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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李白[唐]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友人在黄鹤楼向我挥手告别,阳光明媚的三月他要去扬州。
他的帆影渐渐消失在碧空中,只看见滚滚长江在天边奔流。
[]:黄鹤楼:中国著名的名胜古迹,故址在今湖北武汉市武昌蛇山的黄鹄矶上,属于长江下游地带,传说三国时期的费祎于此登仙乘黄鹤而去,故称黄鹤楼。原楼已毁,现存楼为1985年修葺。
孟浩然:李白的朋友。
之:往、到达。
广陵:扬州。
故人:老朋友,这里指孟浩然。其年龄比李白大,在诗坛上享有盛名。李白对他很敬佩,彼此感情深厚,因此称之为「故人」。
辞:辞别。
烟花:形容柳絮如烟、鲜花似锦的春天景物,指艳丽的春景。下:顺流向下而行。
碧空尽:消失在碧蓝的天际。尽,尽头、消失了;碧空,一作「碧山」。
唯见:只看见。
天际流:流向天边。天际:天边。

[]:这首送别诗有它特殊的感情色调。它不同于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那种少年刚肠的离别,也不同于王维《渭城曲》那种深情体贴的离别。这首诗,表现的是一种充满诗意的离别。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是两位风流潇洒的诗人的离别,还因为这次离别跟一个繁华的时代、繁华的季节、繁华的地区相联系,在愉快的分手中还带着诗人李白的向往,这就使得这次离别有着无比的诗意。
李白与孟浩然的交往,是在他刚出四川不久,正当年轻快意的时候,他眼里的世界,还几乎像黄金一般美好。比李白大十多岁的孟浩然,这时已经诗名满天下。他给李白的印象是陶醉在山水之间,自由而愉快,所以李白在《赠孟浩然》诗中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这次离别正是开元盛世,太平而又繁荣,季节是烟花三月、春意最浓的时候,从黄鹤楼顺着长江而下,这一路都是繁花似锦。李白是那样一个浪漫、爱好游览的人,所以这次离别完全是在很浓郁的畅想曲和抒情诗的气氛里进行的。李白心里没有什么忧伤和不愉快,相反地认为孟浩然这趟旅行快乐得很,他向往扬州地区,又向往孟浩然,所以一边送别,一边心也就跟着飞翔,胸中有无穷的诗意随着江水荡漾。在一片美景之中送别友人,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美景令人悦目,送别却令人伤怀,以景见情,含蓄深厚,有如弦外之音,达到使人神往,低徊遐想的艺术效果。
「故人西辞黄鹤楼」,这一句不光是为了点题,更因为黄鹤楼是天下名胜,可能是两位诗人经常流连聚会之所。因此一提到黄鹤楼,就带出种种与此处有关的富于诗意的生活内容。而黄鹤楼本身,又是传说仙人飞上天空去的地方,这和李白心目中这次孟浩然愉快地去广陵,又构成一种联想,增加了那种愉快的、畅想曲的气氛。
「烟花三月下扬州」,在「三月」上加「烟花」二字,把送别环境中那种诗的气氛涂抹得尤为浓郁。烟花,指烟雾迷蒙,繁花似锦。给读者的感觉绝不是一片地、一朵花,而是看不尽、看不透的大片阳春烟景。三月是烟花之时,而开元时代繁华的长江下游,又正是烟花之地。「烟花三月」,不仅再现了那暮春时节、繁华之地的迷人景色,而且也透露了时代气氛。此句意境优美,文字绮丽,清人孙洙誉为「千古丽句」。 李白渴望去扬州之情溢于言表。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诗的后两句看起来似乎是写景,但在写景中包含着一个充满诗意的细节。「孤帆远影碧空尽」李白一直把朋友送上船,船已经扬帆而去,而他还在江边目送远去的风帆。李白的目光望着帆影,一直看到帆影逐渐模糊,消失在碧空的尽头,可见目送时间之长。帆影已经消逝了,然而李白还在翘首凝望,这才注意到一江春水,在浩浩荡荡地流向远远的水天交接之处。
「惟见长江天际流」,是眼前景象,又不单纯是写景。李白对朋友的一片深情,李白的向往,正体现在这富有诗意的神驰目注之中。诗人的心潮起伏,正像滚滚东去的一江春水。总之,这一场极富诗意的、两位风流潇洒的诗人的离别,对李白来说,又是带着一片向往之情的离别,被诗人用绚烂的阳春三月的景色,将放舟长江的宽阔画面,将目送孤帆远影的细节,极为传神地表现出来。
[]:陆游《入蜀记· 卷五》:八月二十八日访黄鹤楼故址,太白登此楼送孟浩然诗云:「孤帆远映碧山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盖帆樯映远,山尤可观,非江行久不能知也。
《唐诗正声》:《送梁六》之作,直以落句见情,便不能与青莲此诗争雄。
《唐诗绝句类选》:末二句写别时怅望之景,而情在其中。
《唐诗直解》:更不说在人上,妙,妙。
《唐诗解》:「黄鹤」分别之地,「扬州」所往之乡,「烟花」叙别之景,「三月」纪别之时。帆影尽,则目力已极;江水长,则离思无涯。怅望之情,俱在言外。
《汇编唐诗十集》:说「孤帆」即是说人。
陈继儒《唐诗选脉会通评林》:送别诗之祖,情意悠渺,可想不可说。
《唐诗摘钞》:不见帆影,惟见长江,怅别之情,尽在言外。
《增订唐诗摘钞》:「烟花三月」四字,插入轻婉;「三月」时也,「烟花」景也。第三句只接写「辞」字、「下」字。
《而庵说唐诗》:有神理在内。诗中用字须板,用意须活。板则不可移动,活则不可捉摸也。
《唐宋诗醇》:语近情遥,有「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之妙。
《网师园唐诗笺》:语近情遥(末二句下)。
《唐诗选胜直解》:首二句将题面说明,后一句写景,而送别之意已见言表。孤帆远影,以目送也;长江天际,以心送也。极浅极深,极淡极浓,真仙笔也。
《唐人万首绝句选评》:不必作苦语,此等语如朝阳鸣风。
《唐诗三百首》:陈婉俊补注:千古丽句(「烟花三月」句下)。
《诗境浅说续编》:送行之作夥矣,莫不有南浦销魂之意。太白与襄阳,皆一代才人,而兼密友,其送行宜累笺不尽。乃此诗首二句仅言自武昌至扬州。后二句叙别意,言天末孤帆,江流无际,止寥寥十四字,似无甚深意者。盖此诗作于别后,襄阳此行,江程迢递,太白临江送别,直望至帆影向空而尽,惟见浩荡江流,接天无际,尚怅望依依,帆影尽而离心不尽。十四字中,正复深情无限,曹子建所谓「爱至望苦深」也。
《唐诗绝句精华》:善写情者不贵质言,但将别时景象有感于心者写出,即可使诵其诗者发生同感也。
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杨万里[宋]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清晨走出西湖的时候还可看到昨夜的残月高挂在天上,我陪着友人穿过绿树环绕的荷塘,走在杨柳依依的小道上。在这样的红花遍地、清凉阴阴的世界里,我们走过了南山,又绕到北山。
六月里西湖的风光景色到底和其他时节的不一样:那密密层层的荷叶铺展开去,与蓝天相连接,一片无边无际的青翠碧绿;那亭亭玉立的荷花绽蕾盛开,在阳光辉映下,显得格外的鲜艳娇红。
[]:晓出:太阳刚刚升起。
净慈寺:全名「净慈报恩光孝禅寺」,与灵隐寺为杭州西湖南北山两大著名佛寺。
林子方:作者的朋友,官居直阁秘书。
毕竟:到底。
六月中:六月中旬。
四时: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在这里指六月以外的其他时节。同:相同。
接天:像与天空相接。
无穷碧:因莲叶面积很广,似与天相接,故呈现无穷的碧绿。无穷,无边无际。
映日:日红。
别样红:红得特别出色。别样,宋代俗语,特别,不一样。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开篇即说毕竟六月的西湖,风光不与四时相同,这两句质朴无华的诗句,说明六月西湖与其他季节不同的风光,是足可留恋的。这两句是写六月西湖给诗人的总的感受。「毕竟」二字,突出了六月西湖风光的独特、非同一般,给人以丰富美好的想象。首句看似突兀,实际造句大气,虽然读者还不曾从诗中领略到西湖美景,但已能从诗人赞叹的语气中感受到了。诗句似脱口而出,是大惊大喜之馀最直观的感受,因而更强化了西湖之美。
然后,诗人用充满强烈色彩对比的句子,描绘出一幅大红大绿、精彩绝艳的画面:「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两句具体地描绘了「毕竟」不同的风景图画:随着湖面而伸展到尽头的荷叶与蓝天融合在一起,造成了「无穷」的艺术空间,涂染出无边无际的碧色;在这一片碧色的背景上,又点染出阳光映照下的朵朵荷花,红得那么娇艳、那么明丽。连天「无穷碧」的荷叶和映日「别样红」的荷花,不仅是春、秋、冬三季所见不到,就是夏季也只在六月中荷花最旺盛的时期纔能看到。诗人抓住了这盛夏时特有的景物,概括而又贴切。这种在谋篇上的转化,虽然跌宕起伏,却没有突兀之感。看似平淡的笔墨,展现了令人回味的艺术境地。
杨诚斋的诗以白描见长,就这点来说,这首诗不失为他的代表作之一。从艺术上来说,除了白描以外,此诗还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虚实相生。前两句直陈,只是泛说,为虚;后两句描绘,展示具体形象,为实。虚实结合,相得益彰。二是刚柔相济。后两句所写的莲叶荷花,一般归入阴柔美一类,而诗人却把它写得非常壮美,境界阔大,有「天」,有「日」。语言也很有气势:「接天」「无穷」。这样,阳刚与柔美,就在诗歌中得到了和谐统一。
[]:倪其心、许逸民《宋人绝句选》:写西湖盛夏景色,一意衹写莲荷。……浓笔重抹,碧荷满纸,红蕖生辉……觉尺幅之间,气象万千,有吞吐万里之势。
爱新觉罗·恒仁《月山诗话》:「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此杨诚斋《晚(按:应为『晓』)出净慈送林子方》诗。亦犹东坡《赠刘景文》「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桔绿时」之意。坊刻《千家诗》误以为东坡作。二如亭《群芳谱》亦沿其谬。《广群芳谱》亦未改正。又按《月令辑要》亦载此首,题曰:「苏轼湖上诗。」
赠汪伦李白[唐]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李白坐上小船刚要离开,忽听岸上传来踏歌之声。
桃花潭水即使深有千尺,也比不上汪伦相送之情。
[]:汪伦:李白的朋友。
踏歌:唐代一作广为流行的民间歌舞形式,一边唱歌,一边用脚踏地打拍子,可以边走边唱。
桃花潭:在今安徽泾县西南一百里。《一统志》谓其深不可测。深千尺:诗人用潭水深千尺比喻汪伦与他的友情,运用了夸张的手法。
[]:中国诗的传统主张含蓄蕴藉。宋代诗论家严羽提出作诗四忌:“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清人施补华也说诗“忌直贵曲”。然而,李白《赠汪伦》的表现特点是:坦率,直露,绝少含蓄。其“语直”,其“脉露”,而“意”不浅,味更浓。古人写诗,一般忌讳在诗中直呼姓名,以为无味。而《赠汪伦》从诗人直呼自己的姓名开始,又以称呼对方的名字作结,反而显得真率,亲切而洒脱,很有情味。
诗的前半是叙事:先写要离去者,继写送行者,展示一幅离别的画面。起句“乘舟”表明是循水道。“将欲行”表明是在轻舟待发之时。这句使读者仿佛见到李白在正要离岸的小船上向人们告别的情景。
“忽闻岸上踏歌声”,接下来就写送行者。次句却不像首句那样直叙,而用了曲笔,只说听见歌声。一群村人踏地为节拍,边走边唱前来送行了。这似出乎李白的意料,所以说“忽闻”而不用“遥闻”。这句诗虽说得比较含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人已呼之欲出。汪伦的到来,确实是不期而至的。人未到而声先闻。这样的送别,侧面表现出李白和汪伦这两位朋友同是不拘俗礼、快乐自由的人。
诗的后半是抒情。第三句遥接起句,进一步说明放船地点在桃花潭。“深千尺”既描绘了潭的特点,又为结句预伏一笔。桃花潭水是那样地深湛,更触动了离人的情怀,难忘汪伦的深情厚意,水深情深自然地联系起来。结句迸出“不及汪伦送我情”,以比物手法形象性地表达了真挚纯洁的深情。潭水已“深千尺”,那么汪伦送李白的情谊必定更深,此句耐人寻味。这里妙就妙在“不及”二字,好就好在不用比喻而采用比物手法,变无形的情谊为生动的形象,空灵而有余味,自然而又情真。诗人很感动,所以用“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两行诗来极力赞美汪伦对诗人的敬佩和喜爱,也表达了李白对汪伦的深厚情谊。
[]:《批点唐诗正声》:好句好意,放之又放,达之又达。只“桃花”之情,千载无人可到,何云非诗之清者耶?
《增订评注唐诗正声》:语从至情发出。
《李诗选注》:此诗直叙实事,略无纤巧句语,而大方家格力过于唐之诗人绝句亦远矣。
《四溟诗话》:诗有四格:曰兴,曰趣,曰意,曰理。太白《赠汪伦》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此兴也。
《李杜二家诗钞评林》:诗不必深,一时雅致。
《唐诗解》:太白于景切情真处,信手拈来,所以调绝千古。后人效之,如“欲问江深浅,应如远别情”,语非不佳,终是杯卷杞柳。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敬曰:不雕不琢,天然成响,语从至情发出,故妙。周珽曰:上则百尺无枝,下则清浑无影,此诗之谓与?着意摩拟,便丑。
《唐诗摘钞》:直将主客姓名入诗,老甚,亦见古人尚质,得以坦怀直笔为诗。若今左顾右忌,畏首畏尾,其诗安能进步古人耶?“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意亦同此,所以不及此者,全得“桃花潭水”四字衬映入妙耳。
《镫窗琐语》:赠人之诗,有因其人之姓借用古人,时出巧思;若直呼其姓名,似径直无味矣。不知唐人诗有因此而人妙者,如“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旧人惟有何戡在,更与殷勤唱渭城”、“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皆脍炙人口。
《此木轩论诗汇编》:“桃花潭水深千尺”,掩下句看是甚么?却云“不及汪伦送我情”,何等气力,何等斤两,抵过多少长篇大章!又只是眼前口头语,何曾待安排雕鉥而出之?此所以为千秋绝调也。
《唐诗别裁》:若说汪伦之情比于潭水千尺,便是凡语,妙境只在一转换间。
《唐诗笺注》:相别之地,相别之情,读之觉娓娓兼至,而语出天成,不假炉炼,非太白仙才不能。“将”字、“忽”字,有神有致。
《网师园唐诗笺》:深情赖有妙语达之。
《诗法易简录》:言汪伦相送之情甚深耳,直说便无味,借桃花潭水以衬之,便有不尽曲折之意。
《随园诗话》:唐时汪伦者,泾川豪士也,闻李白将至,修书迎之,诡云:“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饮乎?此地有万家酒店。”李欣然至。乃告云:“‘桃花’者,潭水名也,并无桃花;‘万家’者,店主人姓万也,并无万家酒店。”李大笑,款留数日,赠名马八匹,官锦十端,而亲送之。李感其意,作《桃花潭》绝句一首。
《诗式》:首句从“李白欲行”起,下一“将”字,则已在舟中而尚未行也,此就题起格。二句岸上有“踏歌声”,汪伦送李白也,伏下“送我”二字之根,承首句起。三句“桃花潭水深千尺”,兴下“情”字;三句转变,虽系兴字诀,却实接也。四句言汪伦之情更深于挑花潭水;虽深至千尺而不及汪伦之情之深,非为潭水言,特借以形容汪伦之情。“深千尺”三字已写足,下句拍上,更得势。所谓四句发之如顺流之舟者,于此可悟矣。
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李白[唐]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舍弃我而逝去的昨天,已经不可挽留,
扰乱我的心绪的今天,令人多有烦忧。
长风吹过了几万里送来秋雁,对此可以开怀畅饮酣醉高楼。
校书您的文章颇具建安风骨,又有我的诗如谢朓秀朗清发。
我们都是心怀逸兴壮思飞动,想登上九天去摘取一轮明月。
拔刀断水水却更加汹涌奔流,举杯消愁愁情上却更加忧愁。
人生在世上不能够称心如意,不如明天披头散发驾舟漂流。
[]:宣州:今安徽宣城一带。
谢朓(tiǎo)楼:又名北楼、谢公楼,在陵阳山上,是南齐诗人谢玄晖任宣城太守时所建,并改名为叠嶂楼。李白曾多次登临,并且写过一首《秋登宣城谢朓北楼》。
饯别:以酒食送行。
校(jiào)书:官名,即祕书省校书郎,掌管朝廷的图书整理工作。
叔云:李白的叔叔李云。
长风:远风、大风。
此:指上句的长风秋雁的景色。
酣(hān)髙楼:畅饮于髙楼。
蓬莱:此指东汉时藏书之东观。《后汉书·卷二十三·〈窦融列传·(玄孙)窦章传〉》:「是时学者称东观为老氏藏室,道家蓬莱山」。章怀太子注:「言东观经籍多也。蓬莱,海中神山,为仙府,幽经秘籍并皆在也。」
蓬莱文章:借指李云的文章。
建安骨:汉献帝建安年间,「三曹」和「七子」等作家所作之诗风骨遒上,后人称之为「建安风骨」。
小谢:指谢朓,字玄晖,南朝齐诗人。后人将他和谢康乐并称为大谢、小谢。这里用以自喻。
清发:指清新秀发的诗风。发:诗文俊逸。
俱怀:两人都怀有。逸兴(xìng):飘逸豪放的兴致,多指山水游兴,超远的意兴。王勃《滕王阁序》:「遥襟甫畅,逸兴遄飞」。李白《送贺宾客归越》:「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壮思飞:卢思道《卢记室诔》:「丽词泉涌,壮思云飞。」壮思:雄心壮志,豪壮的意思。
揽:摘取。一本作「览」。
销:一本作「消」。
称(chèn)意:称心如意。
明朝(zhāo):明天。
散发:不束冠,意谓不做官。这里是形容狂放不羁。古人束发戴冠,散发表示闲适自在。
弄扁(piān)舟:乘小舟归隐江湖。扁舟,小舟、小船。春秋末年,范蠡辞别越王勾践,「乘扁舟浮于江湖」(《史记·货殖列传》)。
[]:这是一首饯别抒怀诗。在诗中,诗人感怀万端,既满怀豪情逸兴,又时时掩抑不住郁闷与不平,感情回复跌宕,一波三折,表达了自己遗世髙蹈的豪迈情怀。
此诗发端既不写楼,更不叙别,而是陡起壁立,直抒郁结。「昨日之日」与「今日之日」,是指许许多多个弃我而去的「昨日」和接踵而至的「今日」。也就是说,每一天都深感日月不居,时光难驻,心烦意乱,忧愤郁悒。这里既蕴含了「功业莫从就,岁光屡奔迫」的精神苦闷,也融铸着诗人对污浊的政治现实的感受。他的「烦忧」既不自「今日」始,他所「烦忧」者也非止一端。不妨说,这是对他长期以来政治遭遇和政治感受的一个艺术概括。忧愤之深广、强烈,正反映出天宝以来朝政的愈趋腐败和李白个人遭遇的愈趋困窘。理想与现实的尖锐矛盾所引起的强烈精神苦闷,在这里找到了适合的表现形式。破空而来的发端,重叠复沓的语言(既说「弃我去」,又说「不可留」;既言「乱我心」,又称「多烦忧」),以及一气鼓荡、长达十一字的句式,都极生动形象地显示出诗人郁结之深、忧愤之烈、心绪之乱,以及一触即发、发则不可抑止的感情状态。
三、四两句突作转折:而对着寥廓明净的秋空,遥望万里长风吹送鸿雁的壮美景色,不由得激起酣饮髙楼的豪情逸兴。这两句在读者面前展现出一幅壮阔明朗的万里秋空画图,也展示出诗人豪迈阔大的胸襟。从极端苦闷忽然转到朗爽壮阔的境界,仿佛变化无端,不可思议。但这正是李白之所以为李白。正因为他素怀远大的理想抱负,又长期为黑暗污浊的环境所压抑,所以时刻都向往着广大的可以自由驰骋的空间。目接「长风万里送秋雁」之境,不觉精神为之一爽,烦忧为之一扫,感到一种心、境契合的舒畅,「酣饮高楼」的豪情逸兴也就油然而生了。
五、六两句承高楼饯别分写主客双方。东汉时学者称东观(政府的藏书机构)为道家蓬莱山,唐人又多以蓬山,蓬阁指秘书省,李云是秘书省校书郎,所以这里用「蓬莱文章」借指李云的文章。上句赞美李云的文章风格刚健,具有「建安风骨」。下句则以「小谢」(即谢朓)自指,说自己的诗像谢朓那样,具有清新秀发的风格。李白非常推崇谢朓,这里自比小谢,正流露出对自己才能的自信。这两句自然地关合了题目中的谢朓楼和校书。
七、八两句就「酣高楼」进一步渲染双方的意兴,说彼此都怀有豪情逸兴、雄心壮志,酒酣兴发,更是飘然欲飞,想登上青天揽取明月。前面方写晴昼秋空,这里却说到「明月」,可见后者当非实景。「欲上」云云,也说明这是诗人酒酣兴发时的豪语。豪放与天真,在这里得到了和谐的统一。这正是李白的性格。上天揽月,固然是一时兴到之语,未必有所寓托,但这飞动健举的形象却让读者分明感觉到诗人对高洁理想境界的向往追求。这两句笔酣墨饱,淋漓尽致,把面对「长风万里送秋雁」的境界所激起的昂扬情绪推向最髙潮,仿佛现实中一切黑暗污浊都已一扫而光,心头的一切烦忧都已丢到了九霄云外。
然而诗人的精神尽管可以在幻想中遨游驰骋,诗人的身体却始终被羁束在污浊的现实之中。现实中并不存在「长风万里送秋雁」这种可以自由飞翔的天地,他所看到的只是「夷羊满中野,菉葹盈髙门这种可憎的局面。因此,当他从幻想中回到实里,就更强烈地感到了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不可调和,更加重了内心的烦忧苦闷。「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这一落千丈的又一大转折,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必然出现的。「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比喻是奇特而富于独创性的,同时又是自然贴切而富于生活气息的。谢朓楼前,就是终年长流的宛溪水,不尽的流水与无穷的烦忧之间本就极易产生联想,因而很自然地由排遣烦忧的强烈愿望中引发出「抽刀断水」的意念。由于比喻和眼前景的联系密切,从而使它多少具有「兴」的意味,读来便感到自然天成。尽管内心的苦闷无法排遣,但「抽刀断水」这个细节却生动地显示出诗人力图摆脱精神苦闷的要求,这就和沉溺于苦闷而不能自拔者有明显区别。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李白的进步理想与黑暗现实的矛盾,在当时历史条件下,是无法解决的,因此,他总是陷于「不称意」的苦闷中,而且只能找到「散发弄扁舟」这样一条摆脱苦闷的出路。这结论当然不免有些消极,甚至包含着逃避现实的成分。但历史与他所代表的社会阶层都规定了他不可能找到更好的出路。
李白的可贵之处在于,尽管他精神上经受着苦闷的重压,但并没有因此放弃对进步理想的追求。诗中仍然贯注豪迈慷慨的情怀。「长风」二句,「俱怀」二句,更像是在悲怆的乐曲中奏出髙昂乐观的音调,在黑暗的云层中露出灿烂明丽的霞光。「抽刀」二句,也在抒写强烈苦闷的同时表现出倔强的性格。因此,整首诗给人的感觉不是阴郁绝望,而是忧愤苦闷中显现出豪迈雄放的气概。这说明诗人既不屈服于环境的压抑,也不屈服于内心的重压。
思想感情的瞬息万变,波澜迭起,和艺术结构的腾挪跌宕,跳跃发展,在这首诗里被完美地统一起来了。诗一开头就平地突起波澜,揭示出郁积已久的强烈精神苦闷;紧接着却完全撇开「烦忧」,放眼万里秋空,从「酣高楼」的豪兴到「揽明月」的壮举,扶摇直上九霄,然后却又迅即从九霄跌入苦闷的深渊。直起直落,大开大合,没有任何承转过渡的痕迹。这种起落无端、断续无迹的结构,最适宜于表现诗人因理想与现实的尖锐矛盾而产生的急遽变化的感情。
自然与豪放和谐结合的语言风格,在这首诗里也表现得相当突出。必须有李白那样阔大的胸襟抱负、豪放坦率的性格,又有髙度驾驭语言的能力,才能达到豪放与自然和谐统一的境界。这首诗开头两句,简直象散文的语言,但其间却流注着豪放健举的气势。「长风」二句,境界壮阔,气概豪放,语言则髙华明朗,仿佛脱口而出。这种自然豪放的语言风格,也是这首诗虽极写烦忧苦闷,却并不阴郁低沉的一个原因。
全诗如歌如诉,情感起伏涨落,韵味深长,一波三折,章法腾挪跌宕,起落无端,断续无迹,语言明朗朴素,音调激越高昂,达到了豪放与自然和谐统一的境界。
[]:宋·严沧浪、刘须溪评点《李太白集》载明人评语:如天马行空,神龙出海。
明·高漫士《唐诗品汇》:刘云:崔嵬迭宕,正在起一句。「不称意」,诺欲绝。
明·陆仲昭《唐诗镜·卷十九》:雄情逸调。
明·唐仲言《唐诗解·卷十三》:此厌世多艰,思栖逸也。言往日不返,来日多忧,盍乘此秋色登楼以相酣畅乎?……然不得近君,是以愁不能忘。而以抽刀断水起兴,因言人生既不称意,便当适志扁舟,何栖栖仕宦为也?
明末清初·王船山《唐诗评选·卷一》:兴起超忽。
清髙宗敕编《唐宋诗醇·卷七》:遥情飙竖,逸兴云飞,杜少陵所谓「飘然思不群」此矣。二载而下,犹见酒间岸异之状,真仙才也。吴樊桐曰:亦从明远变化出来。
清·王翼云《唐诗合解·卷三》:前四句起势豪迈,如风雨之骤至。言日月如流,光阴如驶已去之。昨日难留,方来之忧思烦乱,况人生之聚散不定,而秋风又复可悲乎!当此秋风送雁,临眺髙楼,可不尽醉沉酣,以写我忧乎?《古唐诗合解》:此篇三韵两转,而起结别是一法。起势豪迈如风雨之骤至。
清·沈归愚《唐诗别裁》:此种格调,太白从心中化出(首二句下)。
清·宋宗元《网师园唐诗笺》:耸突爽逸(首二句下)。奥思奇句(「抽刀断水」二句下)。
清·方仪卫《昭昧詹言》:起二句,发兴无端。「长风」二句,落入;如此落法,非寻常所知。「抽刀」二句,仍应起意为章法。「人生」二句,言所以愁。
清·刘融斋《艺概》:昔人谓激昂之言出于兴,此「兴」字与他处言兴不同。激昂大抵*是情过于事,如太白诗「欲上青天揽日月」是也。
清·王缃绮《王闿运手批唐诗选》:起句破格,赖此救之(「长风万里」二句下)。中四句不贯,以其无愁也(「蓬莱文章」四句下)。
近·高阆仙《唐宋诗举要》:吴曰:破空时来,不可端倪(首二句下)。吴曰:再用破空之句作接,非太白雄才,那得有此奇横(「长空万里」句下)?吴曰:第四句始倒煞到题。翁覃溪曰:「蓬莱」句从中突起,横亘而出。吴曰:「抽刀」句再断。吴曰:收倒煞到题(末二句下)。
古诗十九首 · 迢迢牵牛星两汉乐府[汉]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看那天边)遥远明亮的牵牛星和织女星。
(织女)伸出细长而白皙的手,正摆弄着织机(织布),发出札札的织布声。
(她思念牛郎,无心织布),因此一整天也没织成一段布,眼泪像下雨一样落下来。
银河又清又浅,相隔又有多远呢?
相隔在清清浅浅的银河两边,含情脉脉相视无言地痴痴凝望。
[]:迢迢(tiáo):遥远。
牵牛星:隔银河和织女星相对,俗称「牛郎星」,是天鹰星座的主星,在银河东。
皎皎:明亮的样子。河汉女,指织女星,是天琴星座的主星,在银河北。织女星与牵牛星隔河相对。
河汉,即银河。
擢(zhuó):摆弄。
素:白皙。
「纤纤(xiānxiān)擢素手」句:伸出细长而白皙的手。
扎(zhá)扎:这是一个象声词。正摆弄着织机(织着布),发出札札的织布声。
弄:摆弄。
杼(zhù):织布机上的梭子。
章:指布帛上的经纬纹理,这里指整幅的布帛。终日不成章:是用《诗经·大东》语意,说织女终日也织不成布。《诗经》原意是织女徒有虚名,不会织布。而这里则是说织女因相思,而无心织布。
涕:眼泪。
零:落下。
去:间隔。
几许:多少。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句:织女和牵牛二星彼此只隔着一条银河,相距能有多远啊?
间(jiàn):隔,之间。
盈盈:清澈、晶莹的样子。
脉脉(mòmò):默默地用眼神或行动表达情意。
[]:这首诗借神话传说中牛郎、织女被银河相隔而不得相见的故事,抒发了因爱情遭受挫折而痛苦忧伤的心情。
此诗描写天上的一对夫妇牵牛和织女,视点却在地上,是以第三者的角度观察他们夫妇的离别之苦。开头两句分别从两处落笔,言牵牛曰「迢迢」状织女曰「皎皎」。迢迢、皎皎互文见义,不可执着。牵牛也皎皎,织女也迢迢。他们都是那样的遥远,又是那样的明亮。但以迢迢属之牵牛,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远在他乡的游子,而以皎皎属之织女,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女性的美。如此说来,似乎又不能互换了。如果因为是互文,而改为「皎皎牵牛星,迢迢河汉女」,其意趣就减去了一半。诗歌语言的微妙于此可见一斑。称织女为「河汉女」是为了凑成三个音节,而又避免用「织女星」在三字。上句已用了「牵牛星」,下句再说「织女星」,既不押韵,又显得单调。「河汉女」就活脱多了。「河汉女」的意思是银河边上的那个女子,这说法更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个真实的女人,而忽略了她本是一颗星。不知作者写诗时是否有这番苦心,反正写法不同,艺术效果亦迥异。总之,「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这十个字的安排,可以说是最巧妙的安排而又具有最浑成的效果。
以下四句专就织女这一方面来写,说她虽然整天在织,却织不成匹,因为她心里悲伤不已。「纤纤擢素手」意谓擢纤纤之素手,为了和下句「札札弄机杼」对仗,而改变了句子的结构。「擢」者,引也,抽也,接近伸出的意思。「札札」是机杼之声。「杼」是织布机上的梭子。诗人在这里用了一个「弄」字。《诗经·小雅·斯干》:「乃生女子,载弄之瓦。」这弄字是玩、戏的意思。织女虽然伸出素手,但无心于机织,只是抚弄着机杼,泣涕如雨水一样滴下来「终日不成章」化用《诗经·大东》语意:「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
最后四句是诗人的慨叹:「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那阻隔了牵牛和织女的银河既清且浅,牵牛与织女相去也并不远,虽只一水之隔却相视而不得语也。「盈盈」或解释为形容水之清浅,或者不是形容水,字和下句的「脉脉」都是形容织女。《文选》六臣注:「盈盈端丽貌。」是确切的。人多以为「盈盈」既置于「一水」之前,必是形容水的但盈的本意是满溢,如果是形容水,那么也应该是形容水的充盈,而不是形容水的清浅。把盈盈解释为清浅是受了上文「河汉清且浅」的影响,并不是盈盈的本意。《文选》中出现「盈盈」除了这首诗外,还有「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亦见于《古诗十九首》。李善注:「《广雅》曰:『赢,容也。』盈与赢同,古字通。」这是形容女子仪态之美好,所以五臣注引申为「端丽」。又汉乐府《陌上桑》:「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也是形容人的仪态。织女既被称为河汉女,则其仪容之美好亦映现于河汉之间,这就是「盈盈一水间」的意思。「脉脉」,李善注「《尔雅》曰『脉,相视也』。郭璞曰『脉脉谓相视貌也』。」「脉脉不得语」是说河汉虽然清浅,但织女与牵牛只能脉脉相视而不得语。
古诗十九首 · 行行重行行无名氏[汉]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你走啊走啊老是不停的走,就这样活生生分开了你我。
从此你我之间相距千万里,我在天这头你就在天那头。
路途那样艰险又那样遥远,要见面可知道是什么时候?
北马南来仍然依恋着北风,南鸟北飞筑巢还在南枝头。
彼此分离的时间越长越久,衣服越发宽大人越发消瘦。
飘荡游云遮住了太阳,他乡的游子不想回还。
只因为想你使我都变老了,又是一年很快地到了年关。
还有许多心里话都不说了,只愿你多保重切莫受饥寒。
[]:「行行重行行」句:行而不止。重,又。
生别离:活生生地分离
相去:相距,相离。
涯:边际。
阻:艰险。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句:这是当时习用的比喻,借喻眷恋故乡的意思。胡马,北方所产的马;越鸟,南方所产的鸟。
已:同「以」。
远:久。
缓:宽松。这句意思是说,人因相思而躯体一天天消瘦。
顾:顾恋、思念。
反:同「返」,返回、回家。
老:并非实指年龄,而指消瘦的体貌和忧伤的心情,是说心身憔悴,有似衰老而已。
晚:指行人未归,岁月已晚,表明春秋忽代谢,相思又一年,暗喻青春易逝
弃捐:抛弃。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句:这些都丢开不必再说了,只希望你在外保重;一说是指这些都丢开不必再说,自己要努力保重自己,以待后日相会。
[]:这是一首在东汉末年动荡岁月中的相思乱离之歌。这首诗使人悲感无端,反复低徊,为女主人公真挚痛苦的爱情呼唤所感动。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首句五字,连叠四个「行」字,仅以一「重」字绾结。「行行」言其远,「重行行」极言其远,兼有久远之意,不仅指空间,也指时间。于是,复沓的声调,迟缓的节奏,疲惫的步伐,给人以沉重的压抑感,痛苦伤感的氛围,立即笼罩全诗。「与君生别离」,这是思妇「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的回忆,更是相思之情再也压抑不住发出的直白的呼喊。诗中的「君」,当指女主人公的丈夫,即远行未归的游子。
「相去万余里」。相隔万里,思妇以君行处为天涯;游子离家万里,以故乡与思妇为天涯,所谓「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承上句而来,「阻」承「天一涯」,指路途坎坷曲折;「长」承「万余里」,指路途遥远,关山迢递。因此,「会面安可知」。当时战争频仍,社会动乱,加上交通不便,生离犹如死别,当然也就相见无期。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诗人在极度思念中展开了丰富的联想:凡物都有眷恋乡土的本性。飞禽走兽尚且如此,何况人。这两句用比兴手法,突如其来,效果远比直说更强烈感人。表面上喻远行君子,说明物尚有情,人岂无思的道理,同时兼暗喻思妇对远行君子深婉的恋情和热烈的相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衣带日渐宽松,是因为人日益消瘦,不说人渐瘦而说带渐缓,久别与长期相思之苦都用暗示表达出来。正是这种心灵上无声的呼唤,才有后人的旷世同情和深深惋叹。
诗中出现了两次「相去」。第一次与「万余里」组合,指两地相距之远;第二次与「日已远」组合,指夫妻别离时间之长。相隔万里,日复一日,是忘记了当初旦旦誓约,还是为他乡女子所迷惑,正如浮云遮住了白日,使明净的心灵蒙上了一片云翳。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二句写思妇因相思之深而产生的疑虑。含蓄的描写表现了女主人公的文化教养。这使女主人公忽然陷入深深的苦痛和彷惶之中。诗人通过由思念引起的猜测疑虑心理「反言之」,思妇的相思之情才愈显刻骨,愈显深婉、含蓄,意味不尽。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猜测、怀疑,当然毫无结果;极度相思,只能使形容枯槁。此二句又承上「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更进一步写久别与相思之苦。「岁月」,指时间。「忽已晚」,言时间过得快。行人未归,岁月已晚,表明春秋忽代谢,相思又一年,暗喻女主人公青春易逝,坐愁红颜老的迟暮之感。
坐愁相思了无益,与其憔悴自弃,不如努力加餐,保重身体,留得青春容光,以待来日相会。故诗最后说:「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至此,诗人以期待和聊以自慰的口吻,结束了她相思离乱的歌唱。
诗中淳朴清新的民歌风格,内在节奏上重叠反复的形式,同一相思别离用或显、或寓、或直、或曲、或托物比兴的方法层层深入,「若秀才对朋友说家常话」式单纯优美的语言,正是这首诗具有永恒艺术魅力的所在。而首叙初别之情——次叙路远会难——再叙相思之苦——末以宽慰期待作结。离合奇正,现转换变化之妙。不迫不露、句意平远的艺术风格,表现出东方女性热恋相思的心理特点。
[]:陈绎《诗谱》:情真、景真、事真、意真。
金陵酒肆留别李白[唐]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春风吹拂柳絮满店飘酒香,吴姬捧出美酒请客人品尝。
金陵的朋友们纷纷来相送,主客畅饮频频举杯共尽觞。
请你们问问这东流的江水,离情别意与它比谁短谁长?
[]:金陵:今江苏省南京市。
酒肆:酒店。
留别:临别留诗给送行者。
风吹:一作「白门」。
吴姬:吴地的青年女子,这里指酒店中的侍女。
压酒:压糟取酒。古时新酒酿熟,临饮时方压糟取用。
唤:一作「劝」,一作「使」。
子弟:指李白的朋友。
欲行:将要走的人,指诗人自己。
不行:不走的人,即送行的人,指金陵子弟。
尽觞(shāng):喝尽杯中的酒。觞,酒杯。
试问:一作「问取」。
[]:杨花飘絮的时节,江南水村山郭的一家小酒店里,即将离开金陵的诗人,满怀别绪,独坐小酌。骀荡的春风,卷起了垂垂欲下的杨花,轻飞乱舞,扑满店中;当垆的姑娘,捧出新压榨出来的美酒,劝客品尝。这里,柳絮濛濛,酒香郁郁,扑鼻而来,也不知是酒香,还是柳花香。这么一幅令人陶醉的春光春色的画面,该用许多笔墨来表现。此诗只「风吹柳花满店香」七字,就将风光的骀荡,柳絮的精神,以及酒客沉醉东风的情调,生动自然地浮现在纸面之上;而且又极洒脱超逸,不费半分气力,脱口而出,纯任直观,于此,充分显示了李白的才华。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
和风吹着柳絮,酒店里溢满芳香;吴姬捧出新压的美酒,劝客品尝。「金陵」,点明地属江南,「柳花」,说明时当暮春。这是柳烟迷蒙、春风沉醉的江南三月,诗人一走进店里,沁人心脾的香气就扑面而来。这一「香」字,把店内店外连成一片。金陵古属吴地,遂称当地女子为「吴姬」,这里指酒家女。她满面春风,一边压酒(即压酒糟取酒汁),一边笑语殷勤地招呼客人。置身其间,真是如沐春风,令人陶醉,让人迷恋。
这两句写出了浓浓的江南味道,虽然未明写店外,而店外「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杨柳含烟的芳菲世界,已依稀可见。此时,无论是诗人还是读者,视觉、嗅觉、听觉全都调动起来了。
「柳花」,即柳絮,本来无所谓香,但一些诗人却闻到了,如传奇「莫唱踏阳春,令人离肠结。郎行久不归,柳自飘香雪。」「香」字的使用,一则表明任何草木都有它微妙的香味,二则这个「香」字代表了春之气息,这不但活画出一种诗歌意境,而且为下文的酒香埋下伏笔。其实,对「满店香」的理解完全不必拘泥于「其柳花之香」,那当是春风吹来的花香,是泥土草木的清香,是美酒飘香,大概还有「心香」,所谓心清闻妙香。这里的「店」,初看不知何店,凭仗下句始明了是指酒店。实在也唯有酒店中的柳花才会香,不然即使是最雅致的古玩书肆,在情景的协调上,恐怕也还当不起「风吹柳花满店香」这七个字。所以这个「香」字初看似觉突兀,细味却又感到是那么妥贴。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金陵的一群年轻人来到这里,为诗人送行。饯行的酒啊,你斟我敬,将要走的和不走的,个个干杯畅饮。也有人认为,这是说相送者殷勤劝酒,不忍遽别;告别者要走又不想走,无限留恋,故「欲行不行」。
李白此行是去扬州。他后来在《上安州裴长史书》说:「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此则白之轻财好施也。」李白性格豪爽,喜好交游,当时既年轻富有,又仗义疏财,朋友自是不少。在金陵时也当如此。一帮朋友喝酒,话别,少年刚肠,兴致盎然,没有伤别之意,这也很符合年轻人的特点。「尽觞」,意思是喝干杯中酒。「觞」,酒器。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金陵一行,诗人是快乐的。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时节,一个让人留恋的地方,诗人却要走了。面对美丽的江南风物和朋友们的盛情挽留,诗人依依不舍,他在想:怎样才能表达自己的无限惜别之情呢?也许饯别的酒店正面对大江,诗人顺手一指,以水为喻:「请你们问问那东流的江水,离情别意与它相比究竟谁短谁长?」
情感是抽象的,即使再深再浓,也看不见摸不着;而江水是形象的,给人的印象是绵绵不绝。但诗人不是简单的相喻,而是设问比较,迷迷茫茫地,似收而未收住,言有尽而意无穷,给人以想象的空间。采用这种表现手法,李白可能受到前人的启发,如谢朓就写过「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但李白写得更加生动自然。与「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诗构思巧妙。首句」风吹柳花满店香「,是阒无一人的境界,第二句」吴姬压酒劝客尝「,当垆红粉遇到了酒客,场面上就出现人了,等到「金陵子弟」这批少年一涌而至时,酒店中就更热闹了。别离之际,本来未必有心饮酒,而吴姬一劝,何等有情,加上「金陵子弟」的前来,更觉情长,谁也不愿舍此而去。可是偏偏要去,「来相送」三字一折,直是在上面热闹场面上泼了一盆冷水,点出了从来热闹繁华就是冷寂寥落的前奏。李白要离开金陵了。但是,如此热辣辣的诀舍,总不能跨开大步就走吧。于是又转为「欲行不行各尽觞」,欲行的诗人固陶然欲醉,而不行的相送者也各尽觞,情意如此之长,于是落出了「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的结句,以含蓄的笔法,悠然无尽地结束了这一首抒情的短歌。
很多人写离别,大多少不了言愁,所谓「离愁别绪」。然而,李白这首诗中连一点愁的影子都不见,只有别意。诗人正值青春华茂,他留别的不是一两个知己,而是一群青年朋友。这种惜别之情在他写来,饱满酣畅,悠扬跌宕,唱叹而不哀伤,富于青春豪迈、风流潇洒的情怀。
[]:《苕溪渔隐丛话》:《诗眼》云:好句须要好字。如李太白诗「吴姬压酒唤客尝」,见新酒初熟,江南风物之美,工在「压」字。
《云麓漫钞·卷十》:李太白诗「吴姬压酒唤客尝」,说者以为工在「压」字上,殊不知乃吴人方言耳。至今酒家有旋压酒子相待之语。
《诗人玉屑》:山谷言:学者不见古人用意处,似得其皮毛,所以去之更远。如「风吹柳花满店香」,若人复能为此句,亦未是太白。至于「吴姬压酒唤客尝」,「压酒」二字他人亦难及。「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益不同。「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至此乃真太白妙处,当潜心焉。
《唐诗品汇》:刘须溪云:终是太白语别(末二句下)。
《升庵诗话》:李太白诗:「风吹柳花满店香。」温庭筠《咏柳》诗:「香随静婉歌尘起,影伴娇娆舞袖垂。」传奇诗:「莫唱踏春阳,令人离肠结。郎行久不归,柳自飘香雪。」其实柳花亦有微香,诗人之言非诬也。柳花之香,非太白不能道;竹之香,非子美不能道。
《四溟诗话》:太白《金陵留别》诗「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妙在结语。使坐客同赋,谁更擅场?谢宣城《夜发新林》诗:「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阴常侍《晓发金陵》诗:「大江一浩荡,悲离足几重。」二语突然而起,造语雄深,六朝亦不多见。太白能变化为法,令人叵测,奇哉!诗有简而妙者,若刘桢「仰视白日光,皎皎高且悬」,不如傅玄「日月光太清」。亦有简而弗佳者,若……刘禹锡「欲问江深浅,应如远别情」,不如太白「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李杜二家诗钞评林》:不浅不深,自是锺情之语。
《唐诗归》:锺云:不须多,亦不须深,写得情出。
《唐诗评选》:供奉一味本色,诗则如此,在歌行诚为大家。
《唐诗别裁》:语不必深,写情已足。
《唐诗归折衷》:唐云:将「桃花潭水」参看,知诗中变化法(「别意与之」句下)。吴敬夫云:豪爽之语最易一往而竭,兹何含蓄不尽也!凡意致深沉者,当看其斩载处,不然则胶矣;词气疏快者,当看其蕴籍处,不然则粗矣。
《古唐诗合解》:此篇短调念节,情景各胜。
《唐宋诗醇》:言有尽而意无穷,味在酸咸之外。
《网师园唐诗笺》:深情婉转(末二句下)。
《唐诗合选详解》:吴绥眉曰:短章天然入妙。
《王闿运手批唐诗选》:无情有情(「欲行不行」句下)。
《李太白诗醇》:严云:首句既飘然不群,柳花说香更精微。又云:「欲行不行」四字内,不独情深,已藏「短长」意。
江上王安石[宋]

江水漾西风,江花脱晚红。
离情被横笛,吹过乱山东。

[]:江面上吹过一阵秋风,江岸上的落花在夕照中纷纷飘落。离别之情让远去的笛声吹送,并随秋风吹到乱山的东面。
[]:漾:吹过。
脱:脱下。
被:让。
横笛:横吹的笛子,这里指笛声。
[]:这首诗非常注意抓住江上特有的景物,从视觉和听觉两个角度,扣住“秋天”这特定的节令特点,描绘江上的秋色,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江水浩淼无边,江畔红花朵朵,而到了秋季,西风劲吹,水面则起波浪,荡漾连绵,江花也渐次凋谢,脱下了红妆,那岸边或水上的小舟传来横笛声,也就使景色带上了浓浓的秋意,勾起作者的思绪。江水江花、西风横笛,这些特有时令的特定景物,就构成了一幅色彩浓烈的“江上秋意图”,具有鲜明的特色。
此诗一、二句两写景,其目的并不在要再现什么秋声秋色,而是旨在以比兴手法,用景衬情:猎猎的西风带来秋的消息,令人心生愁绪,绵绵的江水长流不息,让人顿时产生感触,晚开的花儿飘落,正所谓落红无数,也让人郁郁寡欢。这些景物,都带上了浓浓的感情色彩,使人愁肠百结。而三、四两句,则题旨非常鲜明地凸现出来:“离情被横笛,吹过乱山东。”特定的季节、特定的景物,触动了诗人的离情别绪:是自己远离故乡、孤身在外,涌起了桑梓之思,或者是亲人在外飘泊、时世动乱,勾起了眷怀之恋。整首诗,景为情出,情因景生,情景交融,寄寓深沉,深隽的诗韵诗味。
对于离情让横笛吹送的问题,古文学者刘逸生先生有这样详尽的解释:诗人刚和亲人分手,坐上向远方而去的船,看着江上的风光,秋意甚浓,也使满怀离情的诗人更添伤感,忽地不知何处传来笛声,呜呜咽咽的,听的更是心情沉重,而笛声一直没停,让诗人更感折磨,不过,蓦然抬头,原来船已转到乱山的东边,适才与亲人分别的渡口,都已望不到了。这是一种奇特的化虚为实的手法。
诗到宋代,很讲究炼字炼句。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泊船瓜洲》)是个著名的例子。从这首诗看,也是如此。因笛声而引起离情,李白就写过他的《春夜洛城闻笛》说:“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仿佛是随口而成,自然明畅;但王安石就不愿追随这种风格,他一定要把“离情”写成是一种“异化之物”,是能够让风吹着走的。这正是注意了锻炼,让句子显出不寻常的曲折。
赠别杜牧[唐]

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姿态美好举止轻盈正是十三年华,
活象二月初含苞待放一朵豆蔻花。
看遍扬州城十里长街的青春佳丽,
卷起珠帘卖俏粉黛没有比得上她。
[]:豆蔻:喻处女,后因称十三四岁女子为豆蔻年华。
赠别杜牧[唐]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聚首如胶似漆作别却象无情;只觉得酒筵上要笑笑不出声。
案头蜡烛有心它还依依惜别;你看它替我们流泪流到天明。
新婚别杜甫[唐]

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
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
结髮为君妻,席不暖君床。
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
君行虽不远,守边赴河阳。
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
父母养我时,日夜令我藏。
生女有所归,鸡狗亦得将。
君今往死地,沈痛迫中肠。
誓欲随君去,形势反苍黄。
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
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
自嗟贫家女,久致罗襦裳。
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
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
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菟丝把低矮的蓬草和大麻缠绕,它的蔓儿怎么能爬得远!
把女儿嫁给就要从军的人哪,倒不如早先就丢在大路旁边!
我和你做了结发夫妻,连床席一次也没能睡暖;
昨天晚上草草成亲,今天早晨便匆匆告别,这婚期岂不是太短,太短!
你到河阳去作战,离家虽然不远,可已经是边防前线;
我们还没有举行拜祭祖先的大礼呀,叫人怎么好去把公婆拜见?
我做女儿的时光,不论黑夜还是白天,爹妈从不让我抛头露面;
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我嫁到你家,爹妈盼的是平平安安!
你今天就要上战场,我衹得把痛苦埋藏在心间;
多想跟你一块儿去呀,衹怕是形势紧急,军情多变。
你不用为新婚离别难过啊,要在战争中为国家多多出力;
我不能随你去,妇女跟着军队,恐怕会影响士气。
唉!我本是穷人家女儿,好不容易才制办了这套丝绸的嫁衣;
可从现在起我就把它脱掉,再当面洗掉脂粉,一心一意等着你!
你看,天上的鸟儿都自由自在地飞翔,不论大的小的,全是成对成双;
可人世间不如意的事儿本来就多啊,但愿你和我两地同心,永不相忘!
[]:兔丝:即菟丝子,一种蔓生的草,依附在其他植物枝干上生长。比喻女子嫁给征夫,相处难久。
结发:这里作结婚解。
君妻:一作「妻子」。
无乃:岂不是。
河阳:今河南孟县,当时唐军与叛军在此对峙。
身:身份,指在新家中的名份地位。唐代习俗,嫁后三日,始上坟告庙,才算成婚。仅宿一夜,婚礼尚未完成,故身份不明。
姑嫜(zhāng):婆婆、公公。
藏:躲藏,不随便见外人。
归:古代女子出嫁称「归」。
将:带领,相随。这两句即俗语所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往死地:指「守边赴河阳」。
死地:冒死之地。
迫:煎熬、压抑。
中肠:内心。
苍黄:同「仓皇」,匆促、慌张。这里意思是多所不便,更麻烦。
事戎行:从军打仗。
戎行:军队。
「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句:意谓妇女随军,会影响士气。扬:高昂。
久致:许久才制成。
襦(rú):短衣。
裳:下衣。
不复施:不再穿。
洗红妆:洗去脂粉,不再打扮。
双翔:成双成对地一起飞翔。此句写出了女子的寂寞和对那些能够成双成对的鸟儿的羡慕。
错迕(wǔ):错杂交迕,就是不如意的意思。
永相望:永远盼望重聚。表示对丈夫的爱情始终不渝。
[]:杜少陵「三别」中的《新婚别》,精心塑造了一个深明大义的少妇形象。这首诗采用独白的形式,全篇先后用了七个「君」字,都是新娘对新郎倾吐的肺腑之言,读来深切感人。
全诗大致可分为三段,也可以说是三层,但是这三层并不是平列的,而是一层比一层深,一层比一层高,而且每一层当中又都有曲折。这是因为诗中人物的心情本来就是很复杂的。
第一段,从「兔丝附蓬麻」到「何以拜姑嫜」,主要是写新娘子诉说自己的不幸命运。她是刚过门的新嫁娘,过去和丈夫没见过面,没讲过话。所以语气显得有些羞涩,有些吞吞吐吐。这表现在开头两句:「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新嫁娘这番话不是单刀直入,而是用比喻来引起的。这很符合她的特定身份和她这时的心理状态。兔丝,即「菟丝」,是一种蔓生的草,常寄生在别的植物身上。「蓬」和「麻」也都是小植物,所以,寄生在蓬麻上的菟丝,它的蔓儿也就不能延长。在封建社会里,女子得依靠丈夫才能生活,可是现在她嫁的是一个「征夫」,很难指望白头偕老,用「菟丝附蓬麻」的比喻非常贴切。「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这是一种加重的说法,这位新娘子之所以会伤心到这步田地,「结发为君妻」以下的八句,正是申明了这个问题的原因。「结发」二字,说明这个新娘子对丈夫的好歹看得很重,因为这关系到她今后一生的命运。然而,这洞房花烛之夜,却就是生离死别之时,头一天晚上刚结婚,第二天一早就得走,连床席都没有睡暖,这根本不像是结发夫妻过的生活。「无乃太匆忙」的「无乃」,是反问对方的口气,意即「岂不是」。如果是为了别的什么事,匆忙相别,也还罢了,因为将来还可以团圆,偏偏丈夫又是到河阳去作战,将来的事且不说,眼面前,媳妇的身份都没有明确,妻子也就无法去拜见公婆、侍候公婆。古代婚礼,新嫁娘过门三天以后,要先告家庙、上祖坟,然后拜见公婆,正名定分,才算成婚。「君行虽不远,守边赴河阳」两句,点明了造成新婚别的根由是战争;同时说明了当时进行的战争是一次「守边」战争。从诗的结构上看,这两句为下文「君今往死地」和「努力事戎行」张本。当时正值安史之乱,广大地区沦陷,边防不得不往内地一再迁移,而此时,边境是在洛阳附近的河阳,守边居然守到唐王朝自己家门口来了,这不能不让诗人感到十分可叹。所以,这两句也是对统治阶级昏庸误国的讥讽,诗人在这里用的是一种「婉而多讽」的写法。
第二段,从「父母养我时」到「形势反苍黄」。新娘子把话题由自身进一步落到丈夫身上了。她关心丈夫的死活,并且表示了对丈夫的忠贞,要和他一同去作战。「父母养我时,日夜令我藏」,当年父母对她非常疼爱,把她当作宝贝似的。然而女大当嫁,父母也不能藏她一辈子,还是不能不把她嫁人,而且嫁谁就得跟谁。「鸡狗亦得将」,「将」字当「跟随」讲,就是俗话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是新婚之时,「君今往死地,沈痛迫中肠。」丈夫要到那九死一生的战场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就不能再依靠谁了。想到这些,这让她沉痛得柔肠寸断。紧接着,新娘子表示:「我本来决心要随你前去,死也死在一起,省得牵肠挂肚。但又怕这样一来,不但没有好处,反而要把事情弄得糟糕,更复杂。军队里是不允许有年轻妇女的,你带着妻子去从军,也有许多不方便,我又是一个刚出门的闺女,没见过世面,更不用说是打仗了。真是叫人左右为难。」这段话,刻画了新娘子那种心痛如割、心乱如麻的矛盾心理,非常曲折、深刻。
诗的第三段,是从「勿为新婚念」到「与君永相望」。在这里,女主人公经过一番痛苦的倾诉和内心剧烈的斗争以后,终于从个人的不幸中、从对丈夫的关切中,跳了出来,站在更高的角度,把眼光放得更远了。「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她一变哀怨沉痛的诉说而为积极的鼓励,话也说得痛快,不像开始的时候那样吞吞吐吐的了,她决定不随同丈夫前去,并且,为了使丈夫一心一意英勇杀敌,她表示了自己生死不渝的坚贞爱情。这爱情,是通过一些看来好像不重要,其实却大有作用的细节,或者说具体行动表达出来的。这就是「自嗟贫家女」这四句所描写的。新娘说,费了许久的心血好不容易才备办得一套美丽的衣裳,现在不再穿了。并且,当着丈夫的面,她这就把脸上的脂粉洗掉。丈夫走了以后,我更没心情梳妆打扮了。这固然是她对丈夫坚贞专一的爱情的表白,但是更可贵的,是她的目的在于鼓励丈夫,好叫他放心地、并且满怀信心、满怀希望地去杀敌。她对丈夫的鼓励是明智的。因为衹有把幸福的理想寄托在丈夫的努力杀敌、凯旋归来上面,才有实现的可能。应该说,她是识大体,明大义的。
「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这四句是全诗的总结。其中有哀怨,有伤感,但是已经不像最初那样强烈、显著,主要意思还是在鼓励丈夫,所以才说出「人事多错迕」,好像有点人不如鸟,但立即又振作起来,说出了「与君永相望」这样含情无限的话,用生死不渝的爱情来坚定丈夫的斗志。
《新婚别》是一首高度思想性和完美艺术性结合的作品。诗人运用了大胆的浪漫的艺术虚构,实际上杜少陵不可能有这样的生活经历,不可能去偷听新娘子对新郎官说的私房话。在新娘子的身上倾注了作者浪漫主义的理想色彩。另一方面,在人物塑造上,《新婚别》又具有现实主义的精雕细琢的特点,诗中主人公形象有血有肉,通过曲折剧烈的痛苦的内心斗争,最后毅然勉励丈夫「努力事戎行」,表现战争环境中人物思想感情的發展变化,丝毫没有给读者勉强和抽象之感,而显得非常自然,符合事件和人物性格發展的逻辑,并且能让读者深受感染。
人物语言的个性化,也是《新婚别》的一大艺术特点。诗人化身为新娘子,用新娘子的口吻说话,非常生动、逼真。诗里采用了不少俗语,这也有助于语言的个性化,因为他描写的本来就是一个「贫家女」。
此外,在押韵上,《新婚别》和《石壕吏》有所不同。《石壕吏》换了好几个韵脚,《新婚别》却是一韵到底,《垂老别》和《无家别》也是这样。这大概和诗歌用人物独白的方式有关,一韵到底,一气呵成,更有利于主人公的诉说,也更便于读者的倾听。
[]:《鹤林玉露》:《国风》:「岂尤膏沐,谁适为容。」杜诗:「罗襦不復施,对行洗红妆」,尤为悲矣。《国风》之后,唯杜陵为不可及者,此类是也。
《唐诗品汇》:刘云:曲折详至,缕缕凡七转,微显条达。
《雨航杂录》:杜子美《新婚别》云:「誓欲随君去,形势反苍黄」,《无家别》云:「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又「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杳眇之极,足泣鬼神。
《唐诗归》:鍾云:「无乃」二字,新妇口语、衹得如此(「无乃」句下)。鍾云:五字吞吐难言,羞、恨俱在其中(「形势」句下)。鍾云:绝是妇人对男子勉强别离口角(「勿为」二句下)。鍾云:「对君」二字有意,妙!妙(「对君」句下)!鍾云:军中诗,男子要他忠厚,女子要他贞烈,看杜老胸中三代!
《诗源辨体》:《石壕》、《新安》、《新婚》、《垂老》、《无家》等,叙情若诉,皆苦心精思,尽作者之能,非卒然信笔所能办也。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王深甫曰:此诗所怨,尽其常分而能不忘礼义。周珽曰:起兴「兔丝」,愿情「鸡狗」,羡心「百鸟」,合情理、事势、节义,以劝勉誓守。如怨如诉,如泣如慕,一腔幽衷,令人读不得。胡应麟曰:起四语,子美之极力于汉者也。然音节太亮,自是子美语。陆时雍曰:此作气韵,不减汉魏。「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建安中亦无此深至语。吴山民:「自嗟」一字,含几许凄侧,又极温厚。
《杜臆》:起来四句,是真乐府,是《三百篇》兴起法。「暮婚晨告别」是诗柄。……「洗红妆」加「对君」二字,精妙。
《唐诗快》:少陵《新安》、《石壕吏》,与《新婚》、《垂老》、《无家别》五篇皆可泣鬼,而引篇尤为悲惨。
《杜诗说》:此下三题相似,独新婚之妇,起难设辞,故特用比兴發端。《新安吏》以下,述当时征戍之苦,其源出于「变风」、「变雅」,而植体于苏、李、曹、刘之间。
《杜诗详注》:陈琳《饮马长城窟行》设为问答,此「三吏」、「三别」请篇所自来也。而《新婚》一章,叙室家离别之情,及夫妇始终之分,全祖乐府遗意,而沉痛更为过之。此诗「君」字凡七见:「君妻」、「君床」、聚之暂也;「君行」、「君往」,别之速也;「随君」,情之切也;「对君」,意之伤也;「与君永相望,志之贞且坚也。频频呼「君」几于一声一泪。
《初白庵诗评》:语浅情深,从古乐府得来。
《唐诗别裁》:与《东山》「零雨」之诗并读,吋之盛衰可知矣。「君今往死地」以下,层层转换,發乎情,止乎礼义,得《国风》之旨矣。
《说诗晬语》:少陵《新婚别》云:「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近于怨矣。
《杜诗镜铨》:李安溪云:小窗嚅喁,可泣鬼神,此《小戎》「板屋」之遗调。
垂老别杜甫[唐]

四郊未宁静,垂老不得安。
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
投杖出门去,同行为辛酸。
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
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
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
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
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
土门壁甚坚,杏园度亦难。
势异邺城下,纵死时犹宽。
人生有离合,岂择衰老端。
忆昔少壮日,迟回竟长叹。
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
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
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四野的战争还没得到安平,我已经老了却得不到安宁。
子孙们在战场上尽都殉难,兵荒马乱又何需老命苟全。
扔掉拐杖出门去拼搏一番,同行的人也为我流泪辛酸。
庆幸牙齿完好胃口还不减,悲伤身骨瘦如柴枯槁不堪。
男儿既披戴盔甲从戎征战,也只好长揖不拜辞别长官。
听到老伴睡路上声声哀唤,严冬腊月仍然是裤薄衣单。
明知道死别最后一次见面,贫贱夫妻怎么不怜她饥寒。
今朝离去永不能回返家园,犹听她再三劝我努力加餐。
土门关深沟高垒防守坚严,杏园镇天险足恃偷渡实难。
形势变不比当年邺城之战,纵然是死去时间也有宽限。
人生世上都有个离合悲欢,哪管你饥寒交迫衰老病残!
想以前少壮年华国泰民安,竟不免徘徊踟蹰长吁短叹。
普天下应征入伍戒备森严,战争的烽火已弥漫了岗峦。
尸骸积山一草一木变腥膻,流血漂杵河流平原都红遍。
战火遍地何处觅人间乐园,勤王杀敌又岂敢犹豫盘桓。
毅然地抛弃茅棚奔赴前线,天崩地裂真叫人摧断肺肝!
[]:四郊:指京城四周之地。
垂老:将老。
焉用:犹哪用。身独完:独自活下去。完,全,即活。
投杖:扔掉拐杖。
骨髓干:形容筋骨衰老。
介胄:犹甲胄,铠甲和头盔。
长揖:不分尊卑的相见礼,拱手高举,自上而下。上官:指地方官吏。
岁暮:年底。
孰知:即熟知,深知。
加餐:多进饮食。
土门:即土门口,在今河阳孟县附近,是当时唐军防守的重要据点。壁:壁垒。
杏园:在今河南汲县东南,为当时唐军防守的重要据点。
势异:形势不同。
岂择:岂能选择。端:端绪、思绪。
迟回:徘徊。竟:终。
被冈峦:布满山冈。
丹:红。流血多,故川原染红。
盘桓:留恋不忍离去。
蓬室:茅屋。
塌然:形容肝肠寸断的样子。摧肺肝:形容极度悲痛。
[]:在平定安史之乱的战争中,唐军于邺城兵败之后,朝廷为防止叛军重新向西进扰,在洛阳一带到处征丁,连老翁老妇也不能幸免。《垂老别》就是抒写一老翁暮年从军与老妻惜别的苦情。
一开头,诗人就把老翁放在“四郊未宁静”的时代的动乱气氛中,让他吐露出“垂老不得安”的遭遇和心情,语势低落,给人以沉郁压抑之感。他慨叹着说:“子孙都已在战争中牺牲了,剩下我这个老头,又何必一定要苟活下来!”话中饱蕴着老翁深重的悲思。战火逼近,官府要他上前线,于是老翁把拐杖一扔,颤巍巍地跨出了家门。“投杖出门去”,笔锋一振,暗示出主人公是一个深明大义的老人,他知道在这个多难的时代应该怎样做。但是他毕竟年老力衰了,同行的战士看到这番情景,不能不为之感叹唏嘘。“同行为辛酸”,就势跌落,从侧面烘托出这个已处于风烛残年的老翁的悲苦命运。“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牙齿完好无缺,说明还可以应付前线的艰苦生活,表现出老翁的倔强;骨髓行将榨干,又使他不由得悲愤难已。这里,语气又是一扬一跌,曲折地展示了老翁内心复杂的矛盾和变化。“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作为男子汉,老翁既已披上戎装,那就义无反顾,告别长官慷慨出发了。语气显得昂扬起来。
接下去,就出现了全诗最扣人心弦的描写:临离家门的时候,老翁原想瞒过老妻,来个不辞而别,好省去无限的伤心。谁知走了没有几步,迎面却传来了老妻的悲啼声。他唯一的亲人已哭倒在大路旁,褴褛的单衫正在寒风中瑟瑟抖动。这突然的发现,使老翁的心不由一下子紧缩起来。接着就展开了老夫妻间强抑悲痛、互相爱怜的催人泪下的心理描写:老翁明知生离就是死别,还得上前去搀扶老妻,为她的孤寒无靠吞声饮泣;老妻这时已哭得泪流满面,她也明知老伴这一去,十成是回不来了,但还在那里哑声叮咛:“到了前方,你总要自己保重,努力加餐呀!”这一小节细腻的心理描写,在结构上是一大跌落,把人物善良凄恻、愁肠寸断、难舍难分的情状,刻画得入木三分。正如吴齐贤《杜诗论文》所说:“此行已成死别,复何顾哉?然一息尚存,不能恝然,故不暇悲己之死,而又伤彼之寒也;乃老妻亦知我不返,而犹以加餐相慰,又不暇念己之寒,而悲我之死也。”究其所以感人,是因为诗人把“伤其寒”、“劝加餐”这类生活中极其寻常的同情劝慰语,分别放在“是死别”、“必不归”的极不寻常的特定背景下来表现。再加上无可奈何的“且复”,迥出人意的“还闻”,层层跌出,曲折状写,便收到了惊心动魄的艺术效果。
“土门”以下六句,用宽解语重又振起。老翁毕竟是坚强的,他很快就意识到必须从眼前凄惨的氛围中挣脱出来。他不能不从大处着想,进一步劝慰老妻,也似乎在安慰自己:“这次守卫河阳,土门的防线还是很坚固的,敌军要越过黄河上杏园这个渡口,也不是那么容易。情况和上次邺城的溃败已有所不同,此去纵然一死,也还早得很哩!人生在世,总不免有个聚散离合,哪管你是年轻还是年老!”这些故作通达的宽慰话语,虽然带有强自振作的意味,不能完全掩饰老翁内心的矛盾,但也道出了乱世的真情,多少能减轻老妻的悲痛。“忆昔少壮日,迟回竟长叹。”眼看就要分手了,老翁不禁又回想起年轻时候度过的那些太平日子,不免徘徊感叹了一阵。情思在这里稍作顿挫,为下文再掀波澜,预为铺垫。
“万国”以下六句,老翁把话头进一步引向现实,发出悲愤而又慷慨的呼声:“睁开眼看看吧!如今天下到处都是征战,烽火燃遍了山冈;草木丛中散发着积尸的恶臭,百姓的鲜血染红了广阔的山川,哪儿还有什么乐土?我们怎敢只想到自己,还老在那里踌躇徬徨?”这一小节有两层意思。一是逼真而广阔地展开了时代生活的画面,这是山河破碎、人民涂炭的真实写照。他告诉老妻:人间的灾难并不只是降临在他们两人头上,言外之意是要想开一些。一是面对凶横的敌人,他们不能再徘徊了,与其束手待毙,还不如扑上前去拼一场。通过这些既形象生动又概括集中的话语,诗人塑造了一个正直的、豁达大度而又富有爱国心的老翁形象,这在中国诗史上还不多见。从诗情发展的脉络来看,这是一大振起,难舍难分的局面终将结束了。
“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到狠下心真要和老妻诀别离去的时候,老翁突然觉得五脏六腑内有如崩裂似的苦痛。这不是寻常的离别,而是要离开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的家乡。长期患难与共、冷暖相关的亲人,转瞬间就要见不到了,此情此景,老翁难以承受。感情的闸门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汇聚成人间的深悲巨痛。这一结尾,情思大跌,却蕴蓄着丰厚深长的意境:独行老翁的前途将会怎样,被扔下的孤苦伶仃的老妻将否陷入绝境,仓皇莫测的战局将怎样发展变化,这一切都将留给读者去体会、想象和思索。
这首叙事短诗,并不以情节的曲折取胜,而是以人物的心理刻画见长。诗人用老翁自诉自叹、慰人亦即自慰的独白语气来展开描写,着重表现人物时而沉重忧愤、时而旷达自解的复杂的心理状态;而这种多变的情思基调,又决定了全诗的结构层次,于严谨整饬之中,具有跌宕起伏、缘情宛转之妙。
杜甫高出于一般诗人之处,主要在于他无论叙事抒情,都能做到立足生活,直入人心,剖精析微,探骊得珠,通过个别反映一般,准确传神地表现他那个时代的生活真实,概括劳苦人民包括诗人自己的无穷辛酸和灾难。他的诗,博得“诗史”的美称,决不是偶然的。
[]:《唐诗品汇》:王深父云:军兴之际,至于老者亦介胄,则有甚于闾左之戍矣。
《诗镜总论》:《石壕吏》、《垂老别》诸篇,穷工造境,逼于险而不括。
《唐诗归》:钟云:老人强作壮语,悲甚(“男儿”二句下)。钟云:此二语好!合上二句看,反觉气缓了些,不若单承上二句警策(“此去”二句下)。钟云:可住(“何乡”二句下)。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吴山民四:首四句,痛极,怨极。单复曰:写其老而即戎之心,慷慨不畏缩,而夫妇之情叙,亦浓至可伤。周凯曰:“孰知”四语,哀恋极情,痛心酸鼻。陆时雍曰:语多决别,痛有余情。“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此语犹有少年意气。
《杜臆》:“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极苦痛中,又入壮语,才有生色。“老妻卧路啼”,如优人登场,当远行时,必有妻子牵衣哭别,才有情致。
《蠖斋诗话》:《垂老别》云:“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曲折已明;又云:“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观王粲《七哀》:“路逢饥妇人,抱子弃草间。未知身死处,焉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灞陵道,问首望长安。”蕴藉差别。
《唐宋诗醇》:王粲《七哀诗》,实此诗之权舆;《古诗》“十五从军征”一首,则《无家别》所自出也。
《杜诗镜铨》:邵云:互相怜痛,声情宛然(“老妻”六句下),蒋弱六云:通首心事,千回百折,似竟去又似难去。至“土门”以下,一一想到,允肖老人口吻。
《读杜心解》:《石壕》之妇,以智脱其夫,《垂老》之翁、以愤舍其家;其为苦则均。……首段叙出门,用直起法,开首即点。“子孙”二句,抵《石壕》中十六句。中段叙别妻,忽而永决,忽而相慰,忽而自奋,千曲百折。末段又推开解譬,作死心塌地语,犹云无一寸干净地,愈益悲痛。
《网师园唐诗笺》:“孰知”四句,愈推宕,愈沉迫。
石壕吏杜甫[唐]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日暮时投宿石壕村,夜里有差役来强征兵。老翁越墙逃走,老妇出门应付。差役喊叫得是那样凶狠,老妇人啼哭得是那样悲伤。我听到老妇上前说:“我的三个儿子去参加邺城之战。其中一个儿子捎信回来,说另外两个儿子刚刚战死。活着的人姑且活一天算一天,死去的人就永远不会复生了!老妇我家里再也没有其他的人了,只有个正在吃奶的小孙子。因为有小孙子在,他母亲还没有离去,但进进出出连一件完好的衣裳都没有。老妇虽然年老力衰,但请允许我跟从你连夜赶回营去。赶快到河阳去应征,还能够为部队准备早餐。”夜深了,说话的声音逐渐消失,隐隐约约听到低微断续的哭泣声。天亮后我继续赶路,只能与返回家中的那个老翁告别。
[]:石壕村:现名干壕村,在今河南陕县东七十里。
吏:官吏,低级官员,这里指抓壮丁的差役。
逾(yú):越过;翻过。
走:跑,这里指逃跑。
呼:诉说,叫喊。
一何:何其、多么。
怒:恼怒,凶猛、粗暴,这里指凶狠。
前致词:指老妇走上前去(对差役)说话。前,上前,向前;致,对……说。
邺城:卽相州,在今河南安阳。
戍(shù):防守,这里指服役。
附书至:捎信回来。书,书信;至,回来。
且偷生:姑且活一天算一天。偷生,苟且活着。
长已矣:永远完了。已,停止,这里引申为完结。
室中:家中。
更无人:再没有别的(男)人了。
乳下孙:正在喫嬭的孙子。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句:一作「孙母未便出,见吏无完裙」。去,离开,此指改嫁;完裙,完整的衣服。
老妪(yù):老妇人。
请从吏夜归:请让我和你晚上一起回去。请,请求;从,跟从,跟随。
河阳:今河南孟州,时唐军与叛军在此对峙。
急应河阳役:赶快到河阳去服役。应,响应。
犹得:还能够。得,能够。
备:准备。
晨炊:早饭。
如:好像,彷彿。
泣幽咽:低微断续的哭声。有泪无声为「泣」,哭声哽塞低沉为「咽」。
登前途:踏上前行的路。登,踏上。前途,前行的道路。
[]:《石壕吏》是一首杰出的现实主义的叙事诗,写了差吏到石壕村乘夜捉人征兵,连年老力衰的老妇也被抓服役的故事,揭露了官吏的残暴和兵役制度的黑暗,对安史之乱中人民遭受的苦难深表同情。
前四句可看作第一段。首句「暮投石壕村」,单刀直入,直叙其事。「暮」字、「投」字、「村」字都需玩味,读者不能轻易放过。封建社会里,由于社会秩序混乱和旅途荒凉等原因,旅客们都「未晚先投宿」,更何况在兵祸连接的时代。而杜少陵,却于暮色苍茫之时才匆匆忙忙地投奔到一个小村庄里借宿,这种异乎寻常的情景就富于暗示性。他或者是压根儿不敢走大路;或者是附近的城镇已荡然一空,无处歇脚。总之,寥寥五字,不仅点明了投宿的时间和地点,而且和盘托出了兵荒马乱、鸡犬不宁、一切脱出常轨的景象,为悲剧的演出提供了典型环境。「有吏夜捉人」一句,是全篇的提纲,以下情节,都从这里生发出来。不说「征兵」、「点兵」、「招兵」而说「捉人」,已于如实描绘之中寓揭露、批判之意。再加上一个「夜」字,含意更丰富。第一、表明官府「捉人」之事时常发生,人民白天躲藏或者反抗,无法「捉」到;第二、表明县吏「捉人」的手段狠毒,于人民已经入睡的黑夜,来个突然袭击。同时,诗人是「暮」投石壕村的,从「暮」到「夜」,已过了几个小时,这时当然已经睡下了;所以下面的事件发展,他没有参与其间,而是隔门听出来的。「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两句,表现了人民长期以来深受抓丁之苦,昼夜不安;卽使到了深夜,仍然寝不安席,一听到门外有了响动,就知道县吏又来「捉人」,老翁立刻「逾墙」逃走,由老妇开门周旋。
从「吏呼一何怒」至「犹得备晨炊」这十六句,可看作第二段。「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两句,极其概括、极其形象地写出了「吏」与「妇」的尖锐矛盾。一「呼」、一「啼」,一「怒」、一「苦」,形成了强烈的对照;两个状语「一何」,加重了感情色彩,有力地渲染出县吏如狼似虎,叫嚣隳突的横蛮气势,并为老妇以下的诉说制造出悲愤的气氛。矛盾的两方面,具有主与从、因与果的关系。「妇啼一何苦」,是「吏呼一何怒」逼出来的。下面,诗人不再写「吏呼」,全力写「妇啼」,而「吏呼」自见。「听妇前致词」承上启下。那「听」是诗人在「听」,那「致词」是老妇「苦啼」着回答县吏的「怒呼」。写「致词」内容的十三句诗,多次换韵,表现出多次转折,暗示了县吏的多次「怒呼」、逼问。这十三句诗,不是「老妇」一口气说下去的,而县吏也决不是在那里洗耳恭听。实际上,「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不仅发生在事件的开头,而且持续到事件的结尾。从「三男邺城戍」到「死者长已矣」,是第一次转折。读者可以想见,这是针对县吏的第一次逼问诉苦的。在这以前,诗人已用「有吏夜捉人」一句写出了县吏的猛虎攫人之势。等到「老妇出看门」,便扑了进来,贼眼四处搜索,却找不到一个男人,扑了个空。于是怒吼道:「你家的男人都到哪儿去了?快交出来!」老妇泣诉说:「三个儿子都当兵守邺城去了。一个儿子刚刚捎来一封信,信中说,另外两个儿子已经牺牲了!……」泣诉的时候,可能县吏不相信,还拿出信来交县吏看。
总之,「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处境是够使人同情的,她很希望以此博得县吏的同情,髙抬贵手。不料县吏又大发雷霆:「难道你家里再没有别人了?快交出来!」她衹得针对这一点诉苦:「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因为「更无人」与下面的回答发生了明显的矛盾。合理的解释是:老妇说:「家里再没有别的男人了!只有个孙子啊!还吃奶呢,小得很!」「吃谁的奶?总有个母亲吧!还不把她交出来!」老妇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只得硬着头皮解释:「孙儿是有个母亲,她的丈夫在邺城战死了,因为要喂奶给孩子,没有改嫁。可怜她衣服破破烂烂,怎么见人呀!还是行行好吧!」(「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两句,有的版本为「孙母未便出,见吏无完裙」,所以县吏是要她出来的。)但县吏仍不肯罢手。老妇生怕守寡的儿媳被抓,饿死孙子,只好挺身而出:「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老妇的「致词」,到此结束,表明县吏勉强同意,不再「怒吼」了。
最后一段虽然只有四句,却照应开头,涉及所有人物,写出了事件的结局和作者的感受。「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表明老妇已被抓走,走时低声哭泣,越走越远,便听不到哭声了。「夜久」二字,反映了老妇一再哭诉、县吏百般威逼的漫长过程。「如闻」二字,一方面表现了儿媳妇因丈夫战死、婆婆被「捉」而泣不成声,另一方面也显示出诗人以关切的心情倾耳细听,通夜未能入睡。「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两句,收尽全篇,于叙事中含无限深情。前一天傍晚投宿之时,老翁、老妇双双迎接诗人,而时隔一夜,老妇被捉走,儿媳妇泣不成声,只能与逃走归来的老翁作别了。老翁的心情怎样,诗人作何感想,这些都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余地。
此诗如实地揭露了当时政治的黑暗。面对这一切,诗人没有美化现实,而是发出了「有吏夜捉人」的呼喊,这是值得髙度评价的。
在艺术表现上,这首诗最突出的一点则是精炼。全篇句句叙事,无抒情语,亦无议论语;但实际上,作者却巧妙地通过叙事抒了情,发了议论,爱憎十分强烈,倾向性十分鲜明。寓褒贬于叙事,既节省了很多笔墨,又丝毫没有给读者概念化的感觉。诗中还运用了藏问于答的表现手法。「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概括了双方的矛盾之后,便集中写「妇」,不复写「吏」,而「吏」的蛮悍、横暴,却于老妇「致词」的转折和事件的结局中暗示出来。诗人又十分善于剪裁,叙事中藏有不尽之意。一开头,只用一句写投宿,立刻转入「有吏夜捉人」的主题。又如只写了「老翁逾墙走」,未写他何时归来;只写了「如闻泣幽咽」,未写泣者是谁;只写老妇「请从吏夜归」,未写她是否被带走;却用照应开头、结束全篇、既叙事又抒情的「独与老翁别」一句告诉读者:老翁已经归家,老妇已被捉走;那么,那位吞声饮泣、不敢放声痛哭的,就是给孩子喂奶的年轻寡妇了。正由于诗人笔墨简洁、洗炼,用了较短的篇幅,在惊人的广度与深度上反映了生活中的矛盾与冲突,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陆时雍《唐诗镜》:其事何长,其言何简。「吏呼」二语,便当数十言。文章家所云要令,以去形而得情,去情而得神故也。
浦起龙《读杜心解》:起有猛虎攫人之势,……「三吏」夹带问答叙事,「三别」纯托送者、行者之词。
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古者有兄弟始遣一人从军。今驱尽壮丁,及于老弱。诗云:三男戍,二男死,孙方乳,媳无裙,翁逾墙,妇夜往。一家之中,父子、兄弟、祖孙、姑媳惨酷至此,民不聊生极矣!当时唐祚,亦岌岌乎危哉!
《批点唐诗正声》:语似朴俚,实浑然不可及。风人之体于斯独至,读此诗泣鬼神矣。
《诗镜总论》:少陵五古,材力作用,本之汉、魏居多。第出手稍钝,苦雕细琢,降为唐音。夫一往而至者,情也;苦摹而出者,意也。若有若无者,情也;必然必不然者,意也。意死而情活,意迹而情神,意近而情远,意伪而情真。情、意之分,古今所由判矣。少陵精矣刻矣,髙矣卓矣,然而未齐于古人者,以意胜也。假令以《古诗十九首》与少陵作,便是首首皆意;假令以《石壕》诸什与古人作,便是首首皆情,此皆有神往神来,不知而自至之妙。
《诗源辨体》:子美《石壕吏》与《新安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等作不同。《石壕吏》效古乐府而用古韵,又上、去二声杂用,另为一格,但声调终与古乐府不类,自是子美之诗。
《唐风定》:述情陈事,琐屑近俚,翻极髙古,此神皆法《孔雀东南飞》,绝得其奥妙。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珽曰:「一篇苦情实状难读。末四语酸楚更甚,唐祚不儿岌岌乎?」吴山民曰:「起二句劲;吏怒、妇啼,何等光景。『三男戍』,死其二,惨;『惟有乳下孙』,危;『出入无完裙』,可伤。『急应河阳役』二句,语非由心,强作硬口。『夜久语声绝』二句,泣鬼神语。结句尤难为情。」
《而菴说唐诗》:一篇述老妪意,衹要藏过老翁。用意精细,笔又质朴,又妙在一些不露子美身分。
《蠖斋诗话》:近阅旧刻本,作「老妇出门首」,则「走」音同韵;既立门首,则张皇顾望,情势跃然,不言「看」而意在其中矣。且六句连换三韵,与「青青河畔草」诗同体。
《茧斋诗谈》:含蓄二字,诗文第一妙处,如少陵前后《出塞》、「三吏」、「三别」,不直刺主者,便是含蓄。机到神流,乃造斯境。
《唐宋诗醇》:李因笃曰:响悲意苦。
《杜诗镜铨》:顿挫(「吏呼」二句下)。独匿过老翁,家中人偏一一敷出(「室中」四句下)。
《古唐诗合解》:子美诗,如《无家别》、《垂老别》、《新婚别》与此,俱语语沉痛。如此诗叙事质朴,意极精细,独见尹法之妙。
《唐宋诗举要》:吴曰:「此首尤呜咽悲凉,情致凄绝。」
《王闿运手批唐诗选》:此用乐府体,亦开一法门。
留别王侍御维孟浩然[唐]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索寞,还掩故园扉。

[]:这样寂寞我还在等待什么?天天出门求仕却一无所获。
本打算归隐山林寻找佳境,又因与故友离别深感惋惜。
身居高位者谁能保荐我呢?可惜世上知音人稀若晨星。
我这寒士只应该甘守寂寞,还是回到故园闭门隐居吧!
[]:王侍御维:即唐代诗人王维。唐代称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为侍御。
寂寂:落寞。汉秦嘉《赠妇诗》:“寂寂独居,寥寥空室。”竟何待:要等什么。
朝(zhāo)朝:天天;每天。《列子·仲尼》:“子列子亦微焉,朝朝相与辩。”空自:独自。南朝梁何逊《哭吴兴柳恽》诗:“樽酒谁为满,灵衣空自披。”
芳草:本义为香草,古诗中常比喻为美好的品德。此处指美好的处所,暗喻隐逸生活。《楚辞·离骚》:“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故人:旧交;老友。《庄子·山木》:“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违:分离。
当路:身居要职的当权者。宋陈亮《庶弟昭甫墓志铭》:“畴昔之年,当路欲置我于死地,病馀而继以囚系。”假:宽假,优容的意思。
知音:知己。《列子·汤问》载: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琴。伯牙琴音志在高山,子期说“峨峨兮若泰山”;琴音意在流水,子期说“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后世遂以“知音”比喻知己,同志。
索:一作“寂”。
故园:旧家园;故乡。唐骆宾王《晚憩田家》诗:“唯有寒潭菊,独似故园花。”扉(fēi):门扇。
[]:这首诗抒发了诗人由于没人引荐,缺少知音而失意的哀怨情怀。全诗表达直率,语言浅显,怨怼之中,又带有辛酸意味,感情真挚动人,耐人寻味。
第一联写自己落第后的景象:门前冷落,车马稀疏。“寂寂”两字,既是写实,又是写虚,既表现了门庭的景象,又表现了作者的心情。一个落第士子,又有谁来理睬,又有谁来陪伴?只有孤单单地“空自归”了。在这种情形下,长安虽好,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他考虑到返回故乡了,“竟何待”正是他考试不中必然的想法。
第二联写惜别之情。“芳草”一词,源自《离骚》,王逸认为用以比喻忠贞,而孟浩然则用以代表自己归隐的理想。“欲寻芳草去”,表明他又考虑归隐了。“惜与故人违”,表明了他同王维友情的深厚。一个“欲”字,一个“惜”字,充分地显示出作者思想上的矛盾与斗争,从这个思想活动里,却深刻地反映出作者的惜别之情。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两句,说明归去的原因。语气沉痛,充满了怨怼之情,辛酸之泪。一个“谁”字,反诘得颇为有力,表明他切身体会到世态炎凉、人情如水的滋味。能了解自己心事,赏识自己才能的人,只有王维,这的确是太少了。一个“稀”字,准确地表达出知音难遇的社会现实。这在封建社会里是具有典型意义的。
这一联是全诗的重点,就是由于这两句,使得全诗才具有一种强烈的怨怼、愤懑的气氛。真挚的感情,深刻的体验,是颇能感动读者的,特别是对于那些有类似遭遇的人,更容易引起共鸣。如果再从结构上考虑,这一联正是全诗的枢纽。由落第而思归,由思归而惜别,从而在感情上产生了矛盾,这都是顺理成章的。只是由于体验到“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这一冷酷的现实,自知功名无望,才下定决心再回襄阳隐居。这一联正是第四联的依据。
“只应守索寞,还掩故园扉”,表明了归隐的坚决。“只应”二字,是耐人寻味的,它表明了在作者看来归隐是唯一应该走的道路。也就是说,赴都应举是人生道路上的一场误会,所以决然地“还掩故园扉”了。
综观全诗,既没有优美的画面,又没有华丽辞藻,语句平淡,平淡得近乎口语。对偶也不求工整,却极其自然,毫无斧凿痕迹。然而却把落第后的心境,表现得淋漓尽致,颇为感人。言浅意深,颇有余味,耐人咀嚼。
[]:宋代刘辰翁《王孟诗评》:个中人,个中语,看着便不同(首四句下)。末意更悲。
清代吴煊、胡棠《唐贤三昧集笺注》:三、四醇茂,胎息汉人。
清代沈德潜《唐诗别裁》:客中无聊之况(“寂寂”句下)。
清代王闿运《王闿运手批唐诗选》:真情(“欲寻”二句下)。
崔九欲往南山马上口号与别裴迪[唐]

归山深浅去,须尽丘壑美。
莫学武陵人,暂游桃源里。

[]:你若要归山无论深处浅处都要去看看;要尽情地赏玩山峦沟壑的清净秀美。千万别学陶渊明笔下那个武陵人,只在桃花源暂时游了游就匆匆出山。
[]:崔九:即崔兴宗,尝与王维、裴迪同居辋川。
南山:即辋川南边的终南山,故诗中说他“归山”。
马上口号:在马背上顺口吟成诗句。《全唐诗》此诗题下注:一作“留别王维”。
丘壑:既指丘陵川壑,也是暗用典故,含劝友人隐逸山林,莫改初衷之意。《世说新语·品藻》载:“明帝问谢鲲:‘君自谓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庙堂,使百僚准则,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
武陵人:指陶潜《桃花源记》中的武陵渔人。
[]:“归山深浅去,须尽丘壑美。”这两句是说这次回到山里之后,不论入山深浅,都要饱览山川之秀丽,林木之幽美。这当然是劝勉崔兴宗不要再留恋世俗的生活,把对山水的感情升华到一种与世俗生活相对立的高度,这与他们对现实的厌倦与反感有关。起句点题“送”字。诗人看着崔九向山中走去,于是劝勉他说,山中自有美妙之景,足以自得于心,一丘一壑,皆可怡性养神。次句“丘壑”用典,讽劝友人隐逸山林,莫改初衷,为下文预设伏笔。
后两句紧依次句而写,化用陶渊明《桃花源记》典故,含蕴深刻。既是劝勉友人坚持初衷,尽享山水之乐,同时暗含这一层意思:如果弃隐入仕,以后想再度归隐,怕就难了。这里“暂”字用得极妙,与次句“尽”字相对。次句从正面劝说,结尾二句从反面劝勉。这一正一反,思虑周全,语意婉转,谆谆嘱咐,浓浓友情,溢于字里行间。结尾两句是劝崔兴宗隐居丘壑,既然在山水间找到了生活的真趣,就不要再从那个境界里返回到现实中来了。这一方面表达了对隐居生活的肯定,另一方面也表达了对现实的不满。之所以作者要人留恋那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是因为他们在现实中屡屡失败,一方面产生了对现实生活的反感,另一方面也更深刻地认识了现实生活。当时像裴迪、崔兴宗这样的寒士是没有出路的,他们宁愿隐居山林,过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因此作者劝他的朋友,既然在山水之间找到了真趣,找到了自己思想感情的寄托,就不要像陶渊明《桃花源记》里的武陵人一样,找到了桃花源却轻易地放弃了。作者认为这是一个错误,因此他说:“莫学武陵人,暂游桃源里。”
这首诗语言浅显易懂,但立意很深,不失为一首好诗。也有人认为这首五绝是说既然到深山里游玩,就应细心欣赏山间的一石一木;不要像那个武陵人,一到桃源仙境很快就出来了,比喻学习不能浅尝辄止,看似赏景,却富哲理。
喜见外弟又言别李益[唐]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战乱之中离别,屈指算来十年。如今一朝相逢,表弟已经成人。
问姓顿感惊喜亲切,道名忆及儿时面容。
别后有多少世事变迁要说?直说到黄昏传来阵阵晚钟。
明天又要踏上西去巴陵的征途,你我之间又要相隔多少重秋山?
[]:外弟:表弟。言别:话别。
十年离乱:在社会大动乱中离别了十年。离乱,一作“乱离”。
一:副词。可作“竟然”或“忽而”解。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句:“问姓”与“称名”互文见义。
别来:指分别十年以来。来,后也。
沧海事:比喻世事的巨大变化,有如沧海变桑田,桑田变沧海那样。
语罢:谈话停止。
暮天钟:黄昏寺院的鸣钟。
巴陵:即岳州(治今湖南省岳阳市),即诗中外弟将去的地方。
[]:这首诗艺术地再现了诗人同表弟(外弟)久别重逢又匆匆话别的情景。在以人生聚散为题材的小诗中,它历来引人注目。
首联“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开门见山,介绍二人相逢的背景。这里有三层意思:一是指出离别已有十年之久。二是说明这是社会动乱中的离别。它使人想起,发生于李益八岁到十六岁时的安史之乱及其后的藩镇混战、外族入侵等战乱。三是说二人分手于幼年,“长大”才会面,这意味着双方的容貌已有极大变化。他们长期音信阻隔,存亡未卜,突然相逢,颇出意外。句中“一”字,表现出这次重逢的戏剧性。
颔联“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正面描写重逢。他们的重逢,同司空曙所描写的“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中的情景显然不同。互相记忆犹新才可能“疑梦”,而李益和表弟却已经对面不能相认了。看来,他们是邂逅相遇。诗人抓住“初见”的一瞬间,作了生动的描绘。面对陌生人,诗人客气地询问:“贵姓?”不由暗自惊讶。对一个似未谋面者的身份和来意感到惊讶。
下句“称名”和“忆旧容”的主语,都是作者。经过初步接谈,诗人恍然大悟,面前的“陌生人”原来就是十年前还在一起嬉戏的表弟。诗人一边激动地称呼表弟的名字,一边端祥对方的容貌,努力搜索记忆中关于表弟的印象。
诗人从生活出发,抓住了典型的细节,从“问”到“称”,从“惊”到“忆”,层次清晰地写出了由初见不识到接谈相认的神情变化,绘声绘色,细腻传神。而至亲重逢的深挚情谊,也自然地从描述中流露出来,不需外加抒情的笔墨,已经为读者所领略了。
十年阔别,一朝相遇,应该有很多话语要说。颈联“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表现了这倾诉别情的场面。分手以来千头万绪的往事,诗人用“沧海事”一语加以概括。这里化用了沧海桑田的典故,突出了十年间个人、亲友、社会的种种变化,同时也透露了作者对社会动乱的无限感慨。
两人热烈地交谈,从白天到日暮才停下话音。叙谈时间长,正表明他们情谊的深长。“暮天钟”并不是单纯作为日暮的标志而出现的。它表明二人叙谈得十分入神,以至顾不上观望天色的变化,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远处传来寺院的钟声,才使他们意识到原来已是黄昏。作者在这一联,避实就虚,择取了叙旧时间很长这个侧面,表现出二人欢聚时的热烈气氛和激动心情。
前六句,从久别,到重逢,到叙旧,写“喜见”,突出了一个“喜”字;七、八句转入“言别”。作者没有使用“离别”的字样,而是想象出一幅表弟登程远去的画图:“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明日”,点出聚散匆匆。“巴陵道”,即通往巴陵郡(今湖南岳阳)的道路,这里提示了表弟即将远行的去向。“秋山又几重”则是通过重山阻隔的场景,把新的别离形象地展现在读者面前。用“秋”形容“山”,于点明时令的同时,又隐蕴着作者伤别的情怀。从宋玉开始,就把秋天同悲伤联系在一起了。“几重”而冠以“又”字,同首句的“十年离乱”相呼应,使后会难期的惆怅心情,溢于言表。
这首诗不以奇特警俗取胜,而以朴素自然见长。全诗以凝炼的语言,白描的手法,生动的细节,典型的场景,层次分明地再现了社会动乱中与亲人久别后不期而遇又匆匆离散的场面,抒写了亲人间真挚的情谊,也表现了动乱给人们带来的痛苦和无奈。诗人借时事动乱中人生聚散的独特一幕,表达出无尽的诗情。
[]:《对床夜语》:“马上相逢久,人中欲认难”,“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皆诗人会故人诗也。久别倏逢之意,宛然在目,想而味之,情融神会,殆如直述。前辈谓唐人行旅聚散之作,最能感动人意,信非虚语。
《诗镜总论》:盛唐人工于缀景,惟杜子美长于言情。人情向外,见物易时自见难也。司空曙“乍见翻疑梦,想悲各问年”,李益“问姓惊初见,称名识旧容”,抚衷述怀,罄快极矣。因之思《三百篇》,情绪如丝,绎之不尽,汉人曾道只字不得。
《载酒园诗话又编》:司空文明每作得一联好语,辄力人压占。如“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可谓情至之语;李益曰:“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则情尤深,语尤怆,读之几于泪不能收。
《唐诗别裁》:一气旋折,中唐诗中仅见者。
《网师园唐诗笺》:形容刻至(“问姓”二句下)。
古诗十九首 · 客从远方来无名氏[汉]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
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客人风尘仆仆,从远方送来了一端织有文彩的素缎。
它从万里之外的夫君处捎来,这丝丝缕缕,该包含着夫君对我的无尽关切和惦念之情!
绮缎上面织有文彩的鸳鸯双栖,我要将它做条温暖的合欢被。
床被内须充实以丝绵,被缘边要以丝缕缀。
丝绵再长,终究有穷尽之时,缘结不解,终究有松散之日。
唯有胶和漆,黏合固结,再难分离。那么,就让我与夫君像胶和漆一样投合、固结吧,看谁还能将我们分隔?
[]:端:犹“匹”。古人以二丈为一“端”,二端为一“匹”。
故人:古时习用于朋友,此指久别的“丈夫”。
尔:如此。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句:尽管相隔万里,丈夫的心仍然一如既往。
鸳鸯:匹鸟。古诗文中常用以比夫妇。
“文彩双鸳鸯”句:缔上织有双鸳鸯的图案。
合欢被:被上绣有合欢的图案。合欢被取“同欢”的意思。
著:往衣被中填装丝绵叫“著”。绵为“长丝”,“丝”谐音“思”,故云“著以长相思”。
缘:饰边、镶边。
“缘以结不解”句:被的四边缀以丝缕,使连而不解。缘与“姻缘”的“缘”音同,故云“缘以结不解”。
别离:分开。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句:我们的爱情犹如胶和漆粘在一起,任谁也无法将我们拆散。
[]:此诗开篇一改《古诗十九首解》常从写景入手的惯例,而采用了突兀而起、直叙其事的方式。恐怕正是为了造成一种绝望中的"意外"之境,便于更强烈地展示女主人色那交织着凄苦、哀伤、惊喜,慰藉的"感切"之情。自“文彩双鸳鸯”以下,诗情又有奇妙的变化,在痴情的女主人公心中,一些平凡的事物,都获得了特殊的含义:“丝绵”使她联想到男女相思的绵长无尽;“缘结”暗示她夫妻之情永结难解。这两句以谐音双关之语,把女主人公浮想中的痴情,传达得既巧妙又动人。
《客从远方来》所表现的,就是上述的喜悦和一片痴情。全诗的色彩很明朗;特别是“文彩双鸳鸯”以下,更是奇思、奇语,把诗情推向了如火似的锦的境界。当女主人公欢喜地念叨着“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的时候,她恰恰正陷于与夫君“万里”相隔的“别离”之中。以此反观全诗,则它所描述的一切,其实都不过是女主人公的幻想或虚境罢了。根本不曾有远客之“来”,也不曾有彩“绮”之赠。倘若真能与夫君“合欢”,她就不必要在被中“著”以长相之思、缘以不解之结了。
[]:清代朱筠:于不合欢时作“合欢”想,口里是喜,心里是悲。更“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无中生有,奇绝幻绝!说至此,一似方成鸾交、未曾离者。结曰“诗能”,形神俱忘矣。又谁知不能“别离”者现已别离,“一端绮”是悬想,“合欢被”用乌有也?
鍾嵘《诗品》:“文温而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这首诗正以温丽的“遗绮”之喜,抒写了悲远的“别离”之哀,“正笔反用”,就愈加“惊心动魄”。
瑶瑟怨温庭筠[唐]

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秋夜床席冰冷梦也难以做成,天空碧蓝如水夜云像沙样轻。
雁声凄厉远远地飞过潇湘去,十二楼中的明月空自放光明。
[]:瑶瑟:玉镶的华美的瑟。
冰簟(diàn):清凉的竹席。银床:指洒满月光的床。
碧天:青天;蓝色的天空。
远:一作“还”。过:一作“向”。潇湘:二水名,在今湖南境内。此代指楚地。
十二楼:原指神仙的居所,此指女子的住所。
[]:这首诗咏闺怨。全诗没有透出一个“怨”字,只描绘清秋的深夜,主人公凄凉独居、寂寞难眠,以此来表现她深深的幽怨。
诗的题目和内容都很含蓄。瑶瑟,是玉镶的华美的瑟。瑟声悲怨,相传“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汉书·郊祀志》)。在古代诗歌中,它常和别离之悲联结在一起。题名“瑶瑟怨”,正暗示诗所写的是女子别离的悲怨。
头一句正面写女主人公。冰簟银床,指冰凉的竹席和银饰的床。“梦不成”三字很可玩味。它不是一般地写因为伤离念远难以成眠,而是写她寻梦不成。会合渺茫难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本属虚幻的梦寐上;而现在,难以成眠,竟连梦中相见的微末愿望也落空了。这就更深一层地表现出别离之久远,思念之深挚,会合之难期和失望之强烈。一觉醒来,才发觉连虚幻的梦境也未曾有过,伴着自己的,只有散发着秋天凉意和寂寞气息的冰簟银床。—这后一种意境,似乎比在冰簟银床上辗转反侧更隽永有情韵。读者仿佛可以听到女主人公轻轻的叹息。
第二句不再续写女主人公的心情,而是宕开写景。展现在面前的是一幅清寥淡远的碧空夜月图:秋天的深夜,长空澄碧,月光似水,只偶尔有几缕飘浮的云絮在空中轻轻掠过,更显出夜空的澄洁与空阔。这是一个空镜头,境界清丽而略带寂寥。它既是女主人公活动的环境和背景,又是她眼中所见的景物。不仅衬托出了人物皎洁轻柔的形象,而且暗透出人物清冷寂寞的意绪。孤居独处的人面对这清寥的景象,心中萦回着的也许正是“碧海青天夜夜心”一类的感触吧。
“雁声远过潇湘去”,这一句转而从听觉角度写景,和上句“碧天”紧相承接。夜月朦胧,飞过碧天的大雁是不容易看到的,只是在听到雁声时才知道有雁飞过。在寂静的深夜,雁叫更增加了清冷孤寂的情调。“雁声远过”,写出了雁声自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渐渐消失在长空之中的过程,也从侧面暗示出女主人公凝神屏息、倾听雁声南去而若有所思的情状。古有湘灵鼓瑟和雁飞不过衡阳的传说,所以这里有雁去潇湘的联想,但同时恐怕和女主人公心之所系有关。雁足传书。听到雁声南去,女主人公的思绪也被牵引到南方。大约正暗示女子所思念的人在遥远的潇湘那边。
“十二楼中月自明”。前面三句,分别从女主人公所感、所见、所闻的角度写,末句却似撇开女主人公,只画出沉浸在明月中的“十二楼”。《史记·孝武本纪》集解引应劭曰:“昆仑玄圃五城十二楼,此仙人之所常居也。”诗中用“十二楼”,或许借以暗示女主人公是女冠者流,或许借以形容楼阁的清华,点明女主人公的贵家女子身份。“月自明”的“自”字用得很有情味。孤居独处的离人面对明月,会勾起别离的情思,团圆的期望,但月本无情,仍自照临高楼。“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诗人虽只写了沉浸在月光中的高楼,但女主人公的孤寂、怨思,却仿佛融化在这似水的月光中了。这样以景结情,更增添了悠然不尽的余韵。
这首写女子别离之怨的诗颇为特别。全篇除“梦不成”三字点出人物以外,全是景物描写。整首诗就象是几个组接得很巧妙的写景镜头。诗人要着重表现的,并不是女主人公的具体心理活动、思想感情,而是通过景物的描写、组合,渲染一种和主人公相思别离之怨和谐统一的氛围、情调。冰簟、银床、秋夜、碧空、明月、轻云、南雁、潇湘,以至笼罩在月光下的玉楼,这一切,组成了一幅清丽而含有寂寥哀伤情调的画图。整个画面的色调和谐地统一在轻柔朦胧的月色之中。读了这样的诗,对诗中人物的思想感情也许只有一个朦胧的印象,但那具有浓郁诗意的情调、气氛却将长时间留在记忆中。
回到诗题。“瑶瑟怨”不仅仅暗示女子的别离之怨,同时暗示诗的内容与“瑟”有关。“中夜不能寐,起坐弹鸣琴”(阮籍《咏怀》),写女主人公夜间弹琴(瑟)抒怨也是可能的。如果说温诗首句是写“中夜不能寐”,那么后三句可能就是暗写“起坐弹鸣琴(瑟)”了。不过,写得极含蓄,几乎不露痕迹。它把弹奏时的环境气氛,音乐的意境与感染力,曲终时的情景都融化在鲜明的画面中。弹瑟时正好有雁飞向南方,就像是因瑟声的动人引来,又因不胜清怨而飞去一样。曲终之后,万籁俱寂,惟见月照高楼,流光徘徊。弹奏者则如梦初醒,怅然若失。这样理解,诗的抒情气氛似乎更浓一些,题面与内容也更相称一些。
[]:谢枋得《注解选唐诗》:此诗铺陈一时光景,略无悲怆怨恨之辞,枕冷衾寒、独寐寤叹之意在其中矣。
胡应麟《诗薮》:此等入盛唐亦难辨,惜他作殊不尔。温庭筠《瑶瑟怨》、陈陶《陇西行》、李洞《绣岭词》、卢弼《四时词》,皆乐府也,然音响自是唐人,与五言绝稍异。
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展转反侧,所闻所见,无非悲思,含怨可知。
黄周星《唐诗快》:不言瑟而瑟在其中,何必“二十五弦弹夜月”耶!
黄生《唐诗摘钞》:因夜景清寂,梦不可成,却倒写景于后。《瑶瑟》用雁事,亦如《归雁》用瑟事。
宋宗元《网师园唐诗笺》:深情遥寄(末句下)。
范大士《历代诗发》:“月自明”,不必言怨,而怨已深。
宋顾乐《唐人万首绝句选评》:此作清音渺思,直可追中、盛名家。
胡本渊《唐诗近体》:只此三字(按指“梦不成”)露怨意。通幅布景,正以浑含不尽为妙。
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通首纯写秋闺之景,不着迹象,而自有一种清怨……首句“梦不成”略露闺情,以下由云天而闻雁,而南及潇湘,浙推渐远,怀人者亦随之神往。四句仍归到秋闺,剩有亭亭孤月,留伴妆楼,不言愁而愁与秋宵俱永矣。此诗高浑秀丽,作词境论,亦五代冯、韦之先河也。
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瑟有柱以定声之高下,瑟弦二十五,柱亦如之,斜列如雁行,故以雁声形容之。结言独处,所谓“怨”也。
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韦应物[唐]

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
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
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
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凄然地辞别了好朋友,驶向烟雨濛濛的江心。
在乘船返回洛阳之际,传来广陵树间的钟声。
此时我们在扬州惜别,不知何处才能再相逢。
世间事如同浪里行舟,不论顺流逆流怎能停。
[]:扬子:指扬子津,在长江北岸,近瓜州。元大:未详何人。校书:官名。唐代的校书郎,掌管校书籍。
去:离开。亲爱:相亲相爱的朋友,指元大。
泛泛:行船漂浮。
归棹(zhào):归去的船。棹,船桨。指从扬子津出发乘船北归洛阳。
“残钟”句:意谓回望广陵,只听得晓钟的残音传自林间。广陵:江苏扬州的古称。在唐代,由扬州经运河可以直达洛阳。
今朝(zhāo):现在,今天。此:此处。为别:作别。
还:再。
世事:世上的事
沿洄(huí):顺流而下为沿,逆流而上为洄,这里指处境的顺逆。安得住:怎能停得住?
[]:这是离别时写给好友抒发离情的一首诗。整首诗的笔调都是含蓄的,诗人有意遮掩自己过分哀伤的情感,表面平淡,内涵深厚。
此诗首联“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诗人自述怀着离别有人,内心充满“凄凄”的别情。诗中以“亲爱”二字相称,可见彼此友谊很深,一旦分别,自然依依不舍。但船终于启行了,一会便飘荡在迷茫的烟雾之中,友人的身影虽已消失,诗人还不停地回望广陵城。其中“泛泛”二字,让人仿佛看到诗人一颗惆怅若失的心就如同漂浮在烟雾笼罩的水面上的客船,景物不自觉地染上了诗人的情。
正在这时,诗人忽然听到广陵寺庙里的钟声,从朦胧的烟树中隐隐传来,他的心情更觉难过。“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体现出诗人和元大分手,心情很悲伤。其中“残钟”写声,“广陵树”写行,钟声越来越细,树影越来越小,诗人离广陵、离友人越来越远了,友人留在钟声袅袅的烟树背后。世人的离别之情背景物全然引出。“残钟广陵树”五个字能够表现出诗人与元大离情别绪的特殊感情,是和上文一路逼拢过来的诗情分不开的。这便是客观的形象受到感情的色彩照射后产生的特殊效果。
接着“今朝此为别”四句抒发感慨。诗人一方面是申述朋友重逢的不易;一方面又是自开自解:世事本来就不能由个人作主,正如波浪中的船,随波逐流,不能自已。这样既是开解自己,又是安慰朋友。在这平平淡淡的抒情中,达到了非凡的艺术效果,饱含着诗人浓浓的情感,深深的思考。
[]:《韦孟全集》:刘云:至浓至淡,便是苏州笔意。
《汇编唐诗十集》:唐云:浅浅说出,自然超凡。
《唐诗善鸣集》:韦诗醇古,之内又复坚深,用笔甚微。如此诗,令选者似可舍却,终不可舍却,细咏之,自得其味。
《唐诗笺要》:数字内无数逗露,无数包含,了却情人多少公案。元明间才人为一“情”字作传奇千百出,不敌这首。
《唐诗别裁集》:写离情不可过于凄惋,含蓄不尽,愈见情探,此种可以为法。
《唐宋诗举要》:六朝佳句(“归棹”二句下)。
淮上与友人别郑谷[唐]

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扬子江头杨柳青青春色惹人心,杨花似雪漫天飞舞愁杀渡江人。
微风轻拂笛声幽咽离亭染暮色,你就要南下潇湘我却奔向西秦。
[]:淮(huái)上:扬州。淮:淮水。
扬子江:长江在江苏镇江、扬州一带的干流,古称扬子江。杨柳:“柳”与“留”谐音,表示挽留之意。
杨花:柳絮。愁杀:愁绪满怀。杀,形容愁的程度之深。
风笛:风中传来的笛声。离亭:驿亭。亭是古代路旁供人休息的地方,人们常在此送别,所以称为“离亭”。
潇湘(xiāo xiāng):指今湖南一带。秦:指当时的都城长安。在今陕西境内。
[]:晚唐绝句自杜牧、李商隐以后,单纯议论之风渐炽,抒情性、形象性和音乐性都大为减弱。而郑谷的这首七绝则仍然保持了长于抒情、富于风韵的特点。
“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一、二两句即景抒情,点醒别离,写得潇洒不着力,读来别具一种天然的风韵。画面很疏朗,淡淡几笔,像一幅清新秀雅的水墨画。景中寓情,富于含蕴。依依袅袅的柳丝,牵曳着彼此依依惜别的深情,唤起一种“柳丝长,玉骢难系”的伤离意绪;蒙蒙飘荡的杨花,惹动着双方缭乱不宁的离绪,勾起天涯羁旅的漂泊之感。美好的江头柳色,宜人春光,在这里恰恰成了离情别绪的触媒,所以说“愁杀渡江人”。诗人用淡墨点染景色,用重笔抒写愁绪,初看似不甚协调,细味方感到二者的和谐统一。两句中“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等同音字的有意重复,构成了一种既轻爽流利,又回环往复,富于情韵美的风调,使人读来既感到感情的深永,又不显得过于沉重与伤感。次句虽单提“渡江人”,但彼此羁旅漂泊,南北乖离,君愁吾亦愁,原是不言自明的。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三、四两句,从江头景色收转到离亭别宴,正面抒写握别时情景。驿亭宴别,酒酣情浓,席间吹奏起了凄清怨慕的笛曲。即景抒情,所奏的也许正是象征着别离的《折杨柳》。这笛声正倾诉出彼此的离衷,使两位即将分手的友人耳接神驰,默默相对,思绪萦绕,随风远扬。离笛声中,天色仿佛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握别的时间到了。两位朋友在沉沉暮霭中互道珍重,各奔前程——“君向潇湘我向秦”。诗到这里,突然停止,富有韵味。
这首诗有一个别开生面和富于情韵的结尾,使得它受到较高的评价。表面上看,末句只是交待各自行程的叙述语,既乏寓情于景的描写,也无一唱三叹的抒情,实际上诗的深长韵味恰恰就蕴含在这貌似朴直的不结之结当中。由于前面已通过江头春色、杨花柳丝、离亭宴饯、风笛暮霭等一系列物象情景对离情进行反复渲染,结句的截然而止,在反激与对照中愈益显出其内涵的丰富。临歧握别的黯然伤魂,各向天涯的无限愁绪,南北异途的深长思念,乃至漫长旅程中的无边寂寞,都在这不言中得到充分的表达。“君”“我”对举,“向”字重叠,更使得这句诗增添了咏叹的情味。
[]:《批点唐诗正声》:调逸。郑谷亦有此作,不多见。
《震泽长语》:“君向潇湘我向秦”,不言怅别,而怅别之意溢于言外。
《增订评注唐诗正声》:周云:茫茫别意,只在两“向”字写出。
《四溟诗话》:(绝句)凡起句当如爆竹,骤响易彻;结句当如撞钟,清音有馀。郑谷《淮上别友》诗“君向潇湘我向秦”,此结如爆竹而无馀音,予易为起句,足成一绝曰:“君向潇湘我向秦,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长笛离亭晚,落日空江不见春。”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何新之为掉句体。杨慎列为神品。吴山民曰:末以一句情语转上三句,便觉离思缠绵,佳。唐汝询曰:尔我皆客,偶集离亭,笛罢各向天涯,离愁已在言外,不必更相妆点。断茂榛以落句太直,颠倒其文,反成套语。
《五朝诗善鸣集》:结句最佳。后人谓宜移作首句,强作解事,可嗤,可鄙!
《诗筏》:诗有极寻常语,以作发局无味,倒用作结方妙者。如郑谷《淮上别故人》诗……盖题中正意,只“君向潇湘我向秦”七字而已,若开头便说,则浅直无味,此却倒用作结,悠然情深,令读者低回流连,觉尚有数十句在后未竟者。唐人倒句之妙,往往如此。
《唐诗摘钞》:后二语真若听离亭笛声,凄其欲绝。
《删订唐诗解》:以第三句衬起末句,所以有馀响,有馀情。
《古唐诗合解》:此诗偏以重犯生趣。
《唐诗别裁》:落句不言离情,却从言外领取,与韦左司《闻雁》诗同一法也。谢茂秦尚不得其旨,而欲颠倒其文,安问悠悠流俗!
《说诗晬语》:(七言绝句)李沧溟推王昌龄“秦吋明月”为压卷,王凤洲推王翰“蒲萄美酒”为压卷,本朝王阮亭则云:“必求压卷,王维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龄之‘秦帚平明’、王之涣之‘黄河远上’其庶几乎?而终唐之世,亦无出四章之右者矣:沧溟、凤洲主气,阮亭主神,各自有见,愚谓……郑谷之“扬子江头”,气象稍殊,亦堪接武。
《唐诗笺注》:不用雕镂,自然意厚。此盛唐风格也,酷似龙标、左丞笔墨。
《诗法易简录》:风韵绝佳。
《网师园唐诗笺》:笔意仿佛青莲,可谓晚唐中之空谷足音矣。
《唐人万首绝句选评》:情致微婉,格调高响。
《精选评注五朝诗学津梁》:丰神骀荡,写别意迥不犹人。
《养一斋诗话》:王济之曰:“读《诗》至《绿衣》、《燕燕》、《硕人》、《黍离》等篇,有言外无穷之感。唐人诗尚有此意,如“君向潇湘我向秦”,不言怅别,而怅别之意溢于言外。
《梅崖诗话》:首二语情景一时俱到,所谓妙于发端;“渡江人”三字,已含下“君”字、“我”字。在三句用“风笛离亭”点缀,乃拖接法。末句“君”字、“我”字互见,实指出“渡江人”来,且“潇湘”字、“秦”字回映“扬子江”,见一分手便有天涯之感。
《诗境浅说续编》:送别诗,惟“西出阳关”,久推绝唱,此诗情文并美,可称嗣响。凡长亭送客,已情所难堪,况楚泽扬舲,秦关策马,飘零书剑,各走天涯,与客中送客者,皆倍觉魂销黯黯也。
《唐人绝句精华》:明胡元瑞称此诗有一唱三叹之致,许学夷不以为然,谓“‘渭城朝雨’自是口语,而千载如新”,并谓此诗“气韵衰飒”。按气韵衰飒,乃唐末诗人同有之病,盖唐末国势衰微,乱祸频繁,反映入诗,自然衰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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