐人寻味。
[]:《王孟诗评》:总无可点,自是好。
《增订评注唐诗正声》:郭云:色韵清绝。
《唐诗归》:谭云:说偈(「明月」二句下)。钟云:「竹暄」、「莲动」细极!静极!
《唐诗解》:雅淡中有致趣。结用楚辞化。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珽曰:月从松间照来,泉由石上流出,极清极淡,所谓洞口胡麻,非复俗指可染者。「浣女」、「渔舟」,秋晚情景;「归」字、「下」字,句眼大妙;而「喧」、「动」二字属之「竹」、「莲」,更奇入神。
《唐诗评选》:凡使皆新,此右丞之似储者。颔联同用,力求切押。
《唐诗矩》:尾联见意格。右丞本从工丽入,晚岁加以平淡,遂到天成,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此非复食烟火人能道者。今人不察其渐老渐熟乃造平淡之故,一落笔便想作此等语,以为吾以王、孟为宗,其流弊可胜道哉!
《历代诗法》:天光工影,无复人工。
《唐贤三昧集笺注》:写景太多,非其至者。顾云:翻案「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句,谓岂必春草思归。「随意」字着「秋」,「留」字着「山居」,澹适。
《说诗晬语》:中二联不宜纯乎写景。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景象虽工,讵为模楷?
《茧斋诗谈》:「空山」两句,起法高洁,带得通篇俱好。
《闻鹤轩初盛唐近体读本》:陈德公曰:三四极直置,而清寒欲溢,遂使起二句顿增生致,不见为率。五六加婉琢矣。评:三四佳在景耳,景佳则语虽率直,不伤于浅。然人人有此景。人人不能言之,以是知修辞之不可废也。梅坤承曰:语语作致,三四是其自然本色。
《唐贤清雅集》:语气若不经意,看其结体下字何等老洁,切勿顺口读过。
《唐诗合选详解》:王翼云曰:前是写山居秋瞑之景,后入事言情,而不欲仕宦之意可见。
《唐宋诗举要》:随意挥写,得大自在。
绝句四首(其三)杜甫[唐]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黄鹂在新绿的柳条间叫着春天,成双作对好喜庆;白鹭排成行迎着春风飞上青天,队列整齐真优美。那西岭的雪峰啊,像一幅美丽的画嵌在窗框里;这门前的航船啊,竟是从万里之外的东吴而来。
[]:黄鹂:黄莺。
白鹭:鹭鸶,羽毛纯白,能高飞。
窗含。是说由窗往外望西岭,好似嵌在窗框中,故曰窗含。
西岭:即成都西南的岷山,其雪常年不化,故云千秋雪。这是想象之词。
东吴:指长江下游的江苏一带。成都水路通长江,故云长江万里船。
[]:这组诗一开始写草堂的春色,情绪是陶然的;而随着视线的游移、景物的转换、江船的出现,触动了他的乡情,四句景语完整表现了诗人这种复杂细致的内心思想活动。此诗两两对杖,写法非常精致考究,读起来却一点儿也不觉得雕琢,十分自然流畅。把读者由眼前景观引向广远的空间和悠长的时间之中,引入对历史和人生的哲思理趣之中。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黄鹂、翠柳显出活泼的气氛,白鹭、青天给人以平静、安适的感觉。“鸣”字表现了鸟儿的怡然自得。“上”字表现出白鹭的悠然飘逸。黄、翠、白、青,色泽交错,展示了春天的明媚景色,也传达出诗人欢快自在的心情。诗句有声有色,意境优美,对仗工整。一个“含”字,表明诗人是凭窗远眺,此景仿佛是嵌在窗框中的一幅图画。这两句表现出诗人心情的舒畅和喜悦。“西岭”,即成都西南的岷山,其雪常年不化,故云“千秋雪”。“东吴”,三国时孙权在今江苏南京定都建国,国号为吴,也称东吴。这里借指长江下游的江南地区。“千秋雪”言时间之久,“万里船”言空间之广。诗人身在草堂,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胸襟何等开阔!这两句也是全诗的点睛之笔,境界开阔,情志高远。在空间和时间两个方面拓宽了广度,使得全诗的立意一下子卓尔不群,既有杜诗一贯的深沉厚重,又舒畅开阔,实为千古名句。
苏轼曾经说过:“少陵翰墨无形画”。此诗就像一幅绚丽生动的山水条幅:黄鹂、翠柳、白鹭、青天、江水、雪山,色调淡雅和谐,图象有动有静。画的中心是几棵翠绿的垂柳,黄莺儿在枝头婉转歌唱;画的上半部是青湛湛的天,一行白鹭映于碧空;远处高山明灭可睹,遥望峰巅犹是经年不化的积雪;近处露出半边茅屋,门前一条大河,水面停泊着远方来的船只。从颜色和线条看,作者把两笔鹅黄点染在一片翠绿之中,在青淡的空间斜勾出一条白线。点线面有机结合,色彩鲜明而又和谐。诗人身在草堂,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胸次开阔,出语雄健。全诗对仗精工,着色鲜丽,动静结合,声形兼俱,每句诗都是一幅画,又宛然组成一幅咫尺万里的壮阔山水画卷。
[]:程大昌《演繁露》(卷四)云:诗思丰狭,自其胸中来。若思同而句韵殊者,皆象其人,不可强求也。张祜送人游云南,固尝张大其境矣,曰“江连万里海,峡入一条天”。至老杜则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又曰“路经滟灏双蓬鬓,天入沧浪钓舟”,以较祜语,雄伟而又优裕矣。
《漫叟诗话》:诗中有拙句,不失为奇作。若……子美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之类是也。
《高斋诗话》:子美诗云:“两个黄鹂鸣翠柳,……门泊东吴万里船。”东坡《题真州范氏溪堂诗》云:“白水满时双鹭下,绿槐高处一蝉吟。酒醒门外三竿日,卧看溪南十亩阴。”盖用杜老诗意也。
曾季狸《艇斋诗话》:韩子苍云,老杜“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古人用颜色字,亦须配得相当方用,“翠”上方见得“黄”、“青”上方见得“白”、此说有理。
范季随《陵阳先生室中语》:杜少陵诗云:“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王维诗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极尽写物之工。
杨慎《升庵诗话》:绝句四句皆对,杜工部“两个黄鹂”一首是也,然不相连属,即是律中四句也。绝句者,一句一绝,起于《四时咏》:"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孤松”是也。或以为陶渊明诗,非。杜诗“两个黄鹂鸣翠柳”实祖之。
胡应麟《诗薮》:杜之律,李之绝,皆天授神诣。然杜以律为绝,如“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等句,本七言律壮语,而以为绝句,则断锦裂缯类也。李以绝为律,如“十月吴山晓,梅花落敬亭”等句,本五言绝妙境,而以为律诗,则骈拇枝指类也。
《夷白斋诗话》:长江万里,人言出于岷山,而不知元从雪山万壑中来。山亘三千余里,特起三峰。其上高寒多积雪,朝日曜之,远望日光若银海。杜子美草堂正当其胜处。其诗曰:“窗含西岭千秋雪”。
浦起龙《读杜心解》:“上兴下赋,意本一贯,注家以四景释之,浅矣”。
《杜臆》:此四诗盖作于入居草堂之后,拟客居此以终老,而自叙情事如此。其三,是自适语。草堂多竹树,境亦超旷,故鸟鸣鹭飞,与物俱适,窗对西山,古雪相映,对之不厌,此与拄笏看爽气者同趣。门泊吴船,即公诗“平生江海心,夙昔具扁舟”是也。公盖尝思吴,今安则可居,乱则可去,去亦不恶,何适如之!
《唐宋诗醇》:虽非正格,自是绝唱。
杨伦《杜诗镜铨》卷十二:此皆就所见掇拾成诗,亦漫兴之类。所谓漫兴,就是触景生情,随遇所感,似漫不经心也。
咸阳城东楼许浑[唐]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
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登上百尺高楼,引我万里乡愁。芦苇杨柳丛生,好似家乡沙洲。
乌云刚刚浮起在溪水边上,夕阳已经沉落楼阁后面。山雨卽将来临,满楼风声飒飒。
秦汉宫苑,一片荒凉。鸟儿落入乱草之中,秋蝉鸣叫枯黄葉间。
行人莫问当年繁华盛事,都城依旧,只见渭水不停东流。
[]:咸阳城东楼:一作「咸阳城西楼晚眺」,一作「西门」。
咸阳:今属陕西。咸阳旧城在西安市西北,汉时称长安,秦汉两朝在此建都。隋朝时向东南移二十城建新城,卽唐京师长安。唐代咸阳城隔渭水与新都长安相望。
蒹葭:芦苇一类的水草。蒹,荻;葭,芦。
汀洲:水边之地为汀、水中之地为洲,这里指代诗人在江南的故乡。
「溪云初起日沉阁」句:此句下作者自注:「南近磻溪,西对慈福寺阁。」溪,指磻溪;阁,指慈福寺。
「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句:夕照下,飞鸟下落至长着绿草的秦苑中,秋蝉也在挂着黄叶的汉宫中鸣叫着。
当年:一作「前朝」。
行人:过客。泛指古往今来征人游子,也包括作者在内。
故国:指秦汉故都咸阳。
东来:渭水自东边而来。
「故国东来渭水流」:一作「渭水寒声昼夜流」、一作「渭水寒光昼夜流」。
[]:此诗首联扣题,抒情写景。「蒹葭」,暗用《诗经·国风·秦风·蒹葭》的诗意,表思念心绪。诗人一登上咸阳高高的城楼,向南望去,远处烟笼蒹葭,雾罩杨柳,很像长江中的汀洲。诗人游宦长安,远离家乡,一旦登临,思乡之情涌上心头。蒹葭杨柳,居然略类江南。万里之愁,正以乡思为始:「一上」表明触发诗人情感时间之短瞬,「万里」则极言愁思空间之迢遥广大,一个「愁」字,奠定了全诗的基调。笔触低沉,景致凄迷,触景生情,苍凉伤感的情怀落笔卽出,意远而势雄。
颔联写晚眺远景,寓意深远。诗人傍晚登上城楼,只见磻溪罩云,暮色苍茫,一轮红日渐薄远山,夕阳与慈福寺阁姿影相叠,彷彿靠近寺阁而落。就在这夕照图初展丽景之际,蓦然凉风突起,咸阳西楼顿时沐浴在凄风之中,一场山雨眼看就要到了。这是对自然景物的临摹,也是对唐王朝日薄西山,危机四伏的没落局势的形象化勾画,它淋漓尽致而又形象入神地传出了诗人「万里愁」的真实原因。云起日沉,雨来风满,动感分明;「风为雨头」,含蕴深刻。此联常用来比喻重大事件发生前的紧张气氛,是千古传咏的名句。
颈联写晚眺近景,虚实结合:山雨将到,鸟雀仓惶逃入遍地绿芜、秋蝉悲鸣躲在黄叶高林,这些是诗人眼前的实景。但早已荡然无存的「秦苑」「汉宫」又给人无尽的联想——禁苑深宫,而今绿芜遍地,黄叶满林;唯有鸟雀和虫鸣,不识兴亡,依然如故。历史的演进,王朝的更替,世事的变化沧桑,把诗人的愁怨从「万里」推向「千古」,以实景叠合虚景,吊古之情油然而生。
尾联作结,融情于景。诗人最后感慨道:羁旅过客还是不要索问当年秦汉兴亡之事吧!我这次来故国咸阳,连遗址都寻不着,只有渭水还像昔日一样长流不止而已。「莫问」二字,并非劝诫之辞,实乃令人思索之语,它让读者从悲凉颓败的自然景物中钩沉历史的教训;一个「流」字,则暗示出颓势难救的痛惜之情。渭水无语东流的景象中,融铸着诗人相思的忧愁和感古伤今的悲凉,委婉含蓄,令人伤感。
[]:《瀛奎律髓》:一作「行人莫问前朝事,渭水寒光昼夜流」。尾句合用此十四字为佳。中四句与前诗(按指《骊山》诗)一同、皆装景而已。
《批点唐音》:此篇虽亦稍急,然下句均停,初学可入?
《唐诗镜》:《凌歊台》、《咸阳城东楼》,三四俱作仄调,以取轻俊,此其病与盛唐人好雄浑同。雄浑则气易不清,轻俊则格多不正,诗家要道,雅时中正,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弼列为四实体。周珽曰:创识由眼锐,创局由腕活。可怪读唐律者,多横据「晚唐」二字在胸,致使用晦辈此等诗便用卑调概视,吹毛索瘢,徒烦饶舌。
《删订唐诗解》:吴昌祺曰:拗句最为有致,然当时长安何至如此?诗人语多太过也。
《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仲晦,东吴人。蒹葭杨柳、生性长习,醉中梦中,不忘失也。无端越在万里,久矣形神不亲。今日独上高城,忽地惊心入眼。二句七字,神理写绝。不知是咸阳西门,真有此景?不知是高城晚眺,忽地游魂?三四极写独上「独」字之苦,言云起日沉,雨来风满,如此怕杀人之十四字中,却是万里外之一人,独立城头,可哭也!二句只是一景,有人乃言山雨句胜于溪云句,一何可笑(前四句下)。秦苑也,秦人其何在?吾徒见鸟下耳,然而日又夕矣。汉宫也,汉人其何在?吾徒闻蝉鸣耳,然而叶又黄矣。孔子曰: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今人问前人,后人且将问今人,后人又复问后人,人生之暂如斯,而我优羁万里耶(后四句下)?
《五朝诗善鸣集》:此等诗是最上乘。
《唐诗快》:如此凭吊,亦何可少!
《东岩草堂评订唐诗鼓吹》:朱东岩曰:许公,吴人也。蒹葭杨梆,习见有素,怀想已深。无端于千里之外,独上高楼,忽地惊心入眼,人可愁也。三四皆晚眺时景色,亦皆晚眺时愁思,云初起,日沉阁,雨欲来,风满楼,如此光景,高城晚眺,见之大可怕人也。「秦苑」、「汉宫」俱切咸阳……下一「夕」字、「秋」字,景况倍觉凄凉,感时怀古之意,岂能已乎!
《唐诗摘钞》:首尾全是思乡,却插入五六七三句纵横出入,全不碍手,唯老杜有此笔力。许,润州人,润州水乡,故有「似汀洲」语,犹言无端登水阁,有处似家山也。此时愁绪正在开里,况云起雨来,是增一倍凄切也。五六则尽其晚眺所至而极言之。
《唐三体诗评》:惨淡满目、晚唐所处之会然也。
《初白庵诗评》:吾于或《丁卯集》中只取「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二语工于写景,而无板重之嫌。
《分甘馀话》:唐人拗体律诗……其一出句拗第几字,则偶句亦拗第几字,抑扬抗坠,读之如一片宫商,如许深「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搂」是也。
《唐七律选》:只七字、写得到,惜上句景次不甚嘹亮,「楼」、「阁」杂出不妥。(「山雨欲来」句下)。
《唐诗成法》:次联名句,「阁」、「楼」相犯,又重楼字。唐人往往有之,终是一病,在今日则不可。
《唐诗别裁》:恐落吊古套语,少陵怀古诗,每章各有结束。
《一瓢诗话》:悠扬细腻之至。
《网师园唐诗笺》:荒凉如绘(「溪云初起」二句下)。卽其写景运笔,足使人爱不忍释。
《此木轩唐五言律七言律读本》:三四可匹赵「残星」、「长笛」一联。
《龙性堂诗话续集》:许浑「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刘沧「半夜秋风江色动,满山寒叶雨声来」,语意工妙相似,亦相敌。
《瀛奎律髓汇评》:冯班:清妙。何义门:五六言秦亡于赵高,汉衰于石显,今何乃兼之也?纪昀:若专摘此二句(按指「溪云初起」一联),原自不恶。
《唐贤小三昧集续集》:三四绘景生动,自是名句,但「楼」、「阁」二字作对,殊觉草草。
《历代诗法》:三四机神凑合。
《五七言今体诗钞》:「溪云」一联固警句,然必当是咸阳景色耶?大抵用晦诗,似先得句,而后加题附合者然,此其病也。
《精选五七言律耐吟集》:一片铿锵,如金铃千百齐鸣。
《诗境浅说》:七句因云起而日沉,为诗心所易到。下句善状骤雨欲来,风先雨至之景,可谓绝妙好词(「溪云初起」二句下)。
题临安邸林升[宋]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青山无尽楼阁连绵望不见头,西湖上的歌舞几时才能停休?
暖洋洋的香风吹得贵人如醉,简直是把杭州当成了那汴州。
[]:临安:南宋的都城,今浙江省杭州市。金人攻陷北宋首都汴京后,南宋统治者逃亡到南方,建都于临安。
邸(dǐ):旅店。
西湖:在浙江杭州城西。汉时称明圣湖、唐后始称西湖,为著名游览胜地。
几时休:什么时候停止。
熏(xūn):吹,用于温暖馥郁的风。
直:简直。
汴州:即汴京,北宋的都城,今河南省开封市。
[]:这是一首写在临安城一家旅店墙壁上,不但通过描写乐景来表哀情,使情感倍增,而且在深邃的审美境界中,蕴含着深沉的意蕴。同时,诗人以讽刺的语言中,不漏声色地揭露了“游人们”的反动本质,也由此表现出诗人的愤激之情。
诗的头句“山外青山楼外楼” ,诗人抓住临安城的特征——重重叠叠的青山,鳞次栉比的楼台。这样首先描写了祖国大好山河,起伏连绵的青山,楼阁接着一个,这是多么美好的自然。从诗歌创作来说,诗人描写山河的美好,表现出的是一种乐景。接着写到:“西湖歌舞几时休?”诗人面对国家的现实处境,触景伤情。这样美好的大好山河,却被金人占有。诗句中一个“休”字,不但暗示了诗人对现实社会处境的心痛,更为重要的是表现出诗人对当政者一味“休”战言和、不思收复中原失地、只求苟且偏安、一味纵情声色、寻欢作乐的愤慨之情。在诗人的心中,“西湖歌舞”正是消磨抗金斗志的淫靡歌舞。他此时是多么希望这样的歌舞快“休”了。这里,诗人运用反问手法,不但强化了自己的对这些当政者不思收复失地的愤激之情,也更加表现出诗人对国家命运的担忧而产生的忧伤之感。
后两句“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游人”在这里不能仅仅理解为一般游客,它是主要特指那些忘了国难,苟且偷安,寻欢作乐的南宋统治阶级。这句紧承上“西湖歌舞几时休”而来。诗人面对这不停的歌舞,看着这些“游人们”陶醉其中,不由得表现出自己的感慨之情。其中,“暖风”一语双关,在诗歌中,既指自然界的春风,又指社会上淫靡之风。在诗人看在,正是这股“暖风”把“游人”的头脑吹得如醉如迷,忘记了自己的国家正处于危难之中。其中的“熏”、“醉”两字用得很精妙。首先,一个“熏”字,暗示了那些歌舞场面的庞大与热闹,为“游人们”营造了靡靡之音的氛围。接着一个“醉”字,承接上一个“熏”字,把那些纵情声色的“游人们”的精神状态刻画得惟妙惟肖。一个“醉”字,留下了丰富的审美想象空间——“游人们”在这美好的“西湖”环境中的丑态。在这样的状态下,诗人为了进一步表现出“游人醉”,在结尾中写道:“直把杭州作汴州。”宋朝原来建都于汴梁,时已为金侵占。就是说,纸醉金迷中,这些“游人”们简直把杭州当成了故都汴州。这里,诗人不用“西湖”而用“杭州”是很有意义的。因为“西湖”虽在杭州,但说到“西湖”,美景之地,是游山玩水的最佳去处,而且也仅仅是杭州的一个景点。而诗人用“杭州”,就很好地与宋都“汴州”(“汴州”已经被金人占有)对照。在对照中,不但引出“汴州”这一特殊的、富有政治意义的名称,而且更有助于抒发诗人的情感——揭露那些“游人们”无视国家前途与命运,沉醉在醉生梦死、不顾国计民生的卑劣行为,同时,也表达诗人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深切忧虑,及其对统治者只求苟且偏安,对外屈膝投降的愤怒之情。
江雪柳宗元[唐]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所有的山,飞鸟全都断绝;所有的路,不见人影踪迹。
江上孤舟,渔翁披蓑戴笠;独自垂钓,不怕冰雪侵袭。
[]:绝:无,没有。
万径:虚指,指千万条路。
蓑笠(suō lì):蓑衣和斗笠。
[]:柳宗元笔下的山水诗有个显著的特点,那就是把客观境界写得比较幽僻,而诗人的主观的心情则显得比较寂寞,甚至有时不免过于孤独,过于冷清,不带一点人间烟火气。这首《江雪》正是这样,诗人只用了二十个字,就描绘了一幅幽静寒冷的画面:在下着大雪的江面上,一叶小舟,一个老渔翁,独自在寒冷的江心垂钓。诗人向读者展示的,是这样一些内容:天地之间是如此纯洁而寂静,一尘不染,万籁无声;渔翁的生活是如此清高,渔翁的性格是如此孤傲。其实,这正是柳宗元由于憎恨当时那个一天天在走下坡路的唐代社会而创造出来的一个幻想境界,比起陶渊明《桃花源记》里的人物,恐怕还要显得虚无缥缈,远离尘世。诗人所要具体描写的本极简单,不过是一条小船,一个穿蓑衣戴笠帽的老渔翁,在大雪的江面上钓鱼,如此而已。可是,为了突出主要的描写对象,诗人不惜用一半篇幅去描写它的背景,而且使这个背景尽量广大寥廓,几乎到了浩瀚无边的程度。背景越广大,主要的描写对象就越显得突出。首先,诗人用“千山”、“万径”这两个词,目的是为了给下面两句的“孤舟”和“独钓”的画面作陪衬。没有“千”、“万”两字,下面的“孤”、“独”两字也就平淡无奇,没有什么感染力了。其次,山上的鸟飞,路上的人踪,这本来是极平常的事,也是最一般化的形象。可是,诗人却把它们放在“千山”、“万径”的下面,再加上一个“绝”和一个“灭”字,这就把最常见的、最一般化的动态,一下子给变成极端的寂静、绝对的沉默,形成一种不平常的景象。因此,下面两句原来是属于静态的描写,由于摆在这种绝对幽静、绝对沉寂的背景之下,倒反而显得玲珑剔透,有了生气,在画面上浮动起来、活跃起来了。也可以这样说,前两句本来是陪衬的远景,照一般理解,只要勾勒个轮廓也就可以了,不必费很大气力去精雕细刻。可是,诗人却恰好不这样处理。这好像拍电影,用放大了多少倍的特写镜头,把属于背景范围的每一个角落都交代得、反映得一清二楚。写得越具体细致,就越显得概括夸张。而后面的两句,本来是诗人有心要突出描写的对象,结果却使用了远距离的镜头,反而把它缩小了多少倍,给读者一种空灵剔透、可见而不可即的感觉。只有这样写,才能表达作者所迫切希望展示给读者的那种摆脱世俗、超然物外的清高孤傲的思想感情。至于这种远距离感觉的形成,主要是作者把一个“雪”字放在全诗的最末尾,并且同“江”字连起来所产生的效果。
在这首诗里,笼罩一切、包罗一切的东西是雪,山上是雪,路上也是雪,而且“千山”、“万径”都是雪,才使得“鸟飞绝”、“人踪灭”。就连船篷上,渔翁的蓑笠上,当然也都是雪。可是作者并没有把这些景物同“雪”明显地联系在一起。相反,在这个画面里,只有江,只有江心。江,当然不会存雪,不会被雪盖住,而且即使雪下到江里,也立刻会变成水。然而作者却偏偏用了“寒江雪”三个字,把“江”和“雪”这两个关系最远的形象联系到一起,这就给人以一种比较空蒙、比较遥远、比较缩小了的感觉,这就形成了远距离的镜头。这就使得诗中主要描写的对象更集中、更灵巧、更突出。因为连江里都仿佛下满了雪,连不存雪的地方都充满了雪,这就把雪下得又大又密、又浓又厚的情形完全写出来了,把水天不分、上下苍茫一片的气氛也完全烘托出来了。至于上面再用一个“寒”字,固然是为了点明气候;但诗人的主观意图却是在想不动声色地写出渔翁的精神世界。试想,在这样一个寒冷寂静的环境里,那个老渔翁竟然不怕天冷,不怕雪大,忘掉了一切,专心地钓鱼,形体虽然孤独,性格却显得清高孤傲,甚至有点凛然不可侵犯似的。这个被幻化了的、美化了的渔翁形象,实际正是柳宗元本人的思想感情的寄托和写照。由此可见,这“寒江雪”三字正是“画龙点睛”之笔,它把全诗前后两部分有机地联系起来,不但形成了一幅凝炼概括的图景,也塑造了渔翁完整突出的形象。
用具体而细致的手法来摹写背景,用远距离画面来描写主要形象;精雕细琢和极度的夸张概括,错综地统一在一首诗里,是这首山水小诗独有的艺术特色。
[]:《东坡题跋》:柳子厚云:“千山鸟飞绝……”人性有隔也哉!殆天所赋,不可及也已。
《对床夜语》:唐人五言四句,除柳子厚《钓雪》一诗之外,极少佳者。
《归叟诗话》:郑谷雪诗云:“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此村学堂中语也,如柳子厚“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钧寒江雪”此信有格也哉,作诗者当以此为标准。
《唐诗品汇》:刘须溪云:得天趣,独由落句五字道尽矣。
《批点唐诗正声》:绝唱,雪景如在目前。
《增订评注唐诗正声》:好雪景,句句妙(末句下)。
《诗薮》:“千山鸟飞绝”二十字,骨力豪上,句格天成,然律以《辋川》诸作,便觉太闹。青莲“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浑雄之中,多少闲雅。
《而庵说唐诗》:余谓此诗乃子厚在贬时所作以自寓也。当此途穷日短,可以归矣,而犹依泊于此,岂为一官所系耶?一官无味如钓寒江之鱼,终亦无所得而已,余岂效此翁者哉!
《唐诗笺要》:柳州气骨迟重,故摹陶、韦不落浮佻。
《诗法易简录》:前二句不沾着“雪”字,而确是雪景,可称空灵,末句一点便足。阮亭论前人雪诗,于此诗尚有遗憾,甚矣诗之难也。
《古唐诗合解》:江寒而鱼伏,岂钓之可得?彼老翁独何为稳坐孤舟风雪中乎?世态寒冷,宦情孤冷,如钓寒江之鱼,终无所得。子厚以自寓也。
《唐诗三百首》:二十字可作二十层,却自一片,故奇。
《筱园诗话》:祖咏“终南阴岭秀”一绝,阮亭最所心赏,然不免气味凡近。柳子厚“千山鸟飞绝”一绝,笔意生峭,远胜祖咏之平,而阮翁反有微词,谓未免近俗。殆以人口熟诵而生厌心,非公论也。
《唐人绝句精华》:此诗读之便有寒意,故古今传诵不绝。
登鹳雀楼王之涣[唐]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夕阳依傍着西山慢慢地沉没,滔滔黄河朝着东海汹涌奔流。
若想把千里的风光景物看够, 那就要登上更高的一层城楼。
[]:鹳雀楼:古名鹳鹊楼,因时有鹳鹊栖其上而得名,其故址在永济市境内古蒲州城外西南的黄河岸边。《蒲州府志》记载:「(鹳雀楼)旧在郡城西南黄河中高阜处,时有鹳雀栖其上,遂名。」
白日:太阳。
依:依傍。
尽:消失。 这句话是说太阳依傍山峦沉落。
欲:想要得到某种东西或达到某种目的的愿望,但也有希望、想要的意思。
穷:尽,使达到极点。
千里目:眼界宽阔。
更:再。
[]:这首诗写诗人在登高望远中表现出来的不凡的胸襟抱负,反映了盛唐时期人们积极向上的进取精神。
前两句写所见。「白日依山尽」写山,「黄河入海流」写水。诗人遥望一轮落日向着楼前一望无际、连绵起伏的群山西沉,在视野的尽头冉冉而没;目送流经楼前下方的黄河奔腾咆哮、滚滚南来,又在远处折而东向,流归大海。诗人运用极其朴素、极其浅显的语言,既高度形象又高度概括地把进入广大视野的万里河山,收入短短十个字中,画面宽广辽远。
杜甫在《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中有「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两句,虽是论画,也可以用来论诗。王之涣的这两句写景诗就做到了缩万里于咫尺,使咫尺有万里之势。
后两句写所想。「欲穷千里目」,写诗人一种无止境探求的愿望,还想看得更远,看到目力所能达到的地方,唯一的办法就是要站得更高些,「更上一层楼」。从这后半首诗,可推知前半首写的可能是在第二层楼(非最高层)所见,而诗人还想进一步穷目力所及看尽远方景物,更登上了楼的顶层。在收尾处用一「楼」字,也起了点题作用,说明这是一首登楼诗。
诗句看来只是平铺直叙地写出了这一登楼的过程,但其含意深远,耐人探索。「千里」「一层」,都是虚数,是诗人想象中纵横两方面的空间。「欲穷」「更上」词语中包含了多少希望,多少憧憬。这两句诗发表议论,既别翻新意,出人意表,又与前两句写景诗承接得十分自然、十分紧密,从而把诗篇推引入更高的境界,向读者展示了更大的视野。也正因为如此,这两句包含朴素哲理的议论,成为了千古传诵的名句,也使得这首诗成为一首千古绝唱。
[]:《古今诗话》:河中府鹳雀楼,唐人留诗者极多,唯王之涣、李益、畅当诗最佳。
《唐诗解》:日没河流之景,未足称奇,穷目之观,更在高处。
《唐诗选》:玉遮曰:不明说「高」字,已自极高。
《唐诗训解》:结语天成,非可意撰。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敬曰:大豁眼界。
《唐诗摘钞》:空阔中无所不有,故雄浑而不疏寂。
《诗境浅说续编》:前一句写山河胜概,雄伟阔远,兼而有之,已如题之量;后二句复馀劲穿札。二十字中,有尺幅千里之势。
沈括《梦溪笔谈》:「河中府鹳雀楼三层,前瞻中条,下瞰大河。唐人留诗者甚多,惟李益、王之涣、畅当三首能壮其观」。这三首中,李益的诗是一首七律;王之涣、畅当的诗则是五绝,均题作《登鹳雀楼》。其中以王之涣的《登鹳雀楼》最为脍炙人口,畅当的诗境也很壮阔,不失为一首名作,但有王之涣的这首诗在前,比较之下,畅当之诗终输一筹,没有王诗有韵律、有激情,不得不让王诗独步千古。
饮湖上初晴后雨(其二)苏轼[宋]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晴天,西湖水波荡漾,在阳光照耀下,光彩熠熠,美极了。下雨时,远处的山笼罩在烟雨之中,时隐时现,眼前一片迷茫,这朦胧的景色也是非常漂亮的。如果把美丽的西湖比作美人西施,那么淡妆也好,浓妆也罢,总能很好地烘托出她的天生丽质和迷人神韵。
[]:潋滟:水波荡漾、波光闪动的样子。方好:正显得美。
空蒙:细雨迷蒙的样子。蒙,一作「蒙」。
亦:也。
奇:奇妙。
欲:可以;如果。
西子:即西施,春秋时代越国著名的美女。
总相宜:总是很合适,十分自然。
[]:诗的上半首既写了西湖的水光山色,也写了西湖的晴姿雨态。「水光潋滟晴方好」描写西湖晴天的水光: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西湖水波荡漾,波光闪闪,十分美丽。「山色空蒙雨亦奇」描写雨天的山色:在雨幕笼罩下,西湖周围的群山,迷迷茫茫,若有若无,非常奇妙。从第一首诗可知,这一天诗人陪着客人在西湖游宴终日,早晨阳光明艳,后来转阴,入暮后下起雨来。而在善于领略自然并对西湖有深厚感情的诗人眼中,无论是水是山,或晴或雨,都是美好奇妙的。从「晴方好」「雨亦奇」这一赞评,可以想见在不同天气下的湖山胜景,也可想见诗人即景挥毫时的兴会及其洒脱的性格、开阔的胸怀。上半首写的景是交换、对应之景,情是广泛、豪宕之情,情景交融,句间情景相对,西湖之美概写无余,诗人苏轼之情表现无遗。
下半首诗里,诗人没有紧承前两句,进一步运用他的写气图貌之笔来描绘湖山的晴光雨色,而是遗貌取神,只用一个既空灵又贴切的妙喻就传出了湖山的神韵。喻体和本体之间,除了从字面看,西湖与西子同有一个「西」字外,诗人的着眼点所在只是当前的西湖之美,在风神韵味上,与想象中的西施之美有其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相似之处。而正因西湖与西子都是其美在神,所以对西湖来说,晴也好,雨也好,对西子来说,淡妆也好,浓抹也好,都无改其美,而只能增添其美。对这个比喻,存在有两种相反的解说:一说认为诗人「是以晴天的西湖比淡妆的西子,以雨天的西湖比浓妆的西子」;一说认为诗人是「以晴天比浓妆,雨天比淡妆」。两说都各有所见,各有所据。但就才情横溢的诗人而言,这是妙手偶得的取神之喻,诗思偶到的神来之笔,只是一时心与景会,从西湖的美景联想到作为美的化身的西子,从西湖的「晴方好」「雨亦奇」,想象西子应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当其设喻之际、下笔之时,恐怕未必拘泥于晴与雨二者,何者指浓妆,何者指淡妆。欣赏这首诗时,如果一定要使浓妆、淡妆分属晴、雨,可能反而有损于比喻的完整性、诗思的空灵美。
[]:陈衍《宋诗精华录》:遂成为西湖定评。
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望庐山瀑布李白[唐]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太阳照耀香炉峰生出袅袅紫烟,远远望去瀑布像长河悬挂山前。
仿佛三千尺水流飞奔直冲而下,莫非是银河从九天垂落山崖间。
[]:“日照”二句:一作“庐山上与星斗连,日照香炉生紫烟”。香炉:指香炉峰。紫烟:指日光透过云雾,远望如紫色的烟云。孟浩然《彭蠡湖中望庐山》:“香炉初上日,瀑布喷成虹。”遥看:从远处看。挂:悬挂。前川:一作“长川”。川:河流,这里指瀑布。
直:笔直。三千尺:形容山高。这里是夸张的说法,不是实指。
疑:怀疑。银河:古人指银河系构成的带状星群。九天:极言天高。古人认为天有九重,九天是天的最高层,九重天,即天空最高处。一作“半天”。此句极言瀑布落差之大。
[]:这是诗人李白五十岁左右隐居庐山时写的一首风景诗。这首诗形象地描绘了庐山瀑布雄奇壮丽的景色,反映了诗人对祖国大好河山的无限热爱。   首句“日照香炉生紫烟”。“香炉”是指庐山的香炉峰。此峰在庐山西北,形状尖圆,像座香炉。由于瀑布飞泻,水气蒸腾而上,在丽日照耀下,仿佛有座顶天立地的香炉冉冉升起了团团紫烟。一个“生”字把烟云冉冉上升的景象写活了。此句为瀑布设置了雄奇的背景,也为下文直接描写瀑布渲染了气氛。
次句“遥看瀑布挂前川”。“遥看瀑布”四字照应了题目《望庐山瀑布》。“挂前川” 是说瀑布像一条巨大的白练从悬崖直挂到前面的河流上。“挂”字化动为静,维纱维肖地写出遥望中的瀑布。
诗的前两句从大处着笔,概写望中全景:山顶紫烟缭绕,山间白练悬挂,山下激流奔腾,构成一幅绚丽壮美的图景。
第三句“飞流直下三千尺”是从近处细致地描写瀑布。“飞流”表现瀑布凌空而出,喷涌飞泻。“直下”既写出岩壁的陡峭,又写出水流之急。“三千尺”极力夸张,写山的高峻。
这样写诗人觉得还没把瀑布的雄奇气势表现得淋漓尽致,于是接着又写上一句“疑是银河落九天”。说这“飞流直下”的瀑布,使人怀疑是银河从九天倾泻下来。一个“疑”,用得空灵活泼,若真若幻,引人遐想,增添了瀑布的神奇色彩。
这首诗极其成功地运用了比喻、夸张和想象,构思奇特,语言生动形象、洗炼明快。苏东坡十分赞赏这首诗,说“帝遣银河一脉垂,古来唯有谪仙词”。“谪仙”就是李白。《望庐山瀑布》的确是状物写景和抒情的范例。
[]: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四:然余谓太白前篇古诗云:“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磊落清壮,语简而意尽,优于绝句多矣。
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二:徐凝《瀑布》诗云:“千古犹疑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或谓乐天有赛不得之语,独未见李白诗耳。李白《望庐山瀑布》诗云:“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故东坡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以余观之,银河一派,犹涉比类,未若白前篇云:“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凿空道出,为可喜也。
元韦居安《梅磵诗话》:李太白《庐山瀑布》诗有“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二句“语简意足,优于绝句,真古今绝唱”,“非历览此景,不足以见诗之妙”。……有“疑是银河落九天”句,东坡尝称美之。
明高棅《唐诗品汇》:奇夐不复可道。又云:以为银河,犹未免俗耳。
清高宗敕编《唐宋诗醇》:苏轼曰:仆初入庐山,有陈令举《庐山记》见示者,且行且读,见其中有徐凝和李白诗,不觉失笑。开元寺主求诗,为作一绝,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为徐凝洗恶诗。”
清宋宗元《网师园唐诗笺》:非身历其境者不能道。
凉州词二首 · 其一王翰(子羽)[唐]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酒筵上甘醇的葡萄美酒盛满在精美的夜光杯之中,歌伎们弹奏起急促欢快的琵琶声助兴催饮,想到即将跨马奔赴沙场杀敌报国,战士们个个豪情满怀。今日一定要一醉方休,即使醉倒在战场上又何妨?此次出征为国效力,本来就打算马革裹尸,没有准备活着回来。
[]:凉州词:唐乐府名,属《近代曲辞》,是《凉州曲》的唱词,盛唐时流行的一种曲调名。凉州词:王翰写有《凉州词》两首,慷慨悲壮,广为流传。而这首《凉州词》被明代王世贞推为唐代七绝的压卷之作。
夜光杯:用白玉制成的酒杯,光可照明,这里指华贵而精美的酒杯。据《海内十洲记》所载,为周穆王时西胡所献之宝。
琵琶:这里指作战时用来发出号角的声音时用的。
催:催人出征;也有人解作鸣奏助兴。
沙场:平坦空旷的沙地,古时多指战场。
[]:诗人以饱蘸激情的笔触,用铿锵激越的音调,奇丽耀眼的词语,定下这开篇的第一句。“葡萄美酒夜光杯”,犹如突然间拉开帷幕,在人们的眼前展现出五光十色、琳琅满目、酒香四溢的盛大筵席。这景象使人惊喜,使人兴奋,为全诗的抒情创造了气氛,定下了基调。
第二句开头的“欲饮”二字,渲染出这美酒佳肴盛宴的不凡的诱人魅力,表现出将士们那种豪爽开朗的性格。正在大家“欲饮”未得之时,乐队奏起了琵琶,酒宴开始了,那急促欢快的旋律,象是在催促将士们举杯痛饮,使已经热烈的气氛顿时沸腾起来。这句诗改变了七字句习用的音节,采取上二下五的句法,更增强了它的感染力。这里的“催字”,有人说是催出发,和下文似乎难以贯通。有人解释为:催尽管催,饮还是照饮。这也不切合将士们豪放俊爽的精神状态。“马上”二字,往往又使人联想到“出发”,其实在西域胡人中,琵琶本来就是骑在马上弹奏的。“琵琶马上催”,是着意渲染一种欢快宴饮的场面。
诗的三、四句是写筵席上的畅饮和劝酒。过去曾有人认为这两句“作旷达语,倍觉悲痛”。还有人说:“故作豪饮之词,然悲感已极”。话虽不同,但都离不开一个“悲”字。后来更有用低沉、悲凉、感伤、反战等等词语来概括这首诗的思想感情的,依据也是三四两句,特别是末句。“古来征战几人回”,显然是一种夸张的说法。清代施补华说这两句诗:“作悲伤语读便浅,作谐谑语读便妙,在学人领悟。”(《岘佣说诗》)之所以说“作悲伤语读便浅”,是因为它不是在宣扬战争的可怕,也不是表现对戎马生涯的厌恶,更不是对生命不保的哀叹。回过头去看看那欢宴的场面:耳听着阵阵欢快、激越的琵琶声,将士们真是兴致飞扬,你斟我酌,一阵痛饮之后,便醉意微微了。也许有人想放杯了吧,这时座中便有人高叫:怕什么,醉就醉吧,就是醉卧沙场,也请诸位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可见这三、四两句正是席间的劝酒之词,而并不是什么悲伤之情,它虽有几分“谐谑”,却也为尽情酣醉寻得了最具有环境和性格特征的“理由”。“醉卧沙场”,表现出来的不仅是豪放、开朗、兴奋的感情,而且还有着视死如归的勇气,这和豪华的筵席所显示的热烈气氛是一致的。这是一个欢乐的盛宴,那场面和意境决不是一两个人在那儿浅斟低酌,借酒浇愁。它那明快的语言、跳动跌宕的节奏所反映出来的情绪是奔放的,狂热的;它展现出的是一种激动和向往的艺术魅力,这正是盛唐边塞诗的特色。
也有人认为全诗抒发的是反战的哀怨,所揭露的是自有战争以来生还者极少的悲惨事实,却出以豪迈旷达之笔,表现了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情绪,这就使人透过这种貌似豪放旷达的胸怀,更加看清了军人们心灵深处的忧伤与幻灭。
[]:《唐诗绝句类选》:语意远,乃得隽永。
《唐诗直解》:悲慨在“醉卧”二字。
《艺苑卮言》:“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用意工妙至此,可谓绝唱矣。惜为前二句所累,筋骨毕露,令人厌憎。“葡萄美酒”一绝,便是无瑕之璧。盛唐地位不凡乃尔。
《增订唐诗摘钞》:诗意在末句,而以饮酒引之,沉痛语也。若以豪饮解之,则人人所知,非古人之意。
《而庵说唐诗》:此诗妙绝,无人不知,若非细细寻其金针,其妙亦不可得而见。……若论顿挫,“葡萄美酒”一顿,“夜光杯”一顿,“欲饮”一顿,“琵琶马上催”一顿,“醉卧沙场”一顿,“君莫笑”一顿,凡六顿,“古来征战几人回”则方挫去。夫顿处皆截,挫处皆连,顿多挫少,唐人得意乃在此。
《唐诗别裁》:故作豪饮旷达之词,而悲感已极。杨仲弘论绝句,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盛唐多与此合。
《诗法易简录》:“君莫笑”三字喝末句有力。
《唐人万首绝句选评》:气格俱胜,盛唐绝作。
山行杜牧[唐]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山,在那白云深处,居然还有人家。
停下车来,是因为喜爱这深秋枫林晚景。枫叶秋霜染过,艳比二月春花。
[]:山行:在山中行走。
远上:登上远处的。
寒山:深秋季节的山。
石径:石子的小路。
斜(xié,旧读xiá):倾斜。
生:另有版本作“深”(“深”可理解为在云雾缭绕的的深处;“生”可理解为在形成白云的地方)。此处学术界一直存在争议,清康熙陈梦雷编辑《古今图书集成》作“白云深处有人家”。明万历赵宦光刊本,宋洪迈编《万首唐人绝句》作"白云深处有人家"。清乾隆《四库全书》收入的两种版本都有,例如明高棅编《唐诗品汇》和《御定全唐诗》作"白云深处有人家",而宋洪迈编《万首唐人绝句》作“白云生处有人家”。当代有些课本中本诗也从原来的"白云深处有人家“修改为"白云生处有人家”,并于注释处说明“‘生处’一作‘深处’”(考试时应以使用的课本为准)。94年版教育部重编国语辞典作“白云深处有人家”。
坐:因为。
霜叶:枫树的叶子经深秋寒霜之后变成了红色。
枫林晚:傍晚时的枫树林。
[]:这首诗描绘的是秋之色,展现出一幅动人的山林秋色图。诗里写了山路、人家、白云、红叶,构成一幅和谐统一的画面。这些景物不是并列的处于同等地位,而是有机地联系在一起,有主有从,有的处于画面的中心,有的则处于陪衬地位。简单来说,前三句是宾,第四句是主,前三句是为第四句描绘背景、创造气氛,起铺垫和烘托作用的。
“远上寒山石径斜”,写山,写山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蜿蜓伸向山头。“远”字写出了山路的绵长,“斜”字与“上”字呼应,写出了高而缓的山势。
“白云深处有人家”,写云,写人家。诗人的目光顺着这条山路一直向上望去,在白云飘浮的地方,有几处山石砌成的石屋石墙。这里的“人家”照应了上句的“石径”,—这一条山间小路,就是那几户人家上上下下的通道。这样就把两种景物有机地联系在一起了。有白云缭绕,说明山很高。诗人用横云断岭的手法,让这片片白云遮住读者的视线,却给人留下了想象的空间:在那白云之上,云外有山,一定会有另一种景色。
对这些景物,诗人只是在作客观的描述。虽然用了一个“寒”字,也只是为了逗出下文的“晚”字和“霜”字,并不表现诗人的感情倾向。它毕竟还只是在为后面的描写蓄势—勾勒枫林所在的环境。
“停车坐爱枫林晚”便不同了,倾向性已经很鲜明,很强烈了。那山路、白云、人家都没有使诗人动心,这枫林晚景却使得他惊喜之情难以抑制。为了要停下来领略这山林风光,竟然顾不得驱车赶路。这句中的“晚”字用得无比精妙,它蕴含多层意思:(1)点明前两句是白天所见,后两句则是傍晚之景。(2)因为傍晚才有夕照,绚丽的晚霞和红艳的枫叶互相辉映,枫林才格外美丽。(3)诗人流连忘返,到了傍晚,还舍不得登车离去,足见他对红叶喜爱之极。(4)因为停车甚久,观察入微,才能悟出第四句“霜叶红于二月花”这样富有理趣的警句。
前两句所写的景物已经很美,但诗人爱的却是枫林。通过前后映衬,已经为描写枫林铺平垫稳,蓄势已足,于是水到渠成,引出了第四句,点明喜爱枫林的原因。“霜叶红于二月花”,把第三句补足,一片深秋枫林美景具体展现出来了。诗人惊喜地发现在夕晖晚照下,枫叶流丹,层林如染,真是满山云锦,如烁彩霞,它比江南二月的春花还要火红,还要艳丽。难能可贵的是,诗人通过这一片红色,看到了秋天象春天一样的生命力使秋天的山林呈现一种热烈的、生机勃勃的景象。
诗人没有象一般封建文人那样,在秋季到来的时候,哀伤叹息,他歌颂的是大自然的秋色美,体现出了豪爽向上的精神,有一种英爽俊拔之气拂拂笔端,表现了诗人的才气,也表现了诗人的见地。这是一首秋色的赞歌。
第四句是全诗的中心,是诗人浓墨重彩、凝聚笔力写出来的。不仅前两句疏淡的景致成了这艳丽秋色的衬托,即使“停车坐爱枫林晚”一句,看似抒情叙事,实际上也起着写景衬托的作用:那停车而望、陶然而醉的诗人,也成了景色的一部分,有了这种景象,才更显出秋色的迷人。而一笔重写之后,戛然便止,又显得情韵悠扬,余味无穷。
全诗构思新颖,布局精巧,于萧瑟秋风中摄取绚丽秋色,与春光争胜,令人赏心悦目,精神发越。兼之语言明畅,音韵和谐。
[]:《归田诗话》:予为童子时,十月朝从诸长上拜南山先垄,行石磴间,红叶交坠。先伯元范诵杜牧之“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之句……至今每见红叶与飞落,辄思之。
《唐诗归折衷》:唐云:妙在冷落中寻出佳景。
《唐三体诗评》:“白云”即是炊烟,已起“晚”字;“白”、“红”二字,又相映发。“有人家”三字下反接“停车”,“爱”字方有力。
《碛砂唐诗》:敏曰:味此诗,似与“老马反为驹,不顾其后”之语同义。
《唐诗摘钞》:次句承上“远”字说,此未上时所见。三四则既上之景。诗中有画,此秋山行旅图也。
《唐诗笺注》:“霜叶红于二月花”,真名句。诗写山行,景色幽邃,而致也豪荡。
《历代诗法》:结句写得秋光绚烂。
《诗境浅说续编》:诗人之咏及红叶者多矣,如“林间暖酒烧红叶”、“红树青山好放船”等句,尤脍炙词坛,播诸图画。唯杜牧诗专赏其色之艳。谓胜于春花。当风劲霜严之际,独绚秋光,红黄绀紫,诸色咸备,笼山络野,春花无此大观,宜司勋特赏于艳李秾桃外也。
《唐人绝句精华》:读此可见诗人高怀逸致。霜叶胜花,常人所不易道出者。一经诗人道出,便留诵千口矣。
山中杂诗吴均[南北朝]

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
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

[]:山与天相接的地方缭绕着阵阵云烟,
从竹林的缝隙里看洒落下余晖的夕阳。
鸟儿欢快地向房檐上飞去,
洁白的云儿竟然从窗户里轻轻地飘了出来。
[]:山际:山边;山与天相接的地方。
烟:指山里面的雾气。
竹中:竹林丛中。
窥(kuī):从缝隙中看。
檐(yán):房檐。
这句是说山上的房屋地势很高,所以云从窗户里面穿进穿出。
[]:这首小诗经单纯白描的手法,展现出了一片山村的景象,俨然是一幅绝妙的写生画。用以形成一种特殊的环境,给人以新鲜的感觉,用的就是这种格调。
诗歌描写的是诗人住在山中的有趣生活:山峰环绕,竹木茂盛,鸟在人家的房檐上飞,云彩从窗里飘出来。作者的幽居荡尽了人间的尘滓,随意而传神地表达了诗人惬意闲适的心情。全诗不过短短四句,一句一景,然句句不离“山中”的主题。烟岚弥漫着山谷,在山峰间飘来荡去,这正是幽静深邃的山中所常见的现象。落日西沉,只能在竹林的间隙中窥见其脉脉的斜晖,由此可见竹林的茂密青葱,山间的幽趣在首两句中已曲曲传出。屋檐上的飞鸟来来往往,白云穿窗而过,都说明诗人所居之处地势非常高,而且在茂林修竹之中。
开头两句说,但见阵阵烟雾从山与山的交接处飘来,又见太阳在竹丛后渐渐落下。“来”、“落”两字写出了动态。“见”、“窥”两字用得很恰当:烟来则举目可见;日落则是透过竹子间的空隙所见,所以用“窥”字。“见”和“窥”,都说明在景的背后分明有人,所写之景只是人所见之景,并不是纯客观的描绘。三、四句说,鸟儿向着屋檐上飞翔,白云从窗户里轻轻流出。这两句都使人想到山中屋宇所处地势的高峻。尤其是后一句:云本不可能生于屋内,但因屋宇处于白云缭绕之中,云气从屋后、屋侧飘过,所以看起来就像从窗中飞出。“檐上”和“窗里”就更明白地透出人的存在。而且在写景中已暗示了诗人的山居之乐,他的恬淡超然的心境也于此可见。
诗写得十分精炼。四句写出四个各自独立的画面,如同电影镜头的连接那样,合起来使人感到高而深的山中是那么清幽,甚至冷寂。烟、日、鸟、云都在动,但给人的印象却是无限的静。由这一片寂静,又使人感到诗人心中是那么清静。他没有一点儿杂念,只是静静地观赏着这一切。如果细细吟味,还可感到三、四句隐隐流露出诗人的几分新奇感。高飞的鸟与屋檐齐高,白云由窗间流出,这种景象在平地上见不到,因而使诗人感到有趣。
四句是两副对子。前两句“见”、“窥”的主体是诗人,后两句的主体则是“鸟”和“云”。前两句的节奏是二、一、二,后两旬是二、二、一。这样,全诗虽然篇幅短小,内容单纯,却因旬式的不同而有所变化,以至于不显得单调了。
此诗写作极有章法,动静结合。前两句形成大的环境氛围和背景;后两句点染出具体生动的景物,造成巨细相衬的艺术效果。同时,景物动静结合,构成山居特有的景物环境氛围。诗人又运用景中有人、景中含情、情景交融的手法来观察写出景物,寄托自己的情志于景物环境之中,体现了山居的清静超脱,远离尘嚣,表达了诗人安贫乐道的思想,也表达了诗人对大自然的热爱之情。
春山夜月于良史[唐]

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兴来无远近,欲去惜芳菲。
南望鸣钟处,楼台深翠微。

山中冬夜张乔[唐]

寒叶风摇尽,空林鸟宿稀。
涧冰妨鹿饮,山雪阻僧归。
夜坐尘心定,长吟语力微。
人间去多事,何处梦柴扉。

宿石邑山中韩翃[唐]

浮云不共此山齐,山霭苍苍望转迷。
晓月暂飞高树里,秋河隔在数峰西。

[]:天上的浮云不能与此山平齐,山峦云雾苍苍远望反更迷离。
拂晓弯月暂时飞隐到高树里,秋夜的银河远隔在数峰以西。
[]:石邑:古县名,故城在今河北获鹿东南。
浮云:飘动的云。《楚辞·九辩》:“块独守此无泽兮,仰浮云而永叹。”
共:同、与。
山霭(ǎi):山中的云气。唐·岑参《高冠谷口招郑鄠》诗:“衣裳与枕席,山霭碧氛氲。”
望:一作“翠”。
迷:分辨不清。
晓月:拂晓的残月。南朝宋·谢灵运《庐陵王墓下作》诗:“晓月发云阳,落日次朱方。”
暂:短暂、突然。
高:一作“千”。
秋河:秋夜的银河。
[]:这首七绝以极简炼的笔触,描绘了石邑山变幻多姿的迷人景色。石邑一带为太行山馀脉,山势逶迤,群峰错列,峻峭插天。起句“浮云不共此山齐”,用“烘云托月”的手法,描写了这种直插云天的气势:那高空飘忽浮动的白云也飞升不到山的顶端,敢去与它比个高低。如果说第一句是写仰望所见,那么第二句“山霭苍苍望转迷”,则是写远眺情景:摩天的山峦连绵不断,飘荡的晚霞忽淡忽浓,忽明忽暗,给重峦叠嶂的山增添了迷人的色彩。“望转迷”三字,玲珑剔透,活脱脱地写出了诗人身临其境的感受,将沉浸在暮色中的群山幽深神秘、变化莫测的气氛,描绘得淋漓尽致。此句巧妙地照应上句,正因为山高云绕,才使入山的游人产生“望转迷”的感觉。同时由“迷”字,又暗示夜暮来临,诗人将在山中投宿。“宿”字是此诗的题眼,倘若不在此处投宿,后面写破晓时的景色就显得无根无襻。
三四句“晓月暂飞高树里,秋河隔在数峰西”,是这首七绝精妙传神之笔。陈子昂有“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春夜别友人》)诗句,写拂晓与友人离别的景色,画面是静止的。韩翃这两句诗由此化出,在宁静的气氛中增加了丰富的层次和鲜明的动感。句中“秋”字点明了投宿山中的节令,“晓”字写出暮宿晓行的时间。踏上旅程,透过参天大树的缝隙窥见朗月高悬天中;当旅人缘着山径行进,随着峰回路转视角的变换,刚才还可以看到的明月突然隐藏到浓密的树中去了。“暂飞高树里”,看似随意涉笔,无意求工,却清绝洗炼,独到含蓄。这里“暂”字表现出随着山路的曲折回环,明月还会显现在树丛中的景象;“飞”字写出了拂晓时万籁俱寂,天空仿佛突然增添了动感的情景。这是一幅语意新鲜、有层次有节奏的活动画面,意境幽美,景色错落有致,引人遐想。由于曙色渐开,银河逐渐西流沉沦,又被群峰遮蔽,所以看不到了。最后一句“秋河隔在数峰西”,一笔带过,戛然而止。这两句一详一略,一实一虚,把近景远景、明暗层次、时间空间安排得井然有序,将所描绘的景色熔铸在俊美流畅的对句中,给全诗增添了富有特色的艺术魅力与和谐悦耳的音乐效果。同时,这两句对景色的描绘,也体现出旅人夜宿晓行,奔波不已的艰辛。
这首七绝写得很圆熟。诗人采用剪影式的写法,截取暮宿和晓行时自己感受最深的几个片段,来表现石邑山中之景,而隐含的“宿”字给互不联系的景物起了纽带作用:因为至山中投宿,才目睹巍峨的山,迷漫的云;由于晓行,才有登程所见的晓月秋河。“宿”字使前后安排有轨辙可寻,脉断峰连,浑然一体。这种写法,避免了平铺直叙的呆板,显得既有波澜又生神韵。表面看,这首诗似乎单纯写景,实际上景中寓情。一二句初入山之景,流露作者对石邑山雄伟高峻的惊愕与赞叹;三四句晓行幽静清冷的画面,展现了“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商山早行》)式的意境,表达了诗人羁旅辛苦,孤独凄清的况味。
[]:元·释圆至《笺注唐贤三体诗法》:改一“千”字,便成死句(“晓月暂飞”句下。按:“高”一作“千”)。
明·李攀龙、袁宏道《唐诗训解》:作句多奇。
明·唐汝询《唐诗解》:首言山之高,次言山之广。下联即首句意,“暂飞”、“隔在”四字奇绝。“云”、“霭”、“月”、“河”并用觉重。
清·何焯《三体唐诗评》:月为高树所蔽,河为远峰所隔,两句借明处讨出暗处,非身在万山之中不见其妙。
清·吴烶《唐诗选胜直解》:“晓月”、“秋河”二句,词最飞动,然亦五更景象也,而山之高、树之深,不言而喻矣。
清·黄叔灿《唐诗笺注》:写景如上二句,画不能到,人只赏下二句,不知上二句有虚情在内。
清·宋顾乐《唐人万首绝句选评》:极力写出,无雕琢痕,此君平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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