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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望杜甫[唐]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长安沦陷,国家破碎,只有山河依旧;春天来了,人烟稀少的长安城里草木茂密。
感于战败的时局,看到花开而潸然泪下,内心惆怅怨恨,听到鸟鸣而心惊胆战。
连绵的战火已经延续了一个春天,家书难得,一封抵得上万两黄金。
愁绪缠绕,搔头思考,白发越搔越短,简直要不能插簪了。
[]:国:国都,指长安(今陕西西安)。
破:陷落。
山河在:旧日的山河仍然存在。
城:长安城。
草木深:指人烟稀少。
感时:为国家的时局而感伤。
溅泪:流泪。
恨别:怅恨离别。
烽火:古时边防报警的烟火,这里指安史之乱的战火。
三月:正月、二月、三月。
抵:值,相当。
白头:这里指白髮。
搔:用手指轻轻的抓。
浑:简直。
欲:想,要,就要。
胜:受不住,不能。
簪:一种束发的首饰。古代男子蓄长髮,成年后束髮于头顶,用簪子横插住,以免散开。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诗篇一开头描写了春望所见:山河依旧,可是国都已经沦陷,城池也在战火中残破不堪了,乱草丛生,林木荒芜。诗人记忆中昔日长安的春天是何等的繁华,鸟语花香,飞絮弥漫,烟柳明媚,游人迤逦,可是那种景象今日已经荡然无存了。一个「破」字使人触目惊心,继而一个「深」字又令人满目凄然。诗人写今日景物,实为抒发人去物非的历史感,将感情寄寓于物,借助景物反托情感,为全诗创造了一片荒凉凄惨的气氛。「国破」和「城春」两个截然相反的意象,同时存在并形成强烈的反差。「城春」当指春天花草树木繁盛茂密,烟景明丽的季节,可是由于「国破」,国家衰败,国都沦陷而失去了春天的光彩,留下的只是颓垣残壁,只是「草木深」。「草木深」三字意味深沉,表示长安城里已不是市容整洁、井然有序,而是荒芜破败,人烟稀少,草木杂生。这里,诗人睹物伤感,表现了强烈的黍离之悲。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无情而有泪,鸟无恨而惊心,花鸟是因人而具有了怨恨之情。春天的花儿原本娇艳明媚,香气迷人;春天的鸟儿应该欢呼雀跃,唱着委婉悦耳的歌声,给人以愉悦。「感时」、「恨别」都浓聚着杜少陵因时伤怀,苦闷沉痛的忧愁。这两句的含意可以这样理解:我感于战败的时局,看到花开而泪落潸然;我内心惆怅怨恨,听到鸟鸣而心惊胆战。人内心痛苦,遇到乐景,反而引发更多的痛苦,就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那样。杜少陵继承了这种以乐景表现哀情的艺术手法,并赋予更深厚的情感,获得更为浓郁的艺术效果。诗人痛感国破家亡的苦恨,越是美好的景象,越会增添内心的伤痛。这联通过景物描写,借景生情,移情于物。表现了诗人忧伤国事,思念家人的深沉感情。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诗人想到:战火已经连续不断地进行了一个春天,仍然没有结束。唐玄宗都被迫逃亡蜀地,唐肃宗刚刚继位,但是官军暂时还没有获得有利形势,至今还未能收复西京,看来这场战争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又想起自己流落被俘,扣留在敌军营,好久没有妻子儿女的音信,他们生死未卜,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要能得到封家信多好啊。「家书抵万金」,含有多少辛酸、多少期盼,反映了诗人在消息隔绝、久盼音讯不至时的迫切心情。战争是一封家信胜过「万金」的真正原因,这也是所有受战争追害的人民的共同心理,反映出广大人民反对战争,期望和平安定的美好愿望,很自然地使人产生共鸣。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烽火连月,家信不至,国愁家忧齐上心头,内忧外患纠缠难解。眼前一片惨戚景象,内心焦虑至极,不觉于极无聊赖之时刻,搔首徘徊,意志踌躇,青丝变成白发。自离家以来一直在战乱中奔波流浪,而又身陷于长安数月,头发更为稀疏,用手搔发,顿觉稀少短浅,简直连发簪也插不住了。诗人由国破家亡、战乱分离写到自己的衰老。「白发」是愁出来的,「搔」欲解愁而愁更愁。头发白了、疏了,从头发的变化,使读者感到诗人内心的痛苦和愁怨,读者更加体会到诗人伤时忧国、思念家人的真切形象,这是一个感人至深、完整丰满的艺术形象。
这首诗全篇情景交融,感情深沉,而又含蓄凝练,言简意赅,充分体现了「沉郁顿挫」的艺术风格。且这首诗结构紧凑,围绕「望」字展开,前四句借景抒情,情景结合。诗人由登高远望到焦点式的透视,由远及近,感情由弱到强,就在这感情和景色的交叉转换中含蓄地传达出诗人的感叹忧愤。由开篇描绘国都萧索的景色,到眼观春花而泪流,耳闻鸟鸣而怨恨;再写战事持续很久,以致家里音信全无,最后写到自己的哀怨和衰老,环环相生、层层递进,创造了一个能够引发人们共鸣、深思的境界。表现了在典型的时代背景下所生成的典型感受,反映了同时代的人们热爱国家、期待和平的美好愿望,表达了大家一致的内在心声。也展示出诗人忧国忧民、感时伤怀的高尚情感。
[]:宋·司马温公《温公续诗话》: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耐也。近世诗人,唯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悲,则时可知矣。他皆类此,不可遍举。
宋·方虛谷《瀛奎律髓》:此第一等好诗。想天宝、至德以至大历之乱,不忍读也。
明·鍾退谷《唐诗归》:所谓愁思,看春不当春也。
明·胡赤城《唐音癸签》:对偶未尝不精,而纵横变幻,尽越陈规,浓淡浅深,动夺天巧,百代而下,当无复继。
明·王嗣奭《杜臆》:落句方思济世,而自伤其老。
清·何义门《义门读书记》:起联笔力千钧。……「感时」心长,「恨别」意短,落句故置家言国也。匡复无期,趋朝望断,不知此身得睹司隶章服否?只以「不胜簪」终之,凄凉含蓄。
清·吴齐贤《杜诗论文》:杜诗有点一字而神理俱出者,如「国破山河在」,「在」字则兴废可悲;「城春草木深」,「深」字则荟蔚满目矣。
清·陈石遗《石遗室诗话》:老杜五律,高调似初唐者,以「国破山河在」一首为最。
民国·高阆仙《唐宋诗举要》引吴汝伦曰:字字沉著,意境直似离骚。
今·李庆甲《瀛奎律髓汇评》引纪昀曰:语语沉着,无一毫做作,而自然深至。
今·顾驼菴《驼菴诗话》:(首联)在雄伟中有秀雅,壮美中有顾优美。
今·萧涤非《杜甫诗选》:关于「感时」句,有人认为花并不溅泪,但诗人有这样的感觉,因此,由带着露水的花联想到它也在流泪。按果如此说,溅字就很难讲通……溅是迸发,有跳跃义。……故此处「泪」仍以属人为是,所谓「正是花时堪下泪」也。又白乐天《闻早莺》有「鸟声信如一,分别在人情」,可与「鸟惊心」互参。
近·郁达夫《奉赠》诗之五:一纸家书抵万金,少陵此语感人深。
今·徐应佩、周溶泉等评此诗曰:意脉贯通而不平直,情景兼备而不游离,感情强烈而不浅露,内容丰富而不芜杂,格律严谨而不板滞。
木兰诗无名氏[南北朝]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着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叹息声一声接着一声传出,木兰对着房门织布。听不见织布机织布的声音,只听见木兰在叹息。问木兰在想什么?问木兰在惦记什么?(木兰答道)我也没有在想什么,也没有在惦记什么。昨天晚上看见徵兵文书,知道君主在大规模征兵,那么多卷徵兵文册,每一卷上都有父亲的名字。父亲没有大儿子,木兰(我)没有兄长,木兰愿意为此到集市上去买马鞍和马匹,就开始替代父亲去征战。
在集市各处购买马具。第二天早晨离开父母,晚上宿营在黄河边,听不见父母呼唤女儿的声音,只能听到黄河水流水声。第二天早晨离开黄河上路,晚上到达黑山头,听不见父母呼唤女儿的声音,只能听到燕山胡兵战马的啾啾的鸣叫声。
不远万里奔赴战场,翻越重重山峰就像飞起来那样迅速。北方的寒气中传来打更声,月光映照着战士们的铠甲。将士们身经百战,有的为国捐躯,有的转战多年胜利归来。
胜利归来朝见天子,天子坐在殿堂(论功行赏)。给木兰记很大的功勋,得到的赏赐有千百金还有余。天子问木兰有什么要求,木兰说不愿做尚书郎,希望骑上千里马,回到故乡。
父母听说女儿回来了,互相搀扶着到城外迎接她;姐姐听说妹妹回来了,对着门户梳妆打扮起来;弟弟听说姐姐回来了,忙着霍霍地磨刀杀猪宰羊。每间房都打开了门进去看看,脱去打仗时穿的战袍,穿上以前女孩子的衣裳,当着窗子、对着镜子整理漂亮的头发,对着镜子在面部贴上装饰物。走出去看一起打仗的火伴,火伴们很吃惊,(都说我们)同行数年之久,竟然不知木兰是女孩。
(提着兔子耳朵悬在半空中时)雄兔两只前脚时时动弹、雌兔两只眼睛时常眯着,所以容易分辨。雄雌两兔一起并排跑,怎能分辨哪个是雄兔哪个是雌兔呢?
[]:唧(jī)唧:纺织机的声音。一说为叹息声,意思是木兰无心织布,停机叹息。首句一作「唧唧何力力」。
当(dāng)户:对着门或在门旁,泛指在家中。
机杼(zhù)声:织布机发出的声音。机,指织布机;杼,织布的梭子。
惟:只。
何:什么。
忆:思念,惦记
军帖(tiě):徵兵的文书。
可汗(kèhán):古代西北地区少数民族对君主的称呼。大点兵:大规模征兵。
军书十二卷:征兵的名册很多卷。十二,表示很多,不是确指。下文的「十年」、「十二转」、「十二年」,用法与此相同。
爷:和下文的「阿爷」一样,都指父亲。当时北方呼父为「阿爷」。
鞍马:马匹和乘马用具。《新唐书·兵志》载:起自西魏的府兵制规定从军的人要自备武器、粮食和衣服。
愿为市鞍(ān)马:为,为此(指代父从军)。市,买。
鞯(jiān):马鞍下的垫子。
辔(pèi)头:驾驭牲口用的嚼子、笼头和缰绳。
辞:离开、辞行。
溅(jiān)溅:水流激射的声音。
旦:早晨。
但闻:只听见。
胡骑(jì):胡人的战马。胡,古代对北方少数民族的称呼。
啾(jiū)啾:马叫的声音。
戎机:军机,指战争。
万里赴戎机:不远万里,奔赴战场。
关山度若飞:像飞一样地跨过一道道的关,越过一座座的山。度,越过。
金柝(tuò),即刁斗。古代军中用的一种铁锅,白天用来做饭,晚上用来报更。一说金为刁斗,柝为木柝。李善注:「金,谓刁斗也。衞宏《汉旧仪》曰:昼漏尽,夜漏起,城门击刁斗,周庐击木柝。」
朔(shuò)气传金柝:北方的寒气传送着打更的声音。朔,北方。
寒光照铁衣:冰冷的月光照在将士们的铠甲上。寒光,指清冷的月光,铁衣,古代战士穿的带有铁片的战衣。
天子:即前面所说的「可汗」。
明堂:皇帝用来祭祀、接见诸侯、选拔等所用的殿堂。
转(zhuǎn):勋级每升一级叫一转,十二转为最高的勋级。
十二转:不是确数,形容功劳极高。
策勋十二转:记很大的功。策勋,记功。
赏赐百千强(qiáng):赏赐很多的财物。百千,形容数量多;强,有馀。
问所欲:问(木兰)想要什么。
不用:不为、不做。
尚书郎:官名,魏晋以后在尚书台(省)下分设若干曹(部),主持各曹事务的官通称尚书郎。
千里足:可驰千里的脚力,指好马。一作「愿借明驼千里足」,均指愿得良骑速回故乡。
「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句:谓父母互相搀扶着到城外来迎接木兰。郭,外城;扶,扶持;将,助词。
姊(zǐ):姐姐。
理:梳理。
红妆(zhuāng):指女子的艳丽装束。
霍(huò)霍:磨刀迅速时发出的声音。一说,刀光闪动疾速貌。
著(zhuó):通假字通「着」,穿。
云鬓(bìn):像云那样的鬓发,形容好看的头发。
帖(tiē)花黄:当时流行的一种化妆款饰,把金黄色的纸剪成星、月、花、鸟等形状贴在额上,或在额上涂一点黄的颜色。帖,同「贴」;花黄,古代妇女的一种面部装饰物。
火伴:古时兵制,十人为一火,火伴即同火的人。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句:据说,提着兔子的耳朵悬在半空时,雄兔两只前脚时时动弹,雌兔两只眼睛时常眯着,所以容易辨认。扑朔,形容雄兔脚上的毛蓬松的样子;迷离,形容雌兔的眼睛被蓬松的毛遮蔽的样子。
「双兔傍(bàng)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句:当两只兔子一起在地上跑时便区别不出它们的雌雄。傍地走,指在地上跑。以上四句通过雄兔雌兔在跑动时不能区别的比喻,对木兰的才能和智慧加以赞扬和肯定,传达了一种「谁说女子不如男」的观念。
[]:《木兰诗》是中国南北朝时期北方的一首长篇叙事民歌,也是一篇乐府诗。它记述了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征战沙场,凯旋回朝,建功受封,辞官还家的故事,充满传奇色彩。此诗产生于民间,在长期流传过程中,有经后代文人润色的痕迹,但基本上还是保存了民歌易记易诵的特色。
第一段,写木兰决定代父从军。「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声,唯闻女叹息。」唧唧是叹息声。木兰当户织,却不闻机杼声,这暗示木兰此时已无心织造。唯闻女叹息,进而暗示木兰内心忧思深重。以「唧唧复唧唧」开头,则此一暗示,效果突出。起唱已见出手不凡。「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两问实是一问,出以排比,便扣人心弦。「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问得那样关切,回答却如此平静,可见木兰性格之沉着,亦意味着木兰内心之忧思,经过激烈冲突后,已毅然下定决心。「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征兵文书连夜发至应征人家,这说明军情十分火急,显然是敌人大举进犯。可汗大征兵,则千家万户皆有关系。「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军书指征兵名册,十二卷是言其多,卷卷有父名是夸张,言父亲应征,册上有名,千真万确也。「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此二句言一事:家中父老子幼,支撑门户唯有木兰。衰老的父亲怎能去远征杀敌,可是祖国的召唤又义不容辞。面对这双重的考验,木兰挺身而出:「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木兰好女儿,替父从军意志,实为对父亲的爱心与对祖国的忠心之凝聚,亦为巾帼英雄本色之发露。
第二段,写木兰准备出征和奔赴战场。「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连下四个排比句,铺陈四市购买鞍马,尤其「骏马」、「长鞭」二语,极有气派地写出木兰出征之前的昂扬士气。士气,原是士兵的生命。「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暮至,不必坐实为一日内事,此言晓行夜宿,征途之长,行军之急。此四句展开巨幅出征情景。先言其情。古时一少女离开闺阁远赴沙场,不异投入另一世界。旦辞爷娘,暮宿黄河,黄河激流溅溅之鸣声,代替了平日父母亲切之呼唤,这层层描写,将一女性出征之后全幅生活翻天覆地之变化、全幅心态之新异感受,一一凸现出来。唯其如此,所以真。再言其景。黄河边上,暮色苍茫之中,一位女战士枕戈待旦,这是十分苍凉而又悲壮之境界。此种境界,在中国诗史上稀有。「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声啾啾。」此四句与上四句为一排比,但意脉已大大发展。暮至黑山,言至而不言宿,暗示我军已经前敌。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直提起战斗即将打响,亦意味着木兰昔日之儿女情怀,从此将在战争中百炼成钢。
第三段,概写木兰十来年的征战生活。「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上二句写我军征战之奋勇,「赴」字、「度」字、「飞」字,极有气势。中二句写宿营之戒备警惕,亦点出战地生涯之艰苦卓绝。四句虽写全军,木兰自在其中。下二句以将军之战死,衬凸木兰生还之不易。「百战」、「十年」皆非实数,概言战事频繁,岁月漫长也。此六句,写尽木兰从军生涯,笔墨异常精炼。
第四段,写木兰还朝辞官。「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天子即可汗,明堂指朝廷。策勋即记功,勋位分作若干等,每升一等是一转,十二转者,夸张连升之速也。百千强,言赏赐之物成百成千还多。写天子对木兰之优遇非常,一则暗示木兰战功之卓著,一则衬凸木兰还家之心切。「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借千里足,送儿还故乡。」定是木兰对于勋位赏赐全无兴趣,故天子怪而问其所欲,木兰则告以不用作官,只愿还乡。愿借千里足(指快马),婉言归心似箭也。木兰不受官职,固然可谓鄙薄官禄,但也应知她还隐蔽着女性之身份,在当时条件下,女子又岂能做官(从军本是万不得已)。尤其长期离别父母,女儿之情深切矣。辞官一节,仍是紧扣木兰作为一女性来写的。
第五段,以浓墨重彩大书木兰还家与亲人团聚。「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妹闻姊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描绘全家欢迎木兰,一气铺陈三排六句,喜庆欢腾遂至高潮。然而个中仍极有分辨,须加体会。十二年过去矣,父母更加衰老,故彼此相扶出城来迎。阿妹长大成人,故依闺阁之礼,用红妆隆重欢迎。既逢喜庆必杀猪宰羊。一片欢乐和祥,而又长幼有序,此中深具传统礼俗之美也。木兰喜慰,可想而知。「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着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帖花黄即在面额上贴花涂黄,是当时妇女流行之容饰。一气又是四排句两偶句,铺写木兰恢复女儿身之乐。十二年未入之闺阁,未坐之床,未着之衣裳,未理之云鬓,未贴之花黄,今日百度俱兴矣,其乐何若!这意味着,木兰来之不易的女性之复归。「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古代兵制十人为一火,火伴即同火之士兵。火伴们能不惊惶?谁知道十二年来一同征战出生入死之木兰,原来竟是门前这位光彩照人之女郎!全诗悬念至此解开,原来十二年里,木兰是女扮男装从军作战。此一节最具喜剧性效果,亦是全幅诗情之最高潮。然而又令深思。十二年沙场之出生入死,难。十二年乔装而不露痕迹,更难。木兰内心之精神力量,该是何等之大!
第六段,用比喻作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扑朔是跳跃貌,迷离是兔眼眯缝貌,此二句互文。雄兔扑朔而又迷离,雌兔迷离而又扑朔,两兔一道在地上奔跑,谁又能辨其雌雄!木兰与大伙一道征战,装束举止与男子并无二致,大伙又岂能知道我是女子呢?此一机智幽默之比喻,是木兰女扮男装之奇迹的圆满解释,亦是喜剧性诗情之袅袅余音,此余音之有余不尽,仍在于意味着木兰之英雄品格。
其诗中几件事的描绘详略得当,一、二、五、六段详写木兰女儿情怀,三、四段略写战场上的英雄气概。从内容上突出儿女情怀,丰富英雄性格,是人物形象更真实感人。结构上使全诗显得简洁,紧凑。
此诗在写法上运用了较多的修辞手法,主要是对偶、排比及互文。其中互文是此诗极有特色的修辞手法,在刻画人物心理、塑造人物形象、渲染气氛等方面起了很大作用。如「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二句,单从字面上看是不合逻辑的,上下文互文互补而增义:「开我东阁门,坐我东阁床;开我西阁门,坐我西阁床。」由于互文手法的运用,省略了时间的推移和地点的转换,表现了木兰一别十年回到家中,迫不及待地到这里坐坐,到那里看看,看到曾经熟悉的一切,心中既充满亲切之感,又有说不清的滋味。含不尽之意于言外,通过动作细节的描写,刻画人物心理。又如「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二句,如果把「当窗」和「对镜」分开理解,显然不合女子梳妆的实情。「当窗理云鬓」应「对镜」,「对镜贴花黄」也要「当窗」。这里的互文手法如同「蒙太奇」一样变换镜头,表现了木兰脱下戎装的动作之迅速、麻利,渲染了她经过十年的军旅生涯,急切地想找回女儿家感觉的兴奋之情。再如「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二句,对偶兼用互文,高度概括了十年征战的旷日持久和激烈悲壮,突出了木兰出生入死,英勇善战的英雄形象。又如「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二句,「脚扑朔」是雄兔的特征,「眼迷离」是雌兔的特征,分辨雌雄本是一目了然的事,但二兔上述的特征兼而有之,就很难区别了。这里暗示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和男人一样驰骋疆场,巾帼不让须眉,表现了木兰的机智勇敢,照应了上文「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使这个传奇式的女英雄的形象更加丰满,含蓄而富于浪漫色彩。又如「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几句,排比兼用互文,表现出一种急促跳荡的节奏,一种跃跃欲试的意态,表现「可汗大点兵」的军情紧急,渲染了出征前的紧张气氛和木兰准备工作的繁忙而有序。这些互文手法的运用,不仅词约意丰,详略得当,而且从叙事上跨越时空,加快了情节的推进,使行文富于节奏感,跌宕生姿,增强了表达效果。
《木兰诗》是中国诗史上罕有的杰作,诗中首次塑造了一位替父从军的不朽的女英雄形象,既富有传奇色彩,而又真切动人。木兰既是奇女子又是普通人,既是巾帼英雄又是平民少女,既是矫健的勇士又是娇美的女儿。她勤劳善良又坚毅勇敢,淳厚质朴又机敏活泼,热爱亲人又报效国家,不慕高官厚禄而热爱和平生活。木兰完满具备了英雄品格与女性特点。天性善良勇敢,沉着机智,坚忍不拔,是木兰英雄品格之必要内涵,对父母对祖国之无限爱心和献身精神,则是其英雄品格之最大精神力量源泉。同时,全诗紧扣「木兰是女郎」,从「不闻爷娘唤女声」到「木兰不用尚书郎」,从「木兰当户织」到「着我旧时裳」,始终不失其为女性之特点。故木兰形象极为真实感人。《木兰诗》创具一种中国气派之喜剧精神,其特质,乃是中国人传统道德精神、乐观精神及幽默感之整合。这种中国气派之喜剧精神,实与以讽刺为特征的西方喜剧大不相同。《木兰诗》充分体现出中国民歌之天然特长,铺排、夸张、象声、悬念的突出运用,对于渲染气氛、刻划性格,效果极佳。
过去多认为《木兰诗》所产生之基础,为北朝尚武之社会风俗。但是,北朝历史发展之主流,是入居北中国的游牧民族接受农业文明,进而接受中国文化,最终为中国文化所化。就此诗言,即使木兰之家原为鲜卑民族,也早已汉化。「木兰当户织」,是一证。木兰还家,全家喜庆之中所深具之礼意,是又一证。尤其木兰替父从军、高度体现对父母之爱心与对祖国之忠心,实为高度体现中国文化之精神。故应当说,《木兰诗》所产生之基础,是中国传统文化与北朝尚武风俗之融合,而《木兰诗》之根本精神,则是中国文化之精神。
凉州词二首 · 其一王翰(子羽)[唐]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酒筵上甘醇的葡萄美酒盛满在精美的夜光杯之中,歌伎们弹奏起急促欢快的琵琶声助兴催饮,想到即将跨马奔赴沙场杀敌报国,战士们个个豪情满怀。今日一定要一醉方休,即使醉倒在战场上又何妨?此次出征为国效力,本来就打算马革裹尸,没有准备活着回来。
[]:凉州词:唐乐府名,属《近代曲辞》,是《凉州曲》的唱词,盛唐时流行的一种曲调名。凉州词:王翰写有《凉州词》两首,慷慨悲壮,广为流传。而这首《凉州词》被明代王世贞推为唐代七绝的压卷之作。
夜光杯:用白玉制成的酒杯,光可照明,这里指华贵而精美的酒杯。据《海内十洲记》所载,为周穆王时西胡所献之宝。
琵琶:这里指作战时用来发出号角的声音时用的。
催:催人出征;也有人解作鸣奏助兴。
沙场:平坦空旷的沙地,古时多指战场。
[]:诗人以饱蘸激情的笔触,用铿锵激越的音调,奇丽耀眼的词语,定下这开篇的第一句。“葡萄美酒夜光杯”,犹如突然间拉开帷幕,在人们的眼前展现出五光十色、琳琅满目、酒香四溢的盛大筵席。这景象使人惊喜,使人兴奋,为全诗的抒情创造了气氛,定下了基调。
第二句开头的“欲饮”二字,渲染出这美酒佳肴盛宴的不凡的诱人魅力,表现出将士们那种豪爽开朗的性格。正在大家“欲饮”未得之时,乐队奏起了琵琶,酒宴开始了,那急促欢快的旋律,象是在催促将士们举杯痛饮,使已经热烈的气氛顿时沸腾起来。这句诗改变了七字句习用的音节,采取上二下五的句法,更增强了它的感染力。这里的“催字”,有人说是催出发,和下文似乎难以贯通。有人解释为:催尽管催,饮还是照饮。这也不切合将士们豪放俊爽的精神状态。“马上”二字,往往又使人联想到“出发”,其实在西域胡人中,琵琶本来就是骑在马上弹奏的。“琵琶马上催”,是着意渲染一种欢快宴饮的场面。
诗的三、四句是写筵席上的畅饮和劝酒。过去曾有人认为这两句“作旷达语,倍觉悲痛”。还有人说:“故作豪饮之词,然悲感已极”。话虽不同,但都离不开一个“悲”字。后来更有用低沉、悲凉、感伤、反战等等词语来概括这首诗的思想感情的,依据也是三四两句,特别是末句。“古来征战几人回”,显然是一种夸张的说法。清代施补华说这两句诗:“作悲伤语读便浅,作谐谑语读便妙,在学人领悟。”(《岘佣说诗》)之所以说“作悲伤语读便浅”,是因为它不是在宣扬战争的可怕,也不是表现对戎马生涯的厌恶,更不是对生命不保的哀叹。回过头去看看那欢宴的场面:耳听着阵阵欢快、激越的琵琶声,将士们真是兴致飞扬,你斟我酌,一阵痛饮之后,便醉意微微了。也许有人想放杯了吧,这时座中便有人高叫:怕什么,醉就醉吧,就是醉卧沙场,也请诸位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可见这三、四两句正是席间的劝酒之词,而并不是什么悲伤之情,它虽有几分“谐谑”,却也为尽情酣醉寻得了最具有环境和性格特征的“理由”。“醉卧沙场”,表现出来的不仅是豪放、开朗、兴奋的感情,而且还有着视死如归的勇气,这和豪华的筵席所显示的热烈气氛是一致的。这是一个欢乐的盛宴,那场面和意境决不是一两个人在那儿浅斟低酌,借酒浇愁。它那明快的语言、跳动跌宕的节奏所反映出来的情绪是奔放的,狂热的;它展现出的是一种激动和向往的艺术魅力,这正是盛唐边塞诗的特色。
也有人认为全诗抒发的是反战的哀怨,所揭露的是自有战争以来生还者极少的悲惨事实,却出以豪迈旷达之笔,表现了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情绪,这就使人透过这种貌似豪放旷达的胸怀,更加看清了军人们心灵深处的忧伤与幻灭。
[]:《唐诗绝句类选》:语意远,乃得隽永。
《唐诗直解》:悲慨在“醉卧”二字。
《艺苑卮言》:“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用意工妙至此,可谓绝唱矣。惜为前二句所累,筋骨毕露,令人厌憎。“葡萄美酒”一绝,便是无瑕之璧。盛唐地位不凡乃尔。
《增订唐诗摘钞》:诗意在末句,而以饮酒引之,沉痛语也。若以豪饮解之,则人人所知,非古人之意。
《而庵说唐诗》:此诗妙绝,无人不知,若非细细寻其金针,其妙亦不可得而见。……若论顿挫,“葡萄美酒”一顿,“夜光杯”一顿,“欲饮”一顿,“琵琶马上催”一顿,“醉卧沙场”一顿,“君莫笑”一顿,凡六顿,“古来征战几人回”则方挫去。夫顿处皆截,挫处皆连,顿多挫少,唐人得意乃在此。
《唐诗别裁》:故作豪饮旷达之词,而悲感已极。杨仲弘论绝句,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盛唐多与此合。
《诗法易简录》:“君莫笑”三字喝末句有力。
《唐人万首绝句选评》:气格俱胜,盛唐绝作。
石壕吏杜甫[唐]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日暮时投宿石壕村,夜里有差役来强征兵。老翁越墙逃走,老妇出门应付。差役喊叫得是那样凶狠,老妇人啼哭得是那样悲伤。我听到老妇上前说:“我的三个儿子去参加邺城之战。其中一个儿子捎信回来,说另外两个儿子刚刚战死。活着的人姑且活一天算一天,死去的人就永远不会复生了!老妇我家里再也没有其他的人了,只有个正在吃奶的小孙子。因为有小孙子在,他母亲还没有离去,但进进出出连一件完好的衣裳都没有。老妇虽然年老力衰,但请允许我跟从你连夜赶回营去。赶快到河阳去应征,还能够为部队准备早餐。”夜深了,说话的声音逐渐消失,隐隐约约听到低微断续的哭泣声。天亮后我继续赶路,只能与返回家中的那个老翁告别。
[]:石壕村:现名干壕村,在今河南陕县东七十里。
吏:官吏,低级官员,这里指抓壮丁的差役。
逾(yú):越过;翻过。
走:跑,这里指逃跑。
呼:诉说,叫喊。
一何:何其、多么。
怒:恼怒,凶猛、粗暴,这里指凶狠。
前致词:指老妇走上前去(对差役)说话。前,上前,向前;致,对……说。
邺城:卽相州,在今河南安阳。
戍(shù):防守,这里指服役。
附书至:捎信回来。书,书信;至,回来。
且偷生:姑且活一天算一天。偷生,苟且活着。
长已矣:永远完了。已,停止,这里引申为完结。
室中:家中。
更无人:再没有别的(男)人了。
乳下孙:正在喫嬭的孙子。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句:一作「孙母未便出,见吏无完裙」。去,离开,此指改嫁;完裙,完整的衣服。
老妪(yù):老妇人。
请从吏夜归:请让我和你晚上一起回去。请,请求;从,跟从,跟随。
河阳:今河南孟州,时唐军与叛军在此对峙。
急应河阳役:赶快到河阳去服役。应,响应。
犹得:还能够。得,能够。
备:准备。
晨炊:早饭。
如:好像,彷彿。
泣幽咽:低微断续的哭声。有泪无声为「泣」,哭声哽塞低沉为「咽」。
登前途:踏上前行的路。登,踏上。前途,前行的道路。
[]:《石壕吏》是一首杰出的现实主义的叙事诗,写了差吏到石壕村乘夜捉人征兵,连年老力衰的老妇也被抓服役的故事,揭露了官吏的残暴和兵役制度的黑暗,对安史之乱中人民遭受的苦难深表同情。
前四句可看作第一段。首句「暮投石壕村」,单刀直入,直叙其事。「暮」字、「投」字、「村」字都需玩味,读者不能轻易放过。封建社会里,由于社会秩序混乱和旅途荒凉等原因,旅客们都「未晚先投宿」,更何况在兵祸连接的时代。而杜少陵,却于暮色苍茫之时才匆匆忙忙地投奔到一个小村庄里借宿,这种异乎寻常的情景就富于暗示性。他或者是压根儿不敢走大路;或者是附近的城镇已荡然一空,无处歇脚。总之,寥寥五字,不仅点明了投宿的时间和地点,而且和盘托出了兵荒马乱、鸡犬不宁、一切脱出常轨的景象,为悲剧的演出提供了典型环境。「有吏夜捉人」一句,是全篇的提纲,以下情节,都从这里生发出来。不说「征兵」、「点兵」、「招兵」而说「捉人」,已于如实描绘之中寓揭露、批判之意。再加上一个「夜」字,含意更丰富。第一、表明官府「捉人」之事时常发生,人民白天躲藏或者反抗,无法「捉」到;第二、表明县吏「捉人」的手段狠毒,于人民已经入睡的黑夜,来个突然袭击。同时,诗人是「暮」投石壕村的,从「暮」到「夜」,已过了几个小时,这时当然已经睡下了;所以下面的事件发展,他没有参与其间,而是隔门听出来的。「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两句,表现了人民长期以来深受抓丁之苦,昼夜不安;卽使到了深夜,仍然寝不安席,一听到门外有了响动,就知道县吏又来「捉人」,老翁立刻「逾墙」逃走,由老妇开门周旋。
从「吏呼一何怒」至「犹得备晨炊」这十六句,可看作第二段。「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两句,极其概括、极其形象地写出了「吏」与「妇」的尖锐矛盾。一「呼」、一「啼」,一「怒」、一「苦」,形成了强烈的对照;两个状语「一何」,加重了感情色彩,有力地渲染出县吏如狼似虎,叫嚣隳突的横蛮气势,并为老妇以下的诉说制造出悲愤的气氛。矛盾的两方面,具有主与从、因与果的关系。「妇啼一何苦」,是「吏呼一何怒」逼出来的。下面,诗人不再写「吏呼」,全力写「妇啼」,而「吏呼」自见。「听妇前致词」承上启下。那「听」是诗人在「听」,那「致词」是老妇「苦啼」着回答县吏的「怒呼」。写「致词」内容的十三句诗,多次换韵,表现出多次转折,暗示了县吏的多次「怒呼」、逼问。这十三句诗,不是「老妇」一口气说下去的,而县吏也决不是在那里洗耳恭听。实际上,「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不仅发生在事件的开头,而且持续到事件的结尾。从「三男邺城戍」到「死者长已矣」,是第一次转折。读者可以想见,这是针对县吏的第一次逼问诉苦的。在这以前,诗人已用「有吏夜捉人」一句写出了县吏的猛虎攫人之势。等到「老妇出看门」,便扑了进来,贼眼四处搜索,却找不到一个男人,扑了个空。于是怒吼道:「你家的男人都到哪儿去了?快交出来!」老妇泣诉说:「三个儿子都当兵守邺城去了。一个儿子刚刚捎来一封信,信中说,另外两个儿子已经牺牲了!……」泣诉的时候,可能县吏不相信,还拿出信来交县吏看。
总之,「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处境是够使人同情的,她很希望以此博得县吏的同情,髙抬贵手。不料县吏又大发雷霆:「难道你家里再没有别人了?快交出来!」她衹得针对这一点诉苦:「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因为「更无人」与下面的回答发生了明显的矛盾。合理的解释是:老妇说:「家里再没有别的男人了!只有个孙子啊!还吃奶呢,小得很!」「吃谁的奶?总有个母亲吧!还不把她交出来!」老妇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只得硬着头皮解释:「孙儿是有个母亲,她的丈夫在邺城战死了,因为要喂奶给孩子,没有改嫁。可怜她衣服破破烂烂,怎么见人呀!还是行行好吧!」(「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两句,有的版本为「孙母未便出,见吏无完裙」,所以县吏是要她出来的。)但县吏仍不肯罢手。老妇生怕守寡的儿媳被抓,饿死孙子,只好挺身而出:「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老妇的「致词」,到此结束,表明县吏勉强同意,不再「怒吼」了。
最后一段虽然只有四句,却照应开头,涉及所有人物,写出了事件的结局和作者的感受。「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表明老妇已被抓走,走时低声哭泣,越走越远,便听不到哭声了。「夜久」二字,反映了老妇一再哭诉、县吏百般威逼的漫长过程。「如闻」二字,一方面表现了儿媳妇因丈夫战死、婆婆被「捉」而泣不成声,另一方面也显示出诗人以关切的心情倾耳细听,通夜未能入睡。「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两句,收尽全篇,于叙事中含无限深情。前一天傍晚投宿之时,老翁、老妇双双迎接诗人,而时隔一夜,老妇被捉走,儿媳妇泣不成声,只能与逃走归来的老翁作别了。老翁的心情怎样,诗人作何感想,这些都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余地。
此诗如实地揭露了当时政治的黑暗。面对这一切,诗人没有美化现实,而是发出了「有吏夜捉人」的呼喊,这是值得髙度评价的。
在艺术表现上,这首诗最突出的一点则是精炼。全篇句句叙事,无抒情语,亦无议论语;但实际上,作者却巧妙地通过叙事抒了情,发了议论,爱憎十分强烈,倾向性十分鲜明。寓褒贬于叙事,既节省了很多笔墨,又丝毫没有给读者概念化的感觉。诗中还运用了藏问于答的表现手法。「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概括了双方的矛盾之后,便集中写「妇」,不复写「吏」,而「吏」的蛮悍、横暴,却于老妇「致词」的转折和事件的结局中暗示出来。诗人又十分善于剪裁,叙事中藏有不尽之意。一开头,只用一句写投宿,立刻转入「有吏夜捉人」的主题。又如只写了「老翁逾墙走」,未写他何时归来;只写了「如闻泣幽咽」,未写泣者是谁;只写老妇「请从吏夜归」,未写她是否被带走;却用照应开头、结束全篇、既叙事又抒情的「独与老翁别」一句告诉读者:老翁已经归家,老妇已被捉走;那么,那位吞声饮泣、不敢放声痛哭的,就是给孩子喂奶的年轻寡妇了。正由于诗人笔墨简洁、洗炼,用了较短的篇幅,在惊人的广度与深度上反映了生活中的矛盾与冲突,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陆时雍《唐诗镜》:其事何长,其言何简。「吏呼」二语,便当数十言。文章家所云要令,以去形而得情,去情而得神故也。
浦起龙《读杜心解》:起有猛虎攫人之势,……「三吏」夹带问答叙事,「三别」纯托送者、行者之词。
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古者有兄弟始遣一人从军。今驱尽壮丁,及于老弱。诗云:三男戍,二男死,孙方乳,媳无裙,翁逾墙,妇夜往。一家之中,父子、兄弟、祖孙、姑媳惨酷至此,民不聊生极矣!当时唐祚,亦岌岌乎危哉!
《批点唐诗正声》:语似朴俚,实浑然不可及。风人之体于斯独至,读此诗泣鬼神矣。
《诗镜总论》:少陵五古,材力作用,本之汉、魏居多。第出手稍钝,苦雕细琢,降为唐音。夫一往而至者,情也;苦摹而出者,意也。若有若无者,情也;必然必不然者,意也。意死而情活,意迹而情神,意近而情远,意伪而情真。情、意之分,古今所由判矣。少陵精矣刻矣,髙矣卓矣,然而未齐于古人者,以意胜也。假令以《古诗十九首》与少陵作,便是首首皆意;假令以《石壕》诸什与古人作,便是首首皆情,此皆有神往神来,不知而自至之妙。
《诗源辨体》:子美《石壕吏》与《新安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等作不同。《石壕吏》效古乐府而用古韵,又上、去二声杂用,另为一格,但声调终与古乐府不类,自是子美之诗。
《唐风定》:述情陈事,琐屑近俚,翻极髙古,此神皆法《孔雀东南飞》,绝得其奥妙。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珽曰:「一篇苦情实状难读。末四语酸楚更甚,唐祚不儿岌岌乎?」吴山民曰:「起二句劲;吏怒、妇啼,何等光景。『三男戍』,死其二,惨;『惟有乳下孙』,危;『出入无完裙』,可伤。『急应河阳役』二句,语非由心,强作硬口。『夜久语声绝』二句,泣鬼神语。结句尤难为情。」
《而菴说唐诗》:一篇述老妪意,衹要藏过老翁。用意精细,笔又质朴,又妙在一些不露子美身分。
《蠖斋诗话》:近阅旧刻本,作「老妇出门首」,则「走」音同韵;既立门首,则张皇顾望,情势跃然,不言「看」而意在其中矣。且六句连换三韵,与「青青河畔草」诗同体。
《茧斋诗谈》:含蓄二字,诗文第一妙处,如少陵前后《出塞》、「三吏」、「三别」,不直刺主者,便是含蓄。机到神流,乃造斯境。
《唐宋诗醇》:李因笃曰:响悲意苦。
《杜诗镜铨》:顿挫(「吏呼」二句下)。独匿过老翁,家中人偏一一敷出(「室中」四句下)。
《古唐诗合解》:子美诗,如《无家别》、《垂老别》、《新婚别》与此,俱语语沉痛。如此诗叙事质朴,意极精细,独见尹法之妙。
《唐宋诗举要》:吴曰:「此首尤呜咽悲凉,情致凄绝。」
《王闿运手批唐诗选》:此用乐府体,亦开一法门。
出塞王昌龄[唐]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依旧是秦汉时期的明月和边关,守边禦敌鏖战万里征人未回还。
倘若龙城的飞将李广如今还在,绝不许匈奴南下牧马度过阴山。
[]:龙城飞将:《汉书·卫青霍去病传》载,元光六年(西元前一二九年),卫青为车骑将军,出上谷,至笼城,斩首虏数百。笼城,颜师古注曰:「笼」与「龙」同。龙城飞将谓卫青奇袭龙城之事,或谓龙城飞将为汉飞将军李广。龙城即唐卢龙城,爲汉李广练兵之地,属汉右北平郡,在今河北省喜峰口附近)。纵观李广平生抗击匈奴,防止匈奴掠边,其中每次匈奴重点进攻的汉天子幾乎都是派遣李广为太守,所以这種说法也不无道理。
胡马:指侵扰内地的外族骑兵。
阴山:崑崙山的北支,起自河套西北,横贯绥远、察哈尔及热河北部,是中国北方的屏障。
[]:这是一首慨叹边战不断,国无良将的边塞。
诗从写景入手。首句「秦时明月汉时关」七个字,即展现出一幅壮阔的图画:一轮明月,照耀着边疆关塞。诗人衹用大笔勾勒,不作细緻描绘,却恰好显示了边疆的寥廓和景物的萧条,渲染出孤寂、苍凉的气氛。尤为奇妙的是,诗人在「月」和「关」的前面,用「秦汉时」三字加以修饰,使这幅月临关塞图,变成了时间中的图画,给万里边关赋予了悠久的历史感。这是诗人对长期的边塞战争作了深刻思考而产生的「神来之笔」。
面对这樣的景象,边人触景生情,自然联想起秦汉以来无数献身边疆、至死未归的人们。「万里长征人未还」,又从空间角度点明边塞的遥远。这裏的「人」,既是指已经战死的士卒,也指还在戍守不能回归的士卒。「人未还」,一是说明边防不巩固,二是对士卒表示同情。这本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前者是因,後者是果。这是从秦到汉乃至於唐代,都没有解决的大问题。於是在第三、四两句,诗人给出了回答。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两句,融抒情与议论为一体,直接抒发戍边战士巩固边防的愿望和保卫国家的壮志,洋溢着爱国激情和民族自豪感。写得气势豪迈,铿锵有力。同时,这两句又语带讽刺,表现了诗人对朝廷用人不当和将帅腐败无能的不满。有弦外之音,使人寻味无穷。
这首诗虽然衹有短短四行,但是通过对边疆景物和征人心理的描绘,表现的内容是复杂的。既有对久戍士卒的浓厚同情和结束这種边防不顾局面的愿望;又流露了对朝廷不能选贤任能的不满,同时又以大局为重,认识到战争的正义性,因而个人利益服从国家安全的需要,发出了「不教胡马度阴山」的誓言,洋溢着爱国激情。
诗人并没有对边塞风光进行细緻的描绘,他衹是选取了征戍生活中的一个典型画面来揭示士卒的内心世界。景物描写衹是用来刻划人物思想感情的一種手段,汉关秦月,无不是融情入景,浸透了人物的感情色彩。把复杂的内容熔铸在四行诗裏,深沉含蓄,耐人寻味。
[]:《升菴诗话》:此诗可入神品。「秦时明月」四字,横空盘硬语也。人所难解。李中溪侍御尝问余,余曰:扬子雲赋,欃枪为闉,明月为堠。此诗借用其字,而用意深矣。盖言秦时虽远征而未设关,但在明月之地,犹有行役不逾时之意;汉则设关而戍守之,征人无有还期矣,所赖飞将御边而已。虽然,亦异乎守在四夷之世矣。
《批点唐音》:惨淡可伤。音律虽柔。终是盛唐骨格。
《唐诗绝句类选》:「秦时明月」一首,用修、于鳞谓为唐绝第一,愚谓王之涣《凉州词》神骨声调当为伯仲,青莲「洞庭西望」气概相敌。第李诗作於沦落,其气沉鬱;少伯代边帅自负语,其神气飘爽耳。
《唐诗直解》:惨淡可伤。结句出人意表,盛唐气骨。
王世贞《艺苑卮言》:于鳞言唐人绝句当以此压卷,余始不信,以少伯集中有极工妙才。既而思之:若落意解、当别有所取;若以有意无意、可解不可解间求之,不免此诗第一耳。
《艺圃撷馀》:于鳞选唐七言绝句,取王龙标「秦时明月汉时关」为第一,以语人,多不服。于鳞意止击节「秦时明月」四字耳。必欲压卷,还当于王翰「葡萄美酒」、王之涣「黄河远上」二诗求之。
《诗薮》:「秦时明月」在少伯自为常调,用修以诸家不选,故《唐绝增奇》首录之。所谓前人遗珠,兹则掇拾。於鳞不察而和之,非定论也。
《唐音癸签》:王少伯七绝宫同闺怨,尽多诣极之作,若边同「秦时明月」一绝,发端句虽奇,而後劲尚属中驷,於鳞遽取压卷,尚须商榷。
《唐诗摘钞》:中晚唐绝句涉议论便不佳、此诗亦涉议论,而未尝不佳。此何以故?风度胜故,气味胜故。
《此木轩论诗汇编》:好在第二句,「秦时明月汉时关」不可通。「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令人起长城之叹。诗人之词凡百,皆不忍尽、不敢尽、衹有此一节尤不尽者,此《春秋》继诗之旨也。如不信者、试遍觅唐人诗读之。
《说诗晬语》:「秦时明月」一章,前人推奖之而未言其妙,盖言师劳力竭而功不成,由将非其人之故,得飞将军备边,边烽自熄,即高常侍《燕歌行》归重「至今人说李将军」也,边防築城,起於秦汉;明月属秦,关属汉,诗中互文。
《网师园唐诗笺》:悲壮浑成,应推绝唱。
《岘佣说诗》:「秦时明月」一首,「黄河远上」一首,「天山雪後」一首,皆边塞名作,意态雄健,音节高亮,情思悱恻,令人百读不厌也。
雁门太守行李贺[唐]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敌兵滚滚而来,犹如黑云翻卷,想要摧倒城墙;我军严待以来,阳光照耀铠甲,一片金光闪烁。
秋色里,响亮军号震天动地;黑夜间战士鲜血凝成暗紫。
红旗半卷,援军赶赴易水;夜寒霜重,鼓声郁闷低沉。
只为报答君王恩遇,手携宝剑,视死如归。
[]:雁门太守行:古乐府曲调名。
雁门,郡名。古雁门郡大约在今山西省西北部,是唐王朝与北方突厥部族的边境地带。
黑云:此形容战争烟尘铺天盖地,弥漫在边城附近,气氛十分紧张。
摧:毁。
甲光:指铠甲迎着太阳发出的闪光。。甲,指铠甲,战衣。
向日:迎着太阳。亦有版本写作「向月」。向,向着,对着。
金鳞开:(铠甲)像金色的鱼鳞一样闪闪发光。
「甲光向日金鳞开」句:形容敌军兵临城下的紧张气氛和危急形势。
角:古代军中一种吹奏乐器,多用兽角制成,亦古代军中的号角。
燕脂:即胭脂,这里指暮色中塞上泥土有如胭脂凝成。
凝夜紫:在暮色中呈现出暗紫色。凝,凝聚。「燕脂」、「夜紫」暗指战场血迹。
易水:河名,大清河上源支流,源出今河北省易县,向东南流入大清河。易水距塞上尚远,此借荆轲故事以言悲壮之意。战国时荆轲前往刺秦王,燕太子丹及众人送至易水边,荆轲慷慨而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不起:是说鼓声低沉不扬。
霜重鼓寒:天寒霜降,战鼓声沉闷而不响亮。
声不起:形容鼓声低沉;不响亮。
「霜重鼓寒声不起」句:一作「霜重鼓声寒不起」。
黄金台:故址在今河北省易县东南,相传战国燕昭王所筑。《战国策·燕策》载燕昭王求士,筑高台,置黄金于其上,广招天下人才。
意:信任,重用。
玉龙:宝剑的代称。
君:君王。
[]:「雁门太守行」系乐府旧题。此诗共八句,前四句写日落前的情景。首句既是写景,也是写事,成功地渲染了敌军兵临城下的紧张气氛和危急形势。「黑云压城城欲摧」,一个「压」字,把敌军人马众多,来势凶猛,以及交战双方力量悬殊、守军将士处境艰难等等,淋漓尽致地揭示出来。次句写城内的守军,以与城外的敌军相对比,忽然,风云变幻,一缕日光从云缝里透射下来,映照在守城将士的甲衣上,只见金光闪闪,耀人眼目。此刻他们正披坚执锐,严阵以待。这里借日光来显示守军的阵营和士气,情景相生,奇妙无比。据说王安石曾批评这句说:「方黑云压城,岂有向日之甲光?」杨慎声称自己确乎见到此类景象,指责王安石说:「宋老头巾不知诗。」(《升庵诗话》)其实艺术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不能等同起来,敌军围城,未必有黑云出现;守军列阵,也未必就有日光前来映照助威,诗中的黑云和日光,是诗人用来造境造意的手段。三、四句分别从听觉和视觉两方面铺写阴寒惨切的战地气氛。时值深秋,万木摇落,在一片死寂之中,那角声呜呜咽咽地鸣响起来。显然,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正在进行。「角声满天」,勾画出战争的规模。敌军依仗人多势众,鼓噪而前,步步紧逼。守军并不因势孤力弱而怯阵,在号角声的鼓舞下,他们士气高昂,奋力反击。战斗从白昼持续到黄昏。诗人没有直接描写车毂交错、短兵相接的激烈场面,只对双方收兵后战场上的景象作了粗略的然而极富表现力的点染:鏖战从白天进行到夜晚,晚霞映照着战场,那大块大块的胭脂般鲜红的血迹,透过夜雾凝结在大地上呈现出一片紫色。这种黯然凝重的氛围,衬托出战地的悲壮场面,暗示攻守双方都有大量伤亡,守城将士依然处于不利的地位,为下面写友军的援救作了必要的铺垫。
后四句写驰援部队的活动。「半卷红旗临易水」,「半卷」二字含义极为丰富。黑夜行军,偃旗息鼓,为的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临易水」既表明交战的地点,又暗示将士们具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那样一种壮怀激烈的豪情。接着描写苦战的场面:驰援部队一迫近敌军的营垒,便击鼓助威,投入战斗。无奈夜寒霜重,连战鼓也擂不响。面对重重困难,将士们毫不气馁。「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黄金台是战国时燕昭王在易水东南修筑的,传说他曾把大量黄金放在台上,表示不惜以重金招揽天下士。诗人引用这个故事,写出将士们报效朝廷的决心。
一般说来,写悲壮惨烈的战斗场面不宜使用表现秾艳色彩的词语,而李贺这首诗几乎句句都有鲜明的色彩,其中如金色、胭脂色和紫红色,非但鲜明,而且秾艳,它们和黑色、秋色、玉白色等等交织在一起,构成色彩斑斓的画面。诗人就像一个高明的画家,特别善于着色,以色示物,以色感人,不只勾勒轮廓而已。他写诗,绝少运用白描手法,总是借助想象给事物涂上各种各样新奇浓重的色彩,有效地显示了它们的多层次性。有时为了使画面变得更加鲜明,他还把一些性质不同甚至互相矛盾的事物揉合在一起,让它们并行错出,形成强烈的对比。例如用压城的黑云暗喻敌军气焰嚣张,借向日之甲光显示守城将士雄姿英发,两相比照,色彩鲜明,爱憎分明。李贺的诗篇不只奇诡,亦且妥帖。奇诡而又妥帖,是他诗歌创作的基本特色。这首诗,用秾艳斑驳的色彩描绘悲壮惨烈的战斗场面,可算是奇诡的了;而这种色彩斑斓的奇异画面却准确地表现了特定时间、特定地点的边塞风光和瞬息变幻的战争风云,又显得很妥帖。惟其奇诡,愈觉新颖;惟其妥贴,则倍感真切;奇诡而又妥帖,从而构成浑融蕴藉富有情思的意境。这是李贺创作诗歌的绝招,他的可贵之处,也是他的难学之处。
[]:王谠《唐语林》:李贺以歌诗谒韩愈,愈时为国子博士分司,送客归,极困。门人呈卷,解带旋读之,有篇《雁门太守》云:「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却缓带,命迎之。
王得臣《麈史》:长吉才力奔放,不惊众绝俗不下笔,有《雁门太守》诗曰:「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射日金鳞开。」王安石曰:「是儿言不相副也。方黑云如此,安待向日之甲光乎?」
曾季狸《艇斋诗话》:李贺《雁门太守行》语奇。
高棅《唐诗品汇》:刘云:有此一语方畅(「角声满天」句下)。此等景不可无(「塞上燕脂」二句下)。起语起。赋雁门著紫土本嫩。后三语无甚生气,设为死敌之意偏欲如此,颇似败后之作。
杨慎《升庵诗话》:或问:「此诗韩、王二公去取不同,谁为是?」予曰:「宋老头巾不知诗,凡兵围城,必有怪云变气,昔人赋鸿门有‘东龙白日西龙雨’之句,解此意矣。予在滇,值安凤之变,居围城中,见日晕两重,黑云如蚊在其侧,始信贺之诗善状物也。」
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刘辰翁曰:语少而劲,转出死敌意,愤咽。范梈曰:作诗要有惊人句。语险,诗便惊人。如李贺「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照日金鳞开」,此等语,任是人道不出。周敬曰:萃精求异,刻画点缀,真好气骨,好才思。顾璘曰:词奇而俊,前辈所称。陆时雍曰:「塞上燕脂凝夜紫」,「燕脂」二字难下;「霜重鼓寒声不起」,语甚有色。周珽曰:今观其全首,似为中唐另树旗鼓者。至末二句,雄浑尤不减初、盛风格。……长吉诗大抵创意奥而生想深,萃精求异,有不自知为古古怪怪者。他如《剑子》、《铜仙》等歌什,辄多呕心语,宜为昌黎公所知重也。
黄淳耀、黎简《李长吉集》:黎简:「声满天地」似昌黎「天狗堕地」之作篇中活句,贺其不愧作者。「霜重」句即李陵「兵气不扬」意。写败军如见(「半卷红旗」二句下)。以死作结势,结得决绝险劲(末二句下)。
杜诏、杜庭珠《中晚唐诗叩弹集》:杜诏:此诗言城危势亟,擐甲不休,至于哀角横秋,夕阳塞紫,满目悲凉,犹卷旆前征,有进无退。虽士气已竭,鼓声不扬,而一剑尚存,死不负国。皆极写忠诚慷慨。
薛雪《一瓢诗话》:李奉礼「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是阵前实事,千古妙语。王荆公訾之,岂疑其黑云、甲光不相属耶?儒者不知兵,乃一大患。
沈德潜《唐诗别裁》:阴云蔽天,忽露赤日,实有此景(「黑云压城」二句下)。字字锤炼而成,昌谷集中定推老成之作。
宋宗元《网师园唐诗笺》:沉雄乃尔(「黑云压城」二句下)。警绝(「霜重鼓寒」三句下)。
史承豫《唐贤小三昧集》:闪烁纸上(「黑云压城」句下)。结更陡健。
王闿运《王闿运手批唐诗选》:长吉诗皆仅成章(「半卷红旗」二句下)。
王琦《李长吉歌诗汇解》:此篇盖咏中夜出兵,乘间捣敌之事。「黑云压城城欲摧」,甚言寒云浓密,至云开处逗露月光与甲光相射,有似金鳞。此言初出兵时,语气甚雄壮。「角声满天」,写军中之所闻;「塞上胭脂」,写军中之所见。「半卷红旗」,见轻兵夜进之捷;「霜重鼓咽」,冒寒将战之景。末复设为誓死之词,以答君上恩礼之隆,所以明封疆臣子之志也。」
小雅 · 采薇无名氏[周]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騤騤,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豆苗采了又采,薇菜刚刚冒出地面。说回家了回家了,但已到了年末仍不能实现。没有妻室没有家,都是为了和猃狁打仗。没有时间安居休息,都是为了和猃狁打仗。
豆苗采了又采,薇菜柔嫩的样子。说回家了回家了,心中是多么忧闷。忧心如焚,饥渴交加实在难忍。驻防的地点不能固定,无法使人带信回家。
豆苗采了又采,薇菜的茎叶变老了。说回家了回家了,又到了十月小阳春。征役没有休止,哪能有片刻安身。心中是那么痛苦,到如今不能回家。
那盛开着的是什么花?是棠棣花。那驶过的是什么人的车?当然是将帅们的从乘。兵车已经驾起,四匹雄马又高又大。哪里敢安然住下?因为一个月多次交战!
驾起四匹雄马,四匹马高大而又强壮。将帅们坐在车上,士兵们也靠它隐蔽遮挡。四匹马训练得已经娴熟,还有象骨装饰的弓和鲨鱼皮箭囊(指精良的装备)。怎么能不每天戒备呢?猃狁之难很紧急啊。
回想当初出征时,杨柳依依随风吹。如今回来路途中,大雪纷纷满天飞。道路泥泞难行走,又饥又渴真劳累。满腔伤感满腔悲,我的哀痛谁体会!
[]:薇:豆科野豌豆属的一种,学名救荒野豌豆,又叫大巢菜,种子、茎、叶均可食用。《史记·卷六十一·伯夷列传》:「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说的是伯夷、叔齐隐居山野,义不仕周的故事。《史记·周本纪·第四》:「懿王之时,王室遂衰,诗人作刺。」刺就是指《采薇》。《汉书·匈奴传》:「至穆王之孙懿王时,王室遂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国。中国被其苦,诗人始作,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猃狁之故』,『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作:指薇菜冒出地面。
止:句末助词,无实意。
曰:句首、句中助词,无实意。
莫:通「暮」,也读作「暮」。本文指年末。
靡(mǐ)室靡家:没有正常的家庭生活。靡,无;室,与「家」义同。
不遑(huáng):不暇。遑,闲暇。
启居:跪坐安居,指休息、休整。古人席地而坐,两膝着席,跪坐时腰部伸直,臀部与足离开;安坐时臀部贴在足跟上。启,跪坐;居,安坐、安居。
猃狁(xiǎnyǔn):中国古代少数民族名。
柔:柔嫩。「柔」比「作」更进一步生长。指刚长出来的薇菜柔嫩的样子。
烈烈:炽烈,形容忧心如焚。
载(zài)饥载渴:则饥则渴、又饥又渴。载……载……,即又……又……。
戍(shù):防守,这里指防守的地点。
聘(pìn):问候的音信。
刚:坚硬。
阳:农历十月,小阳春季节。今犹言「十月小阳春」。
靡:无。
盬(gǔ):止息,了结。
启处:休整,休息。
孔:甚,很。
疚:病,苦痛。
我行不来:谓我不能回家。来,回家。(一说,我从军出发后,还没有人来慰问过)
常:常棣(棠棣),卽郁李,植物名。
路:高大的战车。
斯何:犹言维何。斯,语气助词,无实义。
君子:指将帅。
小人:指士兵。
戎(róng):车,兵车。
牡(mǔ):雄马。
业业:高大的样子。
定居:犹言安居。
捷:胜利。谓接战、交战。一说,捷,邪出,指改道行军。此句意谓一月多次行军。
骙(kuí):雄强,威武。这里的骙骙是指马强壮的意思。
腓(féi):庇护,掩护。
翼翼:整齐的样子。谓马训练有素。
弭(mǐ):弓的一种,其两端饰以骨角。一说弓两头的弯曲处。
象弭:以象牙装饰弓端的弭。
鱼服:鲨鱼鱼皮制的箭袋。
日戒:日日警惕戒备。
孔棘(jí):很紧急。棘,急
昔:从前,文中指出征时。
依依:形容柳丝轻柔、随风摇曳的样子。
思:用在句末,没有实在意义 
雨(yù)雪:下雨。雨,这里作动词,为「下」的意思。
霏(fēi)霏:雪花纷落的样子。
迟迟:迟缓的样子。
往:当初从军。
[]:这首诗的主题是严肃的。猃狁的凶悍,周朝军士严阵以待,作者以戍役军士的身份描述了以天子之命命将帅、遣戍役,守卫中国,军旅的严肃威武,生活的紧张艰辛。作者的爱国情怀是通过对猃狁的仇恨来表现的。更是通过对他们忠于职守的叙述——「不遑启居」、「不遑启处」、「岂敢定居」、「岂不日戒」和他们内心极度思乡的强烈对比来表现的。全诗再衬以动人的自然景物的描写:薇之生,薇之柔,薇之刚,棠棣花开,依依杨柳,霏霏雨雪,都烘托了军士们「日戒」的生活,心里却是思归的情愫,这里写的都是将士们真真实实的思想,忧伤的情调并不降低本篇作为爱国诗篇的价值,恰恰相反是表现了人们的纯真朴实,合情合理的思想内容和情感,也正是这种纯正的真实性,赋予了这首诗强盛的生命力和感染力。
第一部分的三章采用重章叠句的形式,反复表达戍卒远别家室、历久不归的凄苦心情。这三章的第一句都是「采薇采薇」,以此来引起下文。诗歌的一开始就给读者展示了一幅凄凉的戍边生活画面,我们仿佛看到戍卒一边在荒野漫坡上采集野菜,一边思念着久别的家乡,屈指计算着返家的日期……第一章开头两句写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这是写春天,薇菜刚刚绽出嫩绿的芽尖;第二章写道:「采薇采薇,薇亦柔止」,这是写夏天,薇菜的叶片肥嫩;第三章则是:「采薇采薇,薇亦刚止」,这是写秋天,薇菜的叶茎将老而粗硬。从春到秋,薇菜由嫩而老,时光无情地流逝了;戍卒思归,从春到秋,一年将尽,何时才能归家呢?其实在诗里,诗人原是把天地四时的瞬息变化,自然生物的生死消长,都看作是生命的见证,人生的比照。因此,兴是自然予人的最朴素也最直接的感悟,其中有着体认生命的深刻之义。于是在「采薇」这样一个凝固在戍卒记忆里的姿势里,看到的不只是四季的轮回,光阴的流逝,还看到思念的成长,看到生命走向苍老的痕迹。
前三章的前后两层,同时交织着恋家思亲的个人情和为国赴难的责任感,这是两种互相矛盾又同样真实的思想感情。这样的豪迈和悲凉的交织构成了全诗的情感基调,只是思归的个人情愫和战斗的责任感,在不同的章节有不同的表现。
四、五章追述行军作战的紧张生活。写出了军容之壮,戒备之严,全篇气势为之一振。其情调,也由忧伤的思归之情转而为激昂的战斗之情。这两章同样四句一意,可分四层读。四章前四句,诗人自问自答,以「维常之华」,兴起「君子之车」,流露出军人特有的自豪之情。接着围绕战车描写了两个战斗场面:「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这概括地描写了威武的军容、高昂的士气和频繁的战斗;「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这又进而具体描写了在战车的掩护和将帅的指挥下,士卒们紧随战车冲锋陷阵的场面。最后,由战斗场面又写到将士的装备:「四牡翼翼,象弭鱼服。」战马强壮而训练有素,武器精良而战无不胜。将士们天天严阵以待,只因为猃狁实在猖狂,「岂不日戒,猃狁孔棘」,既反映了当时边关的形势,又再次说明了久戍难归的原因。而这两章的色调如此的华美,那密密层层的棠棣之花,雄俊高大的战马,威风凛凛的将军,华贵的弓箭,齐整的战车,这里洋溢着一种报效国家,不惜血洒疆场的豪放情怀。而在残酷战争之中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的悲哀,以及对遥远的故乡的浓得化不开的思念,这些阴暗的色调就在这里被冲淡了。因为当自己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时候,正因为身后有如此承载着自己的温暖思念的美丽的家园。
从手法上说,这首诗的特点还在于选择了一个最佳角度,即「在路上」,这是一条世界上最远最长的路,它如此之长,长得足以承载一场战争,长得足以装满一个人年年岁岁的思念,长得足以盛满一个人生命中的苦乐悲欣。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让那一股缠绵的、深邃的、飘忽的情思,从风景画面中自然流出,含蓄深永,味之无尽。这四句诗被后人誉为《诗经》中最好的句子。这是写景记时,更是抒情伤怀。这几句诗句里有着悲欣交集的故事,也仿佛是个人生命的寓言。是谁曾经在那个春光烂漫的春天里,在杨柳依依中送别我?而当我在大雪飘飞的时候经历九死一生返回的时候,还有谁在等我?是《木兰辞》里亲人欢迎的盛况,还是《十五从军征》里荒草萋萋的情景?别离时的春光,回归时的大雪,季节在变换,时光在流逝,我们离去,我们归来,而在来来去去里,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呢?没有答案,只有漫天的飞雪中一个被沉重的相思和焦虑烧灼的又饥又渴的征人孤独的身影,步履蹒跚地,战战兢兢地走向他不知道的未来。
这一首诗与《诗经》中的其它篇章如《击鼓》《东山》《无衣》对读,可以读出更完整的故事,更真切的生命感受。如果我们可以想象,这个戍卒,是那位吟出「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士兵,也是那唱着昂扬的战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行」的士兵,同时还是那位在蒙蒙的细雨里唱着归乡的「我徂东山,滔滔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的士兵。那么,《采薇》的故事就更丰富了,事实上,这一首诗里的确有着太丰富的色彩,太深沉的情怀。相思之情与报国之志,豪放与苍凉如此和谐地交织在一起,奏响的是真实的生命乐章。在后来的如陈陶《陇西行》,如范仲淹的《渔家傲》等伟大的作品里,也能依稀地听到这首诗在时间和生命的河流里所激起的辽远而空旷的回音。
赤壁杜牧[唐]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一支折断了的铁戟沉没在水底沙中还没有销蚀掉,经过自己又磨又洗发现这是当年赤壁之战的遗物。假如东风不给周瑜以方便,结局恐怕是曹操取胜,二乔被关进铜雀台了。
[]:折戟:折断的戟。戟,古代兵器。
销:销蚀。
将:拿起。
磨洗:磨光洗净。
认前朝:认出戟是东吴破曹时的遗物。
东风:指火烧赤壁事
周郎:指周瑜,字公瑾,年轻时即有才名,人乎周郎。后任吴军大都督。
铜雀:即铜雀台,曹操在今河北省临漳县建造的一座楼台,楼顶里有大铜雀,台上住姬妾歌妓,是曹操暮年行乐处。
二乔:东吴乔公的两个女儿,一嫁前国主孙策(孙权兄),称大乔,一嫁军事统帅周瑜,称小乔,合称“二乔”。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这两句意为折断的战戟沉在泥沙中并未被销蚀,自己将它磨洗后认出是前朝遗物。在这里,这两句描写看似平淡实为不平。沙里沉埋着断戟,点出了此地曾有过历史风云。战戟折断沉沙却未被销蚀,暗含着岁月流逝而物是人非之感。正是由于发现了这一件沉埋江底六百多年,锈迹斑斑的“折戟”,使得诗人思绪万千,因此他要磨洗干净出来辨认一番,发现原来是赤壁之战遗留下来的兵器。这样前朝的遗物又进一步引发作者浮想联翩的思绪,为后文抒怀作了很好的铺垫。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这后两句久为人们所传诵的佳句,意为倘若当年东风不帮助周瑜的话,那么铜雀台就会深深地锁住东吴二乔了。这里涉及到历史上著名的赤壁之战。在赤壁战役中,周瑜主要是用火攻战胜了数量上远远超过己方的敌人,而其能用火攻则是因为在决战的时刻,恰好刮起了强劲的东风,所以诗人评论这次战争成败的原因,只选择当时的胜利者—周郎和他倚以致胜的因素—东风来写,而且因为这次胜利的关键,最后不能不归到东风,所以又将东风放在更主要的地位上。但他并不从正面来描摹东风如何帮助周郎取得了胜利,却从反面落笔:假使这次东风不给周郎以方便,那么,胜败双方就要易位,历史形势将完全改观。因此,接着就写出假想中曹军胜利,孙、刘失败之后的局面。但又不直接铺叙政治军事情势的变迁,而只间接地描绘两个东吴著名美女将要承受的命运。如果曹操成了胜利者,那么,大乔和小乔就必然要被抢去,关在铜雀台上,以供他享受了。这里的铜雀台,就表现了曹操风流的一面,又言“春深”更加深了风流韵味,最后再用一个“锁”字,进一步突显其金屋藏娇之意。把硝烟弥漫的战争胜负写得很是蕴藉。
诗中的大乔、二乔两位女子,并不是平常的人物,而是属于东吴统治阶级中最高阶层的贵妇人。大乔是东吴前国主孙策的夫人,当时国主孙权的亲嫂,小乔则是正在带领东吴全部水陆兵马和曹操决一死战的军事统帅周瑜的夫人。她们虽与这次战役并无关系,但她们的身分和地位,代表着东吴作为一个独立政治实体的尊严。东吴不亡,她们决不可能归于曹操;连她们都受到凌辱,则东吴社稷和生灵的遭遇也就可想而知了。所以诗人用“铜雀春深锁二乔”这样一句诗来描写在“东风不与周郎便”的情况之下,曹操胜利后的骄恣和东吴失败后的屈辱,正是极其有力的反跌,不独以美人衬托英雄,与上句周郎互相辉映,显得更有情致而已。诗的创作必须用形象思维,而形象性的语言则是形象思维的直接现实。用形象思维观察生活,别出心裁地反映生活,乃是诗的生命。杜牧在此诗里,通过“铜雀春深”这一富于形象性的诗句,即小见大,这正是他在艺术处理上独特的成功之处。另外,此诗过分强调东风的作用,又不从正面歌颂周瑜的胜利,却从反面假想其失败。杜牧通晓政治军事,对当时中央与藩镇、汉族与吐蕃的斗争形势,有相当清楚的了解,并曾经向朝廷提出过一些有益的建议。如果说,孟轲在战国时代就已经知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的原则,而杜牧却还把周瑜在赤壁战役中的巨大胜利,完全归之于偶然的东风,这是很难想象的。他之所以这样地写,恐怕用意还在于自负知兵,借史事以吐其胸中抑郁不平之气。其中也暗含有阮籍登广武战场时所发出的“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那种慨叹在内,不过出语非常隐约,不容易看出。
[]:许顗《彦周诗话》:杜牧之作《赤壁》诗······意谓赤壁不能纵火,为曹公夺二乔置之铜雀台上也。孙氏霸业,系此一战。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不问,只恐被捉了二乔,可见措大不识好恶。
纪昀等《四库提要》:(许顗)讥杜牧《赤壁》诗为不说社稷存亡,惟说二乔,不知大乔乃孙策妇,小乔为周瑜妇,二人入魏,即吴亡可知。此诗人不欲质言,故变其词耳。
何文焕《历代诗话考索》:牧之之意,正谓幸而成功,几乎家国不保。
王尧衢《古唐诗合解》:杜牧精于兵法,此诗似有不足周郎处。
从军行王昌龄[唐]

【其一】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其二】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其三】
关城榆叶早疏黄,日暮云沙古战场。
表请回军掩尘骨,莫教兵士哭龙荒。
【其四】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其五】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
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其六】
胡瓶落膊紫薄汗,碎叶城西秋月团。
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
【其七】
玉门山嶂几千重,山北山南总是烽。
人依远戍须看火,马踏深山不见踪。

[]:【其一】
在烽火台的西边高高地耸着一座戍楼,黄昏时分,独坐在戍楼上任凭从湖面吹来的秋风撩起自己的战袍。
此时又传来一阵幽怨的羌笛声,吹奏的是《关山月》的调子,无奈着笛声更增添了对万里之外的妻子的相思之情。
【其二】
军中起舞,伴奏的琵琶翻出新声,不管怎样翻新,每每听到《关山月》的曲调时,总会激起边关将士久别怀乡的忧伤之情。
纷杂的乐舞与思乡的愁绪交织在一起,欲理还乱,无尽无休。此时秋天的月亮高高地照着长城。
【其三】
边城榆树的叶子早已稀疏飘落,颜色发黄了,傍晚时分,一场战斗刚刚结束,环视战场,只见暮云低合,荒丘起伏。
将军向皇帝上表,奏请班师,以便能把战死沙场的将士们的尸骨运回故土安葬,不能让士兵们为他乡埋葬自己的战友而伤感痛哭。
【其四】
青海湖上乌云密布,连绵雪山一片黯淡。边塞古城,玉门雄关,远隔千里,遥遥相望。
守边将士,身经百战,铠甲磨穿,壮志不灭,不打败进犯之敌,誓不返回家乡。
【其五】
塞北沙漠中大风狂起,尘土飞扬,天色为之昏暗,前线军情十分紧急,接到战报后迅速出击。
先头部队已经于昨天夜间在洮河的北岸和敌人展开了激战,刚刚听说与敌人交火,现在就传来了已获得大捷的消息。
【其六】
将军臂膊上绑缚着胡瓶,骑着紫薄汗马,英姿飒爽;碎叶城西的天空中一轮秋月高高悬挂。
边境传来紧急军情,皇上派使者星夜传诏将军,并赐予尚方宝剑令其即刻领兵奔赴前线杀敌;将军拜诏辞京,奔赴战场,将士用命,一鼓作气,很快就攻破了敌人的老巢。
【其七】
玉门关周围山峦层层叠叠,像重重屏障护卫着王朝的西北边防;烽火台遍布各个山头。
人们戍边要依靠烽火来传递消息;那里山深林密,马儿跑过一会儿就看不见踪影了。
[]:从军行:乐府旧题,属相和歌辞平调曲,多是反映军旅辛苦生活的。
羌笛:羌族竹制乐器。
关山月:乐府曲名,属横吹曲。多为伤离别之辞。
独上:一作“独坐”。
无那:无奈,指无法消除思亲之愁。一作“谁解”。
新声:新的歌曲。
关山:边塞。
旧别:一作“离别”。
撩乱:心里烦乱。
边愁:久住边疆的愁苦。
听不尽:一作“弹不尽”。
关城:指边关的守城。
云沙:像云一样的风沙。
表:上表,上书。
掩尘骨:指尸骨安葬。掩,埋。
龙荒:荒原。
青海:指青海湖,在今青海省。唐朝大将哥舒翰筑城于此,置神威军戍守。
长云:层层浓云。
雪山:即祁连山,山巅终年积雪,故云。
孤城:即玉门关。
玉门关:汉置边关名,在今甘肃敦煌西。一作“雁门关”。
破:一作“斩”。
楼兰:汉时西域国名,即鄯善国,在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鄯善县东南一带。西汉时楼兰国王与匈奴勾通,屡次杀害汉朝通西域的使臣。此处泛指唐西北地区常常侵扰边境的少数民族政权。
终不还:一作“竟不还”。
前军:指唐军的先头部队。
洮河:河名,源出甘肃临洮西北的西倾山,最后流入黄河。
吐谷浑:中国古代少数民族名称,晋时鲜卑慕容氏的后裔。据《新唐书·西域传》记载:“吐谷浑居甘松山之阳,洮水之西,南抵白兰,地数千里。”唐高宗时吐谷浑曾经被唐朝与吐蕃的联军所击败。
胡瓶:唐代西域地区制作的一种工艺品,可用来储水。
敕:专指皇帝的诏书。
星驰:像流星一样迅疾奔驰,也可解释为星夜奔驰。
嶂:指直立像屏障一样的山峰。
烽:指烽火台。
[]:【其一】
组诗第一首,笔法简洁而富蕴意,写法上很有特色。诗人巧妙地处理了叙事与抒情的关系。前三句叙事,描写环境,采用了层层深入、反复渲染的手法,创造气氛,为第四句抒情做铺垫,突出了抒情句的地位,使抒情句显得格外警拔有力。“烽火城西”,一下子就点明了这是在青海烽火城西的瞭望台上。荒寂的原野,四顾苍茫,只有这座百尺高楼,这种环境很容易引起人的寂寞之感。时令正值秋季,凉气侵人,正是游子思亲、思妇念远的季节。时间又逢黄昏,“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诗经·王风·君子于役》)这样的时间常常触发人们思念于役在外的亲人。而此时此刻,久戍不归的征人恰恰“独坐”在孤零零的戍楼上。天地悠悠,牢落无偶,思亲之情正随着青海湖方向吹来的阵阵秋风任意翻腾。上面所描写的,都是通过视觉所看到的环境,没有声音,还缺乏立体感。接着诗人写道:“更吹羌笛关山月。”在寂寥的环境中,传来了阵阵呜呜咽咽的笛声,就像亲人在呼唤,又像是游子的叹息。这缕缕笛声,恰似一根导火线,使边塞征人积郁在心中的思亲感情,再也控制不住,终于来了个大爆发,引出了诗的最后一句。这一缕笛声,对于“独坐”在孤楼之上的闻笛人来说是景,但这景又饱含着吹笛人所抒发的情,使环境更具体、内容更丰富了。诗人用这亦情亦景的句子,不露痕迹,完成了由景入情的转折过渡,十分巧妙、自然。
在表现征人思想活动方面,诗人运笔也十分委婉曲折。环境氛围已经造成,为抒情铺平垫稳,然后水到渠成,直接描写边人的心理——“无那金闺万里愁”。作者所要表现的是征人思念亲人、怀恋乡土的感情,但不直接写,偏从深闺妻子的万里愁怀反映出来。而实际情形也是如此:妻子无法消除的思念,正是征人思归又不得归的结果。这一曲笔,把征人和思妇的感情完全交融在一起了。就全篇而言,这一句如画龙点睛,立刻使全诗神韵飞腾,而更具动人的力量了。
【其二】
第二首诗截取了边塞军旅生活的一个片断,通过写军中宴乐表现征戍者深沉、复杂的感情。
“琵琶起舞换新声”。随舞蹈的变换,琵琶又翻出新的曲调,诗境就在一片乐声中展开。琵琶是富于边地风味的乐器,而军中置酒作乐,常常少不了“胡琴琵琶与羌笛。”这些器乐,对征戍者来说,带着异或情调,容易唤起强烈感触。既然是“换新声”,应该能给人以一些新的情趣、新的感受。但是,“总是关山旧别情”。边地音乐主要内容,可以一言以蔽之,“旧别情”而已。因为艺术反映实际生活,征戍者没有一个不是离乡背井乃至别妇抛雏的。“别情”实在是最普遍、最深厚的感情和创作素材。所以,琵琶尽可换新曲调,却换不了歌词包含的情感内容。《乐府古题要解》云:“《关山月》,伤离也。”句中“关山”在字面的意义外,双关《关山月》曲调,含意更深。
此句的“旧”对应上句的“新”,成为诗意的一次波折,造成抗坠扬抑的音情,特别是以“总是”作有力转接,效果尤显。次句强调别情之“旧”,但这乐曲也并不是太乏味。“撩乱边愁听不尽”,那曲调无论什么时候,总能扰得人心烦乱不宁。所以那奏不完、“听不尽”的曲调,实叫人又怕听,又爱听,永远动情。这是诗中又一次波折,又一次音情的抑扬。“听不尽”三字,或是怨,或是叹,或是赞,意味深长。作“奏不完”解,自然是偏于怨叹。然作“听不够”讲,则又含有赞美了。所以这句提到的“边愁”既是久戍思归的苦情,又未尝没有更多的意味。当时北方边患未除,尚不能尽息甲兵,言念及此,征戍者也会心不宁意不平的。前人多只看到它“意调酸楚”的一面,未必十分全面。
此诗前三句均就乐声抒情,说到“边愁”用了“听不尽”三字,那末结句如何以有限的七字尽此“不尽”就最见功力。诗人这里轻轻宕开一笔,以景结情。仿佛在军中置酒饮乐的场面之后,忽然出现一个月照长城的莽莽苍苍的景象:古老雄伟的长城绵亘起伏,秋月高照,景象壮阔而悲凉。对此可以有多种理解:无限的乡愁,立功边塞的雄心和对于现实的忧怨,也许还应加上对于祖国山川风物的深沉的爱,等等。
读者也许会感到,在前三句中的感情细流一波三折地发展(换新声——旧别情——听不尽)后,到此却汇成一汪深沉的湖水,荡漾回旋。“高高秋月照长城”,这里离情入景,使诗情得到升华。正因为情不可尽,诗人“以不尽尽之”,“思入微茫,似脱实粘”,才使人感到那样丰富深刻的思想感情,征戍者的内心世界表达得入木三分。此诗之臻于七绝上乘之境,除了音情曲折外,这绝处生姿的一笔也是不容轻忽的。
【其三】
第三首诗通过描写古战场的荒凉景象,无数的将士们死在边关,而没有办法好好安葬,反映了当时战争的惨烈,也表现了诗人对将士们深切的同情之心。
诗的开头点明地点和时令,形象地描绘出边地的荒凉景象,次句暗示有不少战士在这场战斗中为国捐躯。后两句写将军上表请求把战死的将士们尸骨运回安葬,表明了将帅对士卒的爱护之情,
此诗以旷远苍茫的荒野战场作为背景,“黄叶”“暮云”等边塞景象更进一步烘托出边塞的荒凉,给人以满目萧然、凄凉悲怆之感。最后两句感情真挚,造句沉痛,更增悲怆之气。全诗读来颇令人感到那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一支部队有这样体恤、爱护士卒的统帅,士卒没有不卖命的道路,由此亦可以想象这支部队战斗力量的强大。
【其四】
唐代边塞诗的读者,往往因为诗中所涉及的地名古今杂举、空间悬隔而感到困惑。怀疑作者不谙地理,因而不求甚解者有之,曲为之解者亦有之。这第四首诗就有这种情形。
前两句提到三个地名。雪山即河西走廊南面横亘廷伸的祁连山脉。青海与玉门关东西相距数千里,却同在一幅画面上出现,于是对这两句就有种种不同的解说。有的说,上句是向前极目,下句是回望故乡。这很奇怪。青海、雪山在前,玉门关在后,则抒情主人公回望的故乡该是玉门关西的西域,那不是汉兵,倒成胡兵了。另一说,次句即“孤城玉门关遥望”之倒文,而遥望的对象则是“青海长云暗雪山”,这里存在两种误解:一是把“遥望”解为“遥看”,二是把对西北边陲地区的概括描写误解为抒情主人公望中所见,而前一种误解即因后一种误解而生。
一、二两句,不妨设想成次第展现的广阔地域的画面:青海湖上空,长云弥温;湖的北面,横亘着绵廷千里的隐隐的雪山;越过雪山,是矗立在河西走廊荒漠中的一座孤城;再往西,就是和孤城遥遥相对的军事要塞——玉门关。这幅集中了东西数千里广阔地域的长卷,就是当时西北边戍边将士生活、战斗的典型环境。它是对整个西北边陲的一个鸟瞰,一个概括。之所以特别提及青海与玉关,这跟当时民族之间战争的态势有关。唐代西、北方的强敌,一是吐蕃,一是突厥。河西节度使的任务是隔断吐蕃与突厥的交通,一镇兼顾西方、北方两个强敌,主要是防御吐蕃,守护河西走廊。“青海”地区,正是吐蕃与唐军多次作战的场所;而“玉门关”外,则是突厥的势力范围。所以这两句不仅描绘了整个西北边陲的景象,而且点出了“孤城”西拒吐蕃,北防突厥的极其重要的地理形势。这两个方向的强敌,正是戍守“孤城”的将士心之所系,宜乎在画面上出现青海与玉关。与其说,这是将士望中所见,不如说这是将士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画面。这两句在写景的同时渗透丰富复杂的感情:戍边将士对边防形势的关注,对自己所担负的任务的自豪感、责任感,以及戍边生活的孤寂、艰苦之感,都融合在悲壮、开阔而又迷蒙暗淡的景色里。
三、四两句由情景交融的环境描写转为直接抒情。“黄沙百战穿金甲”,是概括力极强的诗句。戍边时间之漫长,战事之频繁,战斗之艰苦,敌军之强悍,边地之荒凉,都于此七字中概括无遗。“百战”是比较抽象的,冠以“黄沙”二字,就突出了西北战场的特征,令人宛见“日暮云沙古战场”的景象;“百战”而至“穿金甲”,更可想见战斗之艰苦激烈,也可想见这漫长的时间中有一系列“白骨掩蓬蒿”式的壮烈牺牲。但是,金甲尽管磨穿,将士的报国壮志却并没有销磨,而是在大漠风沙的磨炼中变得更加坚定。“不破楼兰终不还”,就是身经百战的将士豪壮的誓言。上一句把战斗之艰苦,战事之频繁越写得突出,这一句便越显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一二两句,境界阔大,感情悲壮,含蕴丰富;三四两句之间,显然有转折,二句形成鲜明对照。“黄沙”句尽管写出了战争的艰苦,但整个形象给人的实际感受是雄壮有力,而不是低沉伤感的。因此末句并非嗟叹归家无日,而是在深深意识到战争的艰苦、长期的基础上所发出的更坚定、深沉的誓言,盛唐优秀边塞诗的一个重要的思想特色,就是在抒写戍边将士的豪情壮志的同时,并不回避战争的艰苦,此篇就是一个显例。可以说,三四两句这种不是空洞肤浅的抒情,正需要有一二两句那种含蕴丰富的大处落墨的环境描写。典型环境与人物感情高度统一,是王昌龄绝句的一个突出优点,这在此篇中也有明显的体现。
【其五】
读过《三国演义》的人,可能对第五回“关云长温酒斩华雄”有深刻印象。这对塑造关羽英雄形象是很精彩的一节。但书中并没有正面描写单刀匹马的关羽与领兵五万的华雄如何正面交手,而是用了这样一段文字:(关羽)出帐提刀,飞身上马。众诸侯听得关外鼓声大振,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众皆失惊。正欲探听,鸾铃响处,马到中军,云长提华雄之头,掷于地上,其酒尚温。
这段文字,笔墨非常简练,从当时的气氛和诸侯的反应中,写出了关羽的神威。论其客观艺术效果,比写挥刀大战数十回合,更加引人入胜。罗贯中的这段文字,当然有他匠心独运之处,但如果就避开正面铺叙,通过气氛渲染和侧面描写,去让人想象战争场面这一点来看,却不是他的首创。王昌龄《从军行》组诗第五首,应该说已早著先鞭,并且是以诗歌形式取得成功的。
“大漠风尘日色昏”,由于中国西北部的阿尔泰山、天山、崑崙山均呈自西向东或向东南走向,在河西走廊和青海东部形成一个大喇叭口,风力极大,狂风起时,飞沙走石。因此,“日色昏”接在“大漠风尘”后面,并不是指天色已晚,而是指风沙遮天蔽日。但这不光表现气候的暴烈,它作为一种背景出现,还自然对军事形势起着烘托、暗示的作用。在这种情势下,唐军不是辕门紧闭,被动防守,而是主动出征。为了减少风的强大阻力,加快行军速度,战士们半卷着红旗,向前挺进。这两句于“大漠风尘”之中,渲染红旗指引的一支劲旅,好像不是自然界在逞威,而是这支军队卷尘挟风,如一柄利剑,直指敌营。这就把读者的心弦扣得紧紧的,让人感到一场恶战已迫在眉睫。读者会悬想:这支横行大漠的健儿,将要演出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场面呢?在这种悬想之下,再读后两句:“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这可以说是一落一起。读者的悬想是紧跟着刚才那支军队展开的,可是在沙场上大显身手的机会却并没有轮到他们。就在中途,捷报传来,前锋部队已在夜战中大获全胜,连敌酋也被生擒。情节发展得既快又不免有点出人意料,但却完全合乎情理,因为前两句所写的那种大军出征时迅猛、凌厉的声势,已经充分暗示了唐军的士气和威力。这支强大剽悍的增援部队,既衬托出前锋的胜利并非偶然,又能见出唐军兵力绰绰有馀,胜券在握。
从描写看,诗人所选取的对象是未和敌军直接交手的后续部队,而对战果辉煌的“前军夜战”只从侧面带出。这是打破常套的构思。如果改成从正面对夜战进行铺叙,就不免会显得平板,并且在短小的绝句中无法完成。现在避开对战争过程的正面描写,从侧面进行烘托,就把绝句的短处变成了长处。它让读者从“大漠风尘日色昏”和“夜战洮河北”去想象前锋的仗打得多么艰苦,多么出色。从“已报生擒吐谷浑”去体味这次出征多么富有戏剧性。一场激战,不是写得声嘶力竭,而是出以轻快跳脱之笔,通过侧面的烘托、点染,让读者去体味、遐想。这一切,在短短的四句诗里表现出来,在构思和驱遣语言上的难度,应该说是超过“温酒斩华雄”那样一类小说故事的。
【其六】
第六首诗描写的是一位将军欲奔赴边关杀敌立功的急切心情。
诗的首句写这位将军的战时装束和勇武雄姿,次句转写边塞之景,意在营造和烘托气氛,暗示将军之心时时想着边塞的安危,时时准备奔赴边塞,保境安民。这两句着力铺陈将军的装束和边地景色,既衬托出将军的神武之姿,又意在蓄势,在如水秋月的广阔清寒背景下,一身戎装的将军的剪影,威风凛凛,一位勇武的将军形象就被传神地勾勒了出来。诗的后两句,豪气生发,尤显英雄本色,既写出了部队攻城拔寨的神速,同时也反映出作者对唐朝强大国势和军力的一种自信和自豪心理。
【其七】
第七首诗主要描写的是山峦叠嶂,烽火遍布的边塞景观。用笔隐曲,语浅意深,馀味不尽。
诗的前三句写山多、烽火台多,以及边塞将士对烽火的依赖,均属静态描述,突出了唐军在玉门关一带边防设施的完善和布防的到位。至第四句笔锋一转,引入的动态画面,视野之中闯入了一匹马儿,但转瞬又消失在深山密林里。动静结合,形成叙述力度上的张弛美感。而“不见踪”则又将马行之疾,山林之深准确地刻画了出来。虽然已经看不见马了,但仍然能使人产生不尽的联想,让读者隐约地感到边防健儿身手的敏捷。这种结尾,颇为耐人寻味,正如作者在《诗格》中谈到结尾一句如何处理时所写的那样:“每至落句,常须含蓄,不令语尽思穷。”全诗起笔突兀,收笔婉转,而又似乎绵里藏针,读来颇感意味深长,值得玩味。
[]:沈德潜《唐诗别裁》:“不破楼兰终不还”句,“作豪语看亦可,然作归期无日看,倍有意味。
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用一“终”字,而使人读之凄然。盖‘终不还’者,终不得还也,连上句金甲着穿观之,久戍之苦益明,如以为思破敌立功而归,则非诗人本意矣。
从军行杨炯[唐]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边塞的报警烽火传到了长安,壮士的心怀哪能够平静。
朝廷的将帅刚出了宫门,身着铁甲的骑士就直捣据点。
雪搅昏天军旗褪了彩色,风狂刮的声音裹着鼓声。
我宁作百夫长冲锋陷阵,也不耐守笔砚做个书生。
[]:从军行:为乐府《相和歌·平调曲》旧题,多写军旅生活。
烽火:古代边防告急的烟火。西京:长安。
牙璋:古代发兵所用之兵符,分为两块,相合处呈牙状,朝廷和主帅各执其半。指代奉命出征的将帅凤阙:阙名。汉建章宫的圆阙上有金凤,故以凤阙指皇宫。
龙城:又称龙庭,在今蒙古国鄂尔浑河的东岸。汉时匈奴的要地。汉武帝派卫青出击匈奴,曾在此获胜。这里指塞外敌方据点。
凋:原意指草木枯败凋零,此指失去了鲜艳的色彩
百夫长:一百个士兵的头目,泛指下级军官。
[]:这首诗借用乐府旧题“从军行”,描写一个读书士子从军边塞、参加战斗的全过程。仅仅四十个字,既揭示出人物的心理活动,又渲染了环境气氛,笔力极其雄劲。
前两句写边报传来,激起了志士的爱国热情。诗人并不直接说明军情紧急,却说“烽火照西京”,通过“烽火”这一形象化的景物,把军情的紧急表现出来了。一个“照”字渲染了紧张气氛。“心中自不平”,是由烽火而引起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不愿再把青春年华消磨在笔砚之间。一个“自”字,表现了书生那种由衷的爱国激情,写出了人物的精神境界。首二句交待了整个事件展开的背景。第三句“牙璋辞凤阙”,描写军队辞京出师的情景。这里,诗人用“牙璋”、“凤阙”两词,显得典雅、稳重,既说明出征将士怀有崇高的使命,又显示出师场面的隆重和庄严。第四句“铁骑绕龙城”,说明唐军已经神速地到达前线,并把敌方城堡包围得水泄不通。“铁骑”、“龙城”相对,渲染出龙争虎斗的战争气氛。一个“绕”字,又形象地写出了唐军包围敌人的军事态势。五六两句开始写战斗,诗人却没有从正面着笔,而是通过景物描写进行烘托。“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前句从人的视觉出发:大雪弥漫,遮天蔽日,使军旗上的彩画都显得黯然失色;后句从人的听觉出发:狂风呼啸,与雄壮的进军鼓声交织在一起。两句诗,有声有色,各臻其妙。诗人别具机抒,以象征军队的“旗”和“鼓”,表现出征将士冒雪同敌人搏斗的坚强无畏精神和在战鼓声激励下奋勇杀敌的悲壮激烈场面。诗的最后两句:“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直接抒发从戎书生保边卫国的壮志豪情。艰苦激烈的战斗,更增添了他对这种不平凡的生活的热爱,他宁愿驰骋沙场,为保卫边疆而战,也不愿作置身书斋的书生。
这首短诗,写出书生投笔从戎,出塞参战的全过程。能把如此丰富的内容,浓缩在有限的篇幅里,可见诗人的艺术功力。首先诗人抓住整个过程中最有代表性的片断,作了形象概括的描写,至于书生是怎样投笔从戎的,他又是怎样告别父老妻室的,一路上行军的情况怎样,诗人一概略去不写。其次,诗采取了跳跃式的结构,从一个典型场景跳到另一个典型场景,跳跃式地发展前进。如第三句刚写了辞京,第四句就已经包围了敌人,接着又展示了激烈战斗的场面。然而这种跳跃是十分自然的,每一个跨度之间又给人留下了丰富的想象余地。同时,这种跳跃式的结构,使诗歌具有明快的节奏,如山崖上飞流惊湍,给人一种一气直下、一往无前的气势,有力地突现出书生强烈的爱国激情和唐军将士气壮山河的精神面貌。
[]:《唐诗广选》:蒋仲舒曰:三、四实而不拙,五、六虚而不浮。
《唐诗镜》:浑厚,字几铢两悉称。首尾圆满,殆无馀憾。
王夫之《唐诗评选》:裁乐府作律,以自意起止,泯合入化。
胡应麟《诗薮》:“究其体裁,实为正始。”
《载酒园诗话又编》:杨盈川诗不能高,气殊苍厚。“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是愤语,激而成壮。
《唐诗意》:此诗有《秦风·无衣》意。
《闻鹤轩初盛唐近体读本》:语丽音鸿,允矣,唐初之杰。三、四着色,初唐本分。五、六较有作手,而音亦仍亮。一结放笔岸然,是大家。
《唐诗成法》:一二总起,三四从大处写其宠赫,五六从小处写其热闹,方逼出“宁为”、“胜作”事。起陡健,结亦宜尔,但结句浅直耳。
塞下曲卢纶[唐]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暗淡的月夜里,一群大雁惊叫着高飞而起,暴露了单于的军队想要趁夜色潜逃的阴谋。将军率领轻骑兵一路追杀,顾不得漫天的大雪已落满弓和刀。
[]:塞下曲:古时边塞的一种军歌。
月黑:没有月光。
单于(chányú):匈奴的首领。这里指入侵者的最高统帅。
遁:逃走。
将:率领。
轻骑:轻装快速的骑兵。
逐:追赶。
满:沾满。
[]:这是一首描写守关将士夜追逃兵的诗,是卢纶《塞下曲》组诗中的第三首。敌军首领带领着残兵败将,趁着风高月黑的夜晚慌乱溃逃。唐军轻骑列队而出,准备乘胜追击。虽然天寒地冻,但将士们却不惧严寒,个个斗志昂扬,信心十足。全词语言简洁,作者以雪的寒冷更加衬托出将士们杀敌的热情。
首二句交代了事情发生的时间及背景,“月黑雁飞高”。无月,所以天黑;雁飞高,所以寂静。这样的景,并非眼中之景,而是意中之景。雪夜月黑,本不是雁飞的正常时刻。而宿雁惊飞,正透露出敌人正在行动。寥寥五字,既交待了时间,又烘托了战斗前的紧张气氛,直接逼出下句“单于夜遁逃”来。单于本是古匈奴的君主,这里借指敌军统帅。敌军在夜间行动,应当有各种可能。然而诗人但谓“单于夜遁逃”。读诗至此,顿觉一股豪迈之情扑面而来。敌人夜间行动,并非率兵来袭,而是借夜色的掩护仓惶逃遁,由此也可见唐朝军队的英勇威武。诗并没有描写白天的战斗场面,而是直接写在月黑雁高飞夜里,敌酋遁去,我军纵兵追擒,这是自然的发展
敌人逃走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欲将轻骑逐”,是追兵将发而未发。不用大军而仅派“轻骑”,绝不仅仅因为快捷,同时也还显示厂一种高度的自信。仿佛敌人已是瓮中之鳖,只须少量“轻骑”追剿,便可手到擒来。当勇士们列队准备出发时。虽然站立不过片刻,而大雪竟落满弓刀。“大雪满弓刀”一句,将全诗意境推向高潮。在茫茫的夜色中,在洁白的雪地上,一支轻骑兵正在集结,雪花顷刻便落满了他们全身,遮掩了他们武器的寒光。他们就象一支支即将离弦的箭,虽然尚未出发,却早就满怀着必胜的信心。这是一幅非常动人的画图:在静谴中蕴藏着呐喊,在昏暗中酝酿着闪电。虽然是在漆黑的夜间,勇士们被白雪勾画出的英姿仍然是“焕尔触目”。
全诗只有短短20个字,却饱含了大量的信息,激发读者产生无穷的想象。作者并没有直接描写战斗的场面,但通过读诗,完全可以通过领悟诗意和丰富想象,绘出一幅金戈铁马的战争画图来。
[]:《唐诗训解》:中唐音律柔弱,此独高健,得意之作。此见边威之壮,守备之整,而惜士卒寒苦也。允言语素卑弱,独此绝雄健,堪入盛唐乐府。(李攀龙)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中唐高调,句句挺拔。顾璘曰:健。所谓古乐府者,此篇可参。(周敬)
《诗源辨体》:纶五言绝“月黑雁飞高”一首,气魄皆调,中唐所无。
《唐风定》:音节最古,与《哥舒歌》相似。
《诗法易简录》:上二句言匈奴畏威远遁。下二句不肯邀开边之功,而托言大雪,便觉委婉,而边地之苦亦自见。
清·黄生《唐诗摘抄》卷二:“夜”字一本作“远”,不惟句法不健,且惟乘月黑而夜遁,方见单于久在围中,若远而后遁,则无及矣。止争一字,语意悬远若此。甚类,书贵善本也。
兵车行杜甫[唐]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
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大路上车轮滚滚战马嘶叫,出征的青年弓箭挂在腰间。
父母和妻儿纷纷跑来相送,灰尘弥漫天空不见咸阳桥。
亲人们牵衣领足拦路痛哭,凄惨的哭声直冲九天云霄。
过路的人站在旁边询问原因,回说官府征兵实在太频繁。
有人十五岁就到北方驻防,四十岁又被派到河西去营田。
走时年少里长替他缠头巾,归来时发已白又要去戍边。
边疆的战士已经血流成河,而皇上扩张领土没有穷尽。
你没听说华山东边二百里州,千村万寨野草丛生田荒芜。
即使那有健壮妇人来耕种,田里庄稼东倒西歪不成行。
即使关中兵能吃苦耐鏖战,被人驱遣与鸡狗没有两样。
老人说征夫怎敢诉说苦怨,今冬关西兵仍打仗未休整。
县官紧催租租税从哪里出?百姓相信生儿不如生女好。
生女还能嫁到街坊四邻处,生儿白死埋没在荒郊野草里。
你没看见在那青海的边上,自古以来白骨遍野无人收。
那里的新鬼含冤旧鬼痛哭,阴天冷雨凄惨哀叫声不断。
[]:兵车行:杜甫自创的乐府新题。行,本是乐府歌曲中的一种体裁。
辚(lín)辚:车行走时的声音。
萧萧:马蹄声。
行人:从军出征的人。
爷娘妻子:父亲、母亲、妻子、儿女的并称。从军的人既有十几岁的少年,也有四十多岁的成年人,所以送行的人有出征者的父母,也有妻子和孩子。
咸阳桥:又叫便桥,汉武帝时建,唐代称咸阳桥,后来称渭桥,在咸阳城西渭水上,是长安西行必经的大桥。
干(gān):冲。
过者:路过的人。这里指诗人自己。
点行频:点名征兵频繁。点行,按户籍名册强徵服役。
或从十五北防河:有的人从十五岁就从军到西北区防河。唐玄宗时,吐蕃常于秋季入侵,抢掠百姓的收获。为抵御侵扰,唐王朝每年征调大批兵力驻扎河西(今甘肃河西走廊)一带,叫「防秋」或「防河」。
营田:即屯田。戍守边疆的士卒,不打仗时须种地以自给,称为营田。
里正与裹头:里正,唐制凡百户为一里,置里正一人管理。与裹头,给他裹头巾。新兵入伍时须着装整,因年纪小,自己还裹不好头巾,所以里正帮他裹头。
戍边:守卫边疆。
边庭:即边疆。
血流成海水:形容战死者之多。
武皇:汉武帝,这里借指唐玄宗。唐诗中借武皇代指玄宗。
武皇开边意未已:武皇扩张领土的意图仍没有停止。开边,用武力扩张领土。
汉家:汉朝,这里借指唐朝。
山东:古代秦居西方,秦地以东(或函谷关以东)统称「山东」。
二百州:唐代函谷关以东共二百一十七州,这里说「二百州」是举其整数。
汉家山东二百州:汉朝秦地以东的二百个州。
荆杞:荆棘和枸杞,泛指野生灌木。
千村万落生荆杞:成千上万的村落灌木丛生。这里形容村落的荒芜。
禾生陇亩无东西:庄稼长在田地里不成行列。陇亩,田地;陇,同「垄」;无东西,不成行列。
况复秦兵耐苦战:更何况关中兵能经受艰苦的战斗。况复,更何况;秦兵,关中兵,即这次出征的士兵。
长者:对老年人的尊称。这里是说话者对杜甫的称呼。
役夫:应政府兵役的人,这里是说话者的自称之词。
敢:副词,用于反问,这里是「岂敢」的意思。
申恨:诉说怨恨。
役夫敢申恨:我怎么敢申诉怨恨呢?
关西卒:函谷关以西的士兵,即秦兵。
县官:这里指官府。
信知:确实知道。
犹得嫁比邻:还能够嫁给同乡。得,能够。比邻,同乡。
青海头:指今青海省青海湖边。唐和吐蕃的战争,经常在青海湖附近进行。
烦冤:不满、愤懑。
啾啾:象声词,形容凄厉的叫声。
[]:杜甫的《兵车行》没有沿用乐府古题,而是缘事而发,即事名篇,自创新题,运用乐府民歌的形式,深刻地反映了人民的苦难生活。
诗歌从蓦然而起的客观描述开始,以重墨铺染的雄浑笔法,如风至潮来,突兀展现出一幅震人心弦的巨幅送别图:兵车隆隆,战马嘶鸣,一队队被抓来的穷苦百姓,换上了戎装,佩上了弓箭,在官吏的押送下,正开往前线。征夫的爷娘妻子乱纷纷地在队伍中寻找、呼喊自己的亲人,扯着亲人的衣衫,捶胸顿足,边叮咛边呼号。车马扬起的灰尘,遮天蔽日,连咸阳西北横跨渭水的大桥都被遮没了。千万人的哭声汇成震天的巨响在云际回荡。「爷娘妻子走相送」,一个家庭支柱、主要劳动力被抓走了,剩下来的尽是些老弱妇幼,对一个家庭来说不啻是一个塌天大祸,自然是扶老携幼,奔走相送。一个普通的「走」字,寄寓了诗人非常浓厚的感情色彩。亲人被突然抓兵,又急促押送出征,眷属们追奔呼号,去作那一刹那的生死离别,很仓促,也非常悲愤。「牵衣顿足拦道哭」,一句之中连续四个动作,又把送行者那种眷恋、悲怆、愤恨、绝望的动作神态,表现得细腻入微。诗人笔下,车马人流,灰尘弥漫;哭声遍野,直冲云天。这样的描写,从听觉和视觉上表现生死离别的悲惨场面,集中展现了成千上万家庭妻离子散的悲剧。
接着,从「道傍过者问行人」开始,诗人通过设问的方法,让当事者,即被征发的士卒作了直接倾诉。
「道傍(旁)过者」即过路人,也就是杜甫自己。上面的凄惨场面,是诗人亲眼所见;下面的悲切言辞,又是诗人亲耳所闻。这就增强了诗的真实感。「点行频」,是全篇的「诗眼」。它一针见血地点出了造成百姓妻离子散,万民无辜牺牲,全国田亩荒芜的根源。接着以一个十五岁出征,四十岁还在戍边的「行人」作例,具体陈述「点行频」,以示情况的真实可靠。「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诗中的「武皇」实指唐玄宗。杜甫如此大胆地把矛头直接指向了最高统治者,这是从心底迸发出来的激烈抗议,充分表达了诗人怒不可遏的悲愤之情。
诗人写到这里,笔锋陡转,开拓出另一个惊心动魄的境界。诗人用「君不闻」三字领起,以谈话的口气提醒读者,把视线从流血成海的边庭转移到广阔的内地。诗中的「汉家」也是影射唐朝。华山以东的原田沃野千村万落,变得人烟萧条,田园荒废,荆棘横生,满目凋残。诗人驰骋想象,从眼前的闻见,联想到全国的景象,从一点推及到普遍,两相辉映,不仅扩大了诗的表现容量,也加深了诗的表现深度。
从「长者虽有问」起,诗人又推进一层。「长者」二句透露出统治者加给他们的精神桎梏,但是压是压不住的,下句就终究引发出诉苦之词。敢怒而不敢言,而后又终于说出来,这样一阖一开,把征夫的苦衷和恐惧心理,表现得极为细腻逼真。这几句写的是眼前时事。因为「未休关西卒」,大量的壮丁才被征发。而「未休关西卒」的原因,正是由于「武皇开边意未已」所造成。「租税从何出?」又与前面的「千村万落生荆杞」相呼应。这样前后照应,层层推进,对社会现实的揭示越来越深刻。这里忽然连用了几个短促的五言句,不仅表达了戍卒们沉痛哀怨的心情,也表现出那种倾吐苦衷的急切情态。这样通过当事人的口述,又从抓兵、逼租两个方面,揭露了统治者的穷兵黩武加给人民的双重灾难。
诗人接着感慨道:如今是生男不如生女好,女孩子还能嫁给近邻,男孩子只能丧命沙场。这是发自肺腑的血泪控诉。重男轻女,是封建社会制度下普遍存在的社会心理。但是由于连年战争,男子的大量死亡,在这一残酷的社会条件下,人们却一反常态,改变了这一社会心理。这个改变,反映出人们心灵上受到十分严重的摧残。最后,诗人用哀痛的笔调,描述了长期以来存在的悲惨现实:青海边的古战场上,平沙茫茫,白骨露野,阴风惨惨,鬼哭凄凄,场面凄清悲惋,情景寂冷阴森。这里,凄凉低沉的色调和开头那种人声鼎沸的气氛,悲惨哀怨的鬼泣和开头那种惊天动地的人哭,形成了强烈的对照。这些都是「开边未已」所导致的恶果。至此,诗人那饱满酣畅的激情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唐王朝穷兵黩武的罪恶也揭露得淋漓尽致。
《兵车行》是杜诗名篇,为历代所推崇。它揭露了唐玄宗长期以来的穷兵黩武,连年征战,给人民造成了巨大的灾难,具有深刻的思想内容。在艺术上也很突出。首先是寓情于叙事之中。这篇叙事诗,无论是前一段的描写叙述,还是后一段的代人叙言,诗人激切奔越、浓郁深沉的思想感情,都自然地融汇在全诗的始终,诗人那种焦虑不安、忧心如焚的形象也仿佛展现在读者面前。其次在叙述次序上参差错落前后呼应,舒得开,收得起,变化开阖,井然有序。第一段的人哭马嘶、尘烟滚滚的喧嚣气氛,给第二段的倾诉苦衷作了渲染铺垫;而第二段的长篇叙言,则进一步深化了第一段场面描写的思想内容,前后辉映,互相补充。同时,情节的发展与句型、音韵的变换紧密结合,随着叙述,句型、韵脚不断变化,三、五、七言,错杂运用,加强了诗歌的表现力。如开头两个三字句,急促短迫,扣人心弦。后来在大段的七字句中,忽然穿插上八个五字句,表现「行人」那种压抑不住的愤怒哀怨的激情,格外传神。用韵上,全诗八个韵,四平四仄,平仄相间,抑扬起伏,声情并茂。再次,是在叙述中运用过渡句和习用词语,如在大段代人叙言中,穿插「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和「君不见」、「君不闻」等语,不仅避免了冗长平板,还不断提示读者,造成了回肠荡气的艺术效果。诗人还采用了民歌的接字法,顶真勾连,如「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等,这样蝉联而下,累累如贯珠,朗读起来,铿锵和谐,优美动听。最后,采用了通俗口语,如「爷娘妻子」、「牵衣顿足拦道哭」、「被驱不异犬与鸡」等,清新自然,明白如话,是杜诗中运用口语非常突出的一篇。前人评及此,曾这样说:「语杂歌谣,最易感人,愈浅愈切。」这些民歌手法的运用,给诗歌增添了明快而亲切的感染力。
[]:蔡启《蔡宽夫诗话》:齐梁以来,文士喜为乐府词,唯老杜《兵车行》、《悲青坂》、《无家别》等篇,皆因时事,自出己意立题,略不更蹈前人陈迹,真豪杰也。
胡应麟《诗薮》:乐府则太白擅奇古今,少陵嗣迹风雅,《蜀道难》、《远别离》等篇,出鬼入神,倘恍莫测;《兵车行》、《新婚别》等作,述情陈事,恳例如见。张王欲以拙胜,所谓差之厘毫;温李欲以巧胜,所谓谬以千里。
清高宗弘历《唐宋诗醇》:此体创自老杜,讽刺时事而托为征夫问答之词。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小雅》遗音也。篇首写得行色匆匆,笔势汹涌,如风潮骤至,不可逼视。以下出点行之频,出开边之非,然后正说时事,末以惨语结之。词意沉郁,音节悲壮,此天地商声,不可强为也。
何焯《义门读书记》:篇中逐层相接,累累珠贯,弊中国以缴边功,农桑废而赋敛盖急,不待禄山作逆,而山东已有土崩之势矣。况畿辅根本亦空虚如是,一朝有事,谁与守耶?借汉喻唐,借山东以切关西,尤得体。
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以人哭始,以鬼哭终,照应在有意无意。诗为明皇用兵吐蕃而作,设为问答,声音节奏,纯从古乐府得来。
王道俊《杜诗博议》:王深父云:时方用兵吐蕃,故托汉武事为刺,此说是也,黄鹤谓天宝十载,鲜于仲通丧师沪南,制大募兵击南诏,人莫肯应,杨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前,故有「牵衣顿足」等语。按:明皇季年,穷兵吐蕃,征戍驿骚,内郡几遍,当时点行愁怨者不独征南一役,故公托为征夫自诉之词,以讥切之。若云惧杨国忠贵盛而诡其词于关西,则尤不然。太白《古风》云:「渡泸及五月,将赴云南征。怯卒非壮士,南方难远行。长号别严亲,日月惨光晶。位尽继以血,心摧两无声。」已明刺之矣,太白胡独不畏国忠耶?
陇西行四首(其二)陈陶[唐]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唐军将士誓死横扫匈奴奋不顾身,
五千身穿锦袍的精兵战死在胡尘。
真可怜呵那无定河边成堆的白骨,
还是少妇们梦中相依相伴的丈夫。
[]:匈奴:指西北边境部族。
貂锦:这里指战士,指装备精良的精锐之师。
无定河:在陕西北部。
春闺:这里指战死者的妻子。
[]:《陇西行》是乐府《相和歌·瑟调曲》旧题,内容写边塞战争。陇西,即今甘肃宁夏陇山以西的地方。这首《陇西行》诗反映了唐代长期的边塞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痛苦和灾难。虚实相对,宛若电影中的蒙太奇,用意工妙。诗情凄楚,吟来潸然泪下。诗人共写了陇西行四首,此处是第二首。
首二句以精炼概括的语言,叙述了一个慷慨悲壮的激战场面。唐军誓死杀敌,奋不顾身,但结果五千将士全部丧身“胡尘”。“誓扫”、“不顾”,表现了唐军将士忠勇敢战的气概和献身精神。汉代羽林军穿锦衣貂裘,这里借指精锐部队。部队如此精良,战死者达五千之众,足见战斗之激烈和伤亡之惨重。
接着,笔锋一转,逼出正意:“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里没有直写战争带来的悲惨景象,也没有渲染家人的悲伤情绪,而是匠心独运,把“河边骨”和“春闺梦”联系起来,写闺中妻子不知征人战死,仍然在梦中想见已成白骨的丈夫,使全诗产生震撼心灵的悲剧力量。知道亲人死去,固然会引起悲伤,但确知亲人的下落,毕竟是一种告慰。而这里,长年音讯杳然,征人早已变成无定河边的枯骨,妻子却还在梦境之中盼他早日归来团聚。灾难和不幸降临到身上,不但毫不觉察,反而满怀着热切美好的希望,这才是真正的悲剧。
明代杨慎《升庵诗话》认为,此诗化用了汉代贾捐之《议罢珠崖疏》“父战死于前,子斗伤于后,女子乘亭鄣,孤儿号于道,老母、寡妻饮泣巷哭,遥设虚祭,想魂乎万里之外”的文意,称它“一变而妙,真夺胎换骨矣”。贾文着力渲染孤儿寡母遥祭追魂,痛哭于道的悲哀气氛,写得沉痛而富有情致。文中写家人“设祭”、“想魂”,已知征人战死。而陈陶诗中的少妇则深信丈夫还活着,丝毫不疑其已经死去,几番梦中相逢。诗意更深挚,情景更凄惨,因而也更能使人一洒同情之泪。
这诗的跌宕处全在三、四两句。“可怜”句紧承前句,为题中之义;“犹是”句荡开一笔,另辟新境。“无定河边骨”和“春闺梦里人”,一边是现实,一边是梦境;一边是悲哀凄凉的枯骨,一边是年轻英俊的战士,虚实相对,荣枯迥异,造成强烈的艺术效果。一个“可怜”,一个“犹是”,包含着多么深沉的感慨,凝聚了诗人对战死者及其家人的无限同情。
明王世贞《艺苑卮言》赞赏此诗后二句“用意工妙”,但指责前二句“筋骨毕露”,后二句为其所累。其实,首句写唐军将士奋不顾身“誓扫匈奴”,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次句写五千精良之兵,一旦之间丧身于“胡尘”,确实令人痛惜。征人战死得悲壮,少妇的命运就更值得同情。所以这些描写正是为后二句表现少妇思念征人张本。可以说,若无前二句明白畅达的叙述描写作铺垫,想亦难见后二句“用意”之“工妙”。
夜上受降城闻笛李益[唐]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回乐峰前的沙地白得像雪,受降城外的月色犹如秋霜。
不知何处吹起凄凉的芦管,一夜间征人个个眺望故乡。
[]:受降城:唐初名将张仁愿为了防御突厥,在黄河以北筑受降城,分东、中、西三城,都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境内。另有一种说法是:贞观二十年(公元646年),唐太宗亲临灵州接受突厥一部的投降,「受降城」之名即由此而来。
回乐峰:一作「回乐烽」。唐代有回乐县,灵州治所,在今宁夏回族自治区灵武县西南。回乐峰即当地山峰。回乐烽指回乐县附近的烽火台。
城下:一作「城上」,一作「城外」。
芦管:笛子。一作「芦笛」。
征人:戍边的将士。
尽:全。
[]:这是一首抒写戍边将士乡情的诗作,从多角度描绘了戍边将士(包括吹笛人)浓烈的乡思和满心的哀愁之情。
诗歌的前两句描写了一幅边塞月夜的独特景色。举目远眺,蜿蜒数十里的丘陵上耸立着座座高大的烽火台,烽火台下是一片无垠的沙漠,在月光的映照下如同积雪的荒原。近看,高城之外月光皎洁,如同深秋的寒霜。沙漠并非雪原,诗人偏说它「似雪」,月光并非秋霜,诗人偏说它「如霜」。诗人如此运笔,是为了借这寒气袭人的景物来渲染心境的愁惨凄凉。正是这似雪的沙漠和如霜的月光使受降城之夜显得格外空寂惨淡。也使诗人格外强烈地感受到置身边塞绝域的孤独,而生发出思乡情愫。
如果说前两句写景,景中寓情,蓄而未发;那么后两句则正面写情。在万籁俱寂中,夜风送来呜呜咽咽的芦笛声。这笛声使诗人想到:是哪座烽火台上的戍卒在借芦笛声倾诉那无尽的边愁?那幽怨的笛声又触动了多少征人的思乡愁?在这漫长的边塞之夜,他们一个个披衣而起,忧郁的目光掠过似雪的沙漠,如霜的月地,久久凝视着远方……「不知何处」,写出了诗人月夜闻笛时的迷惘心情,映衬出夜景的空寥寂寞。「一夜」和「尽望」又道出征人望乡之情的深重和急切。
从全诗来看,前两句写的是色,第三句写的是声;末句抒心中所感,写的是情。前三句都是为末句直接抒情作烘托、铺垫。开头由视觉形象引动绵绵乡情,进而由听觉形象把乡思的暗流引向滔滔的感情的洪波。前三句已经蓄势有余,末句一般就用直抒写出。李益却蹊径独辟,让满孕之情在结尾处打个回旋,用拟想中的征人望乡的镜头加以表现,使人感到句绝而意不绝,在戛然而止处仍然漾开一个又一个涟漪。这首诗艺术上的成功,就在于把诗中的景色、声音、感情三者融合为一体,将诗情、画意与音乐美熔于一炉,组成了一个完整的艺术整体,意境浑成,简洁空灵,而又具有含蕴不尽的特点。
这首诗语言优美,节奏平缓,寓情于景,以景写情,写出了征人眼前之景,心中之情,感人肺腑。诗意婉曲深远,让人回味无穷。刘禹锡《和令孤相公言怀寄河中杨少尹》中提到李益,有「边月空悲芦管秋」句,即指此诗。可见此诗在当时已传诵很广。《唐诗纪事》说这首诗在当时便被度曲入画。仔细体味全诗意境,的确也是谱歌作画的佳品。因而被谱入弦管,天下传唱,成为中唐绝句中出色的名篇之一。
燕歌行高适[唐]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唐玄宗开元二十六年,有个随从主帅出塞回来的人,写了《燕歌行》诗一首给我看。我感慨于边疆战守的事,因而写了这首《燕歌行》应和他。
唐朝边境举烟火狼烟东北起尘土,唐朝将军辞家去欲破残忍之边贼。
战士们本来在战场上就所向无敌,皇帝又特别给予他们丰厚的赏赐。
锣声响彻重鼓棰声威齐出山海关,旌旗迎风又逶迤猎猎碣石之山间。
校尉紧急传羽书飞奔浩瀚之沙海,匈奴单于举猎火光照已到我狼山。
山河荒芜多萧条满目凄凉到边土,胡人骑兵仗威力兵器声里夹风雨。
战士拼鬭军阵前半数死去半生还,美人却在营帐中还是歌来还是舞!
时值深秋大沙漠塞外百草尽凋枯,孤城一片映落日战卒越斗越稀少。
身受皇家深恩义常思报国轻寇敌,边塞之地尽力量尚未破除匈奴围。
身穿铁甲守边远疆场辛勤已长久,珠泪纷落挂双目丈夫远去独啼哭。
少妇孤单住城南泪下凄伤欲断肠,远征军人驻蓟北依空仰望频回头。
边境飘渺多遥远怎可轻易来奔赴,绝远之地尽苍茫更是人烟何所有。
杀气春夏秋三季腾起阵前似乌云,一夜寒风声声里如泣更声惊耳鼓。
互看白刃乱飞舞夹杂着鲜血纷飞,从来死节为报国难道还求著功勋?
你没看见拼杀在沙场战鬭多惨苦,现在还在思念有勇有谋的李将军。
[]:燕歌行:乐府《相和歌辞·平调曲》旧题,曹丕、萧绎、庾信所作,多为思妇怀念征夫之意。
张公:指张守珪,开元二十三年因与契丹作战有功,拜辅国大将军兼御史大夫。
汉家:借指唐朝。
烟尘:战地的烽烟和飞尘,此指战争警报。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五月,契丹及奚族叛唐,此后唐与契、奚之间战事不断。
汉将:指张守珪将领。
「非常赐颜色」句:破格赐予荣耀。赐,一作「借」。
摐(chuāng)金伐鼓:军中鸣金击鼓。摐金,敲锣。
榆关:山海关。
逶迤:曲折行进貌。碣石:山名,在今河北昌黎县北。此借指东北沿海一带。
尉:武官,官阶次于将军。
羽书:羽檄,插有羽毛的紧急军事文书。
瀚海:大沙漠。
单于:秦汉时匈奴君主的称号,此指敌酋。
猎火:狩猎时所举之火。
狼山:阴山山脉西段,在今内蒙古自治区中部。此外借瀚海、狼山泛指当时战场。
凭陵:逼压、凭信威力侵凌别人。
穷秋:深秋。
腓(féi):一作「衰」,病,枯萎。隋·虞世基《陇头吟》:「穷秋塞草腓,塞外胡尘飞。」
「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句:一写主帅受皇恩而轻敌;一写战士拼死苦战也未能冲破敌人的包围。
铁衣:借指将士。《木兰辞》:「寒光照铁衣」。
玉箸:即玉筯、玉筷,白色的筷子,借喻眼泪,這里指思妇的泪水如注。刘孝威《独不见》:「谁怜双玉箸,流面复流襟。」
城南:长安住宅区在城南,故云。沈佺期《独不见》:「丹凤城南秋夜长。」
蓟北:蓟州、幽州一带,今河北省北部地区。此泛指东北战场。
边庭飘飖(yáo):一作「边风飘飘」,指形势动荡、险恶。
那可度:一作「那可越」。
绝域:更遥远的边陲。
苍茫:一作「苍黄」。
更何有:一作「何所有」,更加荒凉不毛。
三时:早、午、晚。一作「三日」。
阵云:战云。
寒声:一作「寒风」。
血纷纷:一作「雪纷纷」、一作「徒纷纷」。
刁斗:古代军中煮饭用的铜锅,夜里可用作巡更敲击报时的铜器。
李将军:指李广。善用兵,爱惜士卒,守右北平,匈奴畏之不敢南侵,称为飞将军。事见《史记·李将军传》。
[]:《燕歌行》是高适的代表作,不仅是高适的「第一大篇」(近人赵熙评语),而且是整个唐代边塞诗中的杰作,千古传诵,良非偶然。
诗意在慨叹征战之苦,谴责将领骄傲轻敌,荒淫失职,造成战争失利,使战士受到极大痛苦和牺牲,反映了士兵与将领之间苦乐不同,庄严与荒淫迥异的现实。诗虽叙写边战,但重点不在民族矛盾,而是讽刺和愤恨不恤战士的将领。同时,也写出了为国御敌之辛勤。主题仍是雄健激越,慷慨悲壮。
全诗以非常浓缩的笔墨,写了一个战役的全过程:第一段八句写出师,第二段八句写战败,第三段八句写被围,第四段四句写死鬭的结局。各段之间,脉理绵密。
诗的发端两句便指明了战争的方位和性质,见得是指陈时事,有感而发。「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貌似揄扬汉将去国时的威武荣耀,实则已隐含讥讽,预伏下文。樊哙在吕后面前说:「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季布便斥责他当面欺君该斩。(见《史记·季布传》)所以,这「横行」的由来,就意味着恃勇轻敌。紧接着描写行军:「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透过这金鼓震天、大摇大摆前进的场面,可以揣知将军临战前不可一世的骄态,也为下文反衬。战端一启,「校尉羽书飞瀚海」,一个「飞」字警告了军情危急:「单于猎火照狼山」,犹如「看明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张孝祥《六州歌头》)不意「残贼」乃有如此威势。从辞家去国到榆关、碣石,更到瀚海、狼山,八句诗概括了出征的历程,逐步推进,气氛也从宽缓渐入紧张。
第二段写战鬭危急而失利。落笔便是「山川萧条极边土」,展现开阔而无险可凭的地带,带出一片肃杀的气氛。「胡骑」迅急剽悍,象狂风暴雨,卷地而来。汉军奋力迎敌,杀得昏天黑地,不辨死生。然而,就在此时此刻,那些将军们却远离阵地寻欢作乐:「美人帐下犹歌舞!」这样严酷的事实对比,有力地揭露了汉军中将军和兵士的矛盾,暗示了必败的原因。所以紧接着就写力竭兵稀,重围难解,孤城落日,衰草连天,有着鲜明的边塞特点的阴惨景色,烘托出残兵败卒心境的凄凉。「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回应上文,汉将「横行」的豪气业已灰飞烟灭,他的罪责也确定无疑了。
第三段写士兵的痛苦,实是对汉将更深的谴责。应该看到,这里并不是游离战争进程的泛写,而是处在被围困的险境中的士兵心情的写照。「铁衣远戍辛勤久」以下三联,一句征夫,一句征夫悬念中的思妇,错综相对,离别之苦,逐步加深。城南少妇,日夜悲愁,但是「边庭飘飖那可度?」蓟北征人,徒然回首,毕竟「绝域苍茫更何有!」相去万里,永无见期,「人生到此,天道宁论!」更那堪白天所见,只是「杀气三时作阵云」;晚上所闻,惟有「寒声一夜传刁斗」,如此危急的绝境,真是死在眉睫之间,不由人不想到把他们推到这绝境的究竟是谁呢?这是深化主题的不可缺少的一段。
最后四句总束全篇,淋漓悲壮,感慨无穷。「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最后士兵们与敌人短兵相接,浴血奋战,那种视死如归的精神,岂是为了取得个人的功勋!他们是何等质朴、善良,何等勇敢,然而又是何等可悲呵!
诗人的感情包含着悲悯和礼赞,而「岂顾勋」则是有力地讥刺了轻开边衅,冒进贪功的汉将。最末二句,诗人深为感慨道:「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八九百年前威镇北边的飞将军李广,处处爱护士卒,使士卒「咸乐为之死」。这与那些骄横的将军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诗人提出李将军,意义尤为深广。从汉到唐,悠悠千载,边塞战争何计其数,驱士兵如鸡犬的将帅数不胜数,备历艰苦而埋尸异域的士兵,更何止千千万万!可是,千百年来只有一个李广,不能不教人苦苦地追念他。杜甫赞美高适、岑参的诗:「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寄高使君岑长史三十韵》)此诗以李广终篇,意境更为雄浑而深远。
全诗气势畅达,笔力矫健,经过惨淡经营而至于浑化无迹。气氛悲壮淋漓,主意深刻含蓄。「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鬭兵稀」,诗人着意暗示和渲染悲剧的场面,以凄凉的惨状,揭露好大喜功的将军们的罪责。尤可注意的是,诗人在激烈的战争进程中,描写了士兵们复杂变化的内心活动,凄恻动人,深化了主题。全诗处处隐伏着鲜明的对比。从贯串全篇的描写来看,士兵的效命死节与汉将的怙宠贪功,士兵辛苦久战、室家分离与汉将临战失职,纵情声色,都是鲜明的对比。而结尾提出李广,则又是古今对比。全篇「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二句最为沈至」(《唐宋诗举要》引吴汝纶评语),这种对比,矛头所指十分明显,因而大大加强了讽刺的力量。
《燕歌行》是唐人七言歌行中运用律句很典型的一篇。全诗用韵依次为入声「职」部、平声「删」部、上声「麌」部、平声「微」部、上声「有」部、平声「文」部,恰好是平仄相间,抑扬有节。除结尾两句外,押平韵的句子,对偶句自不待言,非对偶句也符合律句的平仄,如「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碍石间」;押仄韵的句子,对偶的上下句平仄相对也是很严整的,如「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这样的音调之美,正是「金戈铁马之声,有玉磐鸣球之节」(《唐风定·卷九》邢昉评语)。
[]:唐汝询《唐诗解·卷十六》:言烟尘在东北,原非犯我内地,汉将所破特馀寇耳。盖此辈本重横行,天子乃厚加礼貌,能不生边衅乎?
王夫之《唐诗评选》:词浅意深,铺排中即为讽刺。此道自「三百篇」来,至唐而微,至宋而绝。
阁夜杜甫[唐]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年中白日的光阴逐渐缩短,寒夜霜雪笼罩着荒远天涯。
破晓时军营中鼓角的悲壮,星河的影子在三峡上荡漾。
荒野中的人家为战争痛哭,远处传来渔夫悲凄的歌声。
英雄的业绩最终成了黄土,我何必介意书信音讯即少。
[]:阴阳:指日月。短景:指冬季日短。景:通“影”,日光。
霁(jì):雪停。
三峡:指瞿塘峡、巫峡、西陵峡。瞿塘峡在夔州东。
野哭:战乱的消息传来,千家万户的哭声响彻四野。战伐:崔旰(gàn)之乱。
夷歌:指四川境内少数民族的歌谣。夷,指当地少数民族。
人事:指交游。音书:指亲朋间的慰藉。漫:徒然、白白的。
[]:全诗写冬夜景色,有伤乱思乡之意。首联点明冬夜寒怆。颔联写夜中所闻所见。颈联写拂晓所闻。末联写极目武侯、白帝两庙而引出的感慨,层层铺开,步步推进,从而更好的表达了自己的情怀。
开首二句写道:“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诗歌首先点明时间。上句中的“岁暮”指冬季。“阴阳”指日月。“景”同“影”。“短景”指冬天日短。“天涯”即天边,指夔州。“霁”即天放晴。首句的意思是说,年终一天比一天短。其中,一个“催”字用得很妙,不但形象地说明夜长昼短的冬日特点,而且使人觉得时光飞逝。次句“天涯霜雪霁寒宵”中的“天涯”指夔州,又暗含有沦落天涯意。意思是说,夔州霜雪停了的寒冬夜晚,雪光映照下,明朗如昼。诗能见到如此景象,可以说,真是彻夜难眠,感慨万千。
颔联写道:“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这一联承接上联次句“寒宵”而来,描写出了夜中所闻所见。“鼓角”指古代军中用以报时和发号施令的鼓声、号角声。“星河”指天河。“三峡”即瞿塘峡、巫峡、西陵峡。夔州在瞿塘峡西口,为三峡的起点。上句“五更鼓角声悲壮”是说,晴朗的夜空,鼓角声格外响亮,黎明时分,那声音更显得悲壮凄凉。诗人用“鼓角”、“五更”、“声悲壮”表明了兵戈未息、战争频繁不断。下句“三峡星河影动摇”是说雨后玉宇无尘,天上银河显得格外澄澈,群星参差,映照峡江,星影在湍急的江流中摇曳不定。诗人通过对时局的深切关怀和三峡深夜美景的赞叹,蕴含着悲壮深沉的情怀。
颈联写道:“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野哭”即乡野百姓的哭声。“战伐”指蜀地军阀混战的局面。“夷歌”指四川境内少数民族的歌谣。“起渔樵”即起于渔夫樵子之口。上句是说,听到征战的消息,就立即引起千家的恸哭,哭声传遍四野。诗人所描绘景象是多么凄惨。下句是说,渔夫樵子不时在夜深传来“夷歌”之声。其中,“数处”指不止一起。这两句把偏远的夔州的典型环境真实形象地表现出来。诗人在这一联,用声音来抒发情感,“野哭”、“夷歌”这两种声音都使他倍感悲伤,正好表现诗人忧国忧民的情怀。
尾联写道:“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卧龙”指诸葛亮。“跃马”指公孙述。这里,诗人化用左思《蜀都赋》“公孙跃马而称帝”句,意指公孙述在西汉末乘乱据蜀称帝,诗人运用典故,在比较中含蓄而深沉表达了自己忧国忧民的情怀。“终黄土”即最终都死去,同归黄土。上句的意思是说,(诗人)极目远眺夔州西郊的武侯庙与东南的白帝庙,一世之雄,他们也成了黄土中的枯骨。“人事音书”即人情世故。“漫”即随他,不管他。下句的意思是说,人事与音书,都只能任其寂寞了。我们从最后两句来看,通过对“卧龙跃马终黄土”的描述,自然流露出诗人极为忧愤感伤的情绪。正如沈德潜《唐诗别裁》中所说:“结言贤愚同尽,则目前人事,远地音书,亦付之寂寥而已。”也就是说,象诸葛亮、公孙述这样的历史人物,无论他是贤是愚,都烟消云散了。而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我的寂寥孤独,也就算得了什么。这与《茅屋为秋风破歌》中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是诗人一贯的人格与品质的最好表现,
[]:《苕溪渔隐丛话》:《西清诗话》云:杜少陵云:“作诗用事,要如禅家语: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此说,诗家秘密藏也。如“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人徒见凌轹造化之工,不知乃用事也。《弥衡传》:“挝《渔阳操》,声悲壮。”《汉武故事》:“星辰动摇,东方朔谓:民劳之应。”则善用事者,如系风捕影,岂有迹耶!
《瀛奎律髓》:“悲壮”、“动摇”一联,诗势如之。“卧龙跃马俱黄土”,谓诸葛、公孙,贤愚俱尽。……感慨豪荡,他人所无。
《唐诗品汇》:刘云:第三、第四句对看,自是无穷俯仰之悲。
《唐诗广选》:刘会孟曰:三、四二句只见奇丽。若上句何足异?评诗未易,以此。
《唐诗直解》:光芒四射,若令人不敢正视。
《唐诗镜》:三、四意尽无余。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蒋一梅曰:鼓角,阁上所闻;星河,阁上所见。野哭夷歌,是倒装法。周启琦曰:杜《刈稻咏怀》云:“野哭初闻战,樵歌稍出村。”只此五、六意。说诗者何必多喙。单复曰:结语愈缓而意愈切。
《杜臆》:此诗全干起结着意。而向来论诗止称“五更”一联,并不知其微意之所在也。“卧龙”句终为自家才不得施,志不得展而发,非笑诸葛也。
《杜诗解》:一解写“夜”……笔势又沉郁,又精悍,反复吟之,使人增长意气百倍(首四句下)。
《杜诗详注》:卢世㴶云:杜诗,如《登楼》、《阁夜》、《黄草》、《白帝》、《九日》二首,一题不止为一事,一诗不止了一题,意中言外,怆然有无穷之思,当与《诸将》、《古迹》、《秋兴》诸章,相为表里,读者宜知其关系至重也。
《瀛奎律髓汇评》:查慎行:对起极警拔,三、四尤壮阔。纪昀:前格凌跨一切,结句费解。凡费解便非诗之至者。三、四只是现景,宋人诗话穿凿可笑。冯舒:无首无尾,自成首尾;无转无接,自成转接。何见悲壮动人,诗至此而《律髓》之选法于是乎穷。
《唐宋诗醇》:音节雄浑,波澜壮阔,不独“五更鼓角”、“三峡星河”脍炙人口为足赏也。李因笃曰:壮采以朴气行之,非泛为声调者可比。
《网师园唐诗笺》:“五更”二句,与“锦江春色”同一笔力。
《读杜心解》:“天涯”、“短景”,直呼动结联。而流对作起,则以阴晴不定,托出“寒宵”忽“霁”。三、四,从“霁寒霄”生出;“鼓角”不值“五更”,则“声”不透;“五更”,最凄切时也,再著“悲壮”字,直刺睡醒耳根也。“星河”不映“三峡”,则“影”不烁;“三峡”,最湍急处也,再著“动摇”字,直闪蒙胧眼光也。……彼定乱之“卧龙”,起乱之“跃马”,总归黄土,则“野哭”、“夷歌”,行且眨时变灭,顾犹以耳“悲”目“动”,寄虚愿于纷纷漠漠之世情,天涯短景,其与几何?曰“漫寂寥”,任运之旨也。噫!其词似宽,其情弥结矣。
《杜诗镜铨》:吴瞻泰云:“人事”绾上“野哭”“夷歌”,“音书”绾上“天涯”“三峡”,关锁极密。
《闻鹤轩初盛唐近体读本》:前四写景,后四言情。笔力坚苍,两俱称惬。千古绝调,公独擅之。
《批点唐诗正声》:全首悲壮慨慷,无不适意。中二联皆将明之景,首联雄浑动荡,卓冠千古。次联哀乐皆眼前景,人亦难道。结以忠逆同归自慰,然音节尤婉曲。
《昭昧詹言》:起二句夜,三、四切阁夜,并切在蜀。东坡赏此二句。此自写景,钱以为早摇民乱,不必如此解。五、六情。
《十八家诗钞》:张云卿云:勿学其壮阔,须玩其沉至。
新婚别杜甫[唐]

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
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
结髮为君妻,席不暖君床。
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
君行虽不远,守边赴河阳。
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
父母养我时,日夜令我藏。
生女有所归,鸡狗亦得将。
君今往死地,沈痛迫中肠。
誓欲随君去,形势反苍黄。
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
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
自嗟贫家女,久致罗襦裳。
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
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
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菟丝把低矮的蓬草和大麻缠绕,它的蔓儿怎么能爬得远!
把女儿嫁给就要从军的人哪,倒不如早先就丢在大路旁边!
我和你做了结发夫妻,连床席一次也没能睡暖;
昨天晚上草草成亲,今天早晨便匆匆告别,这婚期岂不是太短,太短!
你到河阳去作战,离家虽然不远,可已经是边防前线;
我们还没有举行拜祭祖先的大礼呀,叫人怎么好去把公婆拜见?
我做女儿的时光,不论黑夜还是白天,爹妈从不让我抛头露面;
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我嫁到你家,爹妈盼的是平平安安!
你今天就要上战场,我衹得把痛苦埋藏在心间;
多想跟你一块儿去呀,衹怕是形势紧急,军情多变。
你不用为新婚离别难过啊,要在战争中为国家多多出力;
我不能随你去,妇女跟着军队,恐怕会影响士气。
唉!我本是穷人家女儿,好不容易才制办了这套丝绸的嫁衣;
可从现在起我就把它脱掉,再当面洗掉脂粉,一心一意等着你!
你看,天上的鸟儿都自由自在地飞翔,不论大的小的,全是成对成双;
可人世间不如意的事儿本来就多啊,但愿你和我两地同心,永不相忘!
[]:兔丝:即菟丝子,一种蔓生的草,依附在其他植物枝干上生长。比喻女子嫁给征夫,相处难久。
结发:这里作结婚解。
君妻:一作「妻子」。
无乃:岂不是。
河阳:今河南孟县,当时唐军与叛军在此对峙。
身:身份,指在新家中的名份地位。唐代习俗,嫁后三日,始上坟告庙,才算成婚。仅宿一夜,婚礼尚未完成,故身份不明。
姑嫜(zhāng):婆婆、公公。
藏:躲藏,不随便见外人。
归:古代女子出嫁称「归」。
将:带领,相随。这两句即俗语所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往死地:指「守边赴河阳」。
死地:冒死之地。
迫:煎熬、压抑。
中肠:内心。
苍黄:同「仓皇」,匆促、慌张。这里意思是多所不便,更麻烦。
事戎行:从军打仗。
戎行:军队。
「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句:意谓妇女随军,会影响士气。扬:高昂。
久致:许久才制成。
襦(rú):短衣。
裳:下衣。
不复施:不再穿。
洗红妆:洗去脂粉,不再打扮。
双翔:成双成对地一起飞翔。此句写出了女子的寂寞和对那些能够成双成对的鸟儿的羡慕。
错迕(wǔ):错杂交迕,就是不如意的意思。
永相望:永远盼望重聚。表示对丈夫的爱情始终不渝。
[]:杜少陵「三别」中的《新婚别》,精心塑造了一个深明大义的少妇形象。这首诗采用独白的形式,全篇先后用了七个「君」字,都是新娘对新郎倾吐的肺腑之言,读来深切感人。
全诗大致可分为三段,也可以说是三层,但是这三层并不是平列的,而是一层比一层深,一层比一层高,而且每一层当中又都有曲折。这是因为诗中人物的心情本来就是很复杂的。
第一段,从「兔丝附蓬麻」到「何以拜姑嫜」,主要是写新娘子诉说自己的不幸命运。她是刚过门的新嫁娘,过去和丈夫没见过面,没讲过话。所以语气显得有些羞涩,有些吞吞吐吐。这表现在开头两句:「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新嫁娘这番话不是单刀直入,而是用比喻来引起的。这很符合她的特定身份和她这时的心理状态。兔丝,即「菟丝」,是一种蔓生的草,常寄生在别的植物身上。「蓬」和「麻」也都是小植物,所以,寄生在蓬麻上的菟丝,它的蔓儿也就不能延长。在封建社会里,女子得依靠丈夫才能生活,可是现在她嫁的是一个「征夫」,很难指望白头偕老,用「菟丝附蓬麻」的比喻非常贴切。「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这是一种加重的说法,这位新娘子之所以会伤心到这步田地,「结发为君妻」以下的八句,正是申明了这个问题的原因。「结发」二字,说明这个新娘子对丈夫的好歹看得很重,因为这关系到她今后一生的命运。然而,这洞房花烛之夜,却就是生离死别之时,头一天晚上刚结婚,第二天一早就得走,连床席都没有睡暖,这根本不像是结发夫妻过的生活。「无乃太匆忙」的「无乃」,是反问对方的口气,意即「岂不是」。如果是为了别的什么事,匆忙相别,也还罢了,因为将来还可以团圆,偏偏丈夫又是到河阳去作战,将来的事且不说,眼面前,媳妇的身份都没有明确,妻子也就无法去拜见公婆、侍候公婆。古代婚礼,新嫁娘过门三天以后,要先告家庙、上祖坟,然后拜见公婆,正名定分,才算成婚。「君行虽不远,守边赴河阳」两句,点明了造成新婚别的根由是战争;同时说明了当时进行的战争是一次「守边」战争。从诗的结构上看,这两句为下文「君今往死地」和「努力事戎行」张本。当时正值安史之乱,广大地区沦陷,边防不得不往内地一再迁移,而此时,边境是在洛阳附近的河阳,守边居然守到唐王朝自己家门口来了,这不能不让诗人感到十分可叹。所以,这两句也是对统治阶级昏庸误国的讥讽,诗人在这里用的是一种「婉而多讽」的写法。
第二段,从「父母养我时」到「形势反苍黄」。新娘子把话题由自身进一步落到丈夫身上了。她关心丈夫的死活,并且表示了对丈夫的忠贞,要和他一同去作战。「父母养我时,日夜令我藏」,当年父母对她非常疼爱,把她当作宝贝似的。然而女大当嫁,父母也不能藏她一辈子,还是不能不把她嫁人,而且嫁谁就得跟谁。「鸡狗亦得将」,「将」字当「跟随」讲,就是俗话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是新婚之时,「君今往死地,沈痛迫中肠。」丈夫要到那九死一生的战场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就不能再依靠谁了。想到这些,这让她沉痛得柔肠寸断。紧接着,新娘子表示:「我本来决心要随你前去,死也死在一起,省得牵肠挂肚。但又怕这样一来,不但没有好处,反而要把事情弄得糟糕,更复杂。军队里是不允许有年轻妇女的,你带着妻子去从军,也有许多不方便,我又是一个刚出门的闺女,没见过世面,更不用说是打仗了。真是叫人左右为难。」这段话,刻画了新娘子那种心痛如割、心乱如麻的矛盾心理,非常曲折、深刻。
诗的第三段,是从「勿为新婚念」到「与君永相望」。在这里,女主人公经过一番痛苦的倾诉和内心剧烈的斗争以后,终于从个人的不幸中、从对丈夫的关切中,跳了出来,站在更高的角度,把眼光放得更远了。「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她一变哀怨沉痛的诉说而为积极的鼓励,话也说得痛快,不像开始的时候那样吞吞吐吐的了,她决定不随同丈夫前去,并且,为了使丈夫一心一意英勇杀敌,她表示了自己生死不渝的坚贞爱情。这爱情,是通过一些看来好像不重要,其实却大有作用的细节,或者说具体行动表达出来的。这就是「自嗟贫家女」这四句所描写的。新娘说,费了许久的心血好不容易才备办得一套美丽的衣裳,现在不再穿了。并且,当着丈夫的面,她这就把脸上的脂粉洗掉。丈夫走了以后,我更没心情梳妆打扮了。这固然是她对丈夫坚贞专一的爱情的表白,但是更可贵的,是她的目的在于鼓励丈夫,好叫他放心地、并且满怀信心、满怀希望地去杀敌。她对丈夫的鼓励是明智的。因为衹有把幸福的理想寄托在丈夫的努力杀敌、凯旋归来上面,才有实现的可能。应该说,她是识大体,明大义的。
「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这四句是全诗的总结。其中有哀怨,有伤感,但是已经不像最初那样强烈、显著,主要意思还是在鼓励丈夫,所以才说出「人事多错迕」,好像有点人不如鸟,但立即又振作起来,说出了「与君永相望」这样含情无限的话,用生死不渝的爱情来坚定丈夫的斗志。
《新婚别》是一首高度思想性和完美艺术性结合的作品。诗人运用了大胆的浪漫的艺术虚构,实际上杜少陵不可能有这样的生活经历,不可能去偷听新娘子对新郎官说的私房话。在新娘子的身上倾注了作者浪漫主义的理想色彩。另一方面,在人物塑造上,《新婚别》又具有现实主义的精雕细琢的特点,诗中主人公形象有血有肉,通过曲折剧烈的痛苦的内心斗争,最后毅然勉励丈夫「努力事戎行」,表现战争环境中人物思想感情的發展变化,丝毫没有给读者勉强和抽象之感,而显得非常自然,符合事件和人物性格發展的逻辑,并且能让读者深受感染。
人物语言的个性化,也是《新婚别》的一大艺术特点。诗人化身为新娘子,用新娘子的口吻说话,非常生动、逼真。诗里采用了不少俗语,这也有助于语言的个性化,因为他描写的本来就是一个「贫家女」。
此外,在押韵上,《新婚别》和《石壕吏》有所不同。《石壕吏》换了好几个韵脚,《新婚别》却是一韵到底,《垂老别》和《无家别》也是这样。这大概和诗歌用人物独白的方式有关,一韵到底,一气呵成,更有利于主人公的诉说,也更便于读者的倾听。
[]:《鹤林玉露》:《国风》:「岂尤膏沐,谁适为容。」杜诗:「罗襦不復施,对行洗红妆」,尤为悲矣。《国风》之后,唯杜陵为不可及者,此类是也。
《唐诗品汇》:刘云:曲折详至,缕缕凡七转,微显条达。
《雨航杂录》:杜子美《新婚别》云:「誓欲随君去,形势反苍黄」,《无家别》云:「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又「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杳眇之极,足泣鬼神。
《唐诗归》:鍾云:「无乃」二字,新妇口语、衹得如此(「无乃」句下)。鍾云:五字吞吐难言,羞、恨俱在其中(「形势」句下)。鍾云:绝是妇人对男子勉强别离口角(「勿为」二句下)。鍾云:「对君」二字有意,妙!妙(「对君」句下)!鍾云:军中诗,男子要他忠厚,女子要他贞烈,看杜老胸中三代!
《诗源辨体》:《石壕》、《新安》、《新婚》、《垂老》、《无家》等,叙情若诉,皆苦心精思,尽作者之能,非卒然信笔所能办也。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王深甫曰:此诗所怨,尽其常分而能不忘礼义。周珽曰:起兴「兔丝」,愿情「鸡狗」,羡心「百鸟」,合情理、事势、节义,以劝勉誓守。如怨如诉,如泣如慕,一腔幽衷,令人读不得。胡应麟曰:起四语,子美之极力于汉者也。然音节太亮,自是子美语。陆时雍曰:此作气韵,不减汉魏。「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建安中亦无此深至语。吴山民:「自嗟」一字,含几许凄侧,又极温厚。
《杜臆》:起来四句,是真乐府,是《三百篇》兴起法。「暮婚晨告别」是诗柄。……「洗红妆」加「对君」二字,精妙。
《唐诗快》:少陵《新安》、《石壕吏》,与《新婚》、《垂老》、《无家别》五篇皆可泣鬼,而引篇尤为悲惨。
《杜诗说》:此下三题相似,独新婚之妇,起难设辞,故特用比兴發端。《新安吏》以下,述当时征戍之苦,其源出于「变风」、「变雅」,而植体于苏、李、曹、刘之间。
《杜诗详注》:陈琳《饮马长城窟行》设为问答,此「三吏」、「三别」请篇所自来也。而《新婚》一章,叙室家离别之情,及夫妇始终之分,全祖乐府遗意,而沉痛更为过之。此诗「君」字凡七见:「君妻」、「君床」、聚之暂也;「君行」、「君往」,别之速也;「随君」,情之切也;「对君」,意之伤也;「与君永相望,志之贞且坚也。频频呼「君」几于一声一泪。
《初白庵诗评》:语浅情深,从古乐府得来。
《唐诗别裁》:与《东山》「零雨」之诗并读,吋之盛衰可知矣。「君今往死地」以下,层层转换,發乎情,止乎礼义,得《国风》之旨矣。
《说诗晬语》:少陵《新婚别》云:「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近于怨矣。
《杜诗镜铨》:李安溪云:小窗嚅喁,可泣鬼神,此《小戎》「板屋」之遗调。
前出塞九首(其六)杜甫[唐]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潼关吏杜甫[唐]

士卒何草草,筑城潼关道。
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馀。
借问潼关吏,修关还备胡。
要我下马行,为我指山隅。
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
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
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
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
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
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

[]:士卒劳役是多么劳苦艰辛,在潼关要道筑城。
大城比铁还要坚固,小城依山而筑,高达万丈。
请问潼关吏:你们重新修筑潼关是为了防御叛军吗?
潼关吏邀请我下马步行,为我指着山隅为我介绍情况:
“那些防御工事高耸入云端,即使飞鸟也不能越逾。
胡贼来犯只要据守即可,又何必担心西都长安呢。
您看这个要害的地方,狭窄到只能一辆车子通过。
在战事紧急时挥动兵器拒守,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呀。”
“令人哀痛的是桃林塞那一败仗,唐军死伤极多,惨死黄河。
请嘱咐守关诸将领,千万别蹈哥舒翰仓促应战的覆辙。”
[]:潼关:在华州华阴县东北,因关西一里有潼水而得名。
草草:疲劳不堪之貌。何:多么
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上句言坚,下句言高。城在山上故曰万丈余。
备胡:指防备安史叛军。
要:同“邀”,邀请。
连云列战格:自此句以下八句是关吏的答话。连云言其高,战格即战栅,栅栏形的防御工事。
西都:与东都对称,指长安。
丈人:关吏对杜甫的尊称。
艰难:战事紧急之时。奋:挥动。
桃林,即桃林塞,指河南灵宝县以西至潼关一带的地方。
哥舒:即哥舒翰。
[]:此诗开头四句可以说是对筑城的士兵和潼关关防的总写。漫漫潼关道上,无数的士卒在辛勤地修筑工事。“草草”,劳苦的样子。前面加一“何”字,更流露出诗人无限赞叹的心情。放眼四望,沿着起伏的山势而筑的大小城墙,既高峻又牢固,显示出一种威武的雄姿。这里大城小城应作互文来理解。一开篇杜甫就用简括的诗笔写出唐军加紧修筑潼关所给予他的总印象。
“借问潼关吏:‘修关还备胡?’”这两句引出了“潼关吏”。胡,即指安史叛军。“修关”何为,其实杜甫是不须问而自明的。这里故意发问。而且又有一个“还”字,暗暗带出了三年前潼关曾经失守一事,从而引起人们对这次潼关防卫效能的关心与悬念。这对于开拓下文,是带关键性的一笔。
接下来,应该是潼关吏的回答了。可是他似乎并不急于作答,却“要(邀)我下马行,为我指山隅”。从结构上看,这是在两段对话中插入一段叙述,笔姿无呆滞之感。然而,更主要的是这两句暗承了“修关还备胡”。杜甫忧心忡忡,而那位潼关吏看来对所筑工事充满了信心。他可能以为这个问题不必靠解释,口说不足为信,还是请下马来细细看一下吧。下面八句,都是潼关吏的话,他首先指看高耸的山峦说:“瞧,那层层战栅,高接云天,连鸟也难以飞越。敌兵来了,只要坚决自守,何须再担心长安的安危呢!”语调轻松而自豪,可以想象,关吏说话时因富有信心而表现出的神采。他又兴致勃勃地邀请杜甫察看最险要处:老丈,您看那山口要冲,狭窄得只能容单车通过。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八句,“神情声口俱活”(浦起龙《读杜心解》),不只是关吏简单的介绍,更主要的是表现了一种“胡来但自守”的决心和“艰难奋长戟”的气概。而这虽然是通过官吏之口讲出来的,却反映了守关将士昂扬的斗志。
紧接关吏的话头,诗人却没有赞语,而是一番深深的感慨。因为诗人并没有忘记“前车之覆”。三年前,占据了洛阳的安禄山派兵攻打潼关,当时守将哥舒翰本拟坚守,但为杨国忠所疑忌。在杨国忠的怂恿下,唐玄宗派宦官至潼关督战。哥舒翰不得已领兵出战,结果全军覆没,许多将士被淹死在黄河里。睹今思昔,杜甫余哀未尽,深深觉得要特别注意吸取上次失败的教训,避免重蹈覆辙。“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慎”字意味深长,它并非简单地指责哥舒翰的无能或失策,而是深刻地触及了多方面的历史教训,表现了诗人久久难以消磨的沉痛悲愤之感。
与“三别”通篇作人物独白不同,“三吏”是夹带问答的。而此篇的对话又具有自己的特点。首先是在对话的安排上,缓急有致,表现了不同人物的心理和神态。“修关还备胡”,是诗人的问话,然而关吏却不急答,这一“缓”,使人可以感觉到关吏胸有成竹。关吏的话一结束,诗人马上表示了心中的忧虑,这一“急”,更显示出对历史教训的痛心。其次,对话中神情毕现,形象鲜明。关吏的答话并无刻意造奇之感,而守关的唐军却给读者留下一种坚韧不拔、英勇沉着的印象。其中“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两句又格外精警突出,塑造出犹如战神式的英雄形象,具有精神鼓舞的力量。
[]:高棅《唐诗品汇》:王深父云:此诗盖刺非其人则举关以弃之,得其人虽旧险亦足恃。《孟子》所谓“地利不如人和”也。
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吴山民曰:“艰难”二句,结上起下,结致伤时事。夫设险备患而一战失之,哥舒其可逃责耶!周珽曰:老杜“三吏”、“三别”等篇,情理切实。玩其抚膺流涕之言,不必向苦海中所(作)狮子吼,人人自生菩萨慈悲念者。且选锋命彀,不失毫芒;而转韵处更觉词清于骨。信非煮字为粮、餐古为液者不能举腕。
仇兆鳌《杜诗详注》:卢元昌云:此诗眼目,在“胡来但自守”一句。其云“修关还备胡”,是叹“焦头烂额”后,为“曲突徙薪”计也。
张谦宜《茧斋诗谈》:“三吏”、“三别”,乃乐府变调,倾吐殆尽,而不妨其厚,爱人之意深也。此用意妙诀。
浦起龙《读杜心解》:起四句,虚笼筑城之完固。中十二句,详述问答之语,神情声口俱活……末四句,乃作者戒词。
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吴北江曰:起势斗峻。李子德曰:以叙述为议论,自见手笔。
无家别杜甫[唐]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
我里百馀家,世乱各东西。
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
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
人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
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
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
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
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
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
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
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
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
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
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
人生无家别,何以为烝黎。

[]:天宝以后,农村寂寞荒凉,家园里只剩下蒿草蒺藜。我的乡里百馀户人家,因世道乱离都各奔东西。活着的没有消息,死了的已化为尘土。因为邺城兵败,我回来寻找家乡的旧路。在村里走了很久只见空巷,日色无光,一片萧条凄惨的景象。只能面对着一只只竖起毛来向我怒号的野鼠狐狸。四邻还剩些什么人呢?只有一两个老寡妇。宿鸟总是留恋着本枝,我也同样依恋故土,哪能辞乡而去,且在此地栖宿。正当春季,我扛起锄头下田,到了天晚还忙着浇田。县吏知道我回来了,又征召我去练习军中的骑鼓。虽然在本州服役,家里也没什么可带。近处去,我只有空身一人;远处去终究也会迷失。家乡既已一片空荡,远近对我来说都是一样。永远伤痛我长年生病的母亲,死了五年也没有好好埋葬。她生了我,却得不到我的服侍,母子二人终身忍受辛酸。人活在世上却无家可别,这老百姓可怎么当?
[]:天宝后:指安史之乱以后。开篇是以追叙写起,追溯无家的原因,引出下文。
「园庐但蒿藜」句:极为概括也极为沉痛地传达出安禄山乱后的悲惨景象:什么都没有,唯有一片蒿藜(也就是野草)。
贱子:这位无家者的自谓。阵败:指邺城之败。
日瘦:日光淡薄,杜甫的自创语。
怒我啼:对我发怒且啼叫。写乡村的久已荒芜,野兽猖獗出没。
「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句:以「宿鸟」自比,言人皆恋故土,所以即便是困守穷栖,依旧在所不辞。
「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pí)」句:谓他又要被征去打仗。鞞,古同「鼙」,鼓名。
无所携:谓家里没有可以告别的人。携:即离。
「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句:以能够服役于本州而自幸。
终转迷:终究是前途迷茫,生死凶吉难料。
齐:齐同。
「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句:更进一层,是自伤语。是说家乡已经一无所有,在本州当兵和在外县当兵都是一样。
「五年委沟溪」句:从天宝十四年安禄山作乱到这一年正是五年。委沟溪,指母亲葬在山谷里。
两酸嘶:是说母子两个人都饮恨。酸嘶,失声痛哭。
蒸黎:指劳动人民。蒸,众;黎,黑。
[]:《无家别》叙事诗的「叙述人」不是作者,而是诗中的主人公。这个主人公是又一次被征去当兵的独身汉,既无人为他送别,又无人可以告别,然而在踏上征途之际,依然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彷彿是对老天爷诉说他无家可别的悲哀。
从开头至「一二老寡妻」共十四句,总写乱后回乡所见,而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两句插在中间,将这一大段隔成两个小段。前一小段,以追叙发端,写那个自称「贱子」的军人回乡之后,看见自己的家乡面目全非,一片荒凉,于是抚今忆昔,概括地诉说了家乡的今昔变化。「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这两句正面写今,但背后已藏着昔。「天宝后」如此,那么就会想到天宝前的情况。于是自然地引出下两句。那时候「我里百馀家」,应是园庐相望,鸡犬相闻,当然并不寂寞:「天宝后」则遭逢世乱,居人各自东西,园庐荒废,蒿藜(野草)丛生,自然就寂寞了。一起头就用「寂寞」二字,渲染满目萧条的景象,表现出主人公触目伤怀的悲凉心情,为全诗定了基调。「世乱」二字与「天宝后」呼应,写出了今昔变化的原因,也点明了「无家」可「别」的根源。「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两句,紧承「世乱各东西」而来,如闻「我」的叹息之声,强烈地表现了主人公的悲伤情绪。
前一小段概括全貌,后一小段则描写细节,而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承前启后,作为过渡。「寻」字刻画入微,「旧」字含意深广。家乡的「旧蹊」走过千百趟,闭着眼都不会迷路,如今却要「寻」,见得已非旧时面貌,早被蒿藜淹没了。「旧」字追昔,应「我里百馀家」:「寻」字抚今,应「园庐但蒿藜」。「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写「贱子」由接近村庄到进入村巷,访问四邻。「久行」承「寻旧蹊」来,传「寻」字之神。距离不远而需久行,见得旧蹊极难辨认,寻来寻去,绕了许多弯路。「空巷」言其无人,应「世乱各东西」。「日瘦气惨凄」一句,用拟人化手法融景入情,烘托出主人公「见空巷」时的凄惨心境。「但对狐与狸」的「但」字,与前面的「空」字照应。当年「百馀家」聚居,村巷中人来人往,笑语喧阗;如今却只与狐狸相对。而那些「狐与狸」竟反客为主,一见「我」就脊毛直竖,冲着「我」怒叫,好像责怪「我」不该闯入它们的家园。遍访四邻,发现只有「一二老寡妻」还活着!见到她们,自然有许多话要问要说,但杜甫却把这些全省略了,给读者留下了驰骋想象的空间。而当读到后面的「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时,就不难想见与「老寡妻」问答的内容和彼此激动的表情。
「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这在结构上自成一段,写主人公回乡后的生活。前两句,以宿鸟为喻,表现了留恋乡土的感情。后两句,写主人公怀着悲哀的感情又开始了披星戴月的辛勤劳动,希望能在家乡活下去,不管多么贫困和孤独!
最后一段,写无家而又别离。「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波澜忽起。以下六句,层层转折。「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这是第一层转折;上句自幸,下句自伤。这次虽然在本州服役,但内顾一无所有,既无人为「我」送行,又无东西可携带,怎能不令「我」伤心!「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这是第二层转折。「近行」孑然一身,已令人伤感;但既然当兵,将来终归要远去前线的,真是前途迷茫,未知葬身何处!「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这是第三层转折。回头一想,家乡已经荡然一空,「近行」、「远去」,又有什么差别!六句诗抑扬顿挫,层层深入,细致入微地描写了主人公听到召令之后的心理变化。如刘辰翁所说:「写至此,可以泣鬼神矣!」(见杨伦《杜诗镜铨》引)沈德潜在讲到杜甫「独开生面」的表现手法时指出:「……又有透过一层法。如《无家别》篇中云:『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无家客而遣之从征,极不堪事也;然明说不堪,其味便浅。此云『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转作旷达,弥见沉痛矣。」
「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尽管强作达观,自宽自解,而最悲痛的事终于涌上心头:前次应征之前就已长期卧病的老娘在「我」五年从军期间死去了!死后又得不到「我」的埋葬,以致委骨沟溪!这使「我」一辈子都难过。这几句,极写母亡之痛、家破之惨。于是紧扣题目,以反诘语作结:「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意思是:已经没有家,还要抓走,叫人怎样做老百姓呢?
诗题「无家别」,第一大段写乱后回乡所见,以主人公行近村庄、进入村巷划分层次,由远及近,有条不紊。远景只概括全貌,近景则描写细节。第三大段写主人公心理活动,又分几层转折,愈转愈深,刻画入微。层次清晰,结构谨严。诗人还善用简练、形象的语言,写富有特征性的事物。诗中「园庐但蒿藜」、「但对狐与狸」,概括性更强。「蒿藜」、「狐狸」,在这里是富有特征性的事物。谁也不能容忍在自己的房院田园中长满蒿藜。在人烟稠密的村庄里,狐狸也不敢横行无忌。「园庐但蒿藜」、「但对狐与狸」,仅仅十个字,就把人烟灭绝、田庐荒废的惨象活画了出来。其他如「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也是富有特征性的。正因为是「老寡妻」,所以还能在那里苟延残喘。稍能派上用场的,如果不是事前逃走,就必然被官府抓走。诗中的主人公就是刚一回村,就又被抓走了的。
诗用第一人称,让主人公直接出面,对读者诉说他的所见、所遇、所感,因而不仅通过人物的主观抒情表现了人物的心理状态,而且通过环境描写也反映了人物的思想感情。几年前被官府抓去当兵的「我」死里逃生,好不容易回到故乡,满以为可以和骨肉邻里相聚了;然而事与愿违,看见的是一片「蒿藜」,走进的是一条「空巷」,遇到的是竖毛怒叫的狐狸,真是满目凄凉,百感交集!于是连日头看上去也消瘦了。「日」无所谓肥瘦,由于自己心情悲凉,因而看见日光黯淡,景象凄惨。正因为情景交融,人物塑造与环境描写结合,所以能在短短的篇幅里塑造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反映出当时战区人民的共同遭遇,对统治者的残暴、腐朽,进行了有力的鞭挞。
[]:《后村诗话》:《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诸篇,其述男女怨旷、室家离别、父子夫妇不相保之意,与《东山》、《采薇》、《出车》、《杕杜》数诗相为表里。唐自中叶以徭役调发为常,至于亡国;肃、代而后,非复贞观、开元之唐矣。新旧唐史不载者,略见杜诗。
《唐诗品汇》:刘云:经历多矣,无如此语之在目前者(「久行」二句下)。刘云:写至此,亦无复馀恨,此其所以泣鬼神者(「家乡」二句下)。
《唐诗镜》:「日瘦气惨凄」一语备景略尽。故言不必多,惟其至者。「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老杜诗必穷工极苦,使无馀境乃止。李青莲只指点大意。
《唐诗归》:钟云:「日」何以「瘦」?摹写荒悲在目,此老胸中偏饶此等字面(「日瘦」句下)。钟云:说得无家人入细(「家乡」二句下)。钟云:即《小雅》「靡有黎」意,翻得纤妙(末二句下)。
《杜臆》:「空巷」而曰「久行见」,触处萧条。日安有肥瘦?创云「日瘦」,而惨凄宛然在目。狐啼而加一「竖毛怒我」,形状逼真,似虎头作画。(《新安吏》、《石壕吏》、《三别》)此五首非亲见不能作,他人虽亲见亦不能作。公以事至东都,目击成诗,若有神使之,遂下千秋之泪。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陈继儒曰:老杜「三吏」、「三别」等作,触时兴思,发得忠爱慨叹意出,真性情之诗,动千载人悲痛。浑厚苍峭,为世绝调,有不待言说者。
《唐诗评选》:「三别」皆一直下,唯此尤为平净。《新婚别》尽有可删者,如「结发为君妻」二句」、「君行虽不远」二句、「形势反苍黄」四句,皆可删者也;《垂老别》「忆昔少壮时」二句,亦以节去为佳。言有馀则气不足。
《然灯纪闻》:唐人乐府,惟有太白《蜀道难》、《乌夜啼》,子美《尤家别》、《垂老别》以及元、白、张、王诸作,不袭前人乐府之貌,而能得其神者,乃真乐府也。
《读杜心解》:通首只是一片。起八句,追叙无家之由,「久行」六句,合里无家之景。「宿鸟」以下,始入自己,反踢「别」字……「近行」八句,木身无家之情。其前四极曲,言远去固艰于近行,然总是无家,亦不论远近矣。翻进一层作意。《三别》体相类,其法又各别:一比起,一直起,一追叙起;一比体结,一别意结,一点题结。又《新婚》,妇语夫;《垂老》,夫语妇;《无家》,似自语,亦似语客。
《杜诗镜铨》:自六朝以来,乐府题率多摹拟剽窃,陈陈相因,最为可厌。子美出而独就当时所感触,上悯国难,下痛民穷,随意立题,尽脱去前人窠臼,《苕华》、《草黄》之哀,不是过也。乐天《新乐府》、《秦中吟》等篇,亦自此去,而语稍平易,不及杜之沉警独绝矣。
《网师园唐诗笺》:「家乡」二句旷达语,由痛极作,笔有化工。
《履园谭诗》:杜之前后《出塞》、《无家别》、《垂老别》诸篇,亦曹孟德之《苦寒行》,王仲宣之《七哀》等作也。
垂老别杜甫[唐]

四郊未宁静,垂老不得安。
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
投杖出门去,同行为辛酸。
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
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
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
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
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
土门壁甚坚,杏园度亦难。
势异邺城下,纵死时犹宽。
人生有离合,岂择衰老端。
忆昔少壮日,迟回竟长叹。
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
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
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四野的战争还没得到安平,我已经老了却得不到安宁。
子孙们在战场上尽都殉难,兵荒马乱又何需老命苟全。
扔掉拐杖出门去拼搏一番,同行的人也为我流泪辛酸。
庆幸牙齿完好胃口还不减,悲伤身骨瘦如柴枯槁不堪。
男儿既披戴盔甲从戎征战,也只好长揖不拜辞别长官。
听到老伴睡路上声声哀唤,严冬腊月仍然是裤薄衣单。
明知道死别最后一次见面,贫贱夫妻怎么不怜她饥寒。
今朝离去永不能回返家园,犹听她再三劝我努力加餐。
土门关深沟高垒防守坚严,杏园镇天险足恃偷渡实难。
形势变不比当年邺城之战,纵然是死去时间也有宽限。
人生世上都有个离合悲欢,哪管你饥寒交迫衰老病残!
想以前少壮年华国泰民安,竟不免徘徊踟蹰长吁短叹。
普天下应征入伍戒备森严,战争的烽火已弥漫了岗峦。
尸骸积山一草一木变腥膻,流血漂杵河流平原都红遍。
战火遍地何处觅人间乐园,勤王杀敌又岂敢犹豫盘桓。
毅然地抛弃茅棚奔赴前线,天崩地裂真叫人摧断肺肝!
[]:四郊:指京城四周之地。
垂老:将老。
焉用:犹哪用。身独完:独自活下去。完,全,即活。
投杖:扔掉拐杖。
骨髓干:形容筋骨衰老。
介胄:犹甲胄,铠甲和头盔。
长揖:不分尊卑的相见礼,拱手高举,自上而下。上官:指地方官吏。
岁暮:年底。
孰知:即熟知,深知。
加餐:多进饮食。
土门:即土门口,在今河阳孟县附近,是当时唐军防守的重要据点。壁:壁垒。
杏园:在今河南汲县东南,为当时唐军防守的重要据点。
势异:形势不同。
岂择:岂能选择。端:端绪、思绪。
迟回:徘徊。竟:终。
被冈峦:布满山冈。
丹:红。流血多,故川原染红。
盘桓:留恋不忍离去。
蓬室:茅屋。
塌然:形容肝肠寸断的样子。摧肺肝:形容极度悲痛。
[]:在平定安史之乱的战争中,唐军于邺城兵败之后,朝廷为防止叛军重新向西进扰,在洛阳一带到处征丁,连老翁老妇也不能幸免。《垂老别》就是抒写一老翁暮年从军与老妻惜别的苦情。
一开头,诗人就把老翁放在“四郊未宁静”的时代的动乱气氛中,让他吐露出“垂老不得安”的遭遇和心情,语势低落,给人以沉郁压抑之感。他慨叹着说:“子孙都已在战争中牺牲了,剩下我这个老头,又何必一定要苟活下来!”话中饱蕴着老翁深重的悲思。战火逼近,官府要他上前线,于是老翁把拐杖一扔,颤巍巍地跨出了家门。“投杖出门去”,笔锋一振,暗示出主人公是一个深明大义的老人,他知道在这个多难的时代应该怎样做。但是他毕竟年老力衰了,同行的战士看到这番情景,不能不为之感叹唏嘘。“同行为辛酸”,就势跌落,从侧面烘托出这个已处于风烛残年的老翁的悲苦命运。“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牙齿完好无缺,说明还可以应付前线的艰苦生活,表现出老翁的倔强;骨髓行将榨干,又使他不由得悲愤难已。这里,语气又是一扬一跌,曲折地展示了老翁内心复杂的矛盾和变化。“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作为男子汉,老翁既已披上戎装,那就义无反顾,告别长官慷慨出发了。语气显得昂扬起来。
接下去,就出现了全诗最扣人心弦的描写:临离家门的时候,老翁原想瞒过老妻,来个不辞而别,好省去无限的伤心。谁知走了没有几步,迎面却传来了老妻的悲啼声。他唯一的亲人已哭倒在大路旁,褴褛的单衫正在寒风中瑟瑟抖动。这突然的发现,使老翁的心不由一下子紧缩起来。接着就展开了老夫妻间强抑悲痛、互相爱怜的催人泪下的心理描写:老翁明知生离就是死别,还得上前去搀扶老妻,为她的孤寒无靠吞声饮泣;老妻这时已哭得泪流满面,她也明知老伴这一去,十成是回不来了,但还在那里哑声叮咛:“到了前方,你总要自己保重,努力加餐呀!”这一小节细腻的心理描写,在结构上是一大跌落,把人物善良凄恻、愁肠寸断、难舍难分的情状,刻画得入木三分。正如吴齐贤《杜诗论文》所说:“此行已成死别,复何顾哉?然一息尚存,不能恝然,故不暇悲己之死,而又伤彼之寒也;乃老妻亦知我不返,而犹以加餐相慰,又不暇念己之寒,而悲我之死也。”究其所以感人,是因为诗人把“伤其寒”、“劝加餐”这类生活中极其寻常的同情劝慰语,分别放在“是死别”、“必不归”的极不寻常的特定背景下来表现。再加上无可奈何的“且复”,迥出人意的“还闻”,层层跌出,曲折状写,便收到了惊心动魄的艺术效果。
“土门”以下六句,用宽解语重又振起。老翁毕竟是坚强的,他很快就意识到必须从眼前凄惨的氛围中挣脱出来。他不能不从大处着想,进一步劝慰老妻,也似乎在安慰自己:“这次守卫河阳,土门的防线还是很坚固的,敌军要越过黄河上杏园这个渡口,也不是那么容易。情况和上次邺城的溃败已有所不同,此去纵然一死,也还早得很哩!人生在世,总不免有个聚散离合,哪管你是年轻还是年老!”这些故作通达的宽慰话语,虽然带有强自振作的意味,不能完全掩饰老翁内心的矛盾,但也道出了乱世的真情,多少能减轻老妻的悲痛。“忆昔少壮日,迟回竟长叹。”眼看就要分手了,老翁不禁又回想起年轻时候度过的那些太平日子,不免徘徊感叹了一阵。情思在这里稍作顿挫,为下文再掀波澜,预为铺垫。
“万国”以下六句,老翁把话头进一步引向现实,发出悲愤而又慷慨的呼声:“睁开眼看看吧!如今天下到处都是征战,烽火燃遍了山冈;草木丛中散发着积尸的恶臭,百姓的鲜血染红了广阔的山川,哪儿还有什么乐土?我们怎敢只想到自己,还老在那里踌躇徬徨?”这一小节有两层意思。一是逼真而广阔地展开了时代生活的画面,这是山河破碎、人民涂炭的真实写照。他告诉老妻:人间的灾难并不只是降临在他们两人头上,言外之意是要想开一些。一是面对凶横的敌人,他们不能再徘徊了,与其束手待毙,还不如扑上前去拼一场。通过这些既形象生动又概括集中的话语,诗人塑造了一个正直的、豁达大度而又富有爱国心的老翁形象,这在中国诗史上还不多见。从诗情发展的脉络来看,这是一大振起,难舍难分的局面终将结束了。
“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到狠下心真要和老妻诀别离去的时候,老翁突然觉得五脏六腑内有如崩裂似的苦痛。这不是寻常的离别,而是要离开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的家乡。长期患难与共、冷暖相关的亲人,转瞬间就要见不到了,此情此景,老翁难以承受。感情的闸门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汇聚成人间的深悲巨痛。这一结尾,情思大跌,却蕴蓄着丰厚深长的意境:独行老翁的前途将会怎样,被扔下的孤苦伶仃的老妻将否陷入绝境,仓皇莫测的战局将怎样发展变化,这一切都将留给读者去体会、想象和思索。
这首叙事短诗,并不以情节的曲折取胜,而是以人物的心理刻画见长。诗人用老翁自诉自叹、慰人亦即自慰的独白语气来展开描写,着重表现人物时而沉重忧愤、时而旷达自解的复杂的心理状态;而这种多变的情思基调,又决定了全诗的结构层次,于严谨整饬之中,具有跌宕起伏、缘情宛转之妙。
杜甫高出于一般诗人之处,主要在于他无论叙事抒情,都能做到立足生活,直入人心,剖精析微,探骊得珠,通过个别反映一般,准确传神地表现他那个时代的生活真实,概括劳苦人民包括诗人自己的无穷辛酸和灾难。他的诗,博得“诗史”的美称,决不是偶然的。
[]:《唐诗品汇》:王深父云:军兴之际,至于老者亦介胄,则有甚于闾左之戍矣。
《诗镜总论》:《石壕吏》、《垂老别》诸篇,穷工造境,逼于险而不括。
《唐诗归》:钟云:老人强作壮语,悲甚(“男儿”二句下)。钟云:此二语好!合上二句看,反觉气缓了些,不若单承上二句警策(“此去”二句下)。钟云:可住(“何乡”二句下)。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吴山民四:首四句,痛极,怨极。单复曰:写其老而即戎之心,慷慨不畏缩,而夫妇之情叙,亦浓至可伤。周凯曰:“孰知”四语,哀恋极情,痛心酸鼻。陆时雍曰:语多决别,痛有余情。“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此语犹有少年意气。
《杜臆》:“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极苦痛中,又入壮语,才有生色。“老妻卧路啼”,如优人登场,当远行时,必有妻子牵衣哭别,才有情致。
《蠖斋诗话》:《垂老别》云:“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曲折已明;又云:“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观王粲《七哀》:“路逢饥妇人,抱子弃草间。未知身死处,焉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灞陵道,问首望长安。”蕴藉差别。
《唐宋诗醇》:王粲《七哀诗》,实此诗之权舆;《古诗》“十五从军征”一首,则《无家别》所自出也。
《杜诗镜铨》:邵云:互相怜痛,声情宛然(“老妻”六句下),蒋弱六云:通首心事,千回百折,似竟去又似难去。至“土门”以下,一一想到,允肖老人口吻。
《读杜心解》:《石壕》之妇,以智脱其夫,《垂老》之翁、以愤舍其家;其为苦则均。……首段叙出门,用直起法,开首即点。“子孙”二句,抵《石壕》中十六句。中段叙别妻,忽而永决,忽而相慰,忽而自奋,千曲百折。末段又推开解譬,作死心塌地语,犹云无一寸干净地,愈益悲痛。
《网师园唐诗笺》:“孰知”四句,愈推宕,愈沉迫。
陇西行王维[唐]

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
都护军书至,匈奴围酒泉。
关山正飞雪,烽戍断无烟。

[]:告急的军使跃马扬鞭,飞驰而来,一走马便是十里,一扬鞭便是五里,漫长的路程风驰电掣般一闪而过。这是西北都护府的军使,他传来了加急的军书,报告匈奴的军队已经包围了我大唐的西域重镇酒泉。在接到军书之后,举目西望,却只见漫天飞雪,一片迷茫,望断关山,不见烽烟的痕迹,原来军中的烽火联系已经中断了。
[]:陇西行:乐府古题,又名《步出夏门行》,属《相和歌·瑟调曲》。陇西,陇山之西,在今甘肃省陇西县以东。
都护:官名。汉代设置西域都护,唐代设置六大都护府以统辖西域诸国。
匈奴:这里泛指中国北部和西部的少数民族。
酒泉:郡名,在今酒泉市东北。
关山:泛指边关的山岳原野。
烽戍:烽火台和守边营垒。古代边疆告警,以烽燧为号,白天举烟为「燧」,夜晚举火为「烽」。戍,一本作「火」。断:中断联系。
[]:从体裁上看,这首诗属于古体诗,从题材上看,这首诗属于边塞诗。
诗一开头,便写告急途中,军使跃马扬鞭,飞驰而来,一下子就把读者的注意力紧紧吸引住了。一、二句形容在「一走马」「一扬鞭」的瞬息之间,「十里」「五里」的路程便风驰电掣般地一闪而过,以夸张的语言渲染了十万火急的紧张气氛,给人以极其鲜明而飞动的形象感受。这是两个倒装句,按一般的写法是:一走马十里,一扬鞭五里。但是这样写,一个五言的句子上三下二,不符合诗歌语言的正常节奏,读起来拗口。像这样「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不仅上口,也因为将「十里」「五里」提前,加以强调,而突出了马的速度之快。中间两句,点明了骑者的身份和告急的事由。一个「围」字,可见形势的严重。一个「至」字,则交代了军使经过「走马」「扬鞭」的飞驰疾驱,终于将军书及时送到。最后两句,补充交代了气候对烽火报警的影响。按理,应当先见烽火,后到军书。然而如今在接到军书之后,举目西望,却只见漫天飞雪,一片迷茫,望断关山,不见烽烟。是因雪大点不着烽火呢,还是点着了也望不见,反正是烽火联系中断了。这就更突出了飞马传书的刻不容缓。写到这里,全诗便戛然而止了,结得干脆利落,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余地。尽管写形势危急,气氛紧张,而诗中表现的情绪却是热烈、镇定和充满自信的。
这首诗,取材的角度很有特色。它反映的是边塞战争,但并不正面描写战争。诗人的着眼点既不在军书送出前边关如何被围,也不在军书送至后援军如何出动,而是仅仅撷取军使飞马告急这样一个片断、一个侧面来写,至于前前后后的情况,则让读者自己用想象去补充。这种写法,节奏短促,一气呵成,篇幅集中而内蕴丰富,在艺术构思上也显得不落俗套。
[]:张戒《岁寒堂诗话》:信不减太白。
新安吏杜甫[唐]

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
借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
府帖昨夜下,次选中男行。
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
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
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我军取相州,日夕望其平。
岂意贼难料,归军星散营。
就粮近故垒,练卒依旧京。
掘壕不到水,牧马役亦轻。
况乃王师顺,抚养甚分明。
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

[]:我在去新安的路上走过,听到人声喧哗,原来是吏役在村里点名征兵。我便问那些新安县里派来的吏役:“新安这个小县,连年战争,还会有成丁的青年可以入伍吗?”(又一说为:难道新安这个县小到没有成丁的人了吗?)官吏回答说:“昨夜已有兵府文书下达,规定点选十八岁的中男入伍了。”我说:“啊,这些人还是年龄不大的青年,怎么能让他们去守卫东都啊?”肥胖的青年大概家境还不坏,他们都有母亲来送行。瘦弱的青年大多来自贫户,他们都孤零零的,无人陪送。时候已到黄昏,河水东流而去,青山下还有送行者的哭声。我看到如此景象,觉得只好对那些哭泣的人安慰一番,说:“把你们的眼泪收起吧,不要哭坏了眼睛,徒然伤了身体。天地终是一个无情的东西啊!官军进攻相州,本来希望一二天之内就能平定,岂知把敌人的形势估计错了,以致打了败仗,兵士一营一营地溃散了。伙食就在旧营垒附近供应,训练也在东都近郊。要他们做的工作是掘城壕,也不会深到见水。牧马也是比较轻的任务。况且这一场战争是名正言顺的正义战争,参加的是讨伐叛徒的王师。主将对于兵士,显然是很关心抚养的。你们送行的家属不用哭得很伤心,仆射对兵士仁爱得像父兄一样。”
[]:客:杜甫自称。新安:地名,今河南省新安县。
点兵:征兵,抓丁。
更:岂。
府帖:指征兵的文书,即“军帖”。
次:依次。中男:指十八岁以上、二十三岁以下成丁。这是唐天宝初年兵役制度规定的。
绝短小:极矮小。
王城:指东都洛阳。
伶俜(pīng):形容孤独伶仃的样子。
白水:河水。
眼枯:哭干眼泪。
天地:暗喻朝廷。
相州:即邺城,今河南安阳。
岂意:哪里料到。
归军:指唐朝的败兵。星散营:像星星一样散乱地扎营。
就粮:到有粮食的地方就食。
旧京:这里指东都洛阳。
壕:城下之池。不到水:指掘壕很浅。
王师顺:朝廷的军队是堂堂正正的正义之师。
抚养:爱护。
仆射:指郭子仪。如父兄:指极爱士卒。
[]:“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这两句是全篇的总起。“客”,杜甫自指。以下一切描写,都是从诗人“喧呼闻点兵”五字中生出。
借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这是杜甫的问话。唐高祖武德七年(624年)定制:男女十六岁为中男,二十一岁为丁。至唐玄宗天宝三年(744年),又改以十八岁为中男,二十二岁为丁。按照正常的征兵制度,中男不该服役。杜甫的问话是很尖锐的,眼前明明有许多人被当作壮丁抓走,却撇在一边,跳过一层问:“新安县小,再也没有丁男了吧?”大概他以为这样一问,就可以把新安吏问住了。“府帖昨夜下,次选中男行。”官吏很狡黠,也跳过一层回答说,州府昨夜下的军帖,要挨次往下抽中男出征。官吏敏感得很,他知道杜甫用中男不服兵役的王法难他,所以立即拿出府帖来压人。讲王法已经不能发生作用了,于是杜甫进一步就实际问题和情理发问:“中男又矮又小,怎么能守卫东都洛阳呢?”王城,指洛阳,周代曾把洛邑称作王城。这在杜甫是又逼紧了一步,但接下去却没有答话。也许官吏被问得张口结舌,但更大的可能是官吏不愿跟杜甫啰嗦下去了。这就把官吏对杜甫的厌烦,杜甫对人民的同情,以及诗人那种迂执的性格都表现出来了。
“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跟官吏已经无话可说了,于是杜甫把目光转向被押送的人群。他怀着沉痛的心情,把这些中男仔细地打量再打量。他发现那些似乎长得壮实一点的男孩子是因为有母亲照料,而且有母亲在送行。中男年幼,当然不可能有妻子。之所以父亲不来,是因为前面说过“县小更无丁”,有父亲在就不用抓孩子了。所以“有母”的言外之意,正是表现了另一番惨景。“瘦男”的“瘦”已叫人目不忍睹,加上“独伶俜”三字,更显得他们无亲无靠。怀着无限的痛苦,但却茫然而无法倾诉,这就是“独伶俜”三字展现给读者的情形。杜甫对着这一群哀号的人流泪站了很久,只觉天已黄昏了,白水在暮色中无语东流,青山好像带着哭声。这里用一个“犹”字便见恍惚。人走以后,哭声仍然在耳,仿佛连青山白水也呜咽不止。似幻觉又似真实,使读者惊心动魄。以上四句是诗人的主观感受。它在前面与官吏的对话和后面对征人的劝慰语之间,在行文与感情的发展上起着过渡作用。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这是杜甫劝慰征人的开头几句话。本来中男已经走了,他的话不能讲给他们听。这里,既像是把先前曾跟中男讲的话补叙在这里,又像是中男走过以后,杜甫觉得太惨了,一个人对着中男走的方向自言自语。那种发痴发呆的神情,更显出他茫然的心理。抒发悲愤一般总是要把感情往外放,可是此处却似乎在进行收束。“使眼枯”、“泪纵横”本来可以再作淋漓尽致的刻画,但杜甫却加上了“莫”和“收”。“不要哭得使眼睛发枯,收起奔涌的热泪吧。”然后再用“天地终无情”来加以堵塞。“莫”、“收”在前,“终无情”在后一笔煞住,好像要人把眼泪全部吞进肚里。这就收到了“抽刀断水水更流”的艺术效果。这种悲愤也就显得更深、更难控制,“天地”也就显得更加“无情”。
杜甫写到“天地终无情”,已经极其深刻地揭露了兵役制度的不合理,然而这一场战争的性质不同于写《兵车行》的时候。当此国家存亡迫在眉睫之时,诗人从维护祖国的统一角度考虑,在控诉“天地终无情”之后,又说了一些宽慰的话。相州之败,本来罪在朝廷和唐肃宗,杜甫却说敌情难以预料,用这样含混的话掩盖失败的根源,目的是要给朝廷留点面子。本来是败兵,却说是“归军”,也是为了不致过分叫人丧气。“况乃王师顺,抚养甚分明。”唐军讨伐安史叛军,可以说名正言顺,但实际上又谈不上爱护士卒、抚养分明。另外,所谓战壕挖得浅,牧马劳役很轻,郭子仪对待士卒亲如父兄等等,也都是些安慰之词。杜甫讲这些话,都是对强征入伍的中男进行安慰。诗在揭露的同时,又对朝廷有所回护,杜甫这样说,用心良苦。实际上,人民蒙受的惨痛,国家面临的灾难,都深深地刺激着他沉重而痛苦的心灵。
杜甫在诗中所表现的矛盾,除了有他自己思想上的根源外,同时又是社会现实本身矛盾的反映。一方面,当时安史叛军烧杀掳掠,对中原地区生产力和人民生活的破坏是空前的。另一方面,唐朝统治者在平时剥削、压迫人民,在国难当头的时候,却又昏庸无能,把战争造成的灾难全部推向人民,要捐要人,根本不顾人民死活。这两种矛盾,在当时社会现实中尖锐地存在着,然而前者毕竟居于主要地位。可以说,在平叛这一点上,人民和唐王朝多少有一致的地方。因此,杜甫的“三吏”、“三别”既揭露统治集团不顾人民死活,又旗帜鲜明地肯定平叛战争,甚至对应征者加以劝慰和鼓励,读者也就不难理解了。因为当时的人民虽然怨恨唐王朝,但终究咬紧牙关,含着眼泪,走上前线支持了平叛战争。“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表达了作者对应征的“中男”的无限同情之心。
[]:白居易《与元九书》:李(白)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馀篇……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三四十首。
张戒《岁寒堂诗话》:韩退之之文,得欧公而后发明;陆宣公之议论,陶渊明、柳子厚之诗,得东坡而应发明;子美之诗,得山谷而后发明。后世夏柯杨子云,必爱之矣,诫然诚然。往在桐庐见吕舍人居仁,余曰:“鲁直得子美之髓乎?“居仁曰:“然”、……余曰:“……《壮游》《北征》,鲁直能之乎?如‘莫自使眼枯,收汝眼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此等句鲁直能到乎?”
高棅《唐诗品汇》:范云:天地无情,而“仆射如父兄”,当时人心可知,朝廷之大体可悲矣。
钟惺、谭元春《唐诗归》:钟云:“绝短小”、“肥男”、“瘦男”等字,愁苦人读之失笑(“中男”四句下)。钟云:“莫自”二字怨甚(“莫自”句下)。谭云:使读者噤声(“收汝”四句下)。钟云:“甚分明”三字,驭众之言(“托养”句下)。谭云:用意深厚,有美有规(末二句下)。钟云:读此语,仆射不得不做好人(同上)。
王嗣奭《杜臆》:此诗炉锤之妙,五首之最。……“短小”是不成丁者,盖长大者早已点行而阵亡矣。又就“短小”中,分出肥、瘦、有母、无母、有送、无送。此必真景,而描写到此,何等细心!……止一“哭”字,犹属“青山”,而包括许多哭声,何等笔力,何等蕴籍!……“泣血”与哭异,乃有涕无声者。临别则哭,既行则悲、用字斟酌如此。
许学夷《诗源辨体》:《石壕》、《新安》、《新婚》、《垂老》、《无家》等,叙情若诉,皆苦心精思,尽作者所能,非卒然信笔所能办也。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陆时雍曰:善作苦语。
黄生《杜诗说》:诸篇自制诗题,有千古自命意。六朝人拟乐府,无实事而撰浮词,皆妄语不情。
仇兆鳌《杜诗详注》:张铤曰:凡公此等诗,不专是刺。盖兵者凶器,圣人小不得已而用之。故可已而不已者,则刺之;不得已而用者,则慰之哀之。若《兵车行》、前后《出塞》之类,皆刺也,此可已而不已者也;若大《新安吏》之类,则慰也;《石壕吏》之类,则哀也,此不得已而用之者也。
施闰章《蠖斋诗话》:杜不拟古乐府,用新题纪时事,自是创识。就中《潼关吏》、《新安》、《石壕》、《新婚》、《垂老》、《无家》等篇,妙在痛快,亦伤太尽。
沈德潜《唐诗别裁》:诸咏身所见闻事,运以古乐府神理,惊心动魄,疑鬼疑神,千古而下,何人更能措手?
浦起龙《读杜心解》:《新安吏》,借提邺城年溃也。统言点兵之事,是首章体。如《石壕》、《新婚》、《垂老》、《无家》等篇,则各举一事为言矣。
杨伦《杜诗镜铨》:军败事,叙得浑(“岂意”二句下)。
宋宗元《网师园唐诗笺》:“眼枯”二句,沉痛斯极。末二句,婉而多风。
曾国藩《十八家诗钞》:张云:昔人谓《古诗十九首》惊心动魄,惟子美深得此秘,《三吏》、《三别》尤其至者。
《王闿运手批唐诗选》:分“肥”、“瘦”好赘以暇(“肥男”二句下)。
塞下曲卢纶[唐]

鹫翎金仆姑,燕尾绣蝥弧。
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

[]:身佩雕羽制成的金仆姑好箭,旌旗上扎成燕尾蝥弧多鲜艳。大将军威严地屹立发号施令,千军万马一呼百应动地惊天。
[]:张仆射:一说为张延赏,一说为张建封。塞下曲:古时的一种军歌。
鹫翎:箭尾羽毛。金仆姑:神箭名。
燕尾:旗的两角叉开,若燕尾状。蝥(máo,一说音wù)弧:旗名。
独立:犹言屹立。扬新令:扬旗下达新指令。
[]:《塞下曲》为汉乐府旧题,属《横吹曲辞》,内容多写边塞征战景象。卢纶《和张仆射塞下曲六首》全系五绝,虽然受和诗的限制,但他却善于运用这种诗体。这种诗体本不必须遵用诗律,五七言皆可,但卢纶凭他出色的文才,以六首精巧的五绝组成了这部如画的佳作。这六首诗分别写发号施令、射猎破敌、奏凯庆功等等军营生活,语多赞美之意。
组诗的第一首,歌咏边塞景物,描写将军发号时的壮观场面。前两句用严整的对仗,精心刻画出将军威猛而又矫健的形象。“鹫翎金仆姑”,是写将军的佩箭。“金仆姑”,箭名,《左传》:“乘丘之役,公以金仆姑射南宫长万。”箭用金做成,可见其坚锐。并且用一种大型猛禽“鹫”的羽毛(“翎”)来做箭羽,既美观好看,发射起来又迅疾有力,威力无穷。“燕尾绣蝥弧”,是写将军手执的旗臶。“绣蝥弧”,一种军中用作指挥的旗臶,《左传》:“颖考叔取郑之旗蝥弧以先登。”这种象燕子尾巴形状的指挥旗,是绣制而成的,在将军手中显得十分精美。这两句没有直接写将军的形貌,只是从他身上惹人注目的佩箭、旗臶落笔,而将军的矫健身影已经屹立在读者面前。诗中特意指出勇猛的“鹫”和轻捷的“燕”这两种飞禽,借以象征人物的精神状态。通过这两句的描写、衬托,一位威武而又精明干练的军事将领的形象,跃然纸上。后两句写发布新令。将军岿然独立,只将指挥令旗轻轻一扬,那肃立在他面前的千营军士,就齐声发出呼喊,雄壮的呐喊之声响彻云天、震动四野,显示出了豪壮的军威。“独立”二字,使前两句中已经出现的将军形象更加挺拔、高大,并且与后面的“千营”形成极为悬殊的数字对比,以表明将军带兵之多,军事地位之显要,进一步刻划了威武形象。那令旗轻轻一扬,就“千营共一呼”,在整齐而雄壮的呐喊声中,“千营”而“一”,充分体现出军队纪律的严明,以及将军平时对军队的严格训练,显示出了无坚不摧、无攻不克的战斗力。这一句看似平平叙述,但却笔力千钧,使这位将军的形象更为丰满突出,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五言绝句中,像这首诗这样描写场面如此壮阔,声势如此浩大的作品,并不多见。前两句对仗工整,在严整中收敛力量;后两句改为散句,将内敛的力量忽然一放,气势不禁奔涌而出。这一敛一放,在极少的文字中,包孕了极为丰富的内容,显示出强大的力量。

[]:《唐诗笺注》:此首写托装束气概。下二句与“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意趣略同。
《诗境浅说续编》:前二句言弓矢精良,见戎容之暨暨,三句状阃帅之尊严,四句状号令之整肃。寥寥二十字中,有军容荼火之观。
杂诗沈佺期[唐]

闻道黄龙戍,频年不解兵。
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
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
谁能将旗鼓,一为取龙城。

[]:早就听说黄龙城有战争,连续多年不见双方撤兵。
可怜闺中寂寞独自看月,她们思念之心长在汉营。
今晚上少妇的相思情意,正是昨夜征夫想家之情。
何时高举战旗擂鼓进军,但愿一鼓作气拿下龙城。
[]:闻道:听说。黄龙戍:即黄龙,在今辽宁开原县西北,为唐时边防要地,常戎兵于此。频年:连年。解兵:罢兵,撤兵。
今春:今年,实指年年,与“频年”照应。良人:古代妻子对丈夫的称呼。昨夜:实指夜夜。
将:率领。旗鼓:旗和鼓,军中表示号令之务。这里指代军队。龙城:匈奴祭天之处,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境内。
[]:这是沈佺期的传世名作之一。诗人类似“无题”的《杂诗》共有三首,都写闺中怨情,流露出明显的反战情绪。这一首诗除了怨恨“频年不解兵”外,还希望有良将早日结束战事,是思想上较为积极的一首,艺术上也颇具特色。
首联叙事,交代背景:黄龙戍一带,常年战事不断,至今没有止息。一种强烈的怨战之情溢于字里行间。颔联抒情,借月抒怀,说今夜闺中和宫中同在这一轮明月的照耀下,有多少对征夫思妇两地对月相思。在征夫眼里,这个昔日和妻子在闺中共同赏玩的明月,不断地到营里照着他,好像怀着无限深情;而在闺中思妇眼里,似乎这眼前明月,再不如往昔美好,因为那象征着昔日夫妻美好生活的圆月,早已离开深闺,随着良人远去汉家营了。这一联明明是写情,却偏要处处说月;字字是写月,却又笔笔见人。短短十个字,内涵极为丰富,既写出了夫妇分离的现在,也触及到了夫妇团聚的过去;既轮廓鲜明地画出了异地同视一轮明月的一幅月下相思图,也使人联想起夫妇相处时的月下双照的动人景象。通过暗寓着对比的画面,诗人不露声色地写出闺中人和征夫相互思念的绵邈深情。
抒写至此,诗人意犹未尽,颈联又以含蓄有致的笔法进一步补足诗意。“春”而又“今”,“夜”而又“昨”,分别写出少妇“意”和良人“情”,其妙无比。四季之中最撩人情思的无过于春,而今春的大好光阴虚度,少妇怎不倍觉惆怅!万籁无声的长夜最为牵愁惹恨,那昨夜夫妻惜别的情景,仿佛此刻仍在征夫面前浮现。“今春意”与“昨夜情”互文对举,共同形容“少妇”与“良人”。联系前面的“频年”、“长在”,可知所谓“今春”、“昨夜”只是举例式的写法。在“频年不解兵”的年代里,长期分离的夫妇又何止千千万万,他们是春春如此思念,夜夜这般伤怀啊!更多唐诗欣赏敬请关注“习古堂国学网”的唐诗三百首栏目。
这一联说闺中少妇和营中良人的相思。双方的离情别意之中包含着一个共同的心愿,这就是末联所写的:“谁能将旗鼓,一为取龙城。”“将”是带领的意思。古代军队以旗鼓为号令,这里的“旗鼓”指代军队。希望有良将带兵,一举克敌,使家人早日团聚,人民安居乐业。这里写透夫妇别离的痛苦以后,自然生出的一层意思,揭示出诗的主旨,感慨深沉。
这首诗构思新颖精巧,特别是中间四句,在“情”、“意”二字上着力,翻出新意,更为前人所未道。诗中所抒之情与所传之意彼此关联,由情生意,由意足情,势若转圜,极为自然。从文气上看,一二联都是十字句,自然浑成,一气贯通,语势较和缓;第三联是对偶工巧的两个短句,有如急管繁弦,显得气势促迫;末联采用散行的句子,文气重新变得和缓起来。全诗以问句作结,越发显得言短意长,含蕴不尽。
塞下曲卢纶[唐]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
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林中昏暗风吹草动令人惊,将军夜中搭箭拉弓显神勇。
天明寻找昨晚射的白羽箭,箭头深深插入巨大石块中。
[]:惊风:突然被风吹动。
引弓:拉弓,开弓,这里包含下一步的射箭。
平明:天刚亮的时候。白羽:箭杆后部的白色羽毛,这里指箭。
没(mò):陷入,这里是钻进的意思。石棱:石头的棱角。也指多棱的山石。
[]:此诗写将军夜猎,见林深处风吹草动,以为是虎,便弯弓猛射。天亮一看,箭竟然射进一块石头中去了。通过这一典型情节,表现了将军的勇武。诗的取材,出自《史记·李将军列传》。据载,汉代名将李广猿臂善射,在任右北平太守时,就有这样一次富于戏剧性的经历:“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 首句写将军夜猎场所是幽暗的深林;当时天色已晚,一阵阵疾风刮来,草木为之纷披。这不但交代了具体的时间、地点,而且制造了一种气氛。右北平是多虎地区,深山密林是百兽之王的猛虎藏身之所,而虎又多在黄昏夜分出山,“林暗草惊风”,着一“惊”字,就不仅令人自然联想到其中有虎,呼之欲出,渲染出一片紧张异常的气氛,而且也暗示将军是何等警惕,为下文“引弓”作了铺垫。次句即续写射。但不言“射”而言“引弓”,这不仅是因为诗要押韵的缘故,而且因为 “引”是“发”的准备动作,这样写能启示读者从中想象、体味将军临险是何等镇定自若,从容不迫。在一“惊”之后,将军随即搭箭开弓,动作敏捷有力而不仓皇,既具气势,而形象也益鲜明。后二句写“没石饮羽”的奇迹,把时间推迟到翌日清晨(“平明”),将军搜寻猎物,发现中箭者并非猛虎,而是蹲石,令人读之,始而惊异,既而嗟叹,原来箭杆尾部装臵着白色羽毛的箭,竟“没在石棱中”,入石三分。这样写不仅更为曲折,有时间、场景变化,而且富于戏剧性。“石棱”为石的突起部分,箭头要钻入殊不可想象。神话般的夸张,为诗歌形象涂上一层浪漫色彩,读来特别尽情够味,只觉其妙,不以为非。
[]:《载酒园诗话又编》:《塞下曲》六首俱有盛唐之音,“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一章尤佳。人顾称“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虽亦矫健,然殊有逗遛之态,何如前语雄壮!
《诗法易简录》:暗用李广事,言外有边防严肃、军威远振之意。
《养一斋诗话》:诗之妙全以先天神运,不在后天迹象。……卢纶“林暗草惊风”,起句便全是黑夜射虎之神,不至“将军夜引弓”句矣。大抵能诗者无不知此妙,低手遇题,乃写实迹,故极求清脱,而终欠浑成。
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岑参[唐]

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
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
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兵屯在轮台北。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
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
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
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轮台城头夜里吹起号角,轮台城北旄头星正降落。
军书昨夜连夜送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以西入侵。
从哨楼向西望烟尘滚滚,汉军就屯扎在轮台北境。
上将手持符节率兵西征,黎明笛声响起大军起程。
战鼓四起犹如雪海浪涌,三军呐喊阴山发出共鸣。
敌营阴沉杀气直冲云霄,战场上白骨还缠着草根。
剑河寒风猛烈大雪鹅毛,沙口石头寒冷马蹄冻脱。
亚相勤于王政甘冒辛苦,立誓报效国家平定边境。
古来青垂史名屡见不鲜,如今将军功名胜过古人。
[]:封大夫:即封常清,唐朝将领,蒲州猗氏人,以军功擢安西副大都护、安西四镇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后又升任北庭都护,持节安西节度使。西征:此次西征事迹未见史书记载。
角:军中乐器,吹奏以报时,类似今日的军号。
旄(máo)头:星名,二十八宿中的昴星。古人认为它主载胡人兴衰。旄头落:为胡人失败之兆。
羽书:即羽檄,军中的紧急文书,上插羽毛,以表示加急。
渠黎:汉代西域国名,在今新疆轮台东南。
单(chán)于:汉代匈奴君长的称号,此指西域游牧民族首领。
金山:指乌鲁木齐东面的博格多山,一说指阿尔泰山。
戍楼:军队驻防的城楼。
上将:即大将,指封常清。
旄:节旄,军权之象征。古代出征的大将或出使的使臣,都以节旄用以标明身份的信物,为君王所赐。节旄用金属或竹子做成,而以牦牛尾装饰在端部,称旄。
平明:一作“小胡”。
伐鼓:一作“戍鼓”。
雪海:西域湖泊名,在天山主峰与伊塞克湖之间。
三军:泛指全军。
阴山:在今内蒙古自治区中部。
虏塞:敌国的军事要塞。
兵气:战斗的气氛。
剑河:地名,在今新疆境内。一说即今俄罗斯境内的叶尼赛河上游。
沙口:一作“河口”,地理位置待考。或指剑河河口。
亚相:指御史大夫封常清。在汉代御史大夫位置仅次于宰相,故称亚相。
勤王:勤劳王事,为国效力。
静边尘:犹言平定边患。
青史:史籍。古代以竹简记事,色泽作青色,故称青史。
[]:这首七古与《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内容不同,《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未写战斗,是通过将士顶风冒雪的夜行军情景烘托必胜之势;此诗则直写战阵之事,具体手法也有所不同。全诗可分为四层。
起首六句写战斗以前两军对垒的紧张状态。虽是制造气氛,却与《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从自然环境落笔不同。那里是飞沙走石,暗示将有一场激战;而这里却直接从战阵入手:军府驻地的城头,角声划破夜空,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沉寂,暗示部队已进入紧张的备战状态。据《史记·天官书》:“昴为髦头(旄头),胡星也”,古人认为旄头跳跃主胡兵大起,而“旄头落”则主胡兵覆灭。“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连用“轮台城”三字开头,造成连贯的语势,烘托出围绕此城的战时气氛。把“夜吹角”与“旄头落”两种现象联系起来,既能表达一种敌忾的意味,又象征唐军之必胜。气氛酝足,然后倒插一笔:“羽书昨夜过渠黎(在今新疆轮台县东南),单于已在金山西”,交待出局势紧张的原因在于胡兵入寇。果因倒置的手法,使开篇奇突警湛。“单于已在金山西”与“汉兵屯在轮台北”,以相同句式,两个“在”字,写出两军对垒之势。敌对双方如此逼近,以至“戍楼西望烟尘黑”,写出一种濒临激战的静默。局势之紧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紧接四句写白昼出师与接仗。手法上与《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写夜行军大不一样,那里是衔枚急走,不闻人声,极力描写自然;而这里极力渲染吹笛伐鼓,是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突出军队的声威。开篇是那样奇突,而写出师是如此从容、镇定,一张一弛,气势益显。作者写自然好写大风大雪、极寒酷热,而这里写军事也是同一作风,将是拥旄之“上将”,三军则写作“大军”,士卒呐喊是“大呼”。总之,“其所表现的人物事实都是最伟大、最雄壮的、最愉快的,好像一百二十面鼓,七十面金钲合奏的鼓吹曲一样,十分震动人的耳鼓。和那丝竹一般细碎而悲哀的诗人正相反对。”(徐嘉瑞《岑参》)于是军队的声威超于自然之上,仿佛冰冻的雪海亦为之汹涌,巍巍阴山亦为之摇撼,这出神入化之笔表现出一种所向无敌的气概。
“三军大呼阴山动”,似乎胡兵亦将败如山倒。殊不知下面四句中,作者拗折一笔,战斗并非势如破竹,而斗争异常艰苦。“虏塞兵气连云屯”,极言对方军队集结之多。诗人借对方兵力强大以突出己方兵力的更为强大,这种以强衬强的手法极妙。“战场白骨缠草根”,借战场气氛之惨淡暗示战斗必有重大伤亡。以下两句又极写气候之奇寒。“剑河”、“沙口”这些地名有泛指意味,地名本身亦似带杀气;写风曰“急”,写雪片曰“阔”,均突出了边地气候之特征;而“石冻马蹄脱”一语尤奇:石头本硬,“石冻”则更硬,竟能使马蹄脱落,则战争之艰苦就不言而喻了。作者写奇寒与牺牲,似是渲染战争之恐怖,但这并不是他的最终目的。作为一个意志坚忍、喜好宏伟壮烈事物的诗人,如此淋漓兴会地写战场的严寒与危苦,是在直面正视和欣赏一种悲壮画面,他这样写,正是歌颂将士之奋不顾身。他越是写危险与痛苦,便“越发得意,好像吃辣子的人,越辣的眼泪出,更越发快活。”(徐嘉瑞《岑参》)下一层中说到“甘苦辛”,亦应有他自身体验在内。
末四句照应题目,预祝奏凯,以颂扬作结。封常清于天宝十三载(754年)以节度使摄御史大夫,御史大夫在汉时位次宰相,故诗中美称为“亚相”。“誓将报主静边尘”,虽只写“誓”,但通过前面两层对战争的正面叙写与侧面烘托,已经有力地暗示出此战必胜的结局。末二句预祝之词,说“谁不见”,意味着古人之功名书在简策,万口流传,早觉不新鲜了,数风流人物,则当看今朝。“今见功名胜古人”,朴质无华而掷地有声,遥应篇首而足以振起全篇。上一层写战斗艰苦而此处写战胜之荣耀,一抑一扬,跌宕生姿。前此皆两句转韵,节奏较促,此四句却一韵流转而下,恰有奏捷的轻松愉快之感。在别的诗人看来,一面是“战场白骨缠草根”而一面是“今见功名胜古人”,不免生出“一将功成万骨枯”一类感慨,盖其同情在于弱者一面。而作为盛唐时代浪漫诗风的重要代表作家的岑参,则更喜欢强者,喜欢塑造“超人”的形象。读者从“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所感到的正是如此。
全诗四层写来一张一弛,顿挫抑扬,结构紧凑,音情配合极好。有正面描写,有侧面烘托,又运用象征、想象和夸张等手法,特别是渲染大军声威,造成极宏伟壮阔的画面,使全诗充满浪漫主义激情和边塞生活的气息,成功地表现了三军将士建功报国的英勇气概。就此而言,又与《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并无二致。
[]: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起伏结构,语语壮健。
吴煊、胡棠《唐贤三昧集笺注》:何减少陵!二句一解,平仄互用,末一解四句作收结,格法森严。
李锳《诗法易简录》:此诗前十四句,句句用韵,两韵一换,节拍甚紧,后一韵衍作四句,以舒其气,声调悠扬有余音矣。
张文荪《唐贤清雅集》:送大将出师,岂宜妄作感慨?如此闲闲着笔,既有情致,又不犯口,音节亦自然,读古人诗须识其苦心,学其妙法,向有长进处。
施补华《岘佣说诗》:《轮台歌》:“四边伐鼓雪海浦,三军大呼阴山动。”《走马川行》轮台九月风怒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等句,兵法所谓其节短、其势险也。
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吴曰:起首特为警湛。沈曰:起法磊磊落落,送别之作,应以嘉州为则。
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岑参[唐]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您难道不曾看见吗?那辽阔的走马川紧靠着雪海边缘,茫茫无边的黄沙连接云天。
轮台九月整夜里狂风怒号,走马川的碎石块块大如斗,狂风吹得斗大乱石满地走。
这时匈奴牧草繁茂军马肥,侵入金山西面烟尘滚滚飞,汉家的大将率兵开始征西。
将军身著铠甲夜里也不脱,半夜行军戈矛彼此相碰撞,凛冽寒风吹到脸上如刀割。
马毛挂着雪花还汗气蒸腾,五花马的身上转眼结成冰,营幕中写檄文砚墨也冻凝。
敌军听到大军出征应胆惊,料他不敢与我们短兵相接,我就在车师西门等待报捷。
[]:走马川:即车尔成河,又名左未河,在今新疆境内。
行:诗歌的一种体裁。
封大夫:即封常清,唐朝将领,蒲州猗氏人,以军功擢安西副大都护、安西四镇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後又陞任北庭都护,持节安西节度使。
西征:一般认为是出征播仙。
走马川行雪海边:一作「走马沧海边」。
雪海:在天山主峰与伊塞克湖之间。
轮台:地名,在今新疆米泉境内。
匈奴:泛指西域游牧民族。
金山:指今新疆乌鲁木齐东面的博格多山。
汉家:唐代诗人多以汉代唐。
戈相拨:兵器互相撞击。
五花连钱:五花,连钱指马斑驳的毛色。
草檄(xí):起草讨伐敌军的文告。
短兵:指刀剑一类武器。
车师:为唐北庭都护府治所庭州,今新疆乌鲁木齐东北。蘅塘退士本作「军师」。
伫:久立,此处作等待解。
献捷:献上贺捷诗章。
[]:这首诗主要表现了军队在莽莽沙海、风吼冰冻的夜晚进军情景。环境虽然恶劣,但将士们却充满着髙昂的战鬭气志。
为了表现边防将士髙昂的爱国精神,诗人用了反衬手法,抓住有边地特征的景物来状写环境的艰险,极力渲染、夸张环境的恶劣,来突出人物不畏艰险的精神。诗中运用了比喻、夸张等艺术手法,写得惊心动魄,绘声绘色,热情奔放,气势昂扬。
首先围绕「风」字落笔,描写出征的自然环境。这次出征将经过走马川、雪海边,穿进戈壁沙漠。「平沙莽莽黄入天」,这是典型的绝域风沙景色,狂风怒卷,黄沙飞扬,遮天蔽日,迷迷蒙蒙,一派混沌的景象。开头三句无一「风」字,但捕捉住了风「色」,把风的猛烈写得历历在目。这是白天的景象。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对风由暗写转入明写,行军由白日而入黑夜,风「色」是看不见了,便转到写风声。狂风像发疯的野兽,在怒吼,在咆哮,「吼」字形象地显示了风猛风大。接着又通过写石头来写风。斗大的石头,居然被风吹得满地滚动,再著一「乱」字,就更表现出风的狂暴。「平沙莽莽」句写天,「石乱走」句写地,三言两语就把环境的险恶生动地勾勒出来了。
下面写匈奴利用草黄马肥的时机发动了进攻,「金山西见烟尘飞」中「烟尘飞」三字,形容报警的烽烟同匈奴铁骑卷起的尘土一起飞扬,既表现了匈奴军旅的气势,也说明了唐军早有戒备。下面,诗由造境转而写人,诗歌的主人公——顶风冒寒前进着的唐军将士出现了。诗人很善于抓住典型的环境和细节来描写唐军将士勇武无敌的飒爽英姿。如环境是夜间,「将军金甲夜不脱」,以夜不脱甲,写将军重任在肩,以身作则。「半夜军行戈相拨」写半夜行军,从「戈相拨」的细节可以想见夜晚一片漆黑,和大军衔枚疾走、军容整肃严明的情景。写边地的严寒,不写千丈之坚冰,而是通过几个细节来描写来表现的。「风头如刀面如割」,呼应前面风的描写;同时也是大漠行军最真切的感受。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战马在寒风中奔驰,那蒸腾的汗水,立刻在马毛上凝结成冰。诗人抓住了马身上那凝而又化、化而又凝的汗水进行细致的刻画,以少胜多,充分渲染了天气的严寒,环境的艰苦和临战的紧张气氛。「幕中草檄砚水凝」,军幕中起草檄文时,发现连砚水也冻结了。诗人巧妙地抓住了这个细节,笔墨酣畅地表现出将士们鬭风傲雪的战鬭豪情。这样的军队必然无人能敌。这就引出了最後三句,料想敌军闻风丧胆,预祝凯旋而归,行文就象水到渠成一样自然。
全篇奇句豪气,风发泉涌,由于诗人有边疆生活的亲身体验,因而此诗能「奇而入理」,「奇而实确」,真实动人。
全诗句句用韵,除开头两句外,三句一转韵,这在七言古诗中是不多见的。全诗韵位密集,换韵频数,节奏急促有力,情韵灵活流宕,声调激越豪壮,有如音乐中的进行曲。
[]:《唐贤三昧集笺注》:第一解二句,余皆三句一解,格法甚奇。「大如斗」者尚谓之「碎石」,是极写风势,此见用字之诀。奇句,亦是用字之妙(「马毛带雪」二句下)。其精悍处似独辟一面目,杜亦未有此。老杜《饮中八仙歌》中,多甲三句一解而不换韵,此首六解换韵,平仄互用,别自一奇格也。
《唐诗别裁》:势险节短。句句用韵,三句一转、此《峄山碑》文法也,《唐中兴颂》亦然。
《网师园唐诗笺》:奇景以奇结状出(「一川碎石」句下)。险绝怕绝,中夜读之,毛发竖起。逐句用韵,每三句一转,促节危弦,无诘屈赘牙之病,嘉州之所以颉颃李、杜,而超出于樊宗师、卢仝辈也。
《唐贤清雅集》:纔作起笔,忽然陡插「风吼」、「石走」三句,最奇。下略平叙舒其气,复用「马毛带雪」三句,跌荡一番。急以促节收住,微见颂扬,神完气固。谋篇之妙,与《白雪歌》同工异曲,三句一转都用韵,是一格。
《昭昧詹言》:奇才奇气,风发泉涌。「平沙」句,奇句。
晚次鄂州卢纶[唐]

云开远见汉阳城,犹是孤帆一日程。
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
三湘愁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
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

[]:眼前的浓雾渐渐散开,似乎能远远的望见汉阳城,还要独自漂泊一日就要回到家乡了。船上的一些商贾白天睡足了觉,只觉得外面风平浪静,晚上船夫与他谈话时,方听到阵阵潮声,而我,今夜注定无眠。秋意正浓,我的鬓发也渐渐斑白。内心急切的思归之情,只有对着明月默默倾诉。曾经家乡的旧业已随着连年战火烟消云散,耳边似乎还听到江边振振战鼓声。
[]:晚次:指晚上到达。
鄂州:唐时属江南道,在今湖北武昌。
汉阳城:今湖北汉阳,在汉水北岸,鄂州之西。
一日程:指一天的水路。
估客:同行的贩货的行商。
舟人夜语觉潮生:因为潮生,故而船家相呼,众声杂作。舟人,船夫;夜语,晚上说话。
三湘:湘江的三条支流漓湘、潇湘、蒸湘的总称。在今湖南境内。由鄂州上去卽三湘地。这里泛指汉阳、鄂州一带。
衰鬓逢秋色:衰鬓承受着秋色。这里的鬓髮已衰白,故也与秋意相应。衰鬓,一作「愁鬓」。
征战:指安史之乱。
更堪:更难堪,犹岂能再听。
江:指长江。
鼓鼙(pí):军用大鼓和小鼓,後也指战事。
[]:《艇斋诗话》:「估客」一联,曲尽江行之景,真善写物也。予每诵之。
《批点唐诗》:第四句尤妙,但对上句却浅。五、六迥别。结宛转,极悲。
《唐诗正声》:旲逸一评:次联老江湖语,三联语忽不测,结悲,酷入情。
《批选唐诗》:清通熟爽,是近体佳篇。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何景明曰;二联妙。田艺衡曰:乱後之辞,可怜。陈继湍曰:旅思动人。伤感却不作异调,故佳。郭浚曰:情景不堪萧瑟。
《唐诗鼓吹笺注》:总是彻夜未眠急归情绪也,後四句一气赶下,是倒卷(「估客昼眠」二句下)。
《唐风定》:初联世所共称,不知次联更胜。
《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前解写尽急归神理。言望见汉阳,便欲如隼疾飞,立抵汉阳,而无奈计其远近,尚必再须一日也。三、四承之,言虽明知再须一日,而又心头眼底,不沉忽忽欲云。于是厌他估客,胡故昼眠;喜他舟人,斗地夜语。盖昼眠,便是不思速归之人,夜语,便有可以速云之理也。若衹作写景读之,则既云「浪静」,又云「潮生」,此成何等文法哉!後解言吾今欲归所以如此急者,实为鬓对三湘,心驰万里,传闻旧业,已无可归,而连日江行,鼓鼙不歇,谁复能遣?尚堪一朝乎哉!
《五朝诗善鸣集》:诗有高静之气,故白描而绝远于俚。
《唐诗贯珠》:「浪静」映「公开」,「夜语」由于「晚次」。三、四构句,曲尽水程情景,气度大方精妙。
《唐三体诗评》:何焯云:惊魂不定,贪程难待,合下四句读之,其意味更长。
《唐律偶评》:前半极写归心之迫,却不露所以「次」之故,至结解码器方说明,读之但沉其如画耳。浪静则可以兼程,潮生更宜夜发,乃胡为淹此留也?发「次」字,暗呼起江上兵阻,非无眼之铺叙。
《唐体肤诠》:屈复云:一归心急,二有咫尺千里意。中四「衰鬓」、「归心」,人眼中耳中无限悲凉,故客眠人语,秋色月明,种种堪愁。用意深妙,全以神行,若无题无涉者,结言归亦无益,将来不知作何景象,愁无已时也。
《大历诗略》:有情景,有声调,气势亦足,大历名篇。
《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第六句中「归心」二字,是一篇之眼。前五句写归心之急,後二句写归心所以如此急之故。「万进而逢秋色」则愁鬓不胜憔悴。「对月明」则归心愈觉凄惶,字字真情,字字实理。
《网师园唐诗笺》:写景亲切(「舟人夜语」句下)。
《昭昧詹言》:起句点题。次句缩转。用笔转折有势。三、四兴在象外,卓然名句,五、六亦兼情景,而平平无奇。收切鄂州,有远想。
《诗境浅说》:作客途诗,起笔须切合所在之境,而能领起全篇,乃为合作。此诗前半首尤佳。其起句言:江天浩莽,已远见汉阳城郭,而江阔帆迟,尚费行程竟日,情景真切,句法亦纡徐有致。三句言:浪平舟稳,估客高眠。丹在湍急处行舟,篙舻声终日不绝,唯江上扬帆,但闻船唇啮浪,吞吐作声,四十我人语,水窗倚枕,不沉寐之酣也。四句言:野岸维舟,夜静闻舟人相唤,加缆扣舷。众声杂作,不闻而知为夜潮来矣。诵此二句,宛若身在江船容与之中。可见诗贵天然,不在专工雕琢。
古意李颀[唐]

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
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
杀人莫敢前,须如猬毛磔。
黄云陇底白雪飞,未得报恩不能归。
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
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

[]:好男儿远去从军戍边,他们从小就遊历幽燕。
个个爱在疆场上逞能,为取胜不把生命依恋。
厮杀时顽敌不敢上前,鬍须象猬毛直竖满面。
陇山黄云笼罩白雪纷飞,不曾立过战功怎想回归?
有个辽东少妇妙龄十五,一向善弹琵琶又善歌舞。
她用羌笛吹奏出塞歌曲,吹得三军将士泪挥如雨。
[]:古意:拟古诗,托古喻今之作。
事长征:从军远征。
幽燕:今河北、辽宁一带。古代幽燕地区遊侠之风盛行。
赌胜:较量胜负。
马蹄下:卽驰骋疆场之意。
「由来轻七尺」句:好男儿向来就轻视性命。七尺,七尺之躯。古时尺短,七尺相当于一般成人的高度。
「杀人莫敢前」句:杀人而对方不敢上前交手,即所向无敌之意。
「须如猬毛磔(zhé)」句:鬍须好像刺猬的毛一样纷纷张开,形容威武凶猛。磔,纷张。
黄云:指战场上升腾飞扬的尘土。
陇:泛指山地。
小妇:少妇。
解歌舞:擅长歌舞。解,懂得、通晓。
羌(qiāng)笛:又称羌管,我国古代的一种单簧气鸣乐器。羌,古代西北地区少数民族。
塞(sài):边塞。
三军:指骑马打仗的前、中、後三军。
[]:这首诗是一首拟古诗。开始六句,用五律将一个在边疆从军的男儿描写得神形兼具,栩栩如生,浮现在读者眼前。第一句「男儿」两字先给读者一个大丈夫的印象。第二句「少小幽燕客」,交代从事长征的男儿是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的幽燕之地的人,为下面描写他的刚勇犷悍作铺垫。这两句统领以下四句。他在马蹄之下与伙伴们打赌,曏来就不把七尺之躯看得太重,因此一上战场就奋勇杀敌,以致敌人不敢向前。
「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杀人莫敢前」,这三句把男儿的气概表现得淋漓尽致。接下来抓住胡须这一细部特征来描绘主人公的仪表。「须如蝟毛磔」五字,说明须又短、又多、又硬。表现出他英猛刚烈的气概和杀敌时须髯怒张的神态,简洁、鲜明而有力地刻画出了这一从军塞上的男儿的形象。这里诗人采用简短的五言句和短促扎实的入声韵,加强了诗歌的艺术效果。
「黄云陇底白雪飞」,这是诗的主人公身处的情景。辽阔的原野,昏黄的云天,将主人公更衬托得勇战豪放。「未得报恩不得归」七个字一方面表现好男儿志在报国,因为还没有报答国恩,所以也就坚决不回故乡。另一方面,也说明远征边塞的男儿其实也有思乡的柔情。这两个「得」字,都发自男儿内心,连用在一句之中,更显出他斩钉截铁的决心,同时又与上句的连用两个「云」字相互映带。前六句节奏短促,写这两句时,景中含有情韵,因此诗人在这里改用了七言句,又换了平声韵中调门低、尾声飘的五微韵。但由于第八句中意旨还是坚决的,所以插用两个入声的「得」字,使悠扬之中,还有坚定果断的劲道。
接下去,出乎意外地出现了一个年仅十五的「辽东小妇」,人们从她的妙龄和「惯弹琵琶能歌舞」,可以联想其风韵。随着「辽东小妇」的出场,又给人们带来了动人的「羌笛出塞声」。前十句,有人物,有布景,有色彩,而没有声音:「今为羌笛出塞声」这一句,「羌笛」是边疆上的乐器,「出塞」又是边疆上的乐调,辽东的少妇用边塞乐器吹出边塞之乐,这笛声是那样的哀怨、悲凉,勾起征人思乡的无限情思,以致「使我三军泪如雨」了。这里诗人原本要写这一个少年男儿的落泪,但诗人不从正面写这个男儿的落泪,而写三军将士落泪,非但落,而且泪如雨下。在这样人人都受感动的情况之下,这一男儿自不在例外,这就不用明点了。这种烘云托月的手法,含蓄而精炼。此外这四句采用了上声的七麑韵,「五」、「舞」、「雨」三个字,收音都是向下咽的,因而收到了情韵并茂的艺术效果。
全诗十二句,奔腾顿挫而又飘逸含蓄。首起六句,一气贯注,到「须如蝟毛磔」一句顿住,「黄云陇底白雪飞」一句忽然飘宕开去,「未得报恩不得归」一句,又是一个顿挫。接着,忽现辽东小妇,「今为羌笛出塞声」一句用「今」字点醒,「羌笛」、「出塞」又与上文的「幽燕」、「辽东」呼应。最后用「使我三军泪如雨」将首句的少年男儿包涵在内,全诗血脉豁然贯通。
[]:张文荪《唐闲清雅集》:奇气逼人,下忽变作凄苦音调,妙极自然。
北征杜甫[唐]

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
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
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
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荜。
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
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
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
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
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
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
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
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
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
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
邠郊入地底,泾水中荡潏。
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
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
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
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
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
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
坡陀望鄜畤,岩谷互出没。
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
鸱鸟鸣黄桑,野鼠拱乱穴。
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
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
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
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
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
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
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
见爷背面啼,垢腻脚不袜。
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
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
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
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
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
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罗列。
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
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
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
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
问事竞挽鬚,谁能即嗔喝?
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
新归且慰意,生理焉得说!
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
仰观天色改,坐觉妖氛豁。
阴风西北来,惨澹随回纥。
其王愿助顺,其俗善驰突。
送兵五千人,驱马一万匹。
此辈少为贵,四方服勇决。
所用皆鹰腾,破敌过箭疾。
圣心颇虚伫,时议气欲夺。
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
官军请深入,蓄锐伺俱发。
此举开青徐,旋瞻略恒碣。
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
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
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
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
奸臣竟菹醢,同恶随荡析。
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
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
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
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
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
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
园陵固有神,扫洒数不缺。
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

[]:肃宗即位的第二年,闰八月初一日那天,
我杜甫将要向北远行,天色空旷迷茫。
这时因为战乱,时世艰难让人忧虑,朝野很少有空闲的时日。
想来惭愧,因为只有我一人蒙受皇恩,皇上亲自下令允许我回家探亲。
我到宫阙拜辞,感到恐惧不安,走了好久尚未走出。
虽然缺乏敢于谏诤的气魄,总惟恐皇上思虑有所疏失。
皇上确是中兴国家的君主,筹划国家大事,本来就该要谨慎努力。
安史叛乱至今尚未平息,这使君臣深切愤恨。
我只有挥泪告别,但仍恋念凤翔行宫,走在路上仍然神志恍惚,放心不下。
如今天下尽是创伤,我的忧虑何时才能结束啊!
我拖拖沓沓地穿过田间小路,不见人烟,到处一片萧条。
路上遇见的人,有很多都是带着创伤,痛苦呻吟,有的伤口还在流血呢!
我回头看看凤翔县,傍晚时,旗帜还忽隐忽现。
向前登上一道道寒山,屡屡发现战士喂马饮水的泉源水洼。
到了邠州郊外,由于地势低凹,如同走入地底,泾水在邠郊中水流汹涌。
猛虎蹲立在我的眼前,吼啸声震山谷,苍崖好像会崩裂一般。
今秋开满了菊花,石道上留下了古代的车辙。
青云激发起高雅的兴致,隐居山林的生活也很欢悦。
山里的水果都很散乱细小,到处混杂生长着橡树和山栗。
有的红得像朱砂,有的黑得像点点的生漆。
它们有雨露的滋润,无论是甜的或苦的,全都结了果实。
遥想那世外桃源,更加想到自己生活的世界真是太差了。
在坡陀上遥望廊州,山岩山谷交相出没。
我已来到了水边,我的仆人还落后在坡上(回头看,因为坡陡,以致他好像在树梢上一样)。
鸱鸟在枯桑上鸣叫,野鼠乱拱洞穴。
夜深时,我走过战场,寒冷的月光映照着白骨。
回想起潼关的百万大军,那时候为何溃败得如此仓促?
使秦中百姓遭害惨重。
何况我曾经堕入胡尘(困陷长安),等到回家,头发已经尽是花白了。
经过了一年多,回到这茅屋,妻儿衣裳成了用零头布缝补而成的百结衣。
伤心得在松林放声痛哭,并激起回响,泉流也好像一起呜咽,声音显得悲伤极了。
平生所娇养的儿子,脸色比雪还要苍白。
看见了父亲就转过身来啼哭(分别很久显得陌生),身上污垢积粘,打着赤脚没穿袜子。
床前两个小女孩,补缀的旧衣裳刚过两膝(女儿长高了裙子太短了)。
有海上景象图案的幛子裂开,因缝补而变得七弯八折。
绣在上面的天吴和紫凤,颠倒的被缝补在旧衣服上。
老夫情绪恶劣,又吐又泻躺了好几天。
奈何囊中没有一些财帛,救你们寒颤凛栗。
打开包裹取出化妆用的粉黛,被褥和床帐可稍稍张罗铺陈。
瘦弱的妻子脸上又见光采,痴女自己梳理头发。
学他母亲没有什么摆弄,清早梳妆随手往脸上涂抹。
一会儿涂胭脂一会儿擦粉,乱七八糟把眉毛涂得那么阔。
我能活着回来看到孩子们,高兴得好像忘了饥渴。
他们问我事情,竞相拉着我的胡须,谁能对他们责怪呼喝?
反而使我想起困在贼窝的愁苦,我真的心甘情愿受他们杂乱吵嚷。
我刚回来要宽慰心情,生活料理、生计问题,那里还顾得谈论?
肃宗还流亡在外,几时才可以停止训练兵卒?
抬头看看天色的改变,觉得妖气正在被消除。
阴风从西北吹来,惨淡地随着回纥。
回纥怀仁可汗愿意帮助唐朝,回纥的特性是善于驰骋冲击。
回纥送来了五千个战士,赶来了一万匹战马。
这些兵马以少为贵,唐朝及其他民族都佩服回纥勇猛好斗。
所用的都像猛鹰飞腾,破敌比射箭的速度还要快。
皇上的心思,是虚心的期待争取回纥帮助,当时的舆论却颇为沮丧不愿借兵于回纥。
伊水洛水一带很快就可以收回,长安不必费力就可以攻拔,就可以收复。
唐朝的官兵请求深入,全部是养精蓄锐,要收复敌占的地区,可不必等待。
此举全面反攻可以打开青州和徐州,转过来可望收复恒山和碣石山。
秋天本来就多霜露,正气有所肃杀。
祸机转移已到亡胡之年,局势已定,是擒胡之月。
胡人的命运岂能长久,皇朝的纲纪本不该断绝。
回想安禄山乱起之初,唐王朝处于狼狈不堪的境地,事情的发展与结果不同于古代。
奸臣杨国忠终于被诛杀,同恶的人随着就被扫荡、瓦解、离析。
没有出现像夏及殷商那样的衰亡,是由于处死了像宠妃褒姒和妲己那样的杨贵妃。
像周代汉代能再度中兴,是靠像周宣王、汉光武帝那样的明哲。
还有勇武有力的陈将军,执行诛讨奋发忠烈。
如今若不是有你陈元礼将军,大家就都完了。
凄凉的大同殿,寂寞的白兽闼。
长安居民都盼望着皇帝的旗帜重临,好的气象会再向着长安宫殿。
先帝园陵本来有神灵保佑,保护陵墓、祭礼全部执行不能缺失。
伟大辉煌的太宗奠定了强盛的基业,他所创立建树的功绩,实在恢宏发达。
[]:墨制:是用墨笔书写的诏敕,亦称墨敕。这里指唐肃宗命杜甫探家的敕命。
皇帝二载:即757年(唐肃宗至德二年)。
初吉:朔日,即初一。
杜子:杜甫自称。
苍茫:指战乱纷扰,家中情况不明。问:探望。
维:发语词。维时:即这个时候。艰虞:艰难和忧患。
恩私被:指诗人自己独受皇恩允许探家。
蓬荜:指穷人住的草房。
诣:赴、到。阙下:朝廷。
怵惕:惶恐不安。
谏诤:臣下对君上直言规劝。杜甫时任左拾遗,职属谏官,谏诤是他的职守。
中兴:国家衰败后重新复兴。
经纬:织布时的纵线叫经,横线叫纬。这里用作动词,比喻有条不紊地处埋国家大事。固密勿:本来就谨慎周到。
东胡:指安史叛军。安禄山是突厥族和东北少数民族的混血儿,其部下又有大量奚族和契丹族人,故称东胡。
愤所切:深切的愤怒。
行在:皇帝在外临时居住的处所。
疮痍:创伤。
忧虞:忧虑。
靡靡:行步迟缓。阡陌:田间小路。
眇:稀少,少见。
明灭:忽明忽暗。
屡得:多次碰到。
邠郊:邠州(今陕西省彬县)。郊:郊原,即平原。
荡潏:水流动的样子。
猛虎:比喻山上怪石状如猛虎。李白诗句:“石惊虎伏起。”薛能诗句:“鸟径恶时应立虎。”
石戴古车辙:石上印着古代的车辙。
“青云”两句:耸入青云的高山引起诗人很高的兴致,他觉得山中幽静的景物也很可爱。
罗生:罗列丛生。
濡:滋润。
桃源:即东晋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
拙:笨拙,指不擅长处世。
坡陀:山岗起伏不平。鄜畤:即鄜州。春秋时,秦文公在鄜地设祭坛祀神。畤即祭坛。
木末:树梢。这两句是说杜甫归家心切,行走迅速,已到了山下水边,而仆人却落在后边的山上,远望像在树梢上一样。
鸱鸮:猫头鹰。
卒:仓促。这里指的是756年(至德元年)安禄山攻陷洛阳,哥舒翰率三十万(诗中说“百万”是夸张的写法)大军据守潼关,杨国忠迫其匆促迎战,结果全军覆没。
为异物:指死亡。
堕胡尘:指756年(至德元年)八月,杜甫被叛军所俘。
经年:一整年。
衣百结:衣服打满了补丁。
耶:爷。
垢腻脚不袜:身上污脏,没穿袜子。
补缀才过膝:女儿们的衣服既破又短,补了又补,刚刚盖过膝盖。唐代时妇女的衣服一般要垂到地面,才过膝是很不得体的。缀,有多个版本作“绽”。清代仇兆鳌的注本作“缀”。
天吴:神话传说中虎身人面的水神。此与“紫凤”都是指官服上刺绣的花纹图案。褐:袄。
情怀恶:心情不好。
凛栗:冻得发抖。
“粉黛”两句:意思是,解开包有粉黛的包裹,其中也多少有一点衾、绸之类。
痴女:不懂事的女孩子,这是爱怜的口气。栉:梳头。
移时:费了很长的时间。施:涂抹。朱铅:红粉。
狼藉:杂乱,不整洁。画眉阔:唐代女子画眉,以阔为美。
嗔喝:生气地喝止。
翻思:回想起。
聒:吵闹。
生理:生计,生活。
至尊:对皇帝的尊称。蒙尘:指皇帝出奔在外,蒙受风尘之苦。
休练卒:停止练兵。意思是结束战争。
妖氛豁:指时局有所好转。
回纥:唐代西北部族名。当时唐肃宗向回纥借兵平息安史叛乱,杜甫用“阴风”、“惨淡”来形容回纥军,暗指其好战嗜杀,须多加提防。
其王:指回纥王怀仁可汗。助顺:指帮助唐王朝。当时怀仁可汗派遣其太子叶护率骑兵四千助讨叛乱。
善驰突:长于骑射突击。
此辈少为贵:这种兵还是少借为好。一说是回纥人以年少为贵。
四方服勇决:四方的民族都佩服其骁勇果决。
鹰腾:形容军士如鹰之飞腾,勇猛迅捷,奔跑起来比飞箭还快。
圣心颇虚伫:指唐肃宗一心期待回纥兵能为他解忧。
时议气欲夺:当时朝臣对借兵之事感到担心,但又不敢反对。
伊洛:两条河流的名称,都流经洛阳。指掌收:轻而易举地收复。
西京:长安。不足拔:不费力就能攻克。
俱发:和回纥兵一起出击。
青徐:青州、徐州,在今山东、苏北一带。
旋瞻:不久即可看到。略:攻取。桓碣:即恒山、碣石山,在今山西、河北一带,这里指安禄山、史思明的老巢。
昊天:古时称秋天为昊天。
肃杀:严正之气。这里指唐朝的兵威。
“祸转”两句:亡命的胡人已临灭顶之灾,消灭叛军的大势已成。
皇纲:指唐王朝的帝业。
“忆昨”一句:意思是,追忆至德元年(756年)六月唐玄宗奔蜀,跑得很慌张。又发生马嵬兵谏之事。
奸臣:指杨国忠等人。葅醢:剁成肉酱。
同恶:指杨氏家族及其同党。荡折:清除干净。
“不闻”两句:史载夏桀宠妺喜,殷纣王宠爱妲己,周幽王宠爱褒姒,皆导致亡国。这里的意思是,唐玄宗虽也为杨贵妃兄妹所惑,但还没有像夏、商、周三朝的末代君主那样弄得不可收拾。
宣:周宣王。光:汉光武帝。明哲:英明圣哲。
桓桓:威严勇武。陈将军:陈玄礼,时任左龙武大将军,率禁卫军护卫玄宗逃离长安,走至马嵬驿,他支持兵谏,当场格杀杨国忠等,并迫使玄宗缢杀杨贵妃。
钺:大斧,古代天子或大臣所用的一种象征性的武器。
微:若不是,若没有。尔:你,指陈玄礼。人尽非:人民都会被胡人统治,化为夷狄。
大同殿:玄宗经常朝会群臣的地方。
白兽闼:未央宫白虎殿的殿门,唐代因避太祖李虎的讳,改虎为兽。
翠华:皇帝仪仗中饰有翠羽的旌旗。这里代指皇帝。
金阙:金饰的宫门,指长安的宫殿。
园陵:指唐朝先皇帝的陵墓。固有神:本来就有神灵护卫。
太宗:指李世民。
宏达:宏伟昌盛,这是杜甫对唐初开国之君的赞美和对唐肃宗的期望。
[]:杜甫的这首长篇叙事诗共有一百四十句,它像是用诗歌体裁来写的陈情表,是他这位在职的左拾遗向肃宗皇帝汇报他探亲路上及到家以后的见闻感想。它的结构自然而精当,笔调朴实而深沉,充满忧国忧民的情思,怀抱中兴国家的希望,反映了当时的政治形势和社会现实,表达了人民的情绪和愿望。
全诗分五大段,按照“北征”,即从朝廷所在的凤翔到杜甫家人所在的鄜州的历程,依次叙述了蒙恩放归探亲、辞别朝廷登程时的忧虑情怀;归途所见景象和引起的感慨;到家后与妻子儿女团聚的悲喜交集情景;在家中关切国家形势和提出如何借用回纥兵力的建议;最后回顾了朝廷在安禄山叛乱后的可喜变化和表达了他对国家前途的信心、对肃宗中兴的期望。这首诗像上表的奏章一样,写明年月日,谨称“臣甫”,恪守臣节,忠悃陈情,先说离职的不安,次叙征途的观感,再述家室的情形,更论国策的得失,而归结到歌功颂德。这一结构合乎礼数,尽其谏职,顺理成章,而见美刺。读者不难看到,诗人采用这样的陈情表的构思,是出于他“奉儒守官”的思想修养和“别裁伪体”的创作要求,更凝聚着他与国家、人民休戚与共的深厚感情。
“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痛心山河破碎,深忧民生涂炭,这是全诗反复咏叹的主题思想,也是诗人自我形象的主要特征。诗人深深懂得,当他在苍茫暮色中踏上归途时,国家正处危难,朝野都无闲暇,一个忠诚的谏官是不该离职的,与他的本心也是相违的。因而他忧虞不安,留恋恍惚。正由于满怀忧国忧民,他沿途穿过田野,翻越山冈,夜经战场,看见的是战争创伤和苦难现实,想到的是人生甘苦和身世浮沉,忧虑的是将帅失策和人民遭难。总之,满目疮痍,触处忧虞,遥望前途,征程艰难,他深切希望皇帝和朝廷了解这一切,汲取这教训。因此,回到家里,他虽然获得家室团聚的欢乐,却更体会到一个封建士大夫在战乱年代的辛酸苦涩,不能忘怀被叛军拘留长安的日子,而心里仍关切国家大事,考虑政策得失,急于为君拾遗。可见贯穿全诗的主题思想便是忧虑国家前途、人民生活,而体现出来的诗人形象主要是这样一位忠心耿耿、忧国忧民的封建士大夫。
“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诗人遥想桃源中人避乱世外,深叹自己身世遭遇艰难。这是全诗伴随着忧国忧民主题思想而交织起伏的个人感慨,也是诗人自我形象的重要特征。肃宗皇帝放他回家探亲,其实是厌弃他,冷落他。这是诗人心中有数的,但他无奈,有所怨望,而只能感慨。他痛心而苦涩地叙述、议论、描写这次皇恩放回的格外优遇:在国家危难、人民伤亡的时刻,他竟能有闲专程探亲,有兴观赏秋色,有幸全家团聚。这一切都违反他爱国的志节和爱民的情操,使他哭笑不得,尴尬难堪。因而在看到山间丛生的野果时,他不禁感慨天赐雨露相同,而果实苦甜各别;人生于世一样,而安危遭遇迥异;他自己却偏要选择艰难道路,自甘其苦。所以回到家中,诗人看到妻子儿女穷困的生活,饥瘦的身容,体会到老妻和爱子对他的体贴,天真幼女在父前的娇痴,回想到他自己舍家赴难以来的种种遭遇,不由得把一腔辛酸化为生聚的欣慰。这里,诗人的另一种处境和性格,一个艰难度日、爱怜家小的平民当家人的形象,便生动地显现出来。
“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坚信大唐国家的基础坚实,期望唐肃宗能够中兴。这是贯穿全诗的思想信念和衷心愿望,也是诗人的政治立场和出发点。因此他虽然正视国家战乱、人民伤亡的苦难现实,虽然受到厌弃冷落的待遇,虽然一家老小过着饥寒的生活,但是他并不因此而灰心失望,更不逃避现实,而是坚持大义,顾全大局。他受到形势好转的鼓舞,积极考虑决策的得失,并且语重心长地回顾了事变以后的历史发展,强调指出事变使奸佞荡析,热情赞美忠臣除奸的功绩,表达了人民爱国的意愿,歌颂了唐太宗奠定的国家基业,从而表明了对唐肃宗中兴国家的殷切期望。由于阶级和时代的局限,诗人的社会理想不过是恢复唐太宗的业绩,对唐玄宗有所美化,对唐肃宗有所不言,然而应当承认,诗人的爱国主义思想情操是达到时代的高度、站在时代的前列的。
综上可见,这首长篇叙事诗,实则是政治抒情诗,是一位忠心耿耿、忧国忧民的封建士大夫履职的陈情,是一位艰难度日、爱怜家小的平民当家人忧生的感慨,是一位坚持大义、顾全大局的爱国志士仁人述怀的长歌。从艺术上说,它既要通过叙事来抒情达志,又要明确表达思想倾向,因而主要用赋的方法来写,是自然而恰当的。它也确像一篇陈情表,慷慨陈辞,长歌浩叹,然而谨严写实,指点有据。从开头到结尾,对所见所闻,一一道来,指事议论,即景抒情,充分发挥了赋的长处,具体表达了陈情表的内容。但是为了更形象地表达思想感情,也由于有的思想感情不宜直接道破,诗中又灵活地运用了各种比兴方法,即使叙事具有形象,意味深长,不致枯燥;又使语言精炼,结构紧密,避免行文拖沓。例如诗人登上山冈,描写了战士饮马的泉眼,鄜州郊野山水地形势态,以及那突如其来的“猛虎”、“苍崖”,含有感慨和寄托,读者自可意会。又如诗人用观察天象方式概括当时平叛形势,实际上也是一种比兴。天色好转,妖气消散,豁然开朗,是指叛军失败;而阴风飘来则暗示了诗人对回纥军的态度。诸如此类,倘使都用直陈,势必繁复而无诗味,那便和章表没有区别了。因而诗人采用以赋为主、有比有兴的方法,恰可适应于表现这首诗所包括的宏大的历史内容,也显示出诗人在诗歌艺术上的高度才能和浑熟技巧,足以得心应手、运用自如地用诗歌体裁来写出这样一篇“博大精深、沉郁顿挫”的陈情表。
[]:《竹坡诗话》:韩退之《城南联句》云:“红皱晒檐瓦,黄闲系门衡”……状二物而不名,使人暝目思之,如秋晚经行,身在村落间。朴少陵《北征》诗云:“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此亦是说秋冬间篱落所见,然比退之,颇是省力。
《石林诗话》:长篇最难。晋魏以前,诗无过十韵者。盖常使人以意逆志,初不以叙事倾尽为工。至老杜《述怀》、《北征》诸篇,穷极笔力,如太史公纪传,此固古今绝唱也。
《唐子西文录》:古之作者,初无意于造语,所谓因事以陈词。如杜子美《北征》一篇,直纪行役尔,忽云“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此类是也。文章只如人作家书乃是。
《艇斋诗话》:韩退之《南山》诗,用杜诗《北征》诗体作。
《冷斋夜话》:《北怔》诗,识君臣大体。忠义之气,与秋色争高,可贵也。
《潜溪诗眼》:孙莘老尝谓:老杜《北征》诗胜退之《南山》诗。王平甫以谓《南山》诗胜《北征》,终不能相服。时山谷尚少,乃曰:“若论工巧,则《北征》不及《南山》;若书一代之事,以与《国风》《雅》《颂》相为表里,则《北征》不可无,而《南山》虽不作,未害也。”二公之论遂定。
《韵语阳秋》:……杜甫:“天吴与紫凤,颠倒在豆褐”,皆巧于说贫者也。
《唐诗品汇》:刘云:长篇自然不可无此。又云:愁结中,得从容风刺,如此语乃大篇兴致(“青云动高兴”八句下)。刘云:《北征》精神,全得一段尽意,他人窘态有甚不能自言,又羞置勿道(“经年至茅屋……生理焉得说?”一段下。
《诗薮》:杜之《北征》、《述怀》,皆长篇叙事。然高者尚有汉人遗意,平者遂为元。白滥觞。
《唐诗归》:钟云:只似作文起法,老甚,质甚(“杜子”句下)。时事后才入征途,次第妙,妙(“人烟”句下)。往往奔走愁寂,偏有一副极闲心眼,看景入微入细(“幽事”句下)。此下一段说入门儿女妻妾非悲非喜,非笑非哭,非吞非吐,非忙非闲,口中难言,目中如见(“补绽”句下)。四句已是一首娇女诗矣(“狼藉”句下)。儿女语态正说不了,忽入“至尊蒙尘”一段,应首段意思,深忧长虑,谁信饥瘦穷老,有此想头!其篇法幻妙,若有照应,若无照应,若无穿插,若有穿插,不可捉摸(“至尊”句下)。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刘辰翁曰:“甘苦齐结实”以上数语,长篇自然不可无此。以至“残害为异物”数句,愁结中得从容风刺语,此大篇兴致。吴山民曰:说造化、神工简至;描旅行,真景入微。“粉黛亦解色”(“苞”一作“色”),看此老设勤意,好笑!千辛万苦中,忽写出一段情景说话,读之,几人抚掌绝倒。结收煞得俊伟。
《杜臆》:昌黎《南山》韵赋为诗;少陵《北征》韵记为诗,体不相蒙。……《南山》琢镂凑砌,诘屈怪奇,自创为体,杰出古今,然不可无一、不可有二,固不易学,亦不必学,总不脱文人习气。《北征》故是雅调,古来词人亦多似之。即韩之《赴江陵》、《寄三学士》等作,庶可与之雁行也。
《唐诗快》:笔法妙绝,古今未有(“苍茫”句下)。绝好画图(“我行”句下)!又有此闲点染,盖见文字之妙(“天吴”句下)。情状如见(“问事”句下)。长篇缠绵悱恻,潦倒淋漓,忽而儿女喁喁,忽而老夫灌灌,似骚似史,似记似碑,诚如涪翁所言,足与《国风》《雅》《颂》相表里。
《杜诗解》:《北征》诗通篇要看他忽然转笔作突兀之句,奇绝人。“谷岩(“岩谷”一作“谷岩”)互出没”五字,便是一幅平远画,写得鄜州远已不远,近还未近,已是目力所及,尚非一蹴所至,妙绝。陡然转出“至尊”,笔势突兀之至(“至尊”四句下)。下“凄凉”、“寂寞”字妙,如此恶字,却有用得绝妙时(“凄凉”四句下)。
《初白庵诗评》:序事言情,不伦不类,拉拉杂杂,信笔直书。作者亦不自知其所以然,而家国之感,悲喜之绪,随其枨触,引而弥长,遂成个古至文,独立尤偶。
《师友诗传续录》:(王士禛答)五七言有二体:田园邱壑,当学陶、韦;铺叙感慨,当学杜子美《北征》等篇也。
《唐宋诗醇》:以排天斡地之力,行属词比事之法,具备方物,横绝太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有五言,不得不以此为大文字也。问家室者,事之主;愤艰虞者,意之主。以皇帝起,太宗结。恋行在,望匡复,言有伦脊,忠爱见矣。道途感触,抵家悲喜,琐琐细细,靡不具陈,极穷苦之情,绝不衰馁。严羽谓李、杜之诗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有类虫吟草间者,岂不然哉!……中唐以下,惟李商隐《西郊》诗等作有此风力,特知之者少耳。李因笃曰:其才则海涵地负,其力则排山倒岳,有极尊严处,有极琐细处,繁则如千门万户之象,简则有急弦促柱之悲,元河南谓其具一代兴亡,与《风》《雅》《颂》相表里。可谓知言。
《唐诗别裁》:一幅旅行名画(“我行”二句下)。以下所见惨景(“鸱鸟”八句下)。到家后叙琐屑事,从《东山》诗“有敦瓜苦,黑在栗薪”悟出(“海图”六句下)。叙到家后,悲喜交集,词尚未了,忽入“至尊蒙尘”,直起突接,他人无此笔力(“至尊”六句下)。“皇帝”起,“太宗”结,收得正大(“园陵”四句下)。汉魏以来,未有此体,少陵特为开出,是诗家第一篇大文。
《杜诗镜铨》:张上若云:凡作极紧要、极忙文字,偏向极不要紧、极闲处传神,乃“夕阳返照”之法,惟老杜能之。如篇中“青云”、“幽事”一段,他人于正事、实事尚铺写不广,何暇及此?此仙凡之别也。李云:“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不言周,不言妹喜,此古文互文之妙,正不必作误笔。自八股兴,无人解此法矣。如此长篇,结势仍复了而不了,所谓“篇终接混茫”也。
《闲园诗摘钞》:此诗有大笔、有细笔、有闲笔、有警笔、有放笔、有收笔、变换如意,出没有神。若笔不能换,则局势平衍,真成冗长矣。
《十八家诗钞评点》:张云:此与“夜深经战场”数语,就途中所见随手生出波绉,兴象最佳,须玩其风神萧飒闲淡之妙(“或黑”句下)。张云:此一段叙到家以后情事,酣嬉淋漓,意境非诸家所有(“颠倒”句下)。
《岘佣说诗》:《奉先咏怀》及《北征》是两篇有韵古文,从文姬《悲愤》诗扩而大之者也。后人无此才气,无此学问,无此境遇,无此襟抱,断断不能作。然细绎其中阳开阴合,波澜顿挫。殊足增长笔力,百回读之,随有所得。
《唐宋诗举要》:吴曰:哀痛恻怛之中,忽转入幽事可悦,此之谓夭矫变化,(“青云”二句下)。蒋曰:忽然截住,万钧之力(“新归”二句下)。张曰:忽入时事,笔力绝人(“至尊”二句下)。吴曰:此下至末,气势驱迈,淋漓雄直(“惨澹”句下)。吴曰:气象旁魄,语语有擎天拔地之势(“伊洛”十二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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